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武功体”与“吏隐”主题的发展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35 次 更新时间:2014-11-10 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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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寅 (进入专栏)  

姚合(781—855?)应该说是中唐后期的一位重要诗人,在诗史上占有一定的位置。但自近代以来,他的诗史意义似乎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关于姚合生平和创作,到80年代前期为止仅停留在文学通史的简单叙述上,专门的研究只有王梦鸥、邝健行先生的两篇论文。80年代后期才陆续出现曹方林、徐希平、郭文镐、尹占华等先生的考证,并发表了几篇分析他诗歌创作及与贾岛异同的论文。至于姚合在诗歌史上的地位,同学张宏生已通过他对南宋江湖诗派、清代高密诗派的影响作了精彩的论述。这些论著无疑从不同角度为认识姚合的诗史意义提供了有益的参照,但我觉得姚合的诗史意义仍留有从主题史的角度去开拓的内容。具体说就是,他的名作《武功县中作三十首》丰富了“吏隐”主题的蕴涵,发展了它的表现手法,从而使士大夫诗歌的这一基本主题得到了深化。

自宋代以来,论唐诗者习惯将姚合与贾岛并称,但从诗作的实际水准来看,姚合无论是艺术创造力还是语言功力都较贾岛为逊色。姚合的作品题材比较狭窄,《全唐诗》所收7卷诗中,送行1卷、寄赠1卷、 感怀1卷、题咏1卷、游赏1卷、唱和1卷,已包括其题材范围。姚合的艺术才能也只局限于五言和近体,古来欣赏其诗者称“五律洒脱似不作意,而含蓄不尽,七律亦新脆可喜”(胡寿芝《东目馆诗见》卷1), 然而更多的人如方回、胡震亨、纪昀等还是予以“格卑”、“尖小”、“纤仄”的评价,纪晓岚直谓“语僻意浅,大有伧气”(《瀛奎律髓刊误》卷6姚合《武功县中》批语)。我觉得, 这些风格上问题在贾岛也不能避免,但贾岛决没有姚合那艺术表现的平庸和遣词造句的呆滞。像《寄陆浑县尉李景先》“月色生松里,泉声在石间”,简直是王维诗的点金成铁手。又如《送雍陶游蜀》“相如何物在,应只有琴台”,《送崔约下第归扬州》“江边道路多苔藓,尘土无由得上衣”,虚字衬幅,造句颇为冗蔓。据姚合自己说,当时往来的朋友嫌他诗僻(《武功县中作》其十七),而他本人好像也不太满意自己的作品,曾说:“寻常自怪诗无味,虽被人吟不喜闻。”(《寄李干》)说实在的,他的诗要说魅力,恐怕只有真挚率性一点,比如《闲居遣怀十首》其八:“野性多疏惰,幽栖更称情。独行看影笑,闲坐弄琴声。懒拜腰肢硬,慵趋礼乐生。诗文随日遣,不是为求名。”但这样的作品在唐诗中实在不能说有什么独创性,若严格地说,姚合无论在哪方面都不能算是优秀诗人。他在诗史上的地位,我认为与他在诗中给自己留下的独特形象,具体说就是《武功县中作三十首》所自我塑造的吏隐形象有关。

