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论美》——美是自由的象征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168 次 更新时间:2014-10-10 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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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泰 (进入专栏)  


在《1844年经济学一哲学手稿》一书中,马克思表明,美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这一充满现代精神的见解,为我们的美学研究,指出了正确的道路。

正因为美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所以离开了人,就没有美。所以研究美,归根结底,也就是研究人。美的哲学是人的哲学的一个部分,是人的哲学的深层结构,它的一切前提都是从人的哲学引伸出来的。

美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人的本质是自由;所以美是自由的象征。这一自上而下的三段论式,恰好表述了一个我们自下而上地得到的信念。兹试为论说,以就正于先进。

自由是认识和把握了的必然性。

它首先是一种认识,一种意向,一种包含着目的、意识、趋向在内的主体性心理结构。

没有意向的自由是不可思议的,假如我不知道拿自己的自由怎么办,我就等于没有由由。

其次它是一种手段。“目的通过手段和客观性相结合,并在客观性中和自由相结合。”这种结合,也就是实践地对必然性的把握与驾驭。

所谓“必然性”,也就是客观的规律性。在人类的自由中,它是一个被扬弃的环节。作为一个个不断被扬弃的环节,它又是构成人类自由的要素。

所以必然性并不是自由的对立面,而是包含在自由之中。自由是规律性和目的性的统一,统一的中介,就是人类的实践,即“手段”。

手段不是一个静止的事实,而是一种不息地运动着的力。所以自由也不是一个静止的事实,而是一种不息地运动着的力。

这不是一种盲目的力,而是一种自觉的和有意识的力。它所运行的方向性,也就是作为动力主体的人的目的性。这是它与一切任何其他自然力的根本区别。

相对于这种力来说,其他的力都是必然性。认识和把握这外在的必然性,使之成为自身运动和发展的环节,这是自由通过手段所要实现的目的。

事物的价值,根源于人的物质的和精神的需要,根源于人从满足需要的可能性的角度,对事物进行评价。这种评价过程自始至终包含在实践和认识过程之中,表现为实践的方向性和认识的目的性。在这个意义上,目的是被意识到了的人的需要,是主体对于价值的自觉的追求。这种追求是通过克服外在世界的疏远性来实现的。在这里,真与善的矛盾被体验为外在世界的疏远性。    真与善常常是矛盾的。“目的的活动不是为了自己要把某种现存规定接受到自身中和融会这种规定,倒是为了奠定自己本身的规定,并通过扬弃外部世界的各个规定来使自己获得具有外部现实性形式的实在性。”正因为如此,“目的的活动”才是一种创造世界的活动。它的实现才表现为自由。

但是,“‘客观世界’‘走着自己的道路’,人的实践面对着这个客观世界,因而目的的‘实现’就会遇到‘困难’,甚至会碰到‘无法解决的问题’。”只有手段的实践,才是解决困难与问题的唯一途径。手段在“走着自己的道路”的客观世界开拓出一条“人的道路”,并迫使客观世界放弃自己的道路而走上人的道路并导向人的目的。所以道路本身的能动的形式,就意味着、或者说象征着目的,而成为一种自由的信息。

我们同意贝尔的意见,美是“有意味的形式”。但是我们认为,形式的意味不仅来自他所说的“历史的积淀”,也来自自然科学家们所说的、植根于人的自然生命力深处的“心理原型”。不论来自什么,它都是一种自由的信息。

美的形式是自由的信息,是自由的符号信号,或者符号信号的符号信号,即所谓象征。


如果说自由是目的,那么同样可以说,美是目的。

如果说自由是手段,那么同样可以说,美是手段。

如果说自由是手段和目的的统一,那么同样可以说,美是手段和目的的统一。

如果说自由是一种体验,一种经验形态,一种快乐和幸福,那么同样可以说,美是一种体验,一种经验形态。一种快乐和幸福。

如果说自由是规律性和目的性的统一,是主体和客体的统一,是内在的精神世界同外在的物质世界的统一,那么同样可以说,美是规律性和目的性,主体和客体,内在的精神世界同外在的物质世界的统一。

