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安德烈·谢尼埃

——献给尼·尼·拉耶夫斯基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05 次 更新时间:2016-07-05 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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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   陈殿兴 (进入专栏)    


陈殿兴 译


译者小引

安德烈·谢尼埃(Chénier ,André   1762—1794  )是法国诗人,记者。积极参与法国大革命,属温和派,在刊物上为吉伦特派辩护,审判路易十六时为路易十六辩护,因而引起雅各宾派政府怀疑,以与君主制势力勾结的罪名于1794年7月26日(热月7日)被处死。《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说:“一般认为他是18世纪法国最伟大的诗人,作品大多在他死后25年才发表。谢尼埃不但影响了19世纪整个诗坛,而且他的政治斗争和传奇式的英勇牺牲使他成为欧洲英雄诗人的象征。”翁贝托·焦尔达诺作曲、路易吉·伊利卡作词的歌剧《安德烈·谢尼埃》自1896年在著名的米兰拉斯卡拉歌剧院( La Scala Milan)上演以后,一直在世界各地上演,经久不衰。

普希金十分赞赏安德烈·谢尼埃的诗,据俄国学者研究,他曾把安德烈·谢尼埃的四首诗翻译或改写成俄文。[1]在俄国文学里,据我所知,除了普希金以外,巴拉滕斯基、费特、勃留索夫等大诗人也都曾经 翻译过他的诗。

普希金也十分钦佩安德烈·谢尼埃的英雄气概。这首诗再现了安德烈?谢尼埃就义前夕的思绪,塑造了一个英雄诗人的形象。

安德烈·谢尼埃是被独裁者杀害的。法国大革命遭受的挫折并未使普希金失望。正如他在诗中借安德烈·谢尼埃之口所说:

我们推翻了国王。我们却选举屠夫

和刽子手当了国王。唉,可怕!唉,可耻!

可是神圣的自由啊,

纯洁的女神,这不能怨你

诗人相信“自由”还会回来,他说:

你还会回来的,带着复仇和光荣的使命,

你的敌人还会倒下去

普希金相信自由最终必将胜利。他是正确的:法国人民前赴后继经过一二百年的奋斗终于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现在有些人看到利比亚、埃及等国推翻独裁者之后出现一些动乱就马上告诉我们不如当初不推翻独裁者。在这一点上,他们远远赶不上二百年前的普希金。这也就是普希金之所以成为令人万世景仰的大诗人原因之一。

普希金这首诗是在他被流放南俄期间写的。在诗里,有些地方,他借题发挥,抒发自己的胸臆。他在给朋友的信里曾提到这一点。

从“欢迎你,我的星辰!”到“阴暗的暴风雨必将消逝!”,被书报检察官删掉,在杂志上发表时用四行删节号代替。1826年这段诗被冠以《纪念12月14日》题目以手抄形式在民间流传——12月14日是俄国十二月党人起义被镇压的日子。其实这首诗是十二月党人起义半年前写的,题目是传抄者擅自加的。1827年,沙皇政府查获后,对普希金立案审查,普希金不得不在1827年一年之内为自己辩白四次。1828年结案,决定由警方对普希金加以秘密监视。

除了普希金写的这首诗以外,20世纪大诗人茨维塔耶娃也写了一首以安德烈·谢尼埃的名字为题的诗(译文见《新大陆诗双月刊》2005年10月第90期)。


*《安德烈·谢尼埃》首次亮相中国歌剧舞台 BillCooper/摄


    虽然忧伤,被囚,可我的竖琴

    仍然要歌吟……。[2]


正当世界用惊讶的眼光

注视着拜伦[3]的骨灰盒,

拜伦的亡灵在但丁身旁

倾听着欧洲竖琴的挽歌,


另一个亡灵在召唤着我,

他早就在那苦难日子里

没有哭丧也没有挽歌,

从断头台走进了墓室。


爱情、树林、恬静的歌手,

我要在你的墓前献上一束鲜花。

陌生的竖琴响起来了,

我要歌唱。听众只有你[4]和他。


疲倦的刽子手又举起了大斧,

召唤着新的牺牲品。

歌手已准备就义:沉思的竖琴

最后一次为他歌吟。[5]


明天行刑,民众又可以大饱眼福;

可是青年歌手的竖琴

在歌颂什么?它在歌颂自由:

它至死没有改变自己的忠贞!


