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果壳中的伊朗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141 次 更新时间:2015-02-04 1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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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帆(社科院) (进入专栏)  


美国如果去打伊朗,将会陷入一个比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量多深的泥潭,不会赢得最后的胜利。自1953年摩萨台政府被推翻,美国和伊朗结下仇恨。当仇恨“升华”为意识形态之后,仇恨更加深重。当前真正的问题是伊朗想要发展核武器,这将改变美国和伊朗之间的谈判筹码。按照美国原有的外交政策,伊朗核武器问题将无解。要解决伊朗核问题,需靠国际社会的共同努力,尤其是美国对其伊朗政策做出重大调整。

关键词:伊朗核问题 美国对伊朗政策 中东无核区


一颗坚果


2007年,麦凯恩在竞选总统的时候,参加了南加州的一个活动。有人问他对伊朗的看法。麦凯恩说:“海滩小子(Beach Boys)不是有一首老歌吗?‘轰,轰,轰,把伊朗炸平’(Bomb, bomb, bomb, bomb, bomb Iran)。”

这个老男人,老得连老歌都记不住了。海滩小子是一支在20世纪60年代非常活跃的乐队,但早几年出道的甲壳虫乐队几乎把他们的风头全压下去了。海滩小子从来没有唱过轰炸伊朗的歌。麦凯恩提到的,是1979年伊朗学生扣押美国使馆人员之后,有人把海滩小子翻唱的一首歌《芭芭拉·安》改了歌词。歌词变成了:“轰/轰/轰/把伊朗炸平/把伊朗炸成停车场。”

麦凯恩的记忆力已经不那么清晰,但他要传达的信息却非常清晰。有很多美国人认为,解决伊朗问题的办法,就是打一仗,教训下这个“流氓国家”。

美国会打伊朗吗?

美国不是打不了伊朗。美国是谁啊。2011年美国军费预算高达7393亿美元,约相当于排在后面的25个国家军费支出总和,占全球的45.7%。美国在军事技术方面令对手望尘莫及。1991年海湾战争中,“战斧”巡航导弹、精确制导导弹、带夜视仪的新型坦克等新型武器纷纷登台亮相,令人眼花缭乱。2003年美国入侵伊拉克,不到四周就摧毁了萨达姆政权,更是让全世界的军事观察家们目瞪口呆。俄罗斯前任国防部副部长说,我们的将军们没有预料到伊军的惨败。但是,打赢了之后才是战争的开始。如今,美国在伊拉克已经耗费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根据美国五角大楼的统计,美国为伊拉克战争累计投入将近7700亿美元。美国国会预算局说,从2003到2012年,美国纳税人每天都要为伊拉克战争和伊拉克重建项目承担2650万美元的支出。美军已经有4000多名士兵因战争死亡,以后还将有更多。基地组织的一名高官就曾说,穆斯林们应该感谢真主,让美国人来到了伊拉克,到了穆斯林自己的地盘上。他们鼓励圣战分子见到美国人,不分军民,全部杀光。

如果美国打的不是伊拉克,而是伊朗呢?

伊朗是个大国,不是个小国。伊朗的国土面积是伊拉克的四倍,人口是伊拉克的三倍。伊朗的国土面积为168万平方公里,比法国、德国、荷兰、比利时、西班牙和葡萄牙加在一起还大,超过了美国密西西比河以东的地区,也比中国长江以南的华中、华东、华南各省、市、自治区的面积总和还大。伊朗有大约7000万人口,伊拉克的人口约为2500万。伊朗的人口超过了英国、法国和意大利,相当于加拿大的两倍、沙特阿拉伯或马来西亚的三倍、以色列的十倍。

更重要的是,伊拉克是一片平原,而伊朗则四面环山、依山傍海,像一座堡垒,易守难攻。

横亘欧亚大陆的阿尔卑斯—喜马拉雅山系,在伊朗境内分成了两个支脉,像张开的两个手臂,把伊朗紧紧地环抱起来。一支是厄尔布尔士山脉,沿着里海南岸绵延,如波涛般起伏不定,最低的是低于海平面的里海洼地,最高处是海拔5604米的锥形火山达马万峰。厄尔布尔士山脉向东到达伊朗和阿富汗边界之后,再向东向南,连接上兴都库什山脉。另一支是扎格罗斯山脉,它是高加索山脉的南支脉,起自伊朗西北部的乌尔米耶湖,一直向东南延伸到霍尔木兹海峡。扎格罗斯山脉其实包括了几条平行的山脉,好像感觉对伊朗的保护还不够严密,它们再要仔细地多加几道锁链。

