彼得·德鲁克:公司的概念序言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90 次 更新时间:2014-10-19 2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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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德鲁克  

推荐序一

我总是感觉自己没有资格为德鲁克先生的著作写序,但是机械工业出版社华章分社的邀稿盛情难却,此外,作为德鲁克先生生前少数耳提面命过的中国人之一,我也有责任和大家分享我从他那里得到的启迪。

改革开放初期,德鲁克夫妇来过中国。对比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人从战争创伤的心理阴影中复原的艰难过程,他遇到的中国人充满活力和乐观精神,这一点令他惊讶不已。十年前我刚认识德鲁克先生时,他告诉我,世界在苏联解体后,只有美国一国独强的局面是不健康的,应该至少还有另一股力量可以和美国互相制约,在俄罗斯、印度、巴西和中国这几个正在上升的大国中,只有中国有这种可能。他还说,中国可能向好的方向发展,也可能向坏的方向发展,因此在中国迅速培养大批有道德和有效的管理者至关重要。这也是他后来全力支持我创办彼得•德鲁克管理学院的原因。

德鲁克管理学院开办不久,有一位著名商学院的教授建议我们走精英教育的路线,收昂贵的学费,德鲁克先生反对这么做。他对我说:中国固然需要大公司和领导它们的精英人才,但中国像任何国家一样,90%的组织将是中小型的和地方性的,它们必须发挥作用,单靠大公司,不能提供一个健康社会所需要的各方面功能。中国最大的弱点是作为一个大国,没有足够的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但你们有一大批能干的人,这些人在实际磨练中学会了怎样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生存并取得了成效。他们可能只受过普通教育,也不是特别聪明和优秀,但却知道如何精巧地处理事情。这样的人可能有几百万,他们可以领导那些中型、小型和地方性的组织,他们将建设一个发达的中国。

这段话透露出德鲁克先生对肩负中国未来的管理者,特别是对中小型和地方性组织的普通管理者的殷切期望。身为其中的一员,每当我回忆起来都深感责任重大。

我们正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剧变时代,而且这些变化影响所及,已经没有国家、种族、文化和行业的界限。这时德鲁克学说中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尤其显得重要。德鲁克先生主张以创新这类演进的方式解决发展问题(剧变时期提供了更多的创新机会),他力图避免战争、革命和运动及其背后的强权与暴力给人类带来的苦难。他一生致力于在延续和变革之间寻求平衡,创新是保持动态平衡的变革手段,而延续的基础则是维系人类社会存在的那些普世价值观,包括同情与包容、诚实与正直,以及让个人享有自由与尊严并同时承担起责任。这些普世价值观并不是他的发明,它们深深地根植于每一种代表人类文明的信仰和文化中。另一方面,他通过自己的著述和咨询工作,示范一种他称之为后现代主义的观察与思考方式,这就是从理解全局或整体出发,寻找不同事物之间的内在关联性,达到把握和解决个别问题的目的。他的著作里没有令我们这些普通人望而却步的理论说教,而是把这些大道理通过对现实生活的演绎,朴实无华地表达出来。

我想上述贯穿在德鲁克学说中的精髓所在,可能正是人们总是称他的著作为经典的原因。经典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值得人们一读再读,常读常新。它不会代替你做出决策,制订方案,但是它会帮你理清思路,从任何新事变中发掘本质,找到它们的历史渊源。

迄今为止,机械工业出版社华章分社可能是在国内翻译出版德鲁克著作最多,也是最认真的一家出版社。我不知道这给它们带来的经济收入如何,但是我知道这给成千上万渴望学习和成长的管理者以及知识工作者所带来的方便和欣喜,也可以猜想到由此华章的工作人员所获得的成就感。让我们衷心感谢他们,并向他们致以深深的敬意。邵明路

彼得•德鲁克管理学院创办人

德鲁克百年诞辰全球纪念活动共同主席

推荐序二

我对彼得•德鲁克的理解伟大人物似乎都是一个使命在身的人。德鲁克毕生的使命,是要建立一个和谐的新社会,是要帮助世人去理解如何组织一个工业社会。德鲁克是幸运的,他的思想最终为世人所接受,使人们理解了工业社会的本质,理解了工业社会的内在结构和运行机理,以及理解了工业社会的基本单元即企业及其管理全貌。德鲁克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一位社会学家,一个现代组织理论的奠基者,最后还是管理学的一代宗师。

我们称德鲁克为大师,并不表明德鲁克的思想源于某种莫名的启示。他的思想以及庞大的思维规模,源于独特的思维结构,很可能受卡尔•马克思和马克斯•韦伯的影响,这只是猜测,德鲁克本人没有提及过。德鲁克分析社会、政治和经济问题的思维框架、概念体系和思考问题的方式方法,与这两位思想伟人极为相似。韦伯曾经说过,现代西方学者以及他们所体会到的精神世界,深受马克思的影响。

与思维结构相对应的是价值立场。德鲁克早年深受詹姆斯的心理学影响,使他的基本价值立场倾向于保守或中庸,自称是自由保守派;对待社会的前途和命运,既不悲观又不激进,主张有限理性,强调人的尊严;强调在社会成员共识的基础上形成公正,以此为基础来推动社会进步。德鲁克与历史上的伟人一样,终其一生所建立起来的思想成就,是可以还原的,可以还原到他的基本价值立场上。德鲁克庞大的思想和等身的著作,有着内在的统一性,统一于他的基本价值立场,统一于对和谐社会的基本价值主张。

德鲁克自称是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能非常准确地解析和叙述一个复杂的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他的著作很直白,少有歧义,不必揣摩,也没有必要用心去悟;与巴纳德,乃至西蒙深邃而周延的现代组织和管理理论不同,这也许是德鲁克难以融入学术界或被边缘化的主要原因。德鲁克的思想是由普通人的经验和良知支撑着的,加上他人本主义的基本价值立场,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共鸣,这也许是他的思想得以广泛传播的原因。德鲁克在其60多年的职业生涯中共写了29本书,大约发行了600万册。

德鲁克认为,管理是一种实践,管理要面对的是一个社会、一个人性的世界;管理要应对的是一个社会群体心理的组织过程。管理面对的不是物理世界,管理要应对的不是技术经济的组织过程。他始终不认为管理是一门科学或一门艺术,充其量只是临床应用医学;管理强调的是有效性,需要实践的检验,而不是自我检验。企业是很实际的,关心结果胜于理论,在乎实效胜于真理。企业的成就或经济成果,是靠人与人之间的默契干出来的。德鲁克把自己的第一本管理著作,取名为《管理的实践》,而不是管理学原理,这让很多人至今感到莫名其妙,尤其是让那些崇尚从客观事物中发现绝对理性法则的西方人备感困惑。

