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sta La Vista, Baby！（再见啦，我的儿）
——电影《终结者２》中，终结者高叫此语，猛烈开火，宣告敌人的终结。扮演终结者的阿诺?施瓦辛格，踏入竞选时，也以这句话，宣告了加州州长戴维斯的终结。
最近，美国加利福尼亚发生了一场政治大地震。１０月７日举行的罢免（recall）选举中，今年年初才开始第二任任期的原民主党州长格雷?戴维斯（Gray Davis）被淘汰出局，好莱坞打斗片明星阿诺?施瓦辛格（Arnold Schwarzenegger） 获选为任期直到2006年年底的共和党新州长。
加利福尼亚虽然只是美国一个州，如果可以单独计算，却是全球第六经济“强国”。她的三千五百万人口，在２００２年完成了１３，４００亿美元的总产值，略多于中国大陆的国民总产值１２，３８０亿美元，仅排在美国、日本、德国、英国和法国之后。如此重要的地位，使得这次罢免活动引起了美国全国的注意。阿诺?施瓦辛格的赫赫大名，更令外人也为之好奇。
在任期中罢免民选官员的程序是在１９１１年写入加州宪法的。１９３６年，第一次有人要求动用该程序罢免州长。虽然时有法官、参议员等被罢免，直到今年为止，三十一次的罢免州长动议却皆未收集到足够的签名，而以失败告终。这次罢免戴维斯的直接起因，是近年高科技泡沫破灭、加州经济不佳，财政赤字高达３８０亿，民主党的大政府、高福利政策维持不下去。特别是今年六月，汽车牌照费“自动”跳三倍——加州有一条规定，牌照费按州库的虚实自动定期涨落——从车价的７‰猛增到２％，赞成罢免的人数也同时猛增，到八月份，民意调查中开始超过半数。但是，戴维斯能够继北达科他的林恩?弗雷泽（Lynn J. Frazier ，社会党人，１９２１年下台）之后，“有幸”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二位被民众罢免的州长，而且是在一个民主党选民占多数的州里作为民主党州长被罢免，经济、政治因素之外，还和他的为人有很大关系。
戴维斯的履历令人印象深刻。斯坦福的历史学位，哥伦比亚的法律学位；在越南打过仗，得过军功章，官拜上尉；在加州先后担任州长办公室主任，财政总长，副州长，直至州长。这样的资格，就是放在我党政治局，也是丁当作响。而且，戴维斯不苟言笑的作派，也很象我党的党务工作者。不幸的是他在美国当官，这就成了问题。
根据加州宪法，要进行罢免选举，提议者必须收集到占上次州长选举（去年）投票人数１２％的近九十万有效签名。他们在收集签名时，并没有要求签名者捐款，但支票还是源源而来。其中有一张引起了提议者的注意，一是金额大，二千美金；二是来自戴维斯所住的街区。记者采访了哪位寄支票的７９岁老太太。老太太说自己一辈子没关心过政治，之前也从未寄过政治捐款，但她就是不喜欢戴维斯。原来，加州州长的官邸设在寻常巷陌，就是和街区平民同样的房子。以前的州长，都与邻居打成一片，过节请他们到家里来玩，让孩子弹琴为大家唱歌，州长夫人还担任街区少年棒球队的主管。但是戴维斯夫妇汽车进汽车出，从来不肯摇下车窗向邻人打招呼，家里也永远垂着窗帘，戴维斯甚至不在自家草地走动。只是井岗山的革命条件、必须住在群众中间，却摆出中南海的派头，高墙深院，帷幕重重。老乡们当然不愿跟着戴委员闹红军了，全都反水了，跑到“白狗子”阿诺一边去了。
戴维斯对邻居的态度，反映在州务上，就是对选民最关心的切身问题反应迟缓。两年前，加州电力紧张，电费高涨。当全州各地的房东和房客都在为如何分担电费而争吵时，戴维斯却始终拿不出个办法，选民觉得这州长一点都不理解他们。这种对政治精英的反感，积累到罢免选举①，就体现为投给毫无政治经验的阿诺的三百九十万张选票——远多于戴维斯去年州长选举时获得的三百十四万票，很多民主党人也投了阿诺的赞成票。
一个全美选举中的类似现象是，据《纽约时报》（１０月２１日）专栏作者大卫?布鲁克斯（David Brooks）说，他在报导２０００年总统大选时，发现很多人其实更倾向于民主党的政策，但是他们不信任戈尔（Al Gore）。 这些选民觉得戈尔待人冷淡，似乎看不起他们；而布什象个可以勾肩搭背的老伙计，理发店里遇上了，会跟他们瞎聊天。布什很得人心的一招，是在依阿华州党内初选辩论中（１９９９年１２月１３日），当有观众问，“谁是你最愿接近的政治哲学家”时，他悍然答道：耶稣基督。象笔者这样在学术绞肉机里滚过几滚的块肉馀生者，听到这种答案，是要笑骂一声“猪”的；当时，美国报纸专栏作家确实对此痛加嘲讽，劝布什退出选举，先回学校修修基础课；但老百姓哪里记得柏拉图、洛克等正牌政治哲学家到底说过些什么，他们觉得还是布什有亲和力。