在群山环绕之中,是伊朗高原。伊朗高原的中央,有两个巨大的沙漠盆地,即卡维尔盐漠和卢特荒漠。卡维尔盐漠的表层有一片脆弱的盐壳,下面是粘稠的泥浆。在盐漠之中,没有任何动植物能够生存。卢特荒漠炎热多风,和盐漠一样荒凉。曾经到过这里的俄罗斯旅行家尼古拉·哈内科夫说,要是跟这里相比,戈壁沙漠应该算是肥沃的。

这样的地理条件,决定了伊朗是一个防守型的国家。即使伊朗有对外扩张的野心,也难以遂愿。往北去,在破碎的厄尔布尔士山脉之间,断断续续有一些山口,但是北部的土耳其和俄罗斯都是伊朗的劲敌。伊朗的东北部毗邻土库曼斯坦,通向中亚草原,但那里几乎和伊朗一样贫瘠、荒凉。伊朗的东部是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地势比伊朗更为险恶。往南,要跃过高山,才能到海边。伊朗有大约1300公里的海岸线,一半在波斯湾,一半在阿曼湾,但伊朗没有强大的海上力量,始终是陆地国家。如果伊朗对外扩张,最便捷的通道是朝西,顺着河谷打出去。古代的时候,波斯人曾从这里一直打到埃及和希腊。但是打出去之后如何补给大军呢?这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即使在波斯一度对外扩张的时候,他们对占领地区的统治也很宽松,随时准备收缩战线后退。如果伊朗想成为一个帝国,唯一的可能性是向西南部进军,彻底征服两河流域,以这里的沃土平原为根据地,图谋天下霸业。但遗憾的是,伊朗从来不曾完全占领两河流域。相反,外国统治势力,从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帝、罗马帝国、拜占庭、奥斯曼,直到英国和美国,都曾占领伊拉克,或让伊拉克成为自己的代理人,直接威慑伊朗。

作为防守者,伊朗占尽地利。从西部直接越过扎格罗斯山脉进攻伊朗几乎是不可能的。1980年两伊战争期间萨达姆曾经尝试过,但以失败告终。伊朗的西南部,是一片潮湿的沼泽,阻挡了阿拉伯人的入侵。伊朗在北部和东部都有严密的防守,可以高枕无忧。历史上伊朗几次沦陷,大致都是从东北和西部两个通道被攻破的。公元前4世纪,亚历山大先占领巴比伦,再从西部山口进入伊朗,消灭了波斯帝国,波斯的国库被洗劫一空,雄伟的宫殿化为灰烬。公元642年,穆斯林军队也是从扎格罗斯山脉的隘口攻入伊朗高原的。公元13世纪,由于伊朗东部的花剌子模杀害蒙古商队和使者,成吉思汗率蒙古主力亲征,发动了一场残酷的复仇战争。成吉思汗的进攻路线是从伊朗东北部入境,从东一直打到西,横扫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

伊朗有自己的致命弱点,狡猾的敌人可以利用其弱点不战而胜。和所有的山地国家一样,伊朗的人口极其多样化。除了占人口50%~60%左右的波斯人外,还有库尔德人、阿拉伯人、亚美尼亚人和亚述人等。从表面上看,伊朗99%的人口都是穆斯林,但占90%左右的什叶派和10%左右的逊尼派之间存在着长期的对立。此外,还有伊朗土生土长的古老宗教琐罗亚斯德教以及基督教、犹太教和巴哈教等。种族和宗教的分化,给外国势力提供了从内部颠覆伊朗的绝好机会。俄罗斯和英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就已经不断介入伊朗内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美国在二战之后继承的是同样的衣钵。无论是库尔德人或亚美尼亚人争取独立,还是在伊朗的宫廷政变中,都能够清楚地看到外国势力的幕后阴影。

