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钊:皇权政制的“自噬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13 次 更新时间:2017-04-16 15: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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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钊  


明清断代史研究专家孟森先生,对康、雍、乾三朝文化治绩的论断,似颇有自相矛盾之处。他一面说:“清一代有功于文化,无过于收辑《四库全书》,撰定各书提要,流布于艺林一事。”但他又说:“其搜采各书,有自挟种族之惭,不愿人以‘胡’字‘虏’字‘夷’字加诸汉族以外族人,触其忌讳,防禁有力,海内有收藏者,坐以大逆,诛谬累累。”意思是借编书之机,屡造文案,诛杀了太多的人。这样的“文化治绩”,究竟是有功于文化,还是有罪于士林,岂不是不言自明。


清代编纂《四库全书》,其“功”还不仅仅在于因此而兴的文案,杀掉的士子,更在于由此毁掉了大量古书。倒底毁了多少书,清廷自己曾有一个统计,“据军机处的报告记载,在1774—1782年间,共发生了24次焚毁‘禁书’事件,所毁图书达538种共13862册。”(徐中约著《中国近代史》)所谓毁书,不但印成的书烧掉,印版也劈为木柴,使得一些古书从此绝迹。而因书中有触讳之字被其增删改削了的,则更是难以统计。四库成而古书亡,既在于书被焚、版被毁,还在于书被改。如此,便更难以与“有功于文化”相匹配了。


退一步说,有清一代下大力气(几乎调动了当时所有归顺的顶尖知识分子和各省、道的行政力量)、投入大量资金(收集、编纂、刻版、印刷等费用不菲)辑成《四库全书》,其目的究竟何在?并非是要兴盛文化,有功于艺林,而是有利于其文化管控,或者是精神统治。这只要看一看与编书相配套的大兴文字狱,便十分明白。所以,自顺治始兴,到乾隆朝止的百余年间,剔书与杀人的两手共用,终于慑服了有清一代残存的文人,更为后世的读书者立下了牢固的规矩,清朝的王权遂得以巩固,而且到乾隆一朝,达至鼎盛。


尽管如此,但孟先生对于清朝大兴文字之狱所带来的恶果,论断却是十分精准的。他说:“以发扬文化之美举,构成无数文字之狱,此为满、汉仇嫉之恶恩。”“惟乾隆以来多朴学,知人论世之文,易触时忌,一概不敢从事,移其心力,毕注于经学,毕注于名物训诂之考订,……而使聪明才智出于一途,其弊至于不敢论古,不敢论人,不敢论前人之气节,不敢涉前朝亡国时之正义。如正养成莫谈国事之风气,不知廉耻之士夫,为亡国种其远因者也。”(孟森著《在北大讲清史》,中国画报出版社,2013年1月一版。下引此书,不再注明)这就是说,经康熙、雍正、乾隆三任王者接续努力,至乾隆一朝,终于将一个异族统治中国的王朝推上了“盛世”的局面,其后人被推下帝位,虽然是在百余年之后,但被推翻的原因,在其祖宗治下的极盛时期,就已经种下了。大清虽然亡于清恭宗浦仪之手,可祸根却远在他的祖先时就已酿成。


著有《中国近代史》一书的著名史学家徐中约先生,也持此说,所以他写中国近代史,即从明末女真部落的崛起开头。他认为,开始时极为强悍的女真一族,建立起宠大的强清一朝,然自中叶起便衰弱不堪,终至亡掉,其原因是在其强盛时期便已埋下的。比如谈到帝国的行政管理时,他说:“采取大的决策不是行政官员职权范围内的事情,而是皇帝的特权,所以国家能够繁荣完全依赖皇帝的能力高下。”而造成这一局面的原因,正可在孟森先生的分析中找到。