加州这场罢免选举，虽然看着有些好笑，居然有１３５个候选人，我国中央电视台１０月９日的晚间新闻就称之为“加州选举肥皂剧”，但最后结果还算合理。阿诺其实有不少讨巧之处，一是罢免选举算半路出家，很容易插进去，不必经历党内初选、复选等冗长过程；二是民主党的加州重量级人物，如（美国）参议员范斯坦（Dianne Feinstein）等，和戴维斯一样，误判选民情绪，以为罢免动议仅是共和党“阴谋”，一开始就表态抵制，声明坚决不当候选人，后来眼见戴维斯难以支撑，却苦在无法改口。罢免得以进行，确实有赖于共和党（美国）众议员伊萨（Darrell Issa）拿出两百万私产，使得一个群众组织可以雇了人大规模收集签名，但选民的广泛不满也是实情。所以选票还算集中，５５％的投票者赞成罢免；阿诺４８．６％的支持率，也超过了戴维斯去年州长选举时的４７．３％。民主党只能乖乖认输，承认阿诺确实获得了选民的明确授权（a Clear Mandate）， 并没有出现某些评论家所预计的象上次总统大选那样的重新计票或诉诸法院。
现在，阿诺就等着在１１月１７日正式接任州长宝座了。只是在我们这些多少受到两千年士大夫传统影响的中国读书人看来，阿诺的“再见啦，我的儿”的参选开叫，简直就象《西游记》里的猪八戒打发妖怪②。这种话都说不囫囵的人，也能当州长？
再往前看，对小布什也有同样疑问。这种谁是政治哲学家都拎不清的人，也能当世界第一强国的总统？
当然，在政治上，挂着各类头衔的脑袋，执掌实权的手和具体跑事的腿，不必长在同一人身上。我党１９２８年开六大时，由于共产国际觉得工人比知识分子可靠，代表们就选了工人出身的向忠发担任党的主席。其实，向忠发这草包只是出个头，最高权力在共产国际特派员手里，管事跑腿的则是兼任组织部长和军事部长的周恩来。目前阿诺似乎仍在幕僚的围裹之中，但９月２４日竞选辩论时，他的表现远比人们预期的为好，那种略带傲慢的自信，也不象是甘居“向忠发”之人。至于小布什，现在没有人觉得他是傀儡，至少在外交政策上，观察家们都承认，布什确实是主要决策者。那么，布什和阿诺，凭什么管理世界第一和第六“强国”？
从我们中国人的角度看，第一，显然是体制的不同。高度的民主、人权和法治，使得美国的州和联邦两级一把手不用管那么多。第二，作为管理科学的发源地，美国在管理上确实有灵活之处。
阿诺竞选时，布什并没有去加州助选。这里有看法不同的原因，阿诺在一些问题上持中间立场，比如他赞成堕胎合法；而布什的主要支持力量、共和党基督教右翼是反对堕胎的，所以布什不敢跟阿诺靠得太紧。但是，即使布什前去助选，也只能和为戴维斯压阵的前总统克林顿一样，劝说选民而已，而且劝说个一、两天就回家了。自下而上的民主制度，使得一把手不必把相当精力花在“调整（下级）领导班子”上面——象我们这样，每年调整四分之一的问题比较大的省市委，四年一圈轮下来，四年前最先调整的那些班子又该调整了。
美国是国际警察，全球各地战乱之处，都有人在呼叫：“山姆大叔，你在哪儿？”布什要料理的世界事务比较多。不过，至少阿诺可以暂不考虑国际问题。就是布什，也有国家安全助理赖斯博士帮忙，而赖斯本人又有很多助手。
说到赖斯博士，就可以看出美国在管理上的灵活了。国家安全助理的职位，严格地讲，并不属于“国家干部”编制，算是总统私人聘请的助手。聘请何人可以由总统一手决定，不象内阁阁员，不需要参议院批准。最近，１０月６日，布什宣布成立稳定伊拉克小组（Iraq Stabilization Group），由赖斯任组长，主管伊拉克的重建。有人猜测，原因之一就是避开参众两院的追查质询。不象国防部长和国务卿，议员们不能对赖斯下通令。