这在一定程度能够解释,为什么伊朗会出现一个高度集权的政权。由于平地多为荒凉不毛之处,伊朗绝大部分的人口都居住在山地。伊朗的首都德黑兰就是山脚下的一座城市。在西南和东南地区的富饶平地上居住的居民,又大多不是波斯人。比如库尔德人就住在伊朗西南部的两河流域平原上。山区的经济状况总会较为落后,受到自然条件的限制,伊朗无法发展强大的工业和商业。如果山区的人口较少,他们会很穷,如果山区的人口众多,他们会更穷。山区的居民各自过着贫困的生活,彼此间不通音信,也难以被同化。没有一种像伊斯兰教这样的宗教力量,难以将伊朗的民众团结起来。

一般认为,伊斯兰教的两大派别,逊尼派和什叶派之间的分歧在于,逊尼派认为默罕默德的合法继承人应由穆斯林公社选举产生,而什叶派则坚持世袭制的原则,他们将自己的最高宗教领袖称为伊玛目,从穆罕默德的堂弟、女婿阿里开始,直到第12代伊玛目,均为阿里的嫡传子弟。但事实上,什叶派更多的是一种波斯化的伊斯兰教。从什叶派伊斯兰教中,可以若隐若现地看到琐罗亚斯德教的影子,但逊尼派完全不受其影响。直到16世纪之前,什叶派的力量都并不强大。16世纪伊朗历史上最强大的萨菲王朝建立,才带来了什叶派的兴起。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有些像西欧的新教革命。什叶派教义给波斯人找到了一种自我定位,他们既可以遵从伊斯兰教,又可以保持自己的自尊和特色。

同样的逻辑可以解释为什么伊朗始终对国内有严密的控制。伊朗到处是无孔不入的安全情报部门、高高在上的神职人员。在国家的军队之外,伊朗还要建立服从于宗教的伊斯兰革命卫队。伊朗政权对国内的不同政见和反对力量高度警惕,总是本能地认为其背后一定有外国颠覆势力从中作梗。千百年的历史教训是,一旦后院起火,伊朗将无险可守、无路可退,没有任何回旋和缓冲的余地。

这就是伊朗。美国如果去打伊朗,不会赢得最后的胜利,伊朗也不会彻底的

失败。美国会陷入一个比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更深的泥潭。伊朗是一颗坚果,一颗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响珰珰的铜豌豆。


两个冤家


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但如果成了世世代代的宿仇,就很少会有人记得最初到底是什么引起了仇恨。谁知道罗密欧家族和朱丽叶家族之间的仇恨是因为什么?根据美国历史上的真实故事拍摄的《血仇》,讲述了哈特菲尔德家族和麦考伊家族之间长达百年的仇杀、纵火,最初的原因是一家偷了另一家的一头猪。美国和伊朗俨然已成冤家,但又有谁知道,这两个国家之间其实原本无冤无仇?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美国和伊朗仿佛在两个不同的星球上。美国是一个奉行孤立主义的新兴国家,而伊朗刚刚懵懵懂懂地撞上西方列强的政治蛛网。要论两国之间的关系,美国和伊朗之间的亲密程度,估计相当于蒙古和新西兰。1856年,美国和伊朗签订了友好通商条约,但既不是在美国签,也不是在伊朗签,而是两国的领事,在奥斯曼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签的协议。想像一下,蒙古和新西兰在香港签订了一份友好协议。