如果说自由是有限和无限的统一、个体和整体的统一、存在和本质的统一,那么同样可以说,美是有限和无限、个体和整体、存在和本质的统一。

如果说自由是一种对于理想境界的永不停息的追求,那么同样也可以说,美是对于理想境界的永不停息的追求。

总之,举凡我们可以用来描述和定义自由的一切,都同样可以用来描述和定义美。

创造,这是人类自由的主要形式。这种形式。也是审美活动和艺术活动的主要形式。

通过自由而有意识的活动,人不仅创造了世界,也创造了他们自身。人是一种处在不断的创造和不断自我创造过程中的活动为存在物,这是人不同于任何其他存在物的基本特征。

起重机是人手的加强,摩托车是人脚的加强,电子计算机是人脑的加强,显微镜、望远镜、超声波、雷达等等则是人的感觉器官的加强。这些人类的创造物和与之相应的社会关系、文化心理结构等等的出现,不仅改变了世界,也改变了人自身。而这每一改变,都是人类走向自由的一步。我们很难说它是手段还是目的。由于改变是无穷的,由于每种创造都带来新的需要、新的欲望和新的动力,所以暂时是目的的事物,长期看来则是手段。

所以人类进步的过程,与其说是手段创造目的,不如说是目的创造手段。手段是最高的价值,是最高的物质价值,也是最高的精神价值。

什么是进步的活动?什么是积极的活动?进步的和积极的活动就是创造价值的活动。或者是创造物质价值(物质生产),或者是创造精神价值(精神生产)。审美活动和艺术活动作为创造精神价值的活动,也是一种推动历史进步的、积极的活动。

创造是对于现实世界的超越,是对于已知的和被认可的世界的超越,是从已经熟悉的一切之中挣脱出来,向着前所未有的、被拒绝的和不可知的世界探索前进的活力。它不仅需要智慧和意志,而且需要诚实和勇气。这一切精神品质是人类赖以取得进步的精神武器。

正是在这两个世界的交叉点上,不息地跃动着人类生命的脉搏,燃烧着美的光芒:它植根于以往,立足于现在,面向着将来,在刹那中呈现出永恒,在有限中呈现出无限。

以往是无限的,将来也是无限的,现在不过是联结二者之间的桥梁,它永远是一个消逝着的环节。现实的、已知的、被认可的世界代表着已往,它力图限制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前所未有的、被拒绝的和不可知的世界代表着将来,它不断地向人们发出前进的召唤,不断地燃烧起人们对于更高人生价值的渴望,并且把这渴望转变为行动的意志和力量。

但是,你只有立足于现在,立足于此时此地的刹那,你才能分清以往和将来。这个消逝着的环节,却是那些永恒的和无限的环节之依据。换句话说,没有此时此地的人生的照耀,没有那在交叉点上燃烧着的光芒的照耀,一切以往和将来却将沉入虚无之中。而说到究竟,所谓生命,所谓“自我”,还不是一种有始有终的、此时此地刹那间的现象吗?生命力是一种从过去向未来突进的力,人类的自由是一种自觉地和有意识地从过去向未来突进的力。只有静止的、死的东西才不分过去、现在和将来。生命在于运动,运动在于变化、差异和多样性。生命力的运动结构,呈现出变化、差异和多样性。静止就是单一,死了就不变了。

但是一种植物只能开出一种花,一种鸟儿只会唱出一种歇……自然生命力所呈现出来的变化、差异和多样性,同人类自由是无法比拟的。自由是生命力的升华,它通过认识和驾驭必然性,有意识地按照主体的需要而不断创造世界,并在这创造过程中不断地生产出新的需要,新的动力,而这,不也就是人的本质吗?艺术活动和审美活动所追求的变化、差异和多样性,不就是这个本质的一个对象吗?


