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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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白华  


(一)文学与民族的关系

邵元冲先生在他的《如何建设中国文化》一文里说:“……一个民族在危险困难的时候,如果失了民族自信力,失了为民族求生存的勇气和努力,这个民族就失了生存的能力,一定得到悲惨不幸的结果。反之,一个民族处在重大压迫危殆的环境中,如果仍能为民族生存而奋斗,来充实自己,来纠正自己,来勉励自己,大家很坚强刻苦的努力,在伟大的牺牲与代价之下,一定可以得到很光荣的成功!……”吾人只要打开中外历史一看,就可证明邵先生的话不错!因为一民族的盛衰存亡,都系于那个民族有无“自信力”。所以失掉了“自信力”的犹太人虽然有许多资产阶级掌握着欧洲的经济枢纽,但他们很不容易以复国土。反之,经了欧洲的重创,和凡尔赛条约宰割的德意志,她却能本着她的民族“自信力”向着复兴之途迈进。最近的萨尔收复运动,就可表明她的民族自信力的伟大——然而这种民族“自信力”——民族精神——的表现与发扬,却端赖于文学的熏陶,我国古时即有闻歌咏以觇国风的故事。因为文学是民族的表征,是一切社会活动留在纸上的影子;无论诗歌、小说、音乐、绘画、雕刻,都可以左右民族思想的。它能激发民族精神,也能使民族精神趋于消沉。就把我国的文学史来看:在汉唐的诗歌里都有一种悲壮的胡笳意味和出塞从军的壮志,而事实上证明汉唐的民族势力极强。晚唐诗人眈于小己的享乐和酒色的沈醉,所为歌咏,流入靡靡之音,而晚唐终于受外来民族契丹的欺侮。有清中落以后,桐城派文学家姚姬传提倡文章的作法——“阳刚阴柔”之说,曾国藩等附和之,那一个时期中国文坛上,都充满着阴柔的气味,甚至近代人林琴南、马其昶等还“守此不堕”,而铁一般的事实证明咱们中国从姚姬传时代到林琴南时代,受尽了外人的侵略,在邦交上恰也竭尽了柔弱的能事!由此看来,文学能转移民族的习性,它的重要,可想而知了。而作者这一篇短短的文字,当不致被人视为无聊之事吧!

(二)唐代诗坛的特质与其时代背景

我们在整个的中国文学史看来,无疑的唐代诗歌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特殊的地位。不但它声韵的铿锵和格调的度化,集诗歌的大成,为后来的学诗者所效法,而那个时代——唐代的诗坛有一种特别的趋势,就是描写民族战争文学的发达,在别的时代可说决没有这样多的。如西汉中世,于富贵化的古典词赋甚发达,北宋二百年只有描写儿女柔情的小词盛达。在唐代却不然了,初唐诗人的壮志,都具有并吞四海之志,投笔从戎,立功塞外,他们都在做着这样悲壮之梦,他们的意志是坚决的,他们的思想是爱国主义的,这样的诗人才可称为“真正的民众喇叭手”!中唐诗人的慷慨激烈,亦大有拔剑起舞之概!他们都祈祷祝颂战争的胜利,虽也有几个非战诗人哀吟痛悼,诅咒战争的残忍;但他们诅咒战争,乃是国内的战乱,惋惜无辜的死亡,他们对于与别个民族争雄,却都存着同仇敌忾之志。如素被称为非战诗人的杜少陵,也有“男儿生世间,及北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邱!”“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看吧!唐代的诗人怎样的具着“民族自信力”,一致地鼓吹民族精神!和现在自命为“唯我派诗人?”“象征派诗人?”只知道“蔷薇呀!”“玫瑰呀!”“我的爱呀!”坐在“象牙之塔”里,咀嚼着“轻烟般的烦恼”的人们比较起来,真令人有不胜今昔之感呢!

唐代诗坛的特质既如上述。但我们要问为什么唐代的诗歌都含着民族意味?为什么民族诗人在唐代不断地产生?我们要解答这个问题,就要了解唐代是一个什么时代?