美国在一战之后,奉行的是威尔逊式的理想主义外交政策。1919年在巴黎和谈的时候,美国出于道义,想帮伊朗讨一个公道,至少要让伊朗有讲话的机会,但英国根本不予理睬。当然,美国对伊朗的兴趣并不完全出于高尚的理想。美国也想得到商业上的利益,尤其是想在肥得流油的石油市场上分一杯羹。但当美国提出,想让自己的石油公司美国标准石油公司进入伊朗的时候,英国当即一口回绝。英国人觉得,美国人有这样的想法,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二战期间,美国有大约三万名士兵在伊朗,负责盟军的后勤供应。大量的军火和其他物资从伊朗输送到苏联。美国也通过《租借法案》对伊朗进行了支持。但美国仍然在伊朗问题上插不上手。1942年,英国和苏联干脆联手,废黜了野心勃勃的伊朗国王礼萨沙·巴列维。当时,伊朗事实上已经被英国和苏联瓜分。苏联控制伊朗北部,英国占据伊朗南部。要是由着英国和苏联的意思,干脆找个完完全全的傀儡做自己的代理人得了,但由于它们彼此之间互相忌惮,所以才没有下手,而是让国王传位于自己的儿子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礼萨沙本人被流放,最后到了南非,1944年死于当地。

1943年11月28日到12月1日,罗斯福总统来参加德黑兰会议。这是罗斯福第一次到伊朗。他在会议期间,一直呆在苏联使馆的深宫大院里,几乎没有出来看看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但罗斯福明确支持伊朗独立。他曾说:“我们要把伊朗当做一个样板,展示美国怎样施展无私的外交政策。”他想通过经济和技术援助,把伊朗变成不发达世界的一个榜样。之后,美国陆续为伊朗提供在公共卫生、农业、教育、公安等领域的经济和技术支持。但最关键的政策是1947年6月,美国向伊朗提供了第一笔2500万美元贷款,用于购买美国武器。从此,这成为联接两国政府友谊的重要纽带,来自美国的军火,如潮水一般涌入伊朗。

按这样的情节发展,美国和伊朗本应成为亲密的兄弟。毕竟,美国没有像英国和俄国那样侵略和欺凌过伊朗,伊朗人原本不像仇恨英国人和俄国人一样仇恨美国人。但是,1953年发生的一场动乱,彻底改变了伊朗人民对美国的态度。

1950年,伊朗民族阵线的领导人摩萨台就任首相。他提出将英伊石油公司完全国有化。这让摩萨台成为伊朗人心目中的民族英雄,但也彻底激怒了英国。第一,英国人认为,像伊朗这样的劣等民族怎么有资格和英国谈条件。伊朗不过是一个落后、腐败、幼稚的“亚洲”国家,伊朗人能理解的只有贿赂和暴力。第二,英国的确离不开伊朗的石油。经过两次世界大战,昔日的大英帝国已彻底败落,成了一只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英国每年从英伊石油公司的税收中获得巨大的收入和丰厚的公司股份分红。这样的利益,怎么能拱手交出去呢?

美国在其中扮演着极为微妙和尴尬的角色。美国人一开始很同情伊朗,他们也知道,英伊石油公司的内幕太黑了。伊朗政府怎么说也拥有英伊石油公司20%的股份,但英国人连账簿都不给伊朗人看。再说了,伊朗也同意,国有化之后会给予英国适宜的补偿。在美国人看来,这是一件可以谈判的事情。但英国人的态度则非常坚定:绝不谈判。英国增派驻波斯湾的军队,而且已经准备登陆作战。同时,英国人撤走了所有的英籍员工,使这个公司基本停工,还冻结伊朗在英国的银行存款。英国对美国的态度也极其不满,声称如果美国再帮助伊朗,就要和美国断交。

这让美国感到非常为难。最终,还是英国帮助举棋不定的美国下了决心。狡猾的英国人知道,要想把美国拖下水,不能就石油说石油,而是要拉响红色警报。只要吓唬美国人,说苏联想要颠覆伊朗,美国就会激动地捋袖子上阵。英国人读过17世纪法国作家拉·封丹的寓言《猴子与猫》:猴子骗猫从火中取栗子,栗子让猴子吃了,猫却把脚上的毛烧掉了。军情六处成功地说服美国新任国务卿约翰·福斯特·杜勒斯,要是美国不推翻摩萨台政府,伊朗就会成为中东地区倒塌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美国的判断力实在不敢令人恭维,但其执行力却非常强悍。约翰·福斯特·杜勒斯的弟弟艾伦·杜勒斯就是当时中情局的负责人。