但是变化、差异和多样性,仅仅是美的规律的一个方面。还有另一个方面,就是这些变化、差异和多样性都必须导致统一。

从归根结底的意义上说,人类的生命并不是与自然对立的力量,他的活动不过是拥有人类的自然自身的活动,人对自然的改造不过是自然通过人而进行的自我改造。在这个意义上人所创造的一切多样性和丰富性又都可以还原为一,这个一就是自然自身。

生命,这是偶然地从第一性的物质中得到的无限众多的组合形式中的一个特殊的组合形式。现代科学是用“熵”、“平衡态”这样的概念来描述这种形式的。它们说生命是“远离平衡态的平衡态”,这种描述来自十九世纪后半叶的两个伟大发现:一个是进化论,一个是熵定律,即热力学第二定律。进化论指出,生物的进化总是朝着增加信息和秩序的方向,由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不断发展的;而熵定律则指出,物质的演化总是朝着消灭信息,瓦解秩序的方向,逐渐由复杂到简单,由高级到低级不断退化的。退化的极限,就是无序的平衡态,即熵最大状态、一种无为的死寂状态。熵最大是无序平衡态,生命是有序平衡态。生物愈是进化,生命系统组织结构有序程度也就愈是提高,自我调节、自我再生的能力愈是增加,遗传变异机制以及同外间世界进行的能量、物质交换与信息传递愈是增多和扩大,从而也就愈是远离熵最大平衡态。所以说,生命是远离平衡态的平衡态。

生命力的这种深远复杂的演变,从宏观宇宙的角度来看,不过是一些小小的、暂时的和局部的变异而已。并且如果没有许多随机因素的偶然配合,例如在空间上如果没有老一代的恒星从它们的核心爆发出构成生物躯体的重元素,或者在时间上前代恒星尚未形成或太阳已经耗尽了它的光和热,这个变异是不会出现的。这种偏离了平衡态的平衡态是信息的起源、即有序的起源。它依靠不断从环境吸收“负炳”(或者说吃进“秩序”)来保存自己,而热力学第二定律则力图瓦解它以恢复熵最大无序平衡态。“熵最大”就象是一个巨大的引力中心,从它所发出的引力起作用的程度,也就是生命体受破坏的程度。生命为了保持自己的存在,它的全过程都是一场持续不断的反对熵流的斗争:通过员外间世界的互相变换,无数物质质点和它们所固有的能量连续不断地进出生物体,连续不断地同化和异化,构成了生命。在这个过程中,原生质中发生的亿万化学反应不但和谐地结合为一个统一的程序,并且这个程序还制约着同外间世界相适应的自我保存与自我再生,形成了生命所固有的、自动地导致有益结果的方向性。正是这种无意识的方向性,被生物学中的目的论者称之为“目的”,它决定了进化由低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的行程。并且在这个行程之中,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动物的本能和行动规律,使不同的动物对不同的刺激做出不同的反应,成为一种支配动物行为的必然性。必然性的范畴是规律性的范畴。

生物愈进化,它的结构和功能愈是复杂和多样,也就愈是能主动能动地适应世界。等到这个发展过程达到主体能够反过来认识和驾驶必然性、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改造世界时,也就出现了人类的自由。人类的自由不是无根之木,它是从不知自由为何物的浑沌中孕育和生长出来的。人在改造(创造)世界的同时,也改造(创造)了他自己。

人类所感受到的宇宙的和谐,恰恰是他们的生命存在的形式。所以人对宇宙和谐的心领神会(审美快乐),仍然带有自我观照的性质。宇宙与生命的这种异质同构不是偶然的,这里面显然存在着一种规律性与生物学意义上的“目的性”的统一。这种统一并没有经过人的有意识的实践手段这一绝对中介,不是直接的所谓自由形式,但它是包含着意识的“人的感觉”可以实践地把握的,所以在象征的意义上它仍然是美的。因为在象征的意义上,它和直接的自由形式具有直观的同一性,二者所触发的心理效应作为经验形态(在其中只有前景是现实的,而隐藏在前景后面、形成前景的那些巨大的历史沉积,则是非现实的)是完全一样的。而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二者也还是一者,自由的形式也还是自由的象征,因为自由并不停留在任何一种形式上。