尽管德鲁克具有驾驭思想和文字的天赋,可他并不擅长也不打算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包括把概念、原理和方法结构化,来支持自己的观点和主张。在他看来只要思想和观念合乎社会的需要,合乎人们的基本道德准则和直觉即可。而且他不喜欢咬文嚼字,四平八稳,做秀才文章;他追求思想上的完整性,讲究表达上的准确性,这导致他的作品思维跨度大,叙述上的附加成分多。解读德鲁克的著作,必须学学他把握问题的方式,即弄清楚这是一件什么事情,弄清楚德鲁克在说一件什么事情。否则,我们很难跟上他的思想主线,容易迷失在他那随心所欲的语言丛林之中。

德鲁克强调实践,始终把各个学科当做一种专业知识的来源,或当做多角度思考问题的工具,为自己分析和解决现实问题服务。他习惯于立足现实、展望未来,借用他的概念就是使现实变得具有未来意义。加上他涉猎广泛,尤其擅长从实践中提炼概念,终其一生不断强化自己的思维规模,不断演绎发展自己的思想体系,可谓与时俱进。要想领略彼得•德鲁克的精神力量,必须从他的思想源头开始,从他早期的四本著作开始,即《经济人的终结》(1939年)、《工业人的未来》(1942年)、《公司的概念》(1946年)和《新社会》(1950年)。否则,难以把握他不断涌动的思想潮流,就像我们难以把握韦伯活的思想灵魂一样,只能窥其片断,不能与之神游。

《经济人的终结》是德鲁克移居美国大约两年之后写成的,那年他30岁。该书第一次展现了德鲁克的精神力量,即站在思想伟人的肩上,站在历史过程和逻辑过程两者统一的高度,从普遍联系中把握事物的本质以及事物演变的内在动因,进而综合应用各类知识于现实,形成自己的概念和见解。尽管《经济人的终结》中形成的思想还很年轻,然而却有着毋庸置疑的洞察力,宣告着经济人时代的结束,认为人类将面临着时代的转变,令人震惊。而且,事实证明德鲁克是正确的。

按照德鲁克书中的观点,在重商主义原则上建立的经济人社会,企图通过经济自由带来社会公平,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发生。相反,随着大工业的出现,经济自由和社会公平之间的冲突不断加剧,使社会大众对市场机制,以及对实现社会的经济目标失去信心和兴趣;同时,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的人类浩劫,从根本上动摇了人们的生活信念,不再相信资本主义是好的,不再相信在经济基础之上的社会制度、政治原则和生活方式是可靠的,甚至是虚幻的,从而引发了整个社会在秩序上的全面危机;人们普遍期待着非经济的社会奇迹,结果落入法西斯主义的圈套,人类将为此面临一场灾难。

经济是基础,一个社会不可能在背离经济成就的情况下创造所谓的奇迹。社会的希望在于经济领域之中,在于那些不辞辛劳、努力工作、创造财富的人们,是他们始终默默无闻地支持着一个社会的运行,是他们的存在,保障着人类社会能够从灾难中走出来。他主张在自由经济的基础上,依靠新观念的引导,确立一套稳妥的组织原则、政治方略和制度规范,重建社会新秩序。

刚出版《经济人的终结》,德鲁克就动笔撰写《工业人的未来》。不久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纳粹的军队在隆隆炮声中连连得手。对德鲁克来说,这一切并不决定未来社会的命运,只是历史表象上的一个事件,战争终究会成为过去,世界大战之后,一定是世界和平。他要窥测人类社会演变过程中的内在动因,赶在和平之前,为工业社会的正常运行,识别出有价值的观念和原则。

那个时期德鲁克是在本宁顿大学任教,他大约花了两年时间写成《工业人的未来》,于1942年出版。德鲁克认为,宣告经济人社会的终结,并不意味着人类可以自然而然地建立一个新社会。事实上工业化生产方式,正在迅速改变着经济领域的结构,从而迅速改变着整个社会的结构,不断加深了现实社会的危机,加剧了现实社会的冲突。这个过程的自然结果,不会是新社会的建立,而是人类社会的崩塌;伴随而来的是工业化实践以及工业主义,将以失败告终。可以断言,整合或组织一个新的社会,需要新的观念、原则和制度。

我们只知道有关经济人社会的一切都已经过时,但是并不知道新的观念、原则和制度是什么,这种缺失最终都通过社会转折期的种种震荡表现出来。必须透过现实社会震荡的表象,从社会转折的内在动因中寻找正确的答案,找到新的观念;依靠新观念的引导,形成普遍认定的原则,实现制度创新,重建社会的新秩序。毫无疑问,经济领域中的工业化是社会转折的本质动因;必须按照工业化的客观要求,建立工业人的社会,这是现实社会的根本目标,也是解决社会转折期阵痛的关键。

一个社会正常运行,涉及三个基本概念,即地位、权力和功能。满足一个社会正常运行,涉及三个最基本的条件,即每个人有明确的社会地位,并拥有正当的社会权力,按照整体目标发挥社会功能。因此,建立一个能够正常运行的工业人社会,必须首先把人放在第一位,必须建立在人的基本诉求基础之上,这是建立一个新社会必须确立的核心观念和基本原则。由此而论,必须赋予工业人或工作中的人以社会地位、社会权力和社会功能。然而,这个过程不可能直接或自然完成,每一社会成员只能依托一个社会基本单位或企业,获取社会地位、行使社会权力和发挥社会功能。那么,合乎逻辑的派生观念和原则就是,企业必须成为一个社会组织,承担起整合社会成员或工业人的责任。同时,社会必须把企业当做一个社区,赋予社会地位、社会权力和社会功能。形成社会、企业和个人三位一体的新社会基本结构。

可是现实社会呈现出来的状态是,社会、企业和个人三者脱节。大规模生产方式,使每一个工作中的人不知道工作的意义,更不清楚自己的社会价值。企业并没有把他们当做组织的一个成员,他们在丧失家庭经济和家庭生活的依托之后,并没有在企业组织中找到归属而融入社会,获得相应的社会身份和社会地位。相反,工作中的人或工业人被边缘化了,成了可以随意替换的零件,被安置在只注重效率且毫无人性的机器中,丧失了做人的尊严。导致个人无意为企业承担责任,也无意为社会承担责任,只是一群出卖劳动力,获取工资的自然人;新生的工业人处在离散状态,企业和社会没有产生出内在的整合力量,新的社会秩序无法自然形成。