1953年2月,美国和英国共同制定了一个代号为Ajax的秘密行动。不,更正一下,这个计划主要是军情六处制定的,但却由中情局执行。中情局专门拨款100万美元,用于这一秘密行动的经费。艾伦·杜勒斯找到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孙子克米特·罗斯福。这位公子显然很喜欢刺激性的工作,他马上飞往伊朗,在美国使馆坐镇指挥。克米特·罗斯福一方面到处散布假消息,污蔑摩萨台,煽动公众骚动乱和部落动乱,雇佣恶徒假扮左翼的图德党人上街游行滋事;另一方面,秘密地和几位伊朗军官勾结,鼓动他们发动政变。参与政变的伊朗军官以扎黑迪和卡尚尼为首,这两个军官都以贪污腐化著称。更具讽刺意义的是,卡尚尼曾经和图德党秘密接触,打算让图德党支持他做首相候选人。

1953年8月19日是伊朗政变的日子。一群高呼支持国王口号的人群沿着德黑兰的大街游行,沿途袭击了支持摩萨台的国家广播电台和其他机构。他们的真实身份是德黑兰贫民区的职业流氓,上街闹事拿到的报酬是由中情局现金支付的。与此同时,几支军队包围了摩萨台的官邸,并迫使他投降。摩萨台被判犯有叛国罪,一直被软禁至死。

如果要理解伊朗人对美国的刻骨仇恨,就得了解美国在1953年伊朗政变中的所作所为。仇恨的种子就是在1953年种下的。摩萨台下台之后,巴列维国王控制了伊朗的政局。巴列维国王是美国驻伊朗大使乔治·艾伦的好朋友,他们平时经常一起打网球,两家每个星期都要聚餐。1949年年底,年轻、英俊的巴列维国王访问美国,受到明星一般的隆重欢迎。在美国人民的眼中,巴列维就是伊朗,伊朗就是巴列维。

可惜的是,伊朗人并不这么看。他们看到的是,摩萨台政府被推翻之后,巴列维是在美国人簇拥下回国;他们看到的是,巴列维用卖石油的钱,大量从美国进口武器。巴列维甚至想在军事力量上和苏联抗衡,而且他对新式武器极其痴迷。有个笑话说,别的男人是看《花花公子》会兴奋,巴列维读介绍新式武器的小册子就能达到高潮。伊朗人看到的是,美国的石油公司在巴列维时期终于挤进了伊朗,成千上万的美国军事人员和工人涌入。他们看到的是,伊朗的经济增长速度的确较快,但财富并没有公平分配。石油出口换回的收入除了进口军火,就是建造一些华而不实的建筑。在伊朗这个拥有丰富能源的国家,许多农村却没有电,甚至德黑兰都经常断电。尤其是,伊朗人看到的是一个越来越狂妄自大、暴戾残忍的国王。在巴列维时期,国王就是一切。议会变成了摆设。1975年,连原本只是装装样子的两党制也被取消了。伊朗成为复兴党领导下的一党专制国家。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由于国王镇压了所有他能看得到的政治对手,才迫使反对力量都投奔宗教阵营。

正是巴列维政府自己的愚蠢,点燃了1978-1979年的伊斯兰革命。事情的导火索是,一份半官方的德黑兰报纸发表了一篇文章,污蔑流亡海外的宗教领袖霍梅尼是英国间谍,甚至可能是个同性恋者。这篇蹩脚的文章燃起了伊朗人的怒火。愤怒的人们上街游行,而政府的镇压活动几乎变成了肆意的报复。危机不断升级,死难人数越来越多。11月5日,德黑兰爆发了一场严重的暴乱。英国大使馆遭到攻击,政府部门被洗劫,很多商店被焚烧和抢劫,德黑兰大学的国王雕像被推倒。此后一个多月,德黑兰重要的集市一直罢市、交通瘫痪、经常大规模停电、政府瘫痪、军队人员大量逃跑,有些士兵甚至掉转枪口对准自己的长官。12月10日,德黑兰爆发了大约200万人的示威游行。巴列维国王在1979年1月1日宣布出国“休假”。他这一去,从此失去了自己的祖国,美国也从此失去了伊朗。