“欢迎你,我的星辰!

我歌颂过你天仙似的容颜,

当你在风暴中升起,

当你的倩影像星火一样闪现。

我歌颂过你神圣的雷电,[6]

当它摧毁了可耻的堡垒,

把古老的专制政权

变成了灰烬和耻辱;

我看到过你的儿子们的无畏勇敢,

我听到过他们生死不渝的盟词,

听到过他们那气壮山河的誓言,

和他们对专制独裁者的无畏回答。

我目睹过他们像滚滚浪涛

把一切都卷走冲垮;

热情的人民喉舌兴高采烈,

预言大地开始获得新生。

你睿智的天才已闪现出光华,

神圣的殉难者的英灵

进入了伟人祠,万世留名;

骗人的外衣被剥去,

腐朽的王朝现了原形;

枷锁脱落了。法律

依靠着自由宣布了人人平等,

我们高呼:‘无比幸福!’

唉,可悲!唉,痴人做梦!

哪儿有自由和法律?只有

屠刀在统治着使我们受苦。

我们推翻了国王。我们却选举屠夫

和刽子手当了国王。唉,可怕!唉,可耻!

可是神圣的自由啊,

纯洁的女神,这不能怨你;

在狂暴的民众盲目冲动时,

在疯狂的民众卑鄙肆虐时,

你离开了我们;你治愈创痍的功能

被血腥的帷幕遮住;

可是你还会回来的,带着复仇和光荣的使命,

你的敌人还会倒下去;

民众曾经品尝过你的圣洁醇醪,

仍然希望再度畅饮;

他们急不可待,如火烤火燎,

上下求索,到处找寻;

他们一定能找到你。得到平权的庇荫,

在你的怀抱里,他们将得到甜美的休息;

阴暗的暴风雨必将消逝!

可是我看不到你们了,光荣快乐的日子:

我被判处死刑,只能活几个小时。

明天行刑。刽子手将得意洋洋,

抓着头发把我的头颅提起来

给冷漠的庸众观赏。

别了,朋友们! 我的尸体将被胡乱抛弃,

不会安葬在那个花园里,在那里

我们曾探讨学问,畅饮欢宴,悠然自得,

曾说过我们死后尸体要埋在那里。

不过,朋友们,如果

你们怀念我是真心实意,

那就满足我最后的嘱托 :

请你们偷偷地为我的命运哭泣;

千万不要让眼泪引起怀疑:

你们知道,我们这个时代哭泣也有罪:

如今连为亲兄弟也不敢掉眼泪。

还有一个祈求:你们上百次听过我的诗,

那是我的飞逝思绪的结晶,

那是我的青春年代各种各样的憧憬。

那是我的希望和理想,

那是我的眼泪和酷爱。朋友们,这些诗章

保存着我的整个生命。我祈求你们

去阿维利[7]和范妮[8]那里找到它们,

把无辜缪斯的礼物搜集起来。

上流社会的苛评者和傲慢的空谈家

将不会理会它们。唉,我的脑袋

过早地被砍掉;我的不成熟的天才

没有创作出崇高作品来扬名世界;

人们很快就会把我忘掉。可是,朋友们,

你们如果爱怜我的亡灵,就把我的诗稿藏起来,

等暴风雨过后几个悼念我的好友

偶尔聚在一起读读我虔诚的诗作,

久久地听着,然后会说:这是他,

这是他的话。我会忘却沉睡,离开墓穴,

走出来隐身坐在你们中间,

听着朗诵,为你们的眼泪所感染……

也许还会为你们的爱感到安慰;我的女囚[9]

可能也会脸色苍白怀着悲戚倾听爱的诗篇……”


柔情的歌突然停止吟唱,

年轻诗人低头沉思遐想。

他的青春岁月带着爱情和惆怅

从他眼前掠过。美人销魂的目光,

歌声,欢宴,火热的夜晚,

一切都复活了;心飞向远方……

诗句像泉水汩汩流淌:


“与人为敌的才华,你把我引到了什么地方?