作为自由象征的一种形式,和谐并不是同一,而是变化、差异和多样性的对立统一。宇宙如此,生命如此,美与艺术亦如此。从现代宇宙学的角度来看,老子从“一”的抽象出发,以概括“恐将灭”的万物,比之于古希腊哲人的以数为万物的本源,无疑是更深刻地触及了我们存在的根源。这个“一”并不生存,“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但它是生存的背景。生命的旋律正是在这个背景的基础上进行的。万物有生必有死,正如音乐的旋律,它不断离开基调向其它调子变换,而又终于不得不回到原来的基调。生命的旋律也是在不断地离开单一的无序平衡态(所谓一)向各种各样的有序平衡态(所谓多)进化,而又终于不得不回到原来的无序平衡态。这,正如佛陀所说:“我从来处来,还向来处去”。如此在单一的基础上不断探索追求变化、差异和多样性的努力,其整体运动的结构形式,恰象是一首歌。

反过来看,艺术,例如音乐所表示的,不就是这运动着的力的结构模式吗?不就是这种生命力的运动形态所留下的轨迹或图案吗?而同时,音乐种类的千差万别(例如它有各种速度和调子,有牧歌和摇篮曲,也有哀歌和进行曲……),不正是呈现出人类生命力的多样性和丰富性吗?我们常说,音乐性是一切艺术的通性,是绘画、雕刻、舞蹈、建筑、戏剧、小说、诗词、书法,和建筑等等的通性。这也就是说,这一切艺术都具有一个运动结构多样统一的共性。多样性表现着人类所进行的各种各样的努力:追求、探索、创造和克服障碍。这些努力是由物种的各个个体分别进行的,所以呈现出无限多样而又千变万化的形式。而它们所取得的任何成就则是属于物种的。个体将要消灭,而物种会因此得到发展,因此增加生存的机会。这样个别的追求就会和类的成功合而为一。这种个体和整体的统一,就象是一个单独的乐音,它离开主旋律以后又通过和音音程回到主旋律。在这种音乐的形式与生命的形式之间,不是存在着一种运动结构模式的同一吗?

对于人类来说,生命是自由的前提,而自由是生命的意义。但是许多没有生命的死的东西,例如宝石的结晶,窗玻璃上的冰花,象书法一般在岩壁上纵横交错的枯藤,不是都因为它们表现在人类美感中的形式,与上述人类生命力运动的结构模式相类似,即所谓异质同形,因而就具有一种生命的意味,而成为自由的象征吗?我们的感觉随着这种形式运动时所体验到的自由的快乐,不正是审美经验的现实的内容吗?


在象征的意义上,直接的现实性并非审美事实的要素。正如对象是否表现出“生命的意味”,并不取决于它的物质实体是否真正具有生命。“表现”在这里就是“创造”,就是在对象上进行“加工”。不过这种加工的实践,是通过感觉来进行的,是自由意识通过感觉而“进入”对象,并在对象中被主体所认识,而不一定是对象固有形式的实际改变。         其实不仅感觉,人类的整个认识过程,其内部无不包含着这种加工活动。正因为如此,认识的有目的性和合目的性才成为认识的内在本质。在对象中注意哪个方面,怎样和按照什么方向去改造对象,这一切都取决于主体的评价。评价决定主体对客体的选择,也决定主体认识和实践的形式。正是由于这种认识的评价性,人对现实的反映才是创造性的,才不仅按照它实际的样子,而且按照它可能有和应该有的样子来反映它,并在“反映”中赋予对象以意义。

人是意义赋予者,这表明他们是自由的主体。人要成为意义赋予者必须先成为自由的主体。宇宙规律和一切原始的自然景物之进入价值范畴,就因为人赋予了它们以意义。岩石并不欣赏人的意志,即使后者与它同样坚强;火焰并不欣赏人的情感,即使后者与它同样热烈。为什么人能够欣赏岩石的坚强和火焰的热烈,并且在其中直观自己的意志与情感呢?这是因为他作为自由的主体,已经从自然必然性的盲目支配下解放出来,征服了自然,使自然成为人的本质的对象化之故。自然的人化,这是人在自然中存在的确证。人愈是征服自然,自然界的美对他就愈是丰富。人愈是能驾驭历史,则社会中的美对他就愈是丰富。总之人愈是自由.美就愈是丰富。所以美的存在,反过来说,也就是人类自由的象征。对象世界有多少美,反过来也就表明人有多少自由。