在指出亡掉清朝的这个“远因”之后,孟森先生又对其构成,作了更进一步的论说。


他先以雍、乾年间的谢济世案为例。雍正七年(1729年),振武将军顺承郡王锡保参谢济世注解《大学》从《礼记》本,不从朱子《四书集注》,不用程子所补《格致传》,是蔑弃程朱。对此,孟先生评论道:“《礼记》亦颁定之经书,既与四书并行,信此信彼,必无大罪。”可雍正帝则认为:“朕观济世所注之书,意不止谤毁程朱,乃用《大学》内‘见贤而不能举’两节,言人君用人之道,借以抒写怨望诽谤之私也。其注有‘拒谏饰非,必至拂人之性,骄泰甚矣’等语。观此则谢济世之存心,昭然可见。”世宗不但肯定了锡保揭发的“蔑弃程朱”,还另外发现了其怨望人君的大问题。对谢济世,开始朝臣拟定的处罚是斩立决,可皇帝特旨开恩,免去死罪,发军前当苦差。孟森先生以为,这个案子的做成,说明在雍、乾朝,不能谈经,因为说经,多涉事理,可圣经贤传里面,太多警戒人君的话,一涉笔即得死罪,谁还敢谈。“故清一代汉学之极盛,正士气之极衰,士气衰而国运焉能不替。此雍、乾之盛而败象生焉者一也。”文字狱案的屡屡兴起,直接的后果是杀掉了士气。而士气则为国运之所需,一国之内如果没有了士气,国家的败亡,也就是早晚的事了。


孟先生还以依另一桩案子,即陆生楠作《通鉴论》案,以说明盛中育败的第二种。此案也由锡保检举:“军前效力之陆生楠,细书《通鉴论》十七篇,抗愤不平之语甚多。”(金性尧著《都是文字惹的祸——清代文字狱》)接报后,雍正写了四万多字的上谕逐条批驳。陆的《通鉴论》现在已不见其书,只能从雍正“批判文章”的引文里窥见原书一二内容。从世宗的批驳看,概括起来主要有八点:一曰论封建,云:“封建之制,古圣人万世无弊之良规,废之为害,不循其制亦为害……”又云:“圣人之世,以同寅协恭为治。后世天下至大,事繁人多,奸邪不能尽涤,诈伪不能尽烛。大抵封建废而天下统于一,相既劳而不能深谋,君亦烦而不能无缺失。始皇一片私心,流毒天下。”二曰论建储,云:“储贰不宜干预外事,且必更使通晓此等危机。”又云:“有天下者,不可以无本之治治之。”三曰论兵制,云:“府兵之制,国无养兵之费,臣无专兵之患。”四曰论隋炀帝;五曰论人君,云:“人愈尊,权愈重,则身愈危,祸愈烈。盖可以生人杀赏人罚人,则我志必疏,而人之畏者必愈甚。人虽怒之而不敢泄。欲报之而不敢轻。故其蓄必深,其发必毒。”六曰论相臣,云:“当用首相一人,首相奸谄误国,许凡效忠者,皆得密奏,既或不当,亦不得使臣相知之。”“为君为臣,莫要于知人而立大本,不徒在政迹,然亦不可无术相防。”七曰论王安石;八曰论无为而治。


对于陆生楠的这些议论,孟先生说:“今试由读《史》读《鉴》者平心而论,有一语可致杀身否?”可是,雍正却认为“罪大恶极,情不可逭,将陆生楠军前正法,以为人臣怀怨诬讪者之戒。”对此,孟森说:“温公(司马光)作《通鉴》本以为法为戒之故,分别诏人。学者能加以发挥,正是忠君爱国之真意。以此掇杀身之祸,复谁乐致力于史实,以与国家社会相维系乎?”所以,“乾、嘉学者,宁遁而治经,不敢治史,略有治史者,亦以汉学家治史之法治之,务与政治理论相隔绝。故清一代经学大昌,而政治之学尽废,政治学废而世变谁复支持。”这就是满清盛世中的第二种败象,即无人敢谈政治。


再一起案子即尹嘉铨为死了的父亲尹会一请求封谥案,发生在乾隆四十六年(1782年)。在查获的尹氏著作中,发现此人主张聚徒讲学,其文中有“朋党之说起而父师之教衰,君亦安能独善于上哉?”乾隆审读了查获的著述后,也仿照他的父亲,写有批驳的谕旨,其中说:“显悖世宗《御制朋党论》。”又因尹文中有“为帝者师”的话,则批驳道:“无论君臣大义,不应妄语,即以学问而论,内外臣工各有公论,尹嘉铨能为朕师傅否?”“尹嘉铨于国家全盛之时,妄生议论,实为莠言乱政。”又因为在尹嘉铨的日记中,发现尹称大学士、协办大学士为“相国”,乾隆批驳说:“明洪武时已废宰相,我朝相沿不改。祖宗至朕,临御天下以敬民、爱民、勤政为念,复于何事,藉大学士之襄赞?我国家世世子孙,能以朕心为心,整纲维而勤宵旰,庶几永凝庥命,垂裕万年。”结果是处尹嘉铨绞立决。孟森先生评论这道谕旨说:“此则视大学士为赘疣,……并戒世世子孙,不许倚任大臣襄赞。此真亡国之言。”他又引孟子之言:“池池之声音颜色,拒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所以,孟森先生以为,此乃有清一代“盈满骄侈,斩刈士夫,造就虏奴,至亡国无死节之臣”的又一原因。这也正可解释徐中约先生的“治国决策乃皇帝特权”之论,因为皇权根本就不信任士大夫,更觉得自己才智高于士大夫,所以使士大夫由理政之官员,沦为办事之文吏,经国之事与其毫无关系,成为大清亡掉的又一大原因。