我生来是享受爱情、享受安宁和欢乐,

为什么我会抛弃了默默无闻的生活,

抛弃了自由和朋友,抛弃了甜蜜的优游自得?

命运抚育着我的黄金般的青春;

无忧无虑的欢乐伴随着我,

圣洁的缪斯跟我共度闲暇时光。

在喧闹的晚会上我倍受喜爱,

我谈笑风生,出口成章,

受到家神保护的屋宇响彻我的声音。

酒宴狂欢令我感到厌倦,

新的火焰在我心里点燃。

早晨我终于出现在心爱的姑娘面前,

她正在焦虑不安,怒气冲天;

她噙着眼泪威胁着我,

责怪我终日欢宴浪费了大好年华,

她赶我走,骂我,又原谅了我,——

我的生活多么甜蜜地流逝着啊!

为什么我要抛开这恬淡质朴的生活,

投身到政治漩涡,那里可怕,恐怖,

那里有野蛮冲动,那里有愚昧的暴徒,

那里尔虞我诈,心狠手辣!我的追求,

你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能实现什么抱负,

我,一个忠于爱情、诗歌和恬静的人,

在卑污的战场上,面对一群可憎的暴徒!

我能驾驭这群桀骜不驯的野马

力挽狂澜吗,凭着无力的马缰?

我留下了什么业绩?发疯的热情,

毫无价值的勇敢转瞬就会被遗忘。

消失吧,我的声音,还有你,虚假的幻影,

你,激扬文字 ,全都是徒劳一场……

哦,不对!

住嘴,别发卑微的牢骚!

高兴吧,诗人,你该自豪:

面对我们时代的耻辱,

你没有驯顺低头屈服;

你蔑视过强大有力的坏蛋,

你的火炬发出可怕的光焰,

用残酷的光照亮了

无耻执政者公会[10]的阴暗;

你的鞭子抽到了他们,

你宣布了这帮独裁屠夫的死刑;

你的诗句在他们耳边呼啸;

你号召铲除他们,你颂扬过报应女神;

你对着马拉的祭司们[11]

歌颂过匕首和复仇女郎!

当圣洁的老人用麻木的手

把戴着王冠的头颅拖离断头台时,

你勇敢地伸出了援手,[12]

凶残的法官

在你面前发抖。

自豪吧,自豪吧,歌手;你呢,疯狂的野兽,

你现在玩弄我的头颅吧:

它在你的魔爪里。可是你要记住:你伤天害理,

我的呐喊,我的狂笑要追逐你!

喝我们的血吧,作死吧:

你仍然是侏儒,卑鄙无耻,

时候一到…… 那个时候已不远:

你会倒下的,暴君!公愤

必将爆发。 祖国的悲泣

必会唤醒疲惫的命运之神。

现在我要去了……到时候了……可是你要跟来;

我等着你。”


慷慨激昂的诗人唱完了。

一切归于平静。寂静的灯光

在曙光面前暗淡起来,

晨曦射进昏暗的牢房。

诗人把凝重的目光投向铁窗……

突然传来脚步声。来人了,在呼唤。是他们!已没有希望!

钥匙响,锁响,门栓响。

在喊名字……  等等,等等;再等一天,只一天:

他就不会被处死,那时自由就会实现,

那时伟大的公民就会

活在伟大的民族中间。[13]

他们不会听到。一行人默默地走着。刽子手在等待。

可是友谊使诗人的刑场之路变成了千古美谈。[14]

断头台到了。诗人走了上去。他想到了会名扬世界[15]……

哭吧,缪斯,哭吧!……


注释:

[1] 见Stephanie Sandler  The Poetics of Authority in Pushkin's 'André Chénier', inSlavic Review, Vol. 42, No. 2, Summer, 1983, pp. 187-203.