审美活动是自由的活动。自由在历史中行进,在历史中积聚力量,它扬弃了一切没有价值的东西,而留下了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在这里选择和淘汰的原则,也就是历史积淀的原则。积淀下来的东西以实践为中介,互相联系、互相渗透、互相作用和转化,而形成一个复杂的和能动的价值结构,共同为人类这个物种在地球上的存在和发展作出贡献。

人没有自由就不成其为主体。从而客观世界就不成其为对象,它可能仍然保持着它所固有的一切物质、能量和运动规律,但是这些属性和规律都不会构成美。如果植物发育的生命节奏同音乐对它的影响一致,如果音乐能使牛多产奶、鸡多下蛋,那么这并不是审美。因为植物、牛和鸡都不是主体,谈不上什么自由。固然,音乐对它们的影响表明,宇宙、生命、艺术作品等这些不同质量的事物之间,存在着一种问态对应,并且这同态对应于它们是有益的,即善的。但是,由于它们不是主体、没有自由,所以并不评价,因而这种同态对应对于它们并不构成审美价值。事物的固有属性及其相互关系并不直接构成价值,价值客体的确立,有待于主体的评价。价值结构是主体的对象世界,它不可能独立存在。价值论之所以不等于本体论,就因为没有自在的价值客体。而美,作为一种自由的象征,是我的存在的价值,它当然不是他物“给予”我的什么,更不是自在的客体。

历史地存在着的一切价值范畴,都无不是人类自由的尺度。例如认识的价值是真;伦理的价值是善;政治的价值是进步;经济的价值是消费;实践的价值是效率,如此等等,作为人类改造世界和改造社会的产物,都无不是他们取得成功的程度的标志。价值范畴中交织着人与人、人与物的一切复杂关系,因而它折射出“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个“总和”,就是人的本质、美的灵魂。所以通过审美的棱镜,人可以在其中直观自身。

审美价值所体现的不是单一的价值。而是人在世界中存在的确证。所以它是一种立体的和复合的价值,即价值结构的有机整体。一个对象可以具有多种性质的价值,例如科学价值、军事价值、历史价值、医疗价值、……或者说使用价值与参考价值之类,随着人类自由的发展,事物表现出越来越多的价值,或者更准确地说,事物的价值不断地被创造出来,而历史地形成一个复杂的能动的价值结构,和与之相应的文化心理结构,成为审美价值因以产生的前提条件。在这种价值的表现形式中,存在着一种社会与自然的统一,进化与历史的统一。

单一的价值并不形成这样的前提条件,单一的价值只同主体的一定的实用需要相联系,其形式特征只能作为某种功利价值的象征符号,或者说某种消费形式的符号信号,而为人类一般的生理感觉所把握。人的生理感觉是狭隘的和“利己主义”的,它只能捕捉有限的事物。眼睛的生理装置很象一架小小的照相机,耳朵的生理装置很象一架小小的收音机,它们的镜子似的被动的反映囿于生物学上的实际需要,只具有有限的意义,至多只能把握事物效用的某个方面,而不能把握这个价值结构的全体。劳苦农民只看到庄稼的长势而不注意风景的美,古董商人只注意文物的真伪而对它的艺术性视而不见,这是他们的不自由的表现。为了使感觉成为“人的”感觉,人首先必须摆脱生物学上的粗陋的实际需要的制约而获得自由。美感作为一种超生物的、自由的感觉是和一个时代价值结构的全部复杂性相对应的复合的感觉。美感不只是单一的心理过程。美感是多种心理过程如知觉、理解、意志、想象等以情感为中介的复合,是一种多维的把握能力的“进入本能”并在本能中进行综合的统一过程。人类的自由愈是发展,自然界对于人就愈是广阔,对象世界的价值结构及其象征符号就愈是多样。一种符号的含义愈是丰富,同时也就愈是需要人以一种更多维的能力来把握它。于是随着人类从自然进化的领域解放出来而进入历史进化的领域,美感就产生了。而随之,那个作为超越于单一的实用需要的、非功利的、自由的即“人的”符号信号??美也就因此出现了。