美国和伊朗的相互仇恨开始赛跑。仇恨的眼中看到的只有仇恨。美国人看到的是人质危机。1979年11月4日,一群伊朗学生占领美国驻伊朗大使馆,并扣押60多名使馆人员为人质,直到444天之后才释放。伊朗看到的是美国在两伊战争期间站在伊拉克一边,给伊拉克提供军火,帮助萨达姆攻打伊朗。美国人看到的是1979年11月20日,一群激进的伊朗穆斯林占领麦加的大清真寺。伊朗人看到的是1988年7月,美国的巡洋舰在伊朗的领海内,用导弹击落伊朗的一架民航飞机,机上290名乘客全部遇难。

到最后,仇恨“升华”为意识形态。伊朗人认为美国的最终目的就是要颠覆伊朗政权。美国人认为伊朗就是一个邪恶国家,除掉伊朗是美国的神圣使命。

在伊朗和美国,都是“鹰派”占上风。1989年,哈梅内伊接替霍梅尼,成为伊朗的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一直是霍梅尼的追随者,在巴列维国王执政期间曾被捕入狱,受尽迫害。1981年,他曾在一次集会上被反对派炸成重伤,右手至今残疾。哈梅内伊一生的经历和信念,让他深信,最重要的战略目标就是和美国断绝关系,坚决不能让像巴列维这样的美国走狗东山再起。

如果说伊朗对美国的警惕多少有些神经质,那么美国对伊朗的敌意则来得莫名其妙。小布什总统上台之后,召集了一批头脑顽固但意志坚定、外交经验缺乏但善于操纵决策的“新保守主义者”。在副总统切尼、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等人的支持下,他们开始鼓吹对伊朗采取强硬政策。新保守主义者人数稀少但能量巨大,他们中大部分人是犹太人,和以色列以及美国的犹太院外集团有紧密的联系,信奉一位孤僻的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的哲学,错误地认为伊朗是个摇摇欲坠的国家,一推就倒。一位新保守主义者声称:“对伊朗的外交政策可以休矣,现在要的是一个自由的伊朗。”受到新保守主义的影响,小布什在2002年将伊朗归入“邪恶轴心国”。和伊朗的和谈,甚至是正常的外交对话都终止了。2007年,小布什甚至曾提出过“三天闪电战计划”,说美国要是再不动手就晚了。

美国一再的错误政策,加深了伊朗对美国的仇恨。当奥巴马总统上台之后,向伊朗伸出了和解的手。奥巴马不再提要颠覆伊朗政权,也不再提军事打击伊朗,他希望用各种可行的办法妥善处理伊朗核武器问题。

哈梅内伊的第一反应是: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果壳中的核问题


美国和伊朗的外交政策和我们表面上看到的都完全不一样。美国的外交政策看似深思熟虑,似乎每一项政策都是大战略棋盘上搜肠刮肚想出来的一步棋子,都有反复计算过的深远用意。但事实上,美国在二战之后,多次在重大外交决策中犯愚蠢的错误。在朝鲜战争期间,狂妄自大的麦克阿瑟就是不相信中国会出兵援助,他扣押了前方传来的和他意见不一致的重要情报。美国那么热衷派兵越南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按照美国的解释,是担心红色中国借道越南,将势力扩张到东南亚。且不说中国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野心,就算是中国要打东南亚,也不会从越南出兵。越南是个地形狭长的国家,一边临海,一边傍山,最窄处不过几十公里,只要控制住这个隘口,敌人就算插上翅膀也飞不过去。无论从老挝还是从缅甸出兵,都胜过借道越南。美国在“9·11”之后忽然去打伊拉克,更是匪夷所思。很多美国人错误地认为,劫机的恐怖分子是伊拉克人,错,他们大多是沙特阿拉伯人。很多美国人错误地认为,本·拉登躲在伊拉克,错,伊拉克和基地组织风牛马不相及。有人在美国的背后给了他一拳,他在气头上,一巴掌就扇在站在面前的小个子路人乙脸上。美国的外交政策看似精明,但一直在犯错误。这只能说明,一个大国在外交政策上犯错误的空间有多么得大。美国犯了几十年的错误,仍然可以自以为是、自行其是。