[2]原文为法文:Ainsi, triste et captif ,ma lyre toutefois   S’éveillait…

[3] 拜伦(1788—1824),英国诗人,对俄国和整个欧洲都具有很大的影响。普希金写这首诗的时候,他刚逝世。

[4]“你”指尼·尼·拉耶夫斯基——普希金的朋友,1812年卫国战争英雄,骑兵上将。普希金的这首诗就是献给他的。

[5]像最后一缕阳光,像最后一丝清风 给美好的傍晚增添生气,/在上断头台之前, 我仍然要弹奏我的竖琴。——   安德烈·谢尼埃:《最后的诗》。——普希金注(原文是法文)。

[6] 普希金接受政府审问时,对以下一些诗句有所解释,兹摘录于下,供读者参考:

“我歌颂过你神圣的雷电,/当它摧毁了可耻的堡垒——指攻克巴士底监狱,谢尼埃曾歌颂过。

“我听到过他们生死不渝的盟词,/听到过他们那气壮山河的誓言,/和他们对专制独裁者的无畏回答。—— 指 du jeu de paume (法文:在室内网球场里——指在此集会的法国第三等级代表宣誓抵抗国王的专制。俄文编者注)和米拉博的回答: allez dire a  votre  maitre(法文:去告诉你的主子,等等——这是米拉博1789年6月23日回答国王派来的宫廷司仪官要他们离开网球场的开头部分。全句是:回去告诉你的主子,我们是根据人民的愿望在此地集会,只有用刺刀才能赶走我们。 俄文编者注)

“热情的人民喉舌,等等——指米拉博。

“神圣的殉难者的英灵——指伏尔泰和卢骚,他们的骨殖被移进了伟人词。

“ 我们推翻了国王。——指1793年推翻法国国王。

“我们却选举屠夫

“和刽子手当了国王。——指选举罗伯斯比尔和国民公会。”

[7] “阿维利,我的青春秘密的可爱保存者”(《哀歌》I)——普希金注(原文是法文)。阿维利是谢尼埃的一个朋友。

[8]范妮——谢尼埃的情妇之一(见献给她的颂歌)。——普希金注(原文是法文)。

[9] 见《青年女囚》(德格瓦妮)——普希金注(原文是法文)。《青年女囚》写的是佛勒利公爵夫人,当时未出嫁,姓德格瓦妮,时年二十五岁。与作者同在圣拉萨尔狱中。他们之间可能产生了爱情,此事已不可考。歌剧《安德烈·谢尼埃》说:德格瓦妮爱上了谢尼埃,愿与他同死,买通狱卒,乔装混入死牢,谢尼埃被处死后,罗伯斯庇尔政权旋即垮台,她被新政府赦免出狱,出嫁后成为佛勒利公爵夫人。

《青年女囚》中文有范希衡译文,见《法国近代名家诗选》,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1981)。

[10] 见他的诗Iambes(中译:长短句)。

谢尼埃受到造反派的憎恨。他颂扬过夏绿蒂·科尔迪(Charlotte Corday),抨击过克洛·德布瓦(Collot d’herbois),攻击过罗伯斯庇尔(Robespierre)。大家知道,国王被判死刑以后向国民公会(L’Assemblée递交了一封充满镇定和自尊的请求向人民申诉的信,这封1月17—18日签署的信是谢尼埃草拟的。(见H.de la Touche)—— 普希金注(原文是法文)

[11] 祭司常喻献身某种活动的人,此处喻马拉的信徒。马拉——法国大革命的活动家,同罗伯斯庇尔和雅各宾派其他领袖一起领导了推翻吉伦特派统治的准备工作,被夏绿蒂·科尔迪用匕首暗杀。

[12] 指为被判处死刑的国王路易十六草拟给国民公会的申诉信一事。

[13] 他被处死于热月8日,即罗伯斯庇尔被推翻的前一天。——普希金注。现代资料表明,安德烈·谢尼埃被处死于热月7 日(1794年7月26日),罗伯斯庇尔于热月9日(1794年7月28日)被推翻,次日被送上断头台。

[14] 他的朋友、诗人鲁什( Jean-Antoine Roucher  1745 —  1794) 跟他一起被在囚车里拉往刑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们谈论的是诗歌。诗歌对他们来说,是友谊之外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他们谈论并为之欢欣的是拉辛。他们决定诵读拉辛的诗。他们选定了拉辛的剧本《安德罗马克》第一幕。(见H.de la Touche)——普希金注(原文是法文)

[15] 在刑场上他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pourlant j’avais quelque chose là(法文:我这里面还是有点东西的)。——普希金注。


(发表于《新大陆诗双月刊》第1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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