也许受韦伯职业研究生涯的启发,德鲁克意识到组织理论和企业管理是关键环节,而自己对企业的事情知之甚少,更缺乏质感,不知道企业作为一个组织究竟是如何运行的。这关系到他的思想观念和政治主张能否落到实处,能否用于指导未来的社会实践。于是,德鲁克开始寻找机会,进入一个大企业,从企业的内部去研究组织过程。当年一些关心德鲁克的人,为他进入企业深表遗憾或不解。由于《工业人的未来》的原因,也许是天意,1943年底,德鲁克接到了通用汽车公司的邀请,希望他来帮助企业进行专题研究,弄清楚战后的企业应该如何管理员工。他们相信德鲁克有这样的思维高度,能够提出合乎未来工业社会客观要求的建议方案。1946年,德鲁克基于通用汽车公司为期18个月的调研,发表了《公司的概念》。该书标志着德鲁克在组织理论上确立了自己的历史地位,最重要的是德鲁克打通了自己的思想体系,构建了企业(组织)、管理、工业社会之间的内在联系。

让德鲁克深感不安的是,《公司的概念》激怒了斯隆。时任通用汽车公司董事长的斯隆,是一个清教徒式的人物,视公司为生命,希望德鲁克忠实记录所见所闻。而德鲁克却带着自己对未来社会的期待,按照自己既定的思维或假设,对通用汽车公司的组织过程进行主观剖析;而且书中大量的篇幅是在阐述自己有关整合工业社会的思想,无异于借题发挥,写了一本不像通用汽车公司的著作。斯隆决定要拿出证据,告诉世人一个真实的通用汽车公司,阐明自己对公司的见解,这就是《我在通用汽车的岁月》的由来。斯隆几乎凝聚了职业生涯的全部精力和心血写成此书,于1960年出版,一举名垂青史,据说日本人从中学会了管理一个大企业。结局不错,令人欣慰。

先前德鲁克在《工业人的未来》中已经明确:企业是什么,工业人社会的基本结构,及其整合社会的核心观念和基本原则。《公司的概念》的任务是要赋予企业以具体的内涵,告诉企业应该如何按照社会的要求组织起来,承担起社会的责任,这也许是德鲁克与斯隆冲突的根本原因。斯隆始终想不清楚企业的社会责任从何而来,在斯隆的思维逻辑中,责任与权力应该是对等的,企业的责任是如何把各种生产经营要素有效地组织起来,企业并不对社会拥有权力,也谈不上社会责任。

在德鲁克思想体系中,企业的社会责任是一个核心概念,这个概念联系着社会、企业和个人三者的相互关系。在德鲁克的思维逻辑中,离开了企业的社会责任,整个社会将无法正常运行。德鲁克确信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企业的社会责任是必要的,因此与斯隆的冲突也就不可避免,除非他能说服斯隆。问题在于斯隆是一个严肃而认真的人,是一个能为原则献身的人。事情只能这样,等待历史的裁决;大约十年后,历史选择了德鲁克。他的思想比斯隆具有高度和贴近现实,具有道德上的感召力和前瞻性。所以有人称德鲁克为乌托邦,把《公司的概念》比作柏拉图的《理想国》。

站在社会学的角度提出企业的社会责任,是很自然的事情。任何社会的运行,都是建立在基本单元基础上的,各个基本单元承担着社会运行的各项职能。即便是处在自然经济状态的家庭社会,也必须赋予自然家庭、家族进而社会团体以独立的身份或地位,赋予社会基本单位以完整的社会责任,包括经济、生活、伦理、教育、政治、宗教,甚至军事等方面责任,确保社会中的每个人能够依托企业或组织机构,谋求个人的发展,并在社会中发挥作用。工业社会要想正常运行,企业以及其他各类组织机构,就要像以往社会的家庭一样,发挥稳定社会以及促进社会发展的作用,这就是德鲁克所说的一个组织机构的社会功能,有人把社会功能译做社会机能。

在工业社会的条件下,企业是社会稳定的基础,不是单纯的经济单位;企业是员工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组织,不是雇主借以挣钱的机器。企业的目的不是利润,企业的目的存在于外部,存在于社会责任之中;利润是企业能否有效履行社会责任的一个结果,利润只是检验企业有无效能,有无存在价值以及能否存在下去的一个衡量指标。这是经济自由与社会公平,进而经济与社会的内在联系。

企业社会责任的缺失,如当年的通用汽车公司那样,单纯追逐经济利益或利润,忽视了人的社会存在,忽视了人作为社会一员的尊严,结果导致工作中的人对工作的敌视,对企业管理当局的敌视,导致组织内部不同利益群体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在这种状态下,企业无法让一个工作中的人站在企业整体的立场上为产量、质量、成本和利润或效率做贡献,企业也因此无法在更大的运行规模上保持效能。可谓社会、企业和个人同时陷入困境。在德鲁克的思想中,社会是靠大家来维护的,如果某人丧失了社会功能,也就丧失了社会身份,就丧失了作为一个社会成员的社会责任,成为一个被社会放逐的人,自然他也就不会关心或维护这个社会。

究竟如何摆脱现实困境,以及解决企业内部普遍的对立和冲突,尤其是劳资冲突,实现企业内部利益关系的整合,有赖于一个具体企业的管理。尽管我们不能给一个具体企业设定管理的内容,但是企业管理的一般原则和基本思路是确定的,因为整个社会需要有内在的一致性。这就是承认企业是社会的一个组织机构,是一个社区或社会的不可分割的分子区域;企业成员不是经济人,而是社会人;明确企业的社会责任和社会地位,据此建立起一个组织的公正,形成组织协同的制度性规范,包括保障组织成员的生活和就业安全,以及满足组织成员的需求,统一企业成员的意志。

德鲁克认为,就像企业是社会的一个功能组织或一个器官一样,管理是企业或一个组织机构的器官,即通过管理来实现组织机构的效能。管理和组织,就像人体与器官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同时,又可以从观念上分辨出来,分辨出管理部门和管理系统的存在,如同人体中的器官,以及某个器官主导下的功能性子系统。真是妙不可言,德鲁克总算自圆其说了,把组织理论和管理理论,在观念上区别开来了,也使自己成为现代组织理论的第一人,当然是基于政治社会学领域的现代组织理论,否则就是对巴纳德、西蒙和斯隆的不公。德鲁克一直强调,《公司的概念》更为重要的意义是开创了组织研究的领域,而社会上的人则始终认定《公司的概念》是一本管理著作。