研究中国历史的人们,谁都知道唐代的国势之强,唐代的武功,至今外人话及,尚有谈虎色变之概!因为唐代除了它的没落时期——晚唐——其余一二百年,差不多都注意于对外的民族斗争。

在这种威加四夷,万邦慑服的时代里,当然能陶冶得出“有力的民族诗歌”!养成“慷慨的民族诗人”了!

(三)初唐时期——民族诗歌的萌芽

一个时代的创始,正和人的少年时候一样,带着一种活泼的朝气。初唐是唐代三百年的开创时期,代表初唐统治者的唐太宗,无论文治、武功都超轶古今。而那时候的诗人,也能一洗六朝靡靡的风气,他们都具有高远的眼光,把握着现实生活努力,他们都有投笔从戎,立功海外的壮志,抒写伟大的怀抱,成为壮美的文学。岂但诗人如此,就是那时的政治家魏征也有一首感遇诗:

《述怀》

“中原初逐鹿,投笔事戎轩。纵横计不就,慷慨志犹存。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请缨系南粤,凭轼下东藩。郁纡陟高岫,出没望平原。古木鸣寒鸟,空山啼夜猿。既伤千里目,还警九逝魂。岂不惮艰险,深怀国士思。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

我们看他的“杖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是何等的气概!这种有力的风格,影响于唐代诗坛很大。在初唐诗人之群里,首屈一指的,要推陈子昂了。他是唐代文学革命的先锋,他的诗歌也流露着极强的民族意识,兹抄录二首,聊当举隅。

《送魏大从军》

“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怅别三河道,言追六郡雄。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

《东征答朝臣相送》

“平生白云意,疲薾愧为雄。君王谬殊宠,旌节此从戎。按绳常系虏,单马岂邀功。孤剑将何托,长谣塞上风。”

我们再看骆宾王的诗:

《从军行》

“平生一顾重,意气溢三军。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剑文。弓弦抱汉月,马足践胡尘。不求生入塞,唯当死报君。”

《侠客远从容》

“边烽警榆塞,侠客度桑乾。柳叶开银镝,桃花昭玉鞍。满月连弓影,连星入剑端。不学燕台客,空歌易水寒。”

我们再看杨炯的诗:

《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还有刘希夷的诗:

《从军行》

“秋天风飒飒,群胡马行疾。严城昼不开,伏兵暗相失。天子庙堂拜,将军凶门出。纷纷伊洛道,戎马几万匹。军门压黄河,兵气冲白日。平生怀仗剑,慷慨即投笔。南登汉月孤,北走代云密。近取韩彭计,早知孙吴术。丈夫清万里,谁能扫一室。”

卢照邻的诗也是十分感人的:

《刘生》

“刘生气不平,抱剑欲专征。报恩为豪侠,死难在横行。翠羽装刀鞘,黄金饰马铃。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

最使我们击节叹赏的要算祖咏的那首:

《望蓟门》

“燕台一去客心惊,箫鼓喧喧汉将营。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

“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可代表初唐时期的诗人的胸怀!总之,初唐摆脱六朝的靡靡文风,开导全唐的民族诗歌,继往开来,我们名之为——民族诗歌的萌芽时期。

(四)盛唐时期——民族诗歌的成熟

到了盛唐,国家对外战争的次数更多,社会的组织,也渐渐呈着不安状态,所谓“安史之乱”也在这时下了种子。那时期的诗人,目击“外患内扰”相因未已,他们一方面诅咒内战,如杜少陵的《石壕吏》、《彭衙行》等篇,充满着厌恶战乱,悯恤无辜的意义。一方面却都存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壮志。王昌龄的“……”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可为代表。而这时期诗人蔚起,如大诗人杜少陵、李太白、王摩诘,都相继产生,其余如王昌龄、岑参、李颀、王翰、王之涣、李益、张祜等人物,也具有他们的特长之处。唐代的诗歌,到了这个时期,可算全盛时代了。不!也许在整个中国文学史看来,中国诗坛在这时已到了顶点呢!而他们——盛唐的诗人们——无论著名的作家或未名的作家,对于歌咏民族战争,特别感到兴趣,无论那一个作家,至少也得吟几首出塞诗。如那时有一个不知名姓的“西鄙人”,他也能做一首哥舒歌:“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而统治军队的武将如严武,他也能做一首《军城早秋》:“昨夜秋风入汉关,朔云边月满西山,更催飞将追骄虏,莫遣沙场匹马还!”例子是举不尽的。这样可知那时无论武夫,以至于不知名姓的“鄙人”,都一致地从军塞外,抒其同仇敌忾的壮志。何况诗人们对于歌咏,本是他们的特长,他们的作品自更能使人感动了!我们且来看看他们的吧:

杜少陵的诗:

《喜闻盗贼总退口号》

“萧关陇水入官军,青海黄河卷塞云。北极转愁龙虎气,西戎休纵犬羊群。”

岑参两首:

《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封大夫破播仙凯歌》

“汉家承恩西破戎,捷书先奏未央宫。天子预开麟阁待,只今谁数贰师功!”

“日落辕门鼓角鸣,千群面缚出蕃城。洗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营!”

王摩诘(维)两首;

《从军行》

“吹角动行人,喧喧行人起。笳悲马嘶乱,争渡佥河水。日暮沙漠垂,战声烟尘里。尽系名王颈,归来报天子。”

《平戎辞》

“太白秋高助汉兵,长风夜卷虏尘清。男儿解却腰间剑,喜见从王道化平。”

王昌龄的诗:

《从军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李白一首:

《从军行》

“从军玉门道,逐虏金微山。笛奏梅花曲,刀开明月环。鼓声鸣海上,兵气拥云间。愿斩单于头,长驱静铁关!”

李益两首:

《从军有苦乐行》

“劳者且莫歌,我歌送君觞;从军有苦乐,此曲乐未央。仆本在陇上,陇水断人肠。东过秦宫路,宫路入咸阳。时逢汉帝出,谏猎至长杨。讵驰游侠窟,非结少年场。一旦承嘉惠,轻身重恩光,秉笔参帷幄,从军至朔方。边地多阴风,草木自凄凉。断绝海云去,出没胡沙长。参差引雁翼,隐辚腾军装。剑文夜如水,马汗冻成霜。侠气五都少,矜功六郡良。山河起目前,睚眦死路旁。北逐驱獯虏,西临复旧疆。西还赋余资,今出乃赢粮。一矢弢夏服,我弓不再张。寄语丈夫雄,苦乐身自当。”

《赴邠宁留别》

“身承汉飞将,束发即言兵。侠少何相问,从来事不平。黄云断朔歙,白雪拥沙城。幸应边书募,横戈会取名。”

张祜一首:

《采桑》

“自古多征战,由来尚甲兵。长驱千里去,一举两番平。按剑从沙漠,歌谣满帝京。寄言天下将,须立武功名。”

高骈一首:

《言怀》

“恨乏平戎策,惭登拜将坛。手持金钺冷,身挂铁衣寒。主圣扶持易,恩深报效难。三边犹未靖,何敢便休官?”

吴均一首:

《入关》

“羽檄起边庭,烽火乱如萤。是时张博望,夜赴交河城。马头要落日,剑尾掣流星。君恩未得报,何论身命轻?”

李频一首:

《赠李将军》

“吾宗遍好武,汉代将家流。走马辞中原,屯军向渭州。天心待破虏,阵面许封侯。却得河源水,方应洗国仇。”

李希仲一首:

《蓟门行》

“一身救边速,烽火通蓟行。前军鸟飞断,格斗尘沙昏。寒日鼓声急,单于夜将奔。当须殉忠义,身死报国恩。”

刘驾一首:

《送征夫》

“昔送征夫苦,今送征夫乐。寒衣纵携去,应向归时着。天子待功成,别造凌烟阁。”

恕作者不再一一列举了。从上面几首读来,已够使我们回肠荡气,击节欣赏了!总之,民族诗歌到了盛唐,非但在意识上已较初唐更进一步,而音调的铿锵,格律的完善,犹非初唐诗歌所及。再加诗歌的普通化,上至武将,下至鄙人,都有一首以上的歌咏民族精神的诗歌。无疑的,民族诗歌到了盛唐是成熟的时期了。

(五)民族诗歌的结晶——出塞曲

如前所述,唐代的诗人们无论著名的作家,或未著名的作家,至少有一首以上的“出塞诗”。而上至掌握国事的政治家,统率军队的武人,下至贩夫走卒,以及不知名姓的鄙人,也会做一两首关于民族斗争的诗歌。他们都以“出塞曲”为主题,“出塞曲”在当时诗坛上占着极重要的位置。在我们研究中国文学史的人看起来,可称“出塞曲”为唐代民族诗歌的结晶品。

但究竟什么叫做“出塞曲”呢?我们要回答这个问题,先要知道什么叫做“出塞”?