伊朗看似激进而顽固,但其外交政策却一直小心翼翼。它的激进是表演出来的激进,它的谨慎是为求生存逼出来的本能。由于跟对手相比处于弱势,而且周围都是敌人,所以伊朗刻意将自己装扮成顽固的极端主义。这种激进的宗教就像豪猪身上的刺,是为了吓唬敌人,又像变色龙的皮肤,是为了蒙蔽对手。每一个小孩子都知道,要想得到想要的东西,当个好孩子是不行的,只有又哭又闹、不听话,才能逼迫父母就范。用博弈论的术语讲,这样子,你的威胁才是可以置信的。但是,伊朗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自杀性的决策。美国攻打阿富汗的时候,恰逢新保守主义者一派狂言,扬言要打伊朗,但伊朗却在暗中帮助美国。伊朗将可疑的基地组织成员驱逐出境,而且用自己的影响力,说服阿富汗的地方军阀们站在美国一边。这说明,一个小国,有一点点小的疏忽都可能是致命的。犯错误是大国外交的奢侈品,哪怕像伊朗这样看似不按牌理出牌的国家,其实都是谨小慎微的现实主义者。

伊朗是美国自己制造出来的敌人。伊朗是美国自己想象出来的敌人。伊朗不过是一个区域性的国家,而且是一个处于防守状态的国家。和当年波斯帝国的疆域相比,在外国的侵略和干预之下,如今的伊朗国土已经小了很多,但它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恢复往日的荣光。即使是在中东,伊朗也是一个防守型的国家,其对外输出革命的劲头,远远比不上埃及、沙特阿拉伯或土耳其。伊朗自己也清楚,作为一个波斯人国家,怎么可能在阿拉伯世界里当上盟主呢。即使伊朗是一个少有的政教合一的国家,宗教人士希望用伊斯兰教,而非西方的法律治理国家,但所有的伊朗人,也都有对安全、繁荣的渴望,他们最渴望的是,过上一种有尊严的生活。哈梅内伊说,伊朗追求的目标是“科学和技术上足够先进,先进到可以自力更生,自力更生到可以经济独立,经济独立到可以政治独立”。

你能想象伊朗去攻击美国本土吗?谁才是更真实的威胁呢?

真正的问题是伊朗想要发展核武器。这将彻底改变美国和伊朗之间的谈判筹码,也将在整个中东激起阵阵波澜。

最早是美国怂恿伊朗发展核武器。那时,美国正和巴列维国王打得火热。1979年伊斯兰革命之后,霍梅尼认为核武器是反伊斯兰教义的,他坚决反对发展核武器。那为什么现在伊朗又想要核武器了呢?

伊朗现在面临的外部形势是,东边的阿富汗、西边的伊拉克都被美国占领。伊朗并不惧怕美国部队的地面进攻,只要能守住厄尔布尔士山脉和扎格罗斯山脉,伊朗就安然无恙。但是,伊朗害怕美国以伊拉克和阿富汗为基地,再加上在中东的其他盟友,对伊朗进行内部渗透。这不是伊朗的幻觉。美国支持伊朗西南部俾路支人的分裂运动,也在支持伊朗产油地区库泽斯坦省的阿拉伯人闹独立,美国在伊朗的西北部支持库尔德人,还在阿塞拜疆收容了一批从伊朗流亡过来的阿塞拜疆独立分子。美国几乎一半的海军力量部署在伊朗周边。数百枚巡航导弹瞄准了伊朗的城市、工厂、军队和核设施。在卡塔尔、伊拉克、土耳其、乌兹别克斯坦、阿富汗的美军基地,整装待发的飞机、直升飞机、两栖攻击舰,随时准备命令一下,在几个小时之内就“插入”伊朗。平日,还经常有美国的侦察飞机在伊朗上空盘旋。

伊朗能够采取的对策是:继续加紧对国内的严密控制。外部的威胁越是紧迫,伊朗国内政治中的强硬派越是得势。继续扩军备战,伊朗的军队加上伊斯兰革命卫队一共有45万兵力,足以保证依托有利地形,和入侵的军队打游击战。伊朗也会以攻为守,渗透到伊拉克、阿富汗和巴勒斯坦,干扰美国的战略部署。伊朗还可以展开外交攻势,加强和欧洲、日本这些石油进口国的联系,同时积极拉拢印度、中国这些新兴大国。