美国企业里，有个职位叫 Product Engineer ，一般译作“产品工程师”，其实，这一职位相当于我国工厂里的“调度”。熟悉工厂情况的人可能知道，一个生产车间，除了车间主任和副主任之外，往往还有一、两名调度人员，负责某项具体任务的生产进程。车间主任是抓全面的，试制某一新产品这样的具体任务，往往会由调度负责具体进度——今天在锯床组割下毛坯，明天应该把毛坯运到车床组细加工，车好的轴段后天必须送至磨床组精加工；三个班组都要按时完成相关程序，新产品才赶得及预定计划，等等。赖斯就是布什的调度，主要协调国际部（通常议作“国务院”）和国防部的工作。在伊拉克问题上，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喉咙太粗，常常发表一些令国务卿鲍威尔感到尴尬的刺激言论，有些华盛顿人士就埋怨赖斯，觉得她束手束脚，压不住老鲍和老拉。
这有点象历史研究里的断代分工和通史课题。国际部和国防部那样的职能部门是断代史，唐史，明史，清史，一朝有一朝的专家。但是，总有很多课题是贯通各代的，比如妇女地位的演变，需要有人去咨询、汇集断代专家的看法和成果。
在相当范围内，布什和阿诺可以挑选各类“调度”，负责具体任务的执行。中国的官员，一般没有这一灵活性。国务院各部中，只有外交部有负责某一具体事项的部长助理。“事必躬亲”当然不可能，于是官场上就有了一些“中国特色”，比如改革名义下频繁的机构兼并和所谓的“秘书问题”。
我们看关于改革的报导和实际进程，第一步往往是机构兼并——为提高效率，把几个职能部门合并为某方面的独大“沙皇”。改革尚未开始，这种人事大地震已经闹得机关内人心惶惶，制造了一批冤家对头。改革者则很勇敢地称之为“改革就是要触动既得利益”。其实兼并不是唯一的办法，在美国，更可能的解决方案是聘请一个协调可兼并部门的“调度”，而不是在职能部门的划分和设立上反复折腾。
“秘书问题”也是老问题了。单是今年报纸上看到的，就有四川省今后不给男领导配备女秘书的规定；湖北省制定了省级领导秘书“十不准”，不准插手人事问题和市场活动等，违反其中任何一条者，一律调离；河北省委书记程维高两任秘书吴庆五、李真被判死刑，等等。虽然声势不小，笔者可以很肯定地讲，湖北省那类规定，单从管理的角度来看，早晚会流于形式。领导需要有人担当“调度”，不能聘人，就必然由秘书兼任。只要秘书做起“调度”的工作，比如催促某个大企业的建厂申请通过各部门的审查，这和“插手”市场活动，在实际中的界线就是非常模糊的，在人事争斗中很可能是讲不清楚的。
有人会问：为什么需要“调度”，而不能靠职能部门各自发挥积极性？简单地回答，这有悖于人们的实践。提到工作方法时，老毛曾说：“抓而不紧，等于不抓。”这是最高领袖的经验之谈。毛泽东时代的干部积极性——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比现在要高一点，但具体事务还是要有人具体去抓的。妇女地位演变那样的课题，需要有专人研究，不能单纯依靠断代专家的分别贡献。
或许有人又会问：为什么领导不能亲自抓、亲自就某项具体事务去督促各有关部门，非要找“调度”替代？亲自抓当然好，但人的脑力有极限，同时最多只能追踪两百件事。美国“神盾”（Aegis） 系统的雷达就是按这一极限设计的，同时最多可追踪两百个目标。在中国，一旦到了县级，如果你真想做个清廉正直、为人民服务的好官，肯定要累死。上面那么多压力，下面那么多问题，如果你把脑力可及的两百个可追踪事件都放在工作上，就会忘记老婆的生日，忘记儿子的升学考试，最后，向焦裕禄和孔繁森学习，累死在岗位上。在累死和“秘书干政”之间，绝大多数领导干部会选择哪一端，不言自明。
笔者并不是为程维高、李真之类的贪官污吏辩护，也不是建议向美国学习，让省市级领导放手聘请专项助理（你我都知道这一权力会导致什么局面），笔者只是指出，为什么在我们看来很难很复杂的管理，阿诺和布什这样不象很聪明的人居然也能承担。
另一方面，也要承认，阿诺和布什仍然有不轻松的地方，他们也要做很多我国同级领导不必做的事。比如，搞好与议会的关系。戴维斯也知道跳涨三倍的汽车牌照费是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但要降低牌照费，必须修改州法或议会通过特别提案。戴维斯没有朋友，议员们不肯为他背上党派立法的恶名，不愿在罢免选举的中途跳出来紧急救驾。戴维斯也没有办法，只能听任阿诺许诺：我当了州长，一定削减牌照费。这几天，阿诺正在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拜会加州人大各位代表。这种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活动，演员的训练大概还是有帮助的。也是演员出身的美国前总统里根就说过，在白宫见过一批又一批的人，晚上静下来时，他有时会想：天啊，如果我没有做过演员，怎么能当好美国的总统！