《公司的概念》出版后,德鲁克直面自己的未来选择,必须在政治社会学与组织管理学之间做出选择。当年韦伯始终是站在政治社会学领域研究官僚科层制组织的;而德鲁克从政治社会学领域出发,最终进入组织管理学领域。不过他的心依然系于社会问题,尤其到了晚年更是这样。德鲁克的选择有种种主客观动因,他自己认为组织管理领域是一个空白,补全这个空白对工业社会的正常运行意义重大。

客观地说,他是为自己开创的现代组织理论找落脚点。《公司的概念》毕竟是在通用汽车公司的管理实践基础上完成的,远在德鲁克介入之前,通用汽车公司已经成功地使生产经营过程处在有组织的状态,已经形成了一个大规模的现代工业组织。德鲁克必须用现代组织理论,重新对过往的管理实践和管理理论进行整合,包括重新解读通用汽车公司的管理实践,赋予斯隆创立的分权制管理以全新的含义,赋予泰勒进而福特的生产作业过程管理以人文精神等。否则,他从工业社会的政治社会学领域演绎出来的现代组织理论,以及他不断发展的思想观念和价值主张,无法形成始终一贯的体系,具有形态上的完整性,从而也就无法证明用他的工业社会的思想和主张,去改造现实企业的组织理论,并不是一种乌托邦,一种观念形态上的假说或空想,而是具有必要性和可行性,具有不可避免的客观必然性。

《公司的概念》出版后,德鲁克必须为自己的早期思想做一个总结,把自己完整的思想聚焦于未来研究的方向,准备无拐点地向组织管理领域纵深开拓,这就是1950年出版的《新社会》。《新社会》更加集中,也更加清晰了他建立工业社会秩序的思想,明确指出企业组织是现实社会的代表性机构,代表着社会的经济基础;政府组织也是社会的代表性机构,代表着社会的上层建筑。企业组织和上层建筑之间,存在着互为前提、相互制约的密切关系。如果不改变现实上层建筑的观念、原则和制度,就无法解决工业社会的根本问题,无法使工业社会正常运行。上层建筑必须服务于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改变必须依据企业组织的改变。现实社会动荡的根源,存在于企业组织之中,存在于大规模生产经营的组织方式之中,存在于企业非人化的组织方式之中。

企业作为工业社会一个独立的组织成员,必须像社会的一个普通公民一样,必须按照社会正常运行的要求自律,必须依靠自己的内在力量,通过履行社会责任,实现经济目标,获取经济成果,获取企业自身在社会生态中的存在价值和理由,这就是所谓的经济自由。上层建筑及其代表的组织机构即政府,必须按照企业组织运行的这种要求,形成相应的政治原则、政策方略和制度规范,两者互动,实现所谓的社会公正,或称社会的公平和社会的正义。经过这样一总结,德鲁克就有理由,也很有力量,去深入研究现代组织管理的理论和实践,预示着一个思想伟人的诞生。

从20世纪50年代起,德鲁克的主要精力是从事组织管理理论研究和管理咨询实践工作,主要代表作是《管理的实践》和《管理:使命、责任、实务》。最终打通了社会、企业、个人及其管理之间的关系,而且与现实非常契合。尤其是通过企业的使命、企业的目的性,或企业在社会生态中的存在价值和理由等一系列引申的概念,在经济目标与社会责任,进而经济与社会之间建立了联系,使他的思想很好地把握了时代的脉搏,成为大企业普遍的指导原则。后人把德鲁克定义为管理学的集大成者,不无道理。

关于经济目标与社会责任的联系,是他思想脉络中最重要的节点,顺便做一个简单的释义。比如一个职业球队,它也是社会的一个组织机构。球队的存在价值取决于组织的效能,取决于该组织能否使每一个成员按照球迷的要求,做好每一个动作,打好每一个球;取决于它有无优秀卓越的表现,而不是积分牌上的成绩。只有那些赌球赛的赌徒,才是唯一关心积分的人;就像炒股票的人一样,对企业是否履行社会责任并不感兴趣,他们只关心企业的利润,或企业是否挣钱。

如何理解或定义彼得•德鲁克并非本意,我等莘莘学子唯有心存感激之情。他的思想成就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骄傲,他对社会的价值贡献已经成为举世公认的事实。德鲁克走了,总觉得应该写点什么。朋友也时常提醒我,难道不想说点什么?感谢机械工业出版社华章分社给我这样一个机会,能向中国的读者谈谈彼得•德鲁克,谈谈他的思想脉络,谈谈他的早期著作,以表达我和朋友们对大师的感激之情。为了不辜负华章的厚望,不得不用心再读德鲁克,再读他的著作和他的生平,这段经历使我备感愉悦,更受益匪浅;我喜欢德鲁克活跃的思想,更喜欢他思维方式中的智慧和精神气质。当我写完本序,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真切感受,希望更多的人能够接触到彼得•德鲁克的早期著作,了解他完整的思想。

包政

中国人民大学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译者序

关于《公司的概念》,有个不能不了解的故事:应通用汽车公司之邀,本书作者对该企业进行了长达一年半的深入调研。在调研的基础上,作者凝练其对工业社会中大型企业组织和运营的理解与见解,完成了这本著作。但本书的内容却引起了通用汽车公司管理层的强烈不满,更令公司当时的一号人物斯隆大为恼火,也因此书,斯隆一定要亲自写一本真正的关于通用汽车的书,旨在还事实以真相,这就是后来的《我在通用汽车的岁月》。

斯隆对本书的强烈不满,不是本书描述通用汽车公司有任何失实之处,而是本书的立意和出发点完全有悖于斯隆的初衷。斯隆希望作者能以其特有的思想高度,以局外人的身份深入探究通用汽车公司的问题,以应对未来的发展。这些问题应该着眼于如何提高通用汽车公司的市场竞争力,着眼于如何更好地回报股东。

而作者的兴趣却并不在于发现并致力于完善企业中的管理问题,也不在于思考企业未来的战略选择,他关注的是,作为工业社会代表性机构的大企业如何承担起建设和谐新社会的责任。企业所担负的责任不仅仅是股东的期望,更是它的管理阶层、它的一线员工以及它所在社区的发展与安宁,只有能够承担如此重任的企业才会有持续的未来。而在斯隆眼里,所有这些简直就是大逆不道,难怪他会大为光火。