一个王朝权力的得来,无论是借助于武力,还是谋取于密室,得来之后,终归是要依靠文治来维系的。中国皇朝的文官制度,尤其是后来施行的科考制度,不依门阀,不看出身,聚天下之才而委以官职,向来自傲于世界。然而,纵然是科举制度十分成熟的明、清两朝,也没有能维持得久远,更没有实现“垂裕万年”的梦想。其原因,不在文官制度是否完备,而在于皇权对待士人的态度,或者说管控天下思想的手段。


康、雍、乾三朝接力查办文字狱案,用力辑成《四库全书》,在于慑服天下文人,肃清异端思想。这一文化统治策略,如果以满清执政的现实成效来考量,无疑是取得了成功的。满族夺得皇权,统治中国之后而引出的各种议论,经过一桩又一桩的文案,不但逐渐消声匿迹,而且在全国形成一种风气,即因此而检举揭发文人,使得一向怀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志的中国士子,一个个从此禁若寒蝉,尽而使得满清江山也一天天稳固下来,并出现了所谓的“盛世”。但透过孟森先生的这个“远因论”,却又发现,也正是这个使得皇权得以稳固的策略,埋下了亡国的祸根。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而塞翁得马,岂不也是福祸相依?


将这个亡国的“远因”验之于明朝,又会发现,明亡时的情景,与清朝被推翻时的景况,竟然是如出一辄,演出的同一个剧本。崇祯帝朱由检吊死于煤山时,大叹满朝文武,未有一个拼死悍卫者。大清亡时,也未有“死节之臣”。其原因,岂不也正在这个“蹂躏士气”“戒谈政治”“不信士人”的亡国“远因”?


本来是巩固皇权的政略,实行之后也显示出了奇效,但未曾想到的,竟然这一政略中孕生出亡掉这个皇权的祸根。而且,这一政略用得愈狠、愈加彻底,其祸根也扎得愈深,促使皇权亡掉的反作用力量也就愈大。然而,得权之初,如果不施这一手,却又难以快速地巩固权力。可如此做了,历经数代之后,却又因此而江山易手。不能不说,这实在是出于皇权的意料之外的。


如果将这一文化统治策略,稍稍放大了看,一个王朝得权之初所施出的政略,不管是文治还是武略,开初颇显功效,但顺着这些策略挼下来,便会发现,几乎每一项政略,都在其施行之中,渐渐显出亡权的祸根,其吏制、军制、经济等,都是如此。中间虽有改制,但所有改制又都摇摆不定,很多改制实行一段,往往又复辟如初。固江山的政略,正是亡皇权的祸根,如蛇吞尾,自己吃掉了自己。正是皇权政制的这个“自噬律”,才使得中国历史上出现了一次又一次的王朝轮替。


现在想来,其关键之处,全在于每一个皇朝,都视江山社稷为一姓之私物。得手之后,既思虑如何保住,更疑虑被他人夺走。而为政之略,治江山的策略,与防权力易手的办法,往往不能相融,可皇权政制却又总是将其融于一体,如此以来,自噬其身,实属必然。爱物心切,反成毁物之原由。据说唐太宗极爱《兰亭序》,百计搜求,终于访得真迹。得手之后,日夜摸索,爱不释手,死时命将其陪葬。一页麻纸,怎经得地宫中阴湿之气的百般侵袭,不出数月,恐怕就化为一撮泥水。爱之竟然毁之,留给后人的,只有一堆难以言说的感伤。


2017年3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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