例如水这一特定的对象,不过是最常见的物质事实。“水”这个概念符号如果只有单一的意义,它就只能诉诸单一的感觉,就不会成为审美对象。如果它成为审美对象,它就具有多种复合的意义了。它可以是平静的、动荡的、寒冽的、热烈的、深邃的或“广阔的……,而每一种意义中又包涵着许多意义。”寒波膳宿起,白鸟悠悠下“,何等野逸;”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何等雄浑。”荒沟古水光似刀“不同于”清池皓月照禅心“;”天外黑风吹海立“不同于”高江急峡雷霆斗“,同一种水的形式的这些不同境界,无不来源于不同的综合;并且这种种综合又都是以情感为中介的。所以这些境界所包容的丰富的含义,都不是单一的感觉、单一的心理过程所能把握的,何况如此之外,还要加上这个词在修辞学上的意义,包括它作为音节和平仄对偶的意义。更何况它的这一切意义的总和,在诗句中不过是一个组成更广阔的境界的小单元罢了。

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官闱秘事……“。但是,那从这一切的总和之中见到一个有机整体的人,将会看到这件艺术品的美。每个人所看到的有机整体是不同的,所以每一个人所看到的美也是不同的。即使对象本身固有的结构形式始终保持着原来的样子,但是它所表现出来、即被创造出来的美却是不同的。在这里,整体并不等于个体或各个局部相加之和。在整体中,单独看起来是丑的事物联系起来看却可能是美的。反之亦然。这个整体是一个新的活的东西。它可以是实体,也可以是非实体。例如数学的和谐,或者伦理的和谐并非物质实体,只是通过人的心理结构它才获得了形式,从而才有可能被感觉所把握。

正如单一的价值不构成审美价值,单一的心理过程也不构成美感。作为心理感受的对象,多种价值属性不同比例的组合中有时突出这一种价值,有时则突出另一种;作为感受的主体,多种心理因素不同比例的组合中有时突出这一种心理因素,有时则突出另一种。这种组合及其相互作用,给这些相互作用的每个组部分都打上烙印??心理结构特征的烙印。在这个过程中,2+2不一定等于4,它可能等于0或者依然等于2,也可能等于7、8、9或100。这中间的变异可能性是无限的,所以美的丰富性和能动性也是无限的。质言之,这种主客体双方多层次多元因素的交叉组合所产生的象征符号是无限的。正象染色体能够交换基因这一事实,极大地增加了已经象天文数字那么大的遗传上的不同合子的数目,审美活动所创造的美也是无限的。在追求差异、变化和多样性以对抗熵流的斗争中,这说明生命力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自由境界在审美事实中得到了最充分的象徵。

所以透过审美的棱镜,人的本质以各种不同形式的象征符号,在对象上表象为各种不同形式的美或丑、崇高或滑稽、悲剧或喜剧,以及雄伟、渺小、秀丽、诙谐、庄严、昂扬、谦卑、静穆、深沉、坚毅……等等,而成为主体心理结构的同态对应物。前者是美的条件,后者是美。作为美的条件,价值客体是一种历史地积淀在一定形式上的人与人以及人与物的能动的关系结构。这个关系结构作为一个具有特定形式的有机整体的诞生,则是主体审美感受的结果。换言之,文化心理结构作为实践的产物,是建立形式的基础。在这里,美的条件和美之间的区别,恰象是原料和成品的区别,不过它的加工过程是心理过程。在这个过程之中,意义(评价)体系赋予许多物质事实以一种逻辑的连贯性。

符号信号必然地是一种形式结构,不同质的事物:色彩、声音、大理石、语言文字乃至数理逻辑不同方式的组合,都可以成为符号信号,它提供人类以层出不穷的和许多意想不到的机会。只要美感不错过这些机会而得以在其中被触发和激活,它就能在刹那间把个体和整体联系起来。个人通过对价值结构有机整体的把握,必然地进入到”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之中,而同时又不失掉自己的个性,和独立自主的感觉。于是他在肯定整体的同时肯定了自己,在肯定自己的同时也肯定了整体。这种个体和整体的统一,也就是他的存在和本质的统一,即他的自由的实现。这种刹那间的自由实现,也就表现为、或者说被体验为刹那间的审美快乐。