本书开创了管理学这门学科的研究,但我们却很难将本书当做一本纯粹的管理学著作来读。正如作者书中所言:本书所讨论的是政治学和政治分析所讨论的传统问题。本书的新颖之处在于将这些传统问题的研究应用于大型公司。与纯粹的管理学著作不同,作者以政治学的视野来分析企业领域的问题,这使得本书的见解愈加深刻和高瞻远瞩。

本书结构明晰,在开篇第1章,作者就阐明本书的研究旨在从相辅相成的三个方面对企业进行社会和政治分析,即将公司作为独立的主体对其运行进行分析;作为社会的代表性机构,阐述大企业能否实现它所处社会的信仰和承诺;分析公司目标和社会功能的关系。作者认为,作为工业社会的代表性机构,大型企业必须努力于这三个方面的和谐构建。对这三个方面的分析分别构成第2、3、4章的内容。

首先,关于公司本身,作者认为生存是其最高法则。而公司的生存与成功运行则取决于它能否处理好这样三个相互依存的问题:领导问题、基本政策问题以及行动和决策的标准问题。对大企业来说,持续产生足够有才能的领导尤为重要。同样,大企业还必须具备满足长期利益的基本政策。在实施各项政策时,必须具备不受人为因素影响的客观判断标准。只有同时满足这三个要求,企业才能持续稳定地发展。

按照这样的思路,作者在调研中欣喜地发现分权制度在通用汽车公司的成就。作者用了大量的篇幅考察通用汽车公司分权体制的运行。他发现,通用汽车公司分权体制的形成并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规划而成,更不是一蹴而就,而是在企业发展过程中逐步演变完善的,它深深受到企业主要领导人斯隆个人风格的影响,也受到战时生产的促进,总之最终形成了鲜明的通用特色。

但作者并没有在如何更好地深化分权体制上做技术上的探讨,作者关心的是,分权体制能否继续深化与完善,成功解决公司生存的三个基本问题,即领导问题、基本政策问题以及行动和决策的标准问题,从而帮助企业承担其应有的责任。

其次,关于大企业能否实现它所处社会的信仰和承诺。通过分析,作者相信大企业通过为企业所有员工,包括工头甚至普通工人,在工业社会中实现机会均等以唤醒他们的公民意识,是大企业责无旁贷的责任,也是符合大企业生存和发展的根本利益的。

最后,关于公司发展与社会功能之间的关系。作者通过分析认为,虽然在特定问题和每一具体问题所遵循的准确边界上,总是会有许多不一致和矛盾之处,但社会的需要与大企业的追求之间是完全可以达到和谐的,因此,对于肩负起相应的社会责任,大企业责无旁贷。

《公司的概念》是一本关于大型企业的著作,是一本绝不限于大型企业管理和经营的著作,是每个命运与大型企业发展息息相关的人,每个关注大型企业发展的人都绝不能错过的经典之作!其思考的广度与深度涵盖了所有正在成长为大公司和已经成为大公司的企业。

感谢华章公司提供的机会,使我重温学生时代精读德鲁克著作的美好回忆。在人大的硕士和博士学习期间,德鲁克的著作一直是导师严格指定的必读书目,几本重要著作更是须加反复精读并经常讨论研习,所以在本书的翻译过程中,时常令我回味起导师的教诲,反倒不为文字翻译所苦。

慕凤丽

中国政法大学商学院

1993年版序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最后几年,我结束了始于1943年1月的对通用汽车公司18个月的调研工作,在调研基础上我完成了《公司的概念》。当时已经有很多关于工商业方面的书了,但《公司的概念》并不是一本关于工商业的书,这是一本将组织、管理和工业社会融为一体的书。事实上,这是第一本将一个企业视为一种组织的书,它将企业视为一种为了满足社会需求和需要而将人们集合起来的组织。而且基本上,它也正是第一本将管理视为一种承担特殊功能和具备特殊职责的特殊机构。虽然它绝不是第一本这项荣誉无疑属于亚历克西斯•德•托克维尔所著《论美国的民主》(1835~1840年)但它是一本极少数讲述企业的局外人从内部进行长期细致调研的书。事实上,虽然我写这本书已经是几乎50年以前的事了,但仍然没有人试图做类似的事情不管是另一个大型工商企业还是任何其他承担现代社会责任的大型组织,比如医院、中小学、大学或是教堂。

人们赞誉《公司的概念》开创了管理这门学科和这样一个研究领域。我一直认为它也起到了更重要的作用:它将组织确立为一个独立的实体,将对组织的研究确立为一个学科。传统的社会学只知道社会和社区,并不知道组织。虽然组织具备与两者相同的要素,但组织并不是两者中的任何一个。我在《公司的概念》之前的一本书《工业人的未来》(也将由Transaction公司再版发行)中断言:工业社会需要独立的、与众不同的、拥有一定地位和职能的机构,也就是能够体现传统社会和传统社区主要特征的机构。《工业人的未来》使我得到了通用公司的邀请,邀请我从内部研究它的组织和它的管理。《公司的概念》因此成了首次尝试揭示一个组织实际上是如何运行的,它所面临的挑战、问题和它所遵循的基本原理。

本书所讨论的问题之前极少有人讨论过。我们当然知道劳动关系,毕竟汽车工业在1937年,也就是完成本书的几年之前就组织了工会。在我18个月的调研时间内,我花了大量的时间与联合汽车工会的领袖们接触,特别是与他们精力充沛的主席沃尔特•鲁瑟接触,并与他保持着友谊直至他于1970年过早地去世正如我与他在通用汽车公司的对手,查尔斯E威尔逊保持友谊直至威尔逊于1961年去世。当时,人们只把劳动关系看做劳资关系,而本书则把劳动关系看做劳动者与组织之间的关系,劳动者本人与他的工作之间的关系,一起工作的人们之间的关系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全新的观点。但这正是通用汽车内部的人们,不管是管理者还是工人,看待劳动关系的方式;这正是一个局外人从内部所观察到的。这同样适用于本书所讨论的其他所有论题。

当然,这些论题的大部分在今天都很普遍,但是不管对营利还是非营利的大型组织来说,它们所引发的问题、提出的疑问和提供的机会仍然是一样的。事实上,它们对工会本身可能是最重要的至少在美国,没有一个工会,曾经有目标地或者是成功地解决过它们。虽然通用汽车公司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是一家大型制造公司,但这些问题同样也适用于服务业。它们是组织这一新的社会现象的特有问题。因此,今天这本书可能最好不是被当做一本关于通用汽车公司、关于制造企业和工商企业的书来读,而是当做一本关于大型组织的书来读。在本书1983年的跋中收录在此次再版中我列举了通用汽车公司很多人对本书的冷淡,如果不算是敌意的反应的话。我现在意识到,准确地说,一个主要的原因是我将通用汽车公司视为一个原型、一个组织,因此将它的问题视为哪怕不是原则性的也是结构性的问题,而不是采用通用汽车公司对待它的方式。事实上,当我疑惑为何此书会在通用汽车公司内部遭到如此充满敌意的批评时,通用汽车公司内部的一位敏锐的好心朋友他本人就是公司的一名高层领导对我说:在通用汽车公司,我们必须致力于扩大规模和增加利润,而你优先考虑的却是另外的事情。