但最根本的是核武器。伊朗的最终目标是公开宣布拥有核武器。核武器不是一种进攻性的武器,而是一种防守型的武器。除了投在广岛和长崎的两颗原子弹,至今为止,从未有哪个国家,哪怕在最凶险的时候使用过核武器。但一旦你拥有了核武器,就等于拥有了和敌人同归于尽的权利,敌人就无法彻底摧毁你。伊拉克没有核武器,最后被美国灭了;利比亚没有核武器,也被西方推翻。北朝鲜有核武器,所以到现在还能逍遥自在。有核武器,生存;没有核武器,灭亡。这是一条铁律。更不用说,如果伊朗有了核武器,将给其领导人增加多少光辉,也让普通百姓感到何等振奋。这是一种不设身处地,难以理解的微妙情感。白崇禧的儿子,著名作家白先勇曾经回忆,当1964年中国的原子弹爆炸成功时,他在美国,激动得热泪盈眶。激动完了,才想起来,这是共产党的原子弹。

按照美国原有的外交政策,伊朗核武器问题将成为无解的难题。如果实施“外科手术式”的打击,直接摧毁伊朗的核设施呢?以色列曾经打击过伊拉克的核设施,但萨达姆很快就重建起来。消除伊拉克制造核武器的能力,最终是在美国彻底摧毁萨达姆政权之后。但是,如果美国出兵攻打伊朗,势必陷入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无论是罗马帝国,还是大英帝国,帝国灭亡的根源都是战线拉得太长、消耗过大。美国真的想让伊朗变成自己的最后一站?如果采取和谈呢?估计伊朗会采取“边打边谈”的政策,一边游走在民用和军事的边缘,打擦边球,一边时硬时软地和美国及国际社会谈判,直到最终临门一脚,拿出自己的核武器。

每增加一个核大国,整个世界都会增加更大的风险。解决伊朗核问题,要靠国际社会的共同努力。但解铃还须系铃人,美国必须对其伊朗政策做重大调整。

首先要消除的是对伊朗的恐惧和仇恨。伊朗没有灭美国的雄心,也没有这个能力。伊朗关心的是内部的稳定问题。退一步讲,即使伊朗有了核武器,也不意味着中东地区会落入伊朗之手。以色列的军事力量足以震慑伊朗。伊朗有了核武器之后,其他中东国家不会立刻团结在伊朗的旗帜下面,相反,它们会吓得紧紧地扎入美国的怀抱。所谓的核武器“多米诺骨牌理论”认为,一旦伊朗有了核武器,其他中东国家就会群起效仿。但北朝鲜有了核武器之后,韩国和日本都没有跟进,尽管它们完全具有很快制造出核武器的能力。美国的过度恐惧,反而会增加中东核竞赛的可能性。

想要彻底地解决伊朗核武器问题,需要在中东建立无核区。一个无核的中东对各方都是有利的。但棘手的地方在于以色列已经拥有了核武器,而且以色列多次声称,如果美国不打击伊朗,它就会自己发动对伊朗核设施的袭击。如果双方都不使用核武器,难道伊朗能够在军事上战胜以色列吗?事实上,以色列已经成为美国在中东的“负债”,美国的中东政策,被越来越不耐烦的以色列挟持。美国必须重新反思自己在中东棋局的每一步棋子。

美国长期以来依赖的对伊朗经济封锁、经济制裁,效果并不理想。受到经济制裁影响最大的不是独裁者,而是普通的中产阶级和劳动者。尤其是穷人和孩子,受到经济制裁的影响,没有足够的医药和营养,甚至因此死去。统治者却恰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加强对内部的高压控制。伊朗希望成为世界经济舞台上正常的一员,它想成为WTO的一员,却遭到美国的反对。为什么不相信市场和开放的力量呢?

伊朗可以变成坚硬的壳,也可以长成嫩绿的芽,它的命运如何,要看它落在什么样的土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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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国际经济评论》2012.5,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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