美感是感知、理解、意志、想象等多种心理过程以情感为中介的综合统一。其中关键性的、决定性的因素是情感。这种综合不是机械的相加,而是以情感为中介。

所谓以情感为中介,是指产生审美事实的阈值必须保持在情感的领域之内。情感的消失也就是美的消失。情感一旦转化为理智、个别也就转化为一般,具体形象也就转化为概念,直观感觉的表现性也就转化为抽象思维的逻辑性。这样,尽管对象依然保持原来的质量和形式,但是它的美已经消失了。当然,情感也可以进入意识而依然保持其为情感,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因此而产生的审美事实也可以依然保持其为审美事实。总之,必须情感存在,审美才有可能,这一点是不变的。

情感并不直接等于审美。愤怒、畏惧、悲哀、忧伤、快乐、欣慰……都只是情感,不是美。哭、笑、跳跃和沉默……都只是情感的表现,不是艺术。但它们是美与艺术得以产生的基础和动力。这里要强调指出的一点是,所有这一切心理现象都具有评价意义。评价本身就是一种情感态度。情感由于参与评价而进入人类自由的领域。并且因为这个,它又回复到同理智与意志的同一。

生物学家、人类学家、生理学家、心理学家和医学家们对于情感的研究,无不导向评价问题。例如他们指出,情感可以是主体对自己的需要和满足需要的可能性的预测评价;可以是有机体的自我调节或信息不足的临时补偿;也可以是在遇见障碍或危险时仓促进行的力量动员……所有这一切无不来自主体对当前现实现象的评价。但这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的评价。所以对它的探索,常常导致对生物效应的探索,而深入到人与自然的合一。

如所周知,无意识是我们心理生活中一个巨大的方面。人类的实践是自觉和有意识的,而他们的生命活动则是完全无意识的。无意识的生命活动也反映在心理现象中,我们很难把它同自由概念联系起来。意识和无意识的心理活动具有不同的性质,但后者是前者的基础。处于进化阶梯上端的前者,仿佛是一个小小的光线投射中心,而后者则是它四周的广阔的、逐渐向黑暗过渡的半阴影地带,以及这个地带外面的未开发的黑暗王国,在那里众多将合而为一。在那里生命力的冲动就等于必然规律。人类的自由之所以是自由,就因为它已经从那个黑暗王国里解放出来。如果情感还留在那里,我们关于这一点就无话可说了。

但是人类的无意识不等于动物的无意识,在人类的无意识之中往往包含着深厚的意识。例如数学问题的无意识的解决,只有在数学家之中才有可能。意识的转化为本能是由于长期的实践和历史的积淀。同样,作为整个世界文化史的产物,人类的情感完全不同于动物的本能。如果说本能,那么它是一种具有社会性和历史性的本能。大量材料证明,经验、知识、欲望、意志、个性等等,都在知觉过程中起作用。爱因斯坦曾经把这种处理感性材料各种性质(从各个感觉装置得来的信息)之间关系的创造性工作,称之为”某些符号和某些形相的结合活动。“这是一种知觉推理活动,一种发生在无意识中的理性活动。人类的原始本能和他们改造世界的历史性实践,个人的物质、文化生活、命运、往事、经验、知识、童年的印象、或者匆匆经过一次而后来被遗忘了的情感生活的记忆痕迹……这一切的总和在无意识中不知不觉地形成一种潜在的情感可能性,暗中影响着人的精神生活。当这种情感可能性由于某个外物形式的触发而被激活、变为现实性的时候,那个相应的外物形式,就成为它的一个表现。这个表现,也就是审美。”廉锷非关上帝才,百年淬砺电光开,“情感的这种方式的活动,也就是美感。美感点燃了美。

美感作为人类改造世界的长期历史性实践的产物,是一个复杂的信息系统的多种功能中的一种。在美感里以情感为中介集合起来的多种能动的心理过程中的每一种,都无不具有历史的和社会的内容。它们无意识地积聚和酝酿着,作为一种潜在的可能性在人的意识阈以外暗中存在着,如果它不被某种偶然遇到的事物所触发和激活,我们可能永远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但是这种可能性不是静止地等待摇落的果实,而是主动能动地追求实现和表现的运动觉和动力因。美就是它所造成的精神事实。事实是一,可能性却是无数。可能性大于现实性,所以美感大于美。审美活动之所以是自由的活动,很重要的一个因素也就是美感大于美。