胡云翼在他的《唐代的战争文学》里写着:“班马萧萧,大旗飘飘,军笳悠扬,军行离开长安——唐时的首都很远了;渡过黄河以北了,渐渐渡过陇头水,越过陇西,出玉门关了;或由河北直上,过了黑水头,过了无定河,渐近燕支山了,渐近受降城了。”我们可以借他的话来形容出塞的情景。那兵土们既已出塞,看着那黄沙蔽日,塞外的无垠荒凉,展开在眼前。当着月儿高高地照在长城之上,飒飒的凉风扑面吹来,此时立在军门之前,横吹一支短笛,高歌一曲胡笳,无论你是一个怎样的弱者,也会兴奋起来,身上燃烧着英雄的热血,想着所谓“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了!描写这样悲壮的情景,就叫“出塞曲”。我们来看杜少陵的名句吧!

《出塞曲》

“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丈夫誓许国,愤惋应何有!功名图麒麟,战骨当朽休!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列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掳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

“从军十余年,能无分寸功?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以上为前出塞)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邱?召募赴蓟门,军动不可留。千金买马鞭,百金装刀头。闾里送我行,亲戚拥道周。斑白居上列,酒酣进庶羞。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平沙列万幕,部伍各见招。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古人重守边,今人重高勋。岂知英雄主,出师互长云。****已一家,四夷且孤军。遂使貔虎士,奋身勇所闻。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誓开玄冥北,持以奉吾君”!(以上为后出塞)

杜少陵是一个非战诗人,他身经“安史之乱”,弟妹失散,父子隔绝,战争的痛苦,他是尝够了。所以在他的诗歌里,十九诅咒战争,表现极强的非战思想。而他对于民族意识,尚这样强烈。“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充分表现了他是一个爱国诗人!而“古人重守边,今人重高勋。”“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又可知道他是酷爱和平、讲人道主义的人。于此,我们佩服这个“诗圣”人格的伟大!

下面我再将唐代诗人的“出塞曲”略举数首如下:

虞世南:《出塞》

“上将三略远,元戎九命尊。缅怀古人节,思酬明主恩。”

杨炯:《出塞》

“塞外欲纷纭,雌雄犹未分。明堂占气色,华盖辨星文。二月河魁将,三千太乙军。丈夫皆有志,会见立功勋!”

沈佺期:《塞北》

“胡骑犯边埃,风从丑上来。五原烽火急,六群羽书催。冰壮飞狐冷,霜浓侯雁哀。将军朝授钺,战士夜衔枚。紫塞金河里,葱山铁勒隈。莲花秋剑发,桂叶晓旗开。秘略三军动,妖氛百战摧。何言投笔去,终作勒铭回。”

王维:《出塞》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

陈子昂:《和陆明府赠将军重出塞》

“忽闻天上将,关塞重横行,始返楼兰国,还向朔方城。黄金装战马,白羽集神兵。星月开天阵,山川列地营。晚风吹画角,春色耀飞旌。宁知班定远,犹是一书生!”

王涯:《塞上曲》

“天骄远塞行,出鞘宝刀鸣。定知酬恩日,今朝觉命轻。塞虏常为敌,边风已报秋。平生多志气,箭底觅封侯。”

王涯:《从军词》

“戈甲从军久,风云识阵难。今朝拜韩信,计日斩成安。燕颔多奇相,狼头敢犯边。寄言班定远,正是立功年!”