我们都知道,姚合习惯被称为姚武功,起码从宋代即已如此。方回《瀛奎律髓》卷10有云:“妙少监合,初为武功尉,有诗声,世称为姚武功。”“姚武功”这个称呼很耐人寻味:姚合释褐校书郎,历官武功主簿、富平和万年尉、监察御史、殿中侍御诗、侍御史、户部员外郎、金州刺史、刑户二部郎中、杭州刺史、右谏议大夫、给事中、陕虢观察使,终于秘书少监,历官可谓夥矣。可是除他的诗集称《姚少监集》外,后世一般都以他的初仕之职称他姚武功,这在习惯以最高、最荣耀的官职或谥称人(如王右丞、杜工部、韦苏州、韩文公)的古代是很奇怪的现象。由此也可见,在人们的印象中,他与武功是多么密切地联系在一起,一如韦应物与苏州、白居易与杭州、柳宗元与柳州。不用说,这种联系正是《武功县中作三十首》(下文简称《武功作》)造成的,方回所谓“有诗声”即指此。北宋英宗治平年间(1064—1067),王颐将这组诗刻石,次序和文字都与今传有异,(注:毛晋《汲古阁书跋》云:“余向藏宋治平王颐石刻《武功县中诗》三十首,诠次不同。县去京城远一,方拙天然性二,微官如马足三,县僻仍寥落四,薄书多不会五,晓钟惊睡觉六,自下青山路七,性疏常爱卧八,日出方能起九,客至皆相笑十,一日看除目十一,作吏荒城里十二,谁念东山客十三,邻里皆相爱十四,穷达天应与十五,闭门风雨里十六,朝夕眉不展十七,簿籍谁能问十八,腥膻都不食十九,宦名浑不计二十,假日都无事二十一,一官无限日二十二,朝朝门不闭二十三,欲依循循术二十四,漫作容身计二十五,文印三年坐二十六,长忆青山下二十七,自知狂僻性二十八,作吏浑无思二十九,门外青山路三十。其字句差池,夹注行间。石本今已失去,每咏表圣亡书久似忆良朋之句,为之泫然。”)可见当时传本非一。到南宋赵师秀编《二妙集》,又多选其中篇章,与贾岛诗并奉为“四灵派”楷模。这都是《武功作》在宋代受到重视的证明。辛文房《唐才子传》卷6论姚合诗云:

与贾岛同时,号姚贾,自成一法。岛难吟,有清冽之风;合易作,皆平澹之气。兴趣俱到,格调少殊。所谓方拙之奥,至巧存焉。盖多历下邑,官况萧条,山县荒凉,风景凋敝之间,最工模写也。

按:《全唐诗》收姚合诗435题,531首,富平、万年所作难以确举一二,所谓“官况萧条,山县荒凉”者,其实仅仅是武功之作制造的印象。故清代李怀民《中晚唐诗主客图》说姚合“佳篇美不胜收,然无逾《县居》诗者”,并由此断言“君以武功得名,未必不由此诗起也”。《四库提要》也说“(姚合)诗家皆谓之姚武功,其诗派亦称武功体,以其早作《武功县诗》三十首,为世传诵,故相习而不能改也”。康熙三十五年(1696)王渔洋告祭西岳,于陇州县头镇见元代吴山县令丁带所题十诗,爱其似姚合武功作,恐岁久湮没,特为赋诗表扬之。(《秦蜀驿程后记》卷上)这更属于爱屋及乌的雅谈了。从后人对姚合的印象来看,他的诗名的确常与《武功作》联系在一起。如清代高密派诗人鹿林松《寄怀李矞云长安》诗有云:“遥知武功后,别有县居诗。”而谭宗浚则说:“自古循吏罕能诗,陶潜在彭泽,姚合在武功,诗工矣,而政绩不传。”(《石麟士大令诗序》)这不明显告诉我们,“姚武功”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印象只是《武功作》30首吗?这组诗究竟有什么魅力,引无数读者竞相倾慕?

据郭文镐先生考,姚合任武功县主簿是在长庆元年(821 )春至三年春间,当时诗人年过四十。(注:从郭文镐先生说。陶敏先生则认为姚合官武功在元和十五年至长庆二年,见《唐才子传校笺》第五册姚合条。)此前他的经历是元和十一年(816)进士及第, 元和十二年至十五年间曾入田弘正魏博节度使幕为从事。之后一度归隐长安近郊山中,到长庆元年春赴武功县主簿任。从《送任畹评事赴沂海》“丈夫贵功勋,不贵爵禄饶”,《送独孤焕评事赴丰州》“须凿燕然山上石,登科记里是闲名”等句来看,他投军是有立功报效之志的,在魏博幕中曾有《寄狄拾遗时为魏州从事》诗抒发意气:“主人树勋名,欲灭天下贼。愚虽乏智谋,愿陈一夫力。”可是后来他显然未得重用,所以到元和十五年十月田弘正移镇成德时,便决意还归。“何路免为客,无门卖得诗”(《送费骧》),“谁能买仁义,令子无寒饥”,“士人甚商贾,终日须东西”(《送张宗原》)。在看透了斯文于斯世终无可售的命运后,他遂把一腔热血都换作冷吟闲唱。来到武功上任,尽管是荒郊小县,毕竟初仕,换了别人,或当锐意进取,但姚合却似已心灰意懒,不图有所作为,只想得过且过地打发日子了。《武功县中作三十首》的第一首可以说是组诗的总纲,开卷就阐明了自己居官的态度:

县去帝城远,为官与隐齐。马随山鹿放,鸡杂野禽栖。绕舍唯藤架,侵阶是药畦。更师嵇叔夜,不拟作书题。

诗中涉及的内容主要是县远地僻、居官似隐、种药养生、生活懒散四点。这四点正是组诗的核心内容,以此为纲,姚合散漫地编织出了他的武功诗章。从第十二首“自下青山路,三年著绿衣”两句看,该诗应作于任期的第三年,由此可以断定,这组诗写作的时间跨度相当大,内容包括了他在武功主簿任三年间的日常生活和感受。

《武功县中作》本义是在武功任职期间所作,这题目看似很普通,然而在现存唐诗中也并不多见。显然,“武功县”在此并不是地理的概念,而是行政的概念,指诗人任武功主簿一职的经历,形式上相类似的作品我只想到高适《封丘作》。这类作品通常写地方官案牍簿书的日常生活,无论持肯定或否定,“作吏”的情景都应在诗中占有中心位置。但姚合诗却不是这样,他笔下的仕宦生活明显有着非吏化的倾向。首先是县城和县衙的景观,在他的笔下呈现出朴野的色彩。除第一首对衙居的具体描述外,他在别的诗里还写到山县的荒凉气氛:

微官长似客,远县岂胜村。竟日多无食,连宵不闭门。(其十)

县僻仍牢落,游人到便回。路当边地去,村入郭门来。(其十一)

僻野荒寒也许真是武功县的实情,但说县城不如村庄,未免太夸张了些。姚合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呢?一个不像县的县,一个不像官的官。他笔下的主簿生活,没有励精图治,没有一心在公,只见耽诗、好酒、贪睡、养生,而这些都直接与吏事相对立。比如他写耽诗:

客至皆相笑,诗书满卧床。爱闲求病假,因醉弃官方。(其七)

一日看除目,终年损道心。山宜冲雪上,诗好带风吟。(其八)

在这里,耽诗已经与吏务与功名相抵触——诗人因诗而求闲告假、冷淡功名,但他还是感到受了拘束,懊悔不已:“自嫌多检束,不似旧来狂。”“只应随分过,已是错弥深。”这既为吏隐的态度解释了理由,又为后面解官归田的理想作了铺垫。姚合的健康状况显然不是很好,所以诗中多次写到种药、修道和养生:

方拙天然性,为官世事疏。唯寻向山路,不寄入城书。因病多收药,缘餐学钓鱼。养身成好事,此外更空虚。(其二)

作吏荒城里,穷愁欲不胜。病多唯识药,年老渐亲僧。(其十四)

至于贪睡,更成了将养生和逃避吏务统一起来的妙方,诗中屡屡着笔。或云不顾案牍而早睡:

簿籍谁能问,风寒趁早眠。(其十七)

或云慵理公务而懒起:

簿书多不会,薄俸亦难销。醉卧慵开眼,闲行懒系腰。(其四)

月出方能起,庭前看种莎。(其十三)

第二十一首写假日里营造假山之乐,起言“假日多无事,谁知我独忙”,点出自己居官则倦怠、假日则活跃的习性;末结以“唯愁明早出,端坐吏人旁”,说明自己不耐烦上堂理政的心情。明明得便宜无限,还作出一付委屈不堪的神情,这样一种居官态度,当然是于人于己都不会满意的,结果只好将眼前的仕宦视为暂时的委屈,以“养生宜县僻,说品喜官微”(其二十二)自解,更以日后的解官归田来自慰。这种心情集中地记录在组诗的第二十六首中,成为武功主簿生活的完整总结:

漫作容生计,今知拙有余。青衫迎驿使,白发忆山居。道友怜蔬食,吏人嫌草书。须为长久事,归去自耕锄。

仕宦的不适,折腰的屈辱,怀归的渴望,加上颈联对生计困乏的婉曲暗示和惰于案牍的细节补充,如此等等,准确地说已不属于吏隐主题的表现。因为吏隐的前提是兼得享受吏的富足和隐的自在,为官而依旧贫困,懒散而遭吏嫌怨,终究两不得宜。于是诗的主题就只能归结于退隐了,这也是很自然的归宿——吏隐向来就是作为归隐的过渡阶段存在的,历来吟咏吏隐者莫不以归隐为终极理想。姚合的贡献在于将这过渡阶段作了放大,使隐逸母题在吏隐这一阶段的内涵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从姚合现存作品来看,他对吏隐有相当自觉的意识,并经常与友人交流这种经验。在入仕的早年,他有《寄陆浑县尉李景先》诗写道:“微俸还同请,唯君独自闲。地偏无驿路,药贱管仙山。月色生松里,泉声在石间。吟诗复饮酒,何事更相关。”又有《寄永乐长官殷尧藩》诗云:“故人为吏隐,高卧簿书间。绕院唯栽竹,逢僧只说山。”白居易分司东都,作《中隐》诗,姚合无疑是个大知音,说“海内嫌官只一人”,“宾客分司真是隐”。(《寄东都分司白宾客》)通览姚合诗,经常可以看到对友人吏隐生活的欣赏,这正是他自己生活态度的反映。由于这些作品篇幅有限,主题的展开尚未越出前人的藩篱,唯有《武功作》30首篇幅庞大,集中展示了他对吏隐主题的开掘,从而成为诗史的话题。

对中唐诗来说,吏隐早已不是新鲜的主题。自谢朓以来,经王维、大历诗人尤其是刘长卿、韦应物、白居易的演绎和发展,这一主题的内涵已相当丰富。而吏隐的含义,也诚如日本学者赤井益久教授所指出的,由“隐于吏中”进而“兼吏隐”,进而演变为“以吏为隐”,其内核愈益向隐的方向倾斜。置身于元和诗坛的姚合,不可能不受时代思潮的影响,《武功作》其十三“吏来山鸟散,酒熟野人过”一联,即暗合于戴叔伦《张评事涉秦居士系见访郡斋即同赋中字》的“遣吏山禽在,开樽野客同”。但姚合《武功作》的立意决不是吏隐主题的沿袭,而是它的拓展。在我看来,《武功作》起码在三个方面赋予吏隐主题的表现以新内容。

首先是吏隐生活图景的具体化。从上文征引的作品已可看出,姚合笔下的吏隐生活涉及面之广,是无与伦比的。饮酒垂钓,寻山野游,固为吏隐传统应有之义;而常时的贪睡养生,采药种莎,假日的营造山石,更为吏隐主题增添了具体而丰富的生活图景。清代诗论家贺裳很欣赏姚合善于形容山色荒凉,官况萧条,称赞“马随山鹿放,鸡杂野禽栖”一联“刻画而不伤雅”(《载酒园诗话》卷1), 我以为下列诗句所描绘的日常生活情景,也是在前人诗中不曾看到的:

小市柴薪贵,贫家砧杵闲。读书多旋忘,赊酒数空还。(其五)

纵出多携枕,因衙始裹头。(其六)

爱闲求病假,因醉弃官方。(其七)

每旬常乞假,隔月探支钱。(其十七)

净爱山僧饭,闲披野客衣。(其二十二)