但这仍然是一本关于通用汽车公司的书。1993年的通用汽车公司已经大不同于1946年的通用汽车公司,甚至也大不同于1983年的通用汽车公司那是我上一次为本书的再版写序和跋的时候。1983年的跋已经提出了公司面临的困境虽然在10年前,当时的通用汽车公司的高层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更不用说承认了。10年后,1983年跋中的预言得到了证实:也就是在20世纪的90年代,通用汽车公司仍然处于守势。但我也表达了通用汽车公司到20世纪90年代能够转亏为盈的希望不必多说,这未能实现。通用汽车公司无力走出困境的原因大多是《公司的概念》50年前就指出的问题书中的危言耸听使大多数通用汽车公司的高层领导对我视若无睹。而今,通用汽车公司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问题,但通用汽车公司看来还不能解决它们,相反地,通用汽车公司一直努力于采取原来的一直不成功的多元化的努力来绕开这些问题。遵循管理上最古老的误导:如果你不能运营你自己的企业,那就买一家你对其一无所知的企业。通用汽车公司首先收购了电子数据公司,接着又收购了休斯飞机公司。可以预见,这不会解决通用汽车公司的问题,只有再次成为一家真正有效益的汽车制造商才能解决问题。通用汽车公司的案例显示,要超越50年的成功是多么困难,要打破垄断的思维定势是多么困难。作为美国产业界的另一个成功案例,贝尔电话系统公司,显示只有重大灾难才能解决问题(在贝尔公司的案例中,贝尔公司在一项反托拉斯的判决下分拆)。我迫切想知道的是,如果不分拆通用汽车公司,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恶意接管,是否有可能使它(或它的继任者)产生一次成功的转变?

彼得•德鲁克

于加利福尼亚州克莱蒙特

1983年版序

《公司的概念》首次出版于1946年,也就是将近40年以前,但它并没有成为经典之作一本人人知晓却人人不曾读过的书。它始终保持着持续的销售,销量之大以至于每过10年就需要再版一两次最近的一次已是第6版。这本书无疑要告诉今天的读者某些重要的内容,这些内容与40年前本书面世时告诉读者的迥然不同。

40年前,也就是写作本书之际,公司几乎完全被忽视,更没有被系统地进行研究就像中世纪的地图制作者对待非洲,那只是一大块标有大象在此漫步的空白地带。有关公司及公司管理方面的书屈指可数。当时的管理压根儿就不是一门学科或是研究的对象。

本书问世时,评论家们不知该作何评价。它讨论商界事务可讨论的并不是经济;它讨论结构、组织、政策、规章制度、权力关系可讨论的却不是政府。一位私交不错的朋友当时杰出的政治学家在一份重要的政治学杂志上对本书作如此评价,希望这位前程似锦的年轻学者能将他广博的才智投入到一个更令人尊敬的学科。而另一位朋友,我当时任教的大学的校长,他根本就强烈反对我将此书出版。你已经成功走上了政治学或经济学的学术道路,他说,出版这样一本书一定会同时得罪政治学者和经济学者,这只会毁掉你的职业机会。

被我当做现代公司和现代组织样本的通用汽车公司,在此书写作的时候,正处于成功的顶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通用汽车公司是美国生产成就方面的明星企业,并正在为战后愈加辉煌的成功做积极的准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其产值翻了一番还多,利润是原来的4倍多。通用汽车公司是汽车行业在世界范围内无可争议的领导者,是当时杰出的增长型产业,是高科技产业的代表,是现代工业经济的动力源泉。

如今,每年都会出版几十本关于公司和公司管理方方面面的书。我的那位大学校长朋友的确说中了:至今还没有一个政治学者或是一个经济学者接受《公司的概念》首次分析的现代组织的现实。相反,这本书创造了一个新的学科:我们叫它管理学对现代组织的结构、制度和社会人文方面有组织的系统研究。管理学从此成为全世界专业研究和研究生学习的一个普遍的领域。

因为管理学起源于对商业公司40年前就已出现的现代机构的研究,所以它通常放在商学院,大多数人在听到或读到管理一词时仍能听到或读到商业管理。不过,管理学的研究正日益包容了今天组织社会的所有机构。商学院很多商学院改名为管理学院正在吸收公共管理学院或是医院管理学院;哈佛商学院为大学校长提供管理培训项目。大多数高级管理人员培训项目都从工商业和非工商业机构,从联邦政府到专业协会招收在职管理人员。甚至在很多神学院,最受欢迎的就是以《公司的概念》为基础教材的牧师管理方面的课程。

为了效法拿破仑,戴高乐将军决定创办一所新的大学院(GrandeEcole),并期望以此超越他伟大先驱的创举和培养法国未来的管理者,他组建了国家管理学院一所研究生管理学院,照搬了美国管理学院的课程体系,该学院为新生指定的第一本书就是《公司的概念》。

与40年前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今天的汽车工业正深深地陷入一场全球性的危机一场绝非由能源危机和OPEC引起的但因其而加剧的危机。因为最近的20年,所有西方国家的汽车需求增长都低于国民生产总值或是人均收入的增长,而且5年前,也就是20世纪70年代末,汽车需求在日本也停止增长了。这意味着汽车工业哪怕实际上不是在衰退,也处于成熟期。

在20世纪40年代,流水线仍然是最先进的生产方式,即使那样,本书当时就已批评它不仅低效而且践踏了基本的工程原则。如今,流水线和恐龙一般过时,而且成了真正自动化的绊脚石。就技术和分销体系而言,汽车工业已经变成了一个古老,很大程度上是过时的产业。技术和工业领先地位以及增长动力已经转移到那些基于知识和信息的产业,就像生物制药业、信息处理业和电子通信业。