卢纶:《和张仆射塞下曲》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薛奇重:《塞下曲》

“骄虏初南下,烟尘暗国中。独召李将军,夜开甘泉宫。一身许明主,万里总元戎。霜甲卧不暖,夜半闻边风。胡天早飞雪,荒徼多转蓬。寒云覆水重,秋气连海空。金鞍谁家子,上马鸣角弓。自是幽并客,非论爱立功。”

僧贯休:《入塞》

“方见将军贵,分明对冕旒。圣恩如远被,狂虏不难收。臣节唯期死,功勋敢望侯?终辞修里第,从此出皇州。”

戴叔伦:《塞上曲》

“汉家旌帜满阴山,不遣胡儿匹马还。愿得此生长报国,何需生入玉门关!”

马戴:《出塞》

“金带连环束战袍,马头冲雪度临洮,卷旗夜劫单于帐,乱斫胡儿缺宝刀!”

张仲素:《塞下曲》

“朔雪飘飘开雁门,平沙历乱卷蓬根,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

(六)尾语——唐代的没落与没落的诗人

历史说明自中唐以后,唐朝开始向衰亡的途上走去,藩镇跋扈,宦官窃柄,内乱外患,相逼而至,在这样国运危险万分之际;晚唐的诗人是应该怎样本着杜少陵的非战文学,积极的反对内战!应该怎样继着初唐、盛唐的诗人的出塞从军的壮志,歌咏慷慨的民族诗歌!然而事实是使我们失望的!晚唐的诗坛实充满着颓废、堕落及不可救药的暮气;他们只知道沉醉在女人的怀里,呻吟着无聊的悲哀。看吧!他们的微弱无力的诗歌:

李商隐诗:

《筹笔驿》

“猿岛犹疑畏简书,风云常为护储胥。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他年锦里经祠庙,梁父吟成恨有余!”

《北齐》

“巧笑知堪敌万几,倾城最在著戎衣,晋阳已陷休回顾,更请君王猎一围。”

《赠歌妓》

“水精如意玉连环,下蔡城危莫破颜,红绽樱桃含白雪,断肠声里唱阳关。”

《寄令狐中郎》

“高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休问梁国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温庭筠五首:

《经五丈原》

“铁马云雕共绝尘,柳阴高压汉宫春,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得鹿不由人!象床宝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赠蜀将》

“十年分散剑关秋,万事皆随锦水流!志气已曾明汉节,功名犹尚带吴钩。雕边认箭寒云重,马上听笳塞草愁。今日逢君倍惆怅,灌婴韩信尽封侯。”

《赠少年》

“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风叶下洞庭波。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

《新添声杨柳枝辞》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夜看牡丹》

“高低深浅一阑红,把火殷勤绕露丛。希逸近来成懒病,不能容易向春风。”

杜牧四首:

《遣怀》

“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赤壁》

“折戟沈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崔珏和人鸳鸯之什》

“翠鬣红毛舞文晖,水禽情似此禽稀。暂分烟岛犹回首,只渡寒塘亦并飞。映雾尽述珠殿瓦,逐梭齐上玉人机。采莲无限兰桡女,笑指中流羡尔归。”

《韦庄金陵图》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我们读了上列几首晚唐诗人的诗歌,不得不佩服他们对于修辞学的讲究,字句的美术化,使我们觉得十分满意,而音律的婉转抑扬,真可谓“弦弦掩抑声声思”了!然而当着国家危急存亡的关头,和千百万人民都在流离失所的时候,他们尚在那儿“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只管一己享乐,忘却大众痛苦,那就失掉诗人的人格了!而在初唐、盛唐的诗人写来是“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魏征——“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杜甫——“功名耻计擒生数,直斩楼兰报国恩!”——张仲素——形容出烈士为国牺牲的精神;而在晚唐诗人写来则为“今日逢君倍惆怅,灌婴韩信尽封侯”。怀念自己的禄位,忘掉国家民族,令人齿冷!同样怀古兴感,在老杜笔底写来的“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巾!”咏歌武侯,是何等的慷慨激昂!在晚唐诗人写来则成为“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得鹿不由人!”“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充分表现消极悲观的意识了!大约晚唐诗人只知道留恋儿女柔情,歌咏鸳鸯蝴蝶,什么国家民族?什么民众疾苦?与他们漠不相关!他们无聊的时候,只能呻吟着“希逸近来成懒病,不能容易向春风!”“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唉,颓废的晚唐诗人,没落的晚唐诗人!

(原载《建国月刊》1935年第12卷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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