阿诺和布什的获选，是否说明在美国的选举中学问是无用的，甚至是有害的？倒也未必。象克林顿那样，既是下层出身，有街头的机灵（street smartness），又有在牛津进修过的罗德学者（Rhodes Scholar）的渊博，能言善辩，仍然是最受欢迎的。１１月１５日的路易斯阿安那州州长复选，可能会选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印度裔州长金达尔（Bobby Jindal）。同样是州长选举，年仅三十二岁的金达尔，他打的牌就是弱势移民出身，却有罗德学者的身份。
毕竟，美国是大国，即使领导人在国内混得过去，还有个国际形象问题。这次美国进攻伊拉克，迫于民众压力，不少欧洲盟国都强烈反对。而民众之所以反对，小布什的形象差，也是一个因素。布什虽然有急智，可以很机灵地回答自己并不了解的关于政治哲学家的问题，他毕竟文化修养差，缺乏以很有说服力或诱惑力的语言、阐明自己政策的能力。在伊拉克问题上，美国和法国对立最深。偏偏法国总统希拉克是外交语言的大师（偶尔也会失言）。９月２１日，他接受美国报纸采访时，记者刁钻地问：有没有想告诉布什“你错了”的冲动？希拉克答道：对于这样复杂的话题，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而别人总是必定错的，这种态度本身就是错的，这是严重的错误，你要付代价的。听起来是说自己不会随意批评布什，其实是在批评布什。布什遇上类似问题，就讲不到如此巧妙。他不会说我要批评别人，但一定会说明美国在伊拉克问题上如何一贯正确。在很多欧洲人眼里，布什就给比下去了。
在记者答问这类形象工程上，阿诺比布什还欠火候。接受美国ＮＢＣ电视台采访时，主持人很刁钻地问，你是共和党，但你太太来自（民主党）肯尼迪家族，你到他们家去时，怎么向他们解释你的观点？阿诺马上不高兴了，似乎这是私人问题，吱吱唔唔说不出所以然。如果是参加旧金山－上海姊妹市的记者招待会，阿诺就丢大脸了。换了笔者，肯定心中暗喜，这主持人简直是个托嘛，白送一个忠于人民忠于党的大好机会，趁机发挥啊！“我们共和党人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一切从人民的利益出发，就是我们这个党的唯一宗旨。虽然他是我的岳父，但是，无数共和党人在我们前头为人民奋斗了终生，使我们每个活着的人，想起他们就心生敬佩，难道我们还有什么思想不敢暴露，什么观点不敢表达吗？”
不过，加州的选民，喜欢的或许正是阿诺的老实相。
【注】
① 设计理想的选举程序，是一门相当高深的学问，切不可想当然。《中国日报》１０月９日的评论员文章《阿诺?施瓦辛格的胜利预示了什么》中说：按照这项只在加州实行的法律，选举中现任州长和符合法定程序的其他政党候选人可以一同参加选举，如果州长获胜，就继续当下去直到任期届满；如果失败，则将州长位职拱手让出，让获胜者接任。
读一读加州宪法，即知上述说法不对。人民网该专题“美国加州改选大战拉开帷幕”的编者按，“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官员当地时间７月２３日宣布，被严重的财政赤字问题所困扰的州长格雷?戴维斯将被迫参加今年１０月７日的罢免选举，以决定他的去留”，也是错话。州长并不参加选举，而是选民就两个问题表态：（１）是否同意罢免州长；（２）如果州长下台，选谁作替补者。如果多数选票对（１）说Ｙｅｓ，则州长下台，（２）中得票最多者为继任州长；如果多数选票对（１）说Ｎｏ，阿诺即使在（２）中得满票，也只能回家休息。因为戴维斯不是罢免选举的州长候选人，所以本文将阿诺的支持率与戴维斯在去年选举中的成绩相比。
② 比如《西游记》第三十二回“平顶山功曹传信 莲花洞木母逢灾”：“那怪认得是八戒，掣出宝刀，上前就砍。这呆子举钉钯按住道：‘我的儿，休无礼！看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