尽管这里出现坐衙、乞假、支俸等官人生活的细节,但相比其他有吏隐倾向的诗人来,《武功作》的官宦色彩仍要少得多,更富于庶民气息。其十八写道:“闭门风雨里,落叶与阶齐。野客嫌杯小,山翁喜枕低。听琴知道性,寻药得诗题。谁能更骑马,闲行只杖藜。”结尾两句,比照丰应物诗里不经意地提到的游山排场,很能显出姚合的平易和本色(当然,两人地位的差异也可能是一个原因)。值得注意的是,诗中提到的“野客”是《武功作》里经常出现的重要角色:“吏来山鸟散,酒熟野人过”,“野客嫌知印”,“野客教长醉”,“野客嫌杯小”,“闲披野客衣”。这些“野客”不仅是吏隐生活的共享者或助成者,而且在趣味上直接构成对吏的否定。有了他的参与,加上周围诗人的作品的映衬,姚合的吏隐生活就更具体而鲜明了。朱庆余《夏日题武功姚主簿斋》有云:“亭午无公事,垂帘树色间。僧来茶灶动,吏去印床闲。傍竹行寻巷,当门立看山。吟诗老不倦,未省话官班。”这是友人眼中的武功主簿姚合,与他笔下的自我形象如出一手:“自知狂僻性,吏事固相疏。只是看山立,无嫌出县居。”(其二十九)

回顾一下吏隐主题的表现史,我们就会发现,姚合给自己画了一幅古典诗歌中前所未有的、也是为正统观念所不容的懒吏的自画像。从谢朓、王维、戴叔伦到韦应物、白居易,吏隐的主题一脉相承,但通常只写如何在退政之暇放松自己,为政则决不敢懈怠,更没有写到玩忽职守,不理案牍。戴叔伦虽然有“文案日成堆,愁眉拽不开”(《答崔载华》)之叹,但诗中更多地流露出的是励治爱民的责任感,为“智力苦不足,黎甿殊未安”(《将赴湖南留别东阳旧僚兼示吏人》)而惭愧;韦应物典郡日多放浪于山水之间,那也只是休沐闲暇,他的名句“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寄李儋元锡》)明白袒露他克尽职守的心情。姚合于筮仕之初,敢于坦言“簿籍谁能问”、“簿书多不会”,显得尤为大胆,予人深刻印象。当然,这也就在初仕,后来官做大了,他便不再放肆。初入朝为御史时,犹有“乌府偶为吏,沧江长在心”(《洛下夜会寄贾岛》)之句,及官金州、杭州刺史,虽有《题金州西园九首》、《杭州郡斋南亭》、《杭州官舍偶书》、《杭州官舍即事》等诗写吏隐的心情,却已没有那种肆无忌惮的笔墨。如《金州书事寄山中旧友》虽说“买酒终朝饮,吟诗一室空”,可用了更多的笔墨写政通人和的气象,而且末尾还不无得意地说“林下无相笑,男儿五马雄”。《杭州官舍偶书》则云:“闲吟山际邀僧上,暮入林中看鹤归。无术理人人自理,朝朝渐觉簿书稀。”口气甚是自夸。

如果《武功作》为吏隐主题所增添的仅仅是生活图景,那么它就只是普通的隐逸诗或像秦系之类的隐士诗而已。这组作品之所以具有特别的意义,我觉得就在于它发掘出了吏隐生活中特别富有诗意的细节:

移花兼蝶至,买石得云饶。(其四)

就架题书目,寻栏记药窠。(其九)

移山入县宅,种竹上城墙。惊蝶遗花蕊,游蜂带蜜香。(其二十一)

扫舍惊巢燕,寻方落壁鱼。(其二十三)

印朱沾墨砚,户籍杂经书。(其二十九)

这些生活细节都是唐诗中很少见的,出现在《武功作》中更引人注目。第一联无论放在谁的集中都是不可多得的佳句,非耽于莳花玩石者不能道。尤其是后句,雅有谐趣,一个口语化的“饶”字把作者的愉快心情写得格外生动。第二联为藏书题签的情形也很特别,是唐诗中少见的生活场景。第三联对营造园林的叙述较为一般,但后两句体物却十分精致,与第四联两句同为姚贾体的典型代表。第五联乃是懒吏文案的写照,属于姚主簿日常生活的特殊细节,取材给人以新鲜感。这些新异的景象不仅为吏隐主题、也为整个唐诗增添了新的艺术表现。