虽然仍是全球最大的制造公司(直到最近仍然是盈利最多的制造公司之一),即使在它自己的产业中和它自己的根据地美国,很显然通用汽车也已经被推到了防御的境地。

然而,本书问世以来所发生的真正的沧桑巨变就在于社会本身。

首先,我们在1983年看待社会的方式完全不同于1945年。我们以《公司的概念》首次看待社会的方式来看待如今的社会。

今天,我们视现代组织为理所当然。事实上,我们知道现代发达社会是一个由各类组织所构成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主要的社会职能都是在组织内部或者通过组织完成的,比如工商业公司、政府机构、医院、中小学或是大学和武装部队。40年前,工商业公司只是被视为新生事物和例外,而今天,工商业公司被看做社会成员之一,它与其他成员之间的相同之处远多于不同之处。它们都需要重新组织和架构,它们都需要我们称之为管理的功能,它们内部都存在一项特定的工作管理工作,它们都有政策规定和战略措施,它们内部都要面对个体的丰富多样与工作职责的问题,它们都必须利用资源首先是人力资源,它们都要处理内部权力关系和需要使组织有序的基本原则。这些正是《公司的概念》最早提出和讨论的话题。

如今,人们对这些问题已经司空见惯,而40年前,人们却备感新奇甚至震惊。那时,半数以上的美国青年在高中毕业之前就结束了正式的学校教育,今天,超过半数的青年人继续进入大学学习。那时,4/5的美国劳动力仍然在农场、工厂、煤矿、铁路或是在手工作坊从事蓝领工作,而到2000年左右,这一比例将下降到1/4甚至更低。1945年,将近一半的美国人在工厂工作,今天,这一比例是1/5,而到2000年,工厂劳动力将降至劳动力总数的1/10。

40年前,无人知晓知识工作者一词(我在1959年的《未来的里程碑》(TheLandmarksofTomorrow)一书中杜撰了该词),而如今,知识工作者(就是说,将自己所学投入工作中并据此取酬而不是根据体力或手工技能获得酬劳的人)超过美国劳动力的一半以上。

在所有的发达国家,1983年的社会已经成为一个雇员的社会。今天,发达国家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组织的雇员,这与20世纪40年代人们所想当然的社会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时人们认为的标准并不是雇员而是为自己工作的人,就像农场主、手工艺者、律师、医生或小店主。

40年前,人们理所当然地以为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会为自己工作。不管是企业还是政府机构,都没有听说过大学毕业生求职。即使是大公司的高层管理者,拥有大学学位的也是凤毛麟角。那时的通用汽车公司,大多数高层管理人员都读过大学,这在当时成为奇闻,而IBM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一两年前才第一次雇用了一名大学毕业的工程师。

如今,每10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当中就有9个会在毕业后马上进入一家组织,而且在退休之前一直为某个组织工作。事实上,如果没有现代组织,我们将无法为大学毕业生提供工作,只有大型组织才能让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贡献力量并获得报酬。相反地,如果离开了在广泛的知识领域和学科中受过大量正规教育的人们,现代组织也将一无是处。

但也就是在这个雇员的社会,工商企业,特别是大型工商企业日益为雇员的利益谋求发展,而不是如法律或政治词令所说的是为股东的利益谋求发展。首先,工资基金就是分配给雇员的那部分国民收入现在达到了国民总收入的85%(这一比例在欧洲更高,像在荷兰就达到了965%的顶峰)。与100年以前的工资基金相对照,当工会首次发表他们的宣言和计划时,工资基金所占的比例还不足40%。

而同样也是在雇员的社会,雇员正迅速成为唯一真正的所有者。在美国,通过养老基金的设置,这一点已经成为事实。在大多数大公司中,除去费用和税务后的可支配利润中,有一半甚至更多被留作养老基金。养老基金现在总共拥有财富500强和其他大公司大约一半的股权资本,另外一半的收益,养老基金又以股息或是以资本增值的方式,占据了半壁江山。在其他国家也是殊途同归,比如在日本的终生雇佣制,也就是说,除非破产,雇员是公司收入的第一个分配者。

在雇员的社会中,只有通过为某个组织工作,一个人才能维持生计、获得社会地位、得到承认和拥有职业生涯。财产的获得也是这样。因为通过养老基金,日益增加的基金收入成为雇员有望积聚的一笔最大的收入,只有极少数极富有的人除外甚至包括独立工作的律师或是医生。

逐渐明确的是:一个人要行使自己的公民权利和要被完全接受为一个社会成员就必须拥有一份工作。

然而我们创造的是一个雇员社会,而不是劳动者的社会。政治词令仍然说及资方和劳方,但是我们社会的代表性团体和实际上的大多数团体已不再是任何一方,而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从事知识工作的、受雇用的中产阶级,这一阶层的成员是雇员而不是无产者。他们是知识劳动者而非靠体力谋生的蓝领工人。他们是下属但却在很多场合他们也是老板,也有自己的属下。他们视自己为管理层的一部分,虽然他们完全明白他们的目标和愿望与雇用他们的组织无论是企业、医院、大学,还是政府机构之间存在某些矛盾。迄今为止,他们还没有明确的身份,也没有明确的政治或社会特性。

这一群体将表达发达的组织社会的真实社会问题。它的地位如何?它与权力机构的关系如何?

在写作本书之际,甚至无人注意到这一团体。《公司的概念》意识到这样一个组织的浮现,但并没有将它视为社会的中心群体。与当时的任何人一样,它看到了劳方和资方,但这一新群体显然既非劳方也非资方。

这一群体成为大多数的事实很大程度上解释了在所有发达国家传统政策所面临的危机。这是一个还没有政治归属的群体。它不能简单适合于任何一项传统政策或政治习俗。它在很多方面是一个非常保守的群体,但它并不符合保守的传统形象,既不是传统的地主缙绅,也不是传统的商人。在很多方面它又是一个非常自由的群体,但它也不符合任何自由的传统形象,当然不适合20世纪30年代的新政也不适合欧洲社会的民主政治。它是各个政党竞相争取的群体。它不信任传统类型的领导人,然而它也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领导方式。这解释了在最近十年左右所有发达国家里,为什么那些以前会被视为政治投机分子的人能够爬上政治的顶峰美国的吉米•卡特和罗纳德•里根,英国的玛格丽特•撒切尔(英国保守党的领导是一个女人,一个小店主的女儿,一个会计!还有什么比这更难以想象?),还有日本的铃木(其唯一称得上的特别之处就是他是一个渔村的世袭村长,他成为首相的仅有资格是他从不主张削减对家乡渔民的补助)。