应该说,上述对吏隐生活中的诗意的发掘,实际上是与诗本身成为姚合吏隐生活的有机构成相关的。中唐以后,诗人们对诗歌的人生意义的体认愈益深刻,作诗本身越来越经常成为诗歌观照和咏歌的对象,在这方面,姚合是个有代表性的诗人,而《武功作》又典型地体现了这种时代精神。其十六写道:“朝朝眉不展,多病怕逢迎。引水远通涧,叠山高过城。秋灯照树色,寒雨落池声。好是吟诗夜,披衣坐到明。”诗人多病生愁,深居简出,唯以营造园林、堆砌山石消遣,但真正让他忘却愁烦的乃是秋灯听寒雨,吟诗消永夜。通观《武功作》30首,诗在各种场合都充任了超越吏、隐,使二者达成同一并升华到艺术境地的媒介。游山时它挟裹着豪情:“山宜冲雪上,诗带好风吟”(其八);静夜里它深寄相思:“秋凉送客远,夜静咏诗多”(其九);愁闷中它缠绵蕴积:“酒户愁偏长,诗情病不开”(其十一),“饮酒多成病,吟诗易长愁”(其二十七);梦回之际它低徊成章:“梦觉空堂月,诗成满砚冰”(其十四);虽则廉抑自持:“新诗久不写,自算少人看”(其二十五),依旧高标品格,暗自期许:“作吏无能事,为文旧致功。诗标八病外,心落百忧中。”(其三十)这就是吏隐生活中的诗,超越世俗的诗。参照《送刘禹锡郎中赴苏州》“太守吟诗人自理,小斋闲卧白蘋风”,《送洛阳张员外》“藓庭公事少,应只独吟行”,《寄送卢拱秘书游魏州》“官闲身自在,诗逸语纵横”,我们看到诗与吏的并峙,诗对吏的包举和超越。

清代江开《继雅堂诗集序》曾就吏务与文学的关系作过论断:“声音之道与政通焉。顾或于簿书旁午而性耽吟咏。自谓大远于俗吏,而时事之废失已多;若因案牍之繁焚弃笔砚,不暇自适其性情,亦未免绌于才而疏于学耳。”基于这种看法,诗与吏两者的理想关系应该是相辅相成,两不相妨,既不荒废吏务,又不耽误吟咏。事实上也是如此,因诗废务的诗人古来无闻。前辈诗人孟郊在溧阳县尉任有耽诗废务而求分俸的传说,但他的诗中没有写怠政的情形,不似姚合坦率无忌。从这一点来说,《武功作》在吏隐主题的表现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它在画出作者懒吏形象的同时,也为他留下了诗吏的形象,使吏隐与诗愈益密切地联系起来,使得吏隐愈益诗意化,以至于成为一个与诗人形象相联系的概念。只要一说到吏隐,我们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诗人和诗人生活的印象,套用荷尔德林的诗句,也可以说——

人,诗意地栖居在吏隐中。

《武功作》这30首诗,如果孤立地零星地看,与一般隐逸诗的趣味似乎差别不大。但作为组诗来看,它以连章的形式对吏隐主题进行集中的演绎,实具有鲜明的特色。回顾吏隐主题的发展,我们虽可以举出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始之宣城郡》、《冬日晚郡事隙》,戴叔伦《赠韦评事儹》,韦应物《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再游西山》、《秋景诣琅琊精舍》,白居易《中隐》等典型作品,但像《武功作》这样集中地表现吏隐主题的组诗尚未见。就这点而言,也可以说《武功作》是吏隐主题真正定型的标志,姚合是使吏隐主题的艺术表现产生飞跃的诗人。“武功体”的诗史意义正在这里,它不仅囊括前作,而且极大地影响了后世的诗歌创作,以至于形成“衙斋诗”的系谱。如清代张修府《衙斋杂咏》(《小琅环园诗录》卷3 )之类,分咏“判牍”、“放衙”、“劝农”、“课桑”、“校士”、“练丁”、“绝炊”、“注考”,遍及地方官吏政务和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内容更加丰富。为此,我们在研究吏隐主题的发展时,应该给姚合“武功体”留下一个特殊的位置,并对《武功作》予以特别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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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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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扬州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0年03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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