这些变化大部分源于公司和其他同一种类成员的机构,即现代组织的出现。但是反过来,这些变化也从根本上改变了公司发展的内外部环境。

公司本身也正如它置身其中的社会一样发生了变化。

通用汽车公司,40年前现代组织的典范,曾经是现在仍然是一个提供单一产品的公司,一个基本上在美国这一个国家内发展业务的公司和一个制造型公司。典型的现代公司是高度多元化的,其业务不仅涉及制造业还涉及非制造业,像金融业务和服务业务,是全球化的企业。最后它基本上不是制造型公司,当然更不是像通用汽车这样致力于机器制造的公司。

通用汽车公司曾经是至今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制造公司。40年前,更大即意味着更好,大多数公司那时都太小而不能运用现代组织、现代营销和现代技术。而今后代表性的企业并不是越大越好,它将是一家公司,由职业经理人管理,必须拥有结构、组织、政策和战略。换句话说,它与通用汽车公司同属一类,但它可能会是小型而不是大型的公司。可以这样说,通用汽车可能代表的是动物中的大象或是鲸,今后的公司可能只由一个人组成。大象和鲸取得成果很大一部分是基于它们的体积,人类获得成绩很大部分是基于他们的智力。随着信息技术和制造工艺日益转向自动控制也就是说,转向基于信息和知识的自动化经济规模发生剧变。最优规模是指适应性最强而不是最大的规模。

不过今天,如果人们必须选择一个公司来作为现代公司的分析模型,人们可能仍然会选择通用汽车公司。让通用汽车过时的特征恰恰就是让它中选的特征。首先,通用汽车简单,正是因为它过去是现在也是一个生产单一产品的公司,在一个国家内发展业务的公司和一个制造型公司,其中包括管理者和工人,只有相对很少的专业人员和知识员工。而只有简单才可以成为模型,只有简单才能被分析、被作为代表、被理解。

但是,尽管发生了所有这些变化,现代公司也只是通用汽车公司的追随者,或者说是拥有最清晰、组织最严密、架构最完整的组织形式的通用汽车所代表的公司的追随者。虽然今天的代表性企业已经超越了通用汽车模式,但它仍然是一个典型代表。首先,我们今天所拥有的基本组织结构模式都是从通用汽车所率先创立和发展的模式发展而来的,也就是从《公司的概念》最先分析和描述的模式中发展而来的。

今天,对于由《公司的概念》首次提出的问题,我们的答案可能是完全不同的,但问题仍然是同样的。事实上,40年前对通用汽车的研究中唯一没有提出的问题就是有知识的受雇中产阶级所产生的影响,知识员工和雇用社会所产生的影响。否则,我们今天实际上就没什么可供讨论的了不管是公司内部,如结构、报酬、战略和制度等,或是公司外部,如社会责任《公司的概念》已经不是第一次辨别、定义并讨论的问题。我们今天仍然用《公司的概念》中所使用的同样的术语讨论这些问题。最重要的是,在过去40年里所有关于公司和公司管理的书中,要论及对一家重要公司进行完整的研究,而且是从公司内部进行研究,本书仍算得上是唯一的一本。彼得•德鲁克

1983年元旦

于加利福尼亚州克莱蒙特

初版序

从前,有个年轻人计划写一本关于中国的权威性著作,他研究了所有关于这一主题的资料,做了充足的准备,并学习中文。作为一名中国问题专家,他声名鹊起。一个出版商因此和他签了一份条件极为优厚的合同,并且付给他一大笔预付款。一切准备就绪,他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抵达了上海。他拜访了一些中国问题方面的专家,度过了愉快的一天,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受到了盛情款待。深夜,他回到下榻的旅馆,却无法入眠,他的脑海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想法,最后,在黎明前夕,他再次起床,匆匆记下了其中的一小部分。12个小时之后,当他从桌前站起来时,他已经完成了一份最全面、最完美的提纲,只要再把他脑中闪现的想法记录下来,这本书就完成了,他只需要关于一些次要问题的一点细节方面的数据。好吧,年轻人一边浏览他的提纲,一边自言自语,耽误一天也没什么关系,我明天最好收集这些数据,这样我之后就不会打断写作了。那是在46年前,最近听到这个年轻人现在已经很老了仍在查阅一点小的细节和数据。

本书的主题,工业社会的社会和政治问题,与中国问题一样庞杂但却更加鲜为人知。我写作本书的资格远不如我们故事中的年轻人,因此,本次研究不能,也没有被称为是全面的或是结论性的。它所涉及的话题远远超出了这样一本短小篇幅的书所能涵盖的范围,甚至也超出了一个比笔者更加训练有素的人所能掌握和理解的范围。然而,它没有讨论能够涵盖这一领域的所有命题,遗漏的却可能很重要,甚至足以影响到结论。该主题如此具有挑战性,以至于笔者的尝试看起来就像是新闻报道;然而,本书的努力还远远不够。笔者敢于把如此粗浅的文章呈现给公众,唯一的理由就是:如果不这样做,就将重蹈我们在中国的那位朋友的覆辙,即使不是永远,也至少会在有生之年不断拖延其写作和出版。那样也许会更好,但是我认为,我们再也不能拖延关于我们工业社会基本问题的讨论了。对于美国,没有比这更紧急、更迫切的问题了也没有比这更不为人知、更缺乏讨论的问题了。本书没有试图给出答案,它只希望提出问题。它不试图成为论述大型工商业公司与自由工业社会之间关系的权威之作,它是开放性的讨论,我希望它能引发一场热烈而卓有成效的争论。

很久以前,我就对以社会学和政治学(而不是经济学)的研究方法解决工业社会的问题产生了兴趣。但是,如果不是因为1943年秋天的邀请,哪怕是如此粗浅的研究我也无法完成。通用汽车公司邀请我从一个外部顾问的角度对它的管理政策和组织方式进行研究,并完成研究报告。为此,我工作了18个月。这次邀请不仅为我的研究提供了经费,也使我得以深入接触通用汽车的资料、工厂以及管理者的丰富经验。毋庸置疑,本书所表达的观点和得出的结论都是作者个人的看法,没有反映通用汽车公司或该公司任何领导者的观点和结论。但是,本书分辨问题和理解问题的程度是要归功于通用汽车公司在纽约和底特律中心办公室以及制造部门的管理人员,要是否认这一点就未免有些忘恩负义了。随着研究的结束,将近两年时间里,我所享有的与这一群人亲密接触的特权也必然宣告结束,对此我从心底里感到万分遗憾。

我还要向其他很多朋友致以深深的谢意,他们有的在政府部门工作,有的在工会工作,也有的在工商企业工作,他们的知识和经验都给了我莫大的帮助。

彼得•德鲁克

1946年1月

于佛蒙特州本宁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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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郑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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