作为一种以情感为中介的多种心理过程的集合,美感中沉淀着历史和文化的丰富结晶,以及千百代人的生活经验,因而成为一种潜意识所掌握的价值定向,以期个体的感觉能为属类整体选择和安排(或者说创造)最好的东西,以期使现实现象的组织结构和形式特征符合人类生活的目的性。所谓”审美享受“,所谓审美活动所引起的精神快乐,作为人们所追求的目的,实际上却是这样的一种信息:它宣告选择和安排是适当的,是符合人类生活的目的性的。所以审美,在这里不仅为真选择了善,而且为善创造了真,作为真与善相统一的中介结构,而成为自由的象征。

审美活动作为一种快乐,一种体验自由的活动,本来是人们所追求的目标。但是现在我们看到,这种个体作为目的来追求的东西,却是整体实现自己目标的手段。相反,个体作为手段来使用的东西,对于整体却具有目的意义。而这,也就是审美能力作为人的一种本质能力不同于人的其他能力的地方。审美享受不是非生产性的开支,而是一种看不见的人类进步的阶梯。例如一件最初看来是美的事物,如果你天天看,看惯了,也就觉得它不美了,就不会因为看到它而觉得快乐了。表面上看来这是一种消耗和损失,是一种心灵的衰退,事实恰恰相反,这是心灵越过了那个它所享受的目的而上升到了更高的境界,或者说这是心灵由于消费了原先的营养而成长起来了。这时它已经有了更高的需要,因而那原先的感觉已经没有可能再使它感到满足和快乐。但它的这种在快乐上的损失,在心理结构的复杂化方面已经得到加倍的补偿,从而使它有可能得到更多的快乐。这种消费变为生产的过程,实际上也就是目的变为手段的过程。

随着自由的发展,心灵处在不断充实、丰富和成长的过程之中,所以美也不会停留在一点上。它总是以每一种新的感知和体验为媒介,而进入新的经验之中,生生不息而万古长新,却又始终和某一个特定的对象相联系。换言之,美并不守恒,它一旦从美感中产生出来以后,同时也就溶解在美感之中,从而扩大和丰富了美感,在自我扬弃中重新诞生。有趣的是,美的这种特性很象信息的特性。物质和能量是守恒的,但可以被转化。信息可以被变换但不守恒。因此除了信息变换的定律,还有信息产生和耗散的定律。耗散的结构同时也是生长的结构,在这一点上它也与审美相同。

在自由之中,存在着人的整个属类生活的共同特征。在审美活动之中,这一点呈现得最为清楚。在其中我们可以看到,整体的手段怎样变成了个体的目的,个体的目的又怎样转化为整体的手段。在这里,手段对于目的的超越,实际上也就是整体对于个体的超越。在超越的意义上,美作为个体和整体相统一的中介,也恰恰是自由的象征。因为人类的自由,只能存在于个体和整体的统一之中。


个体和整体的统一,即存在和本质的统一,是审美活动的本质因素。因为只有在这种统一之中,感觉才能超脱自己的狭隘的”利己主义“而变成人的感觉,人对物的需要和享受才失去了利己主义的性质,作为对象的自然界才失去了它的赤裸裸的有用性。

感觉是狭隘的和单一的,感觉是”利己主义“的,所以感觉并不审美。”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只具有有限的意义。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来说并不存在着食物的属人的形式,……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的景色都无动于衷;贩卖矿物的商人只看到矿物的商业价值,而看不到矿物的美和特性“;这些没有审美能力的人都是单向度的人,即在异化结构中和自己的属类本质相疏远的存在物。不但劳苦疲乏的劳动者是这样的存在物,而且脑满肠肥而又有权有势的剥削者也是这样的存在物,他们的活动组成了同一异化现实的两面,这两面的中介结构是私有制,即作为社会经济原则的利己主义。私有制和与之相应的利己主义,是人类个体和整体分裂、存在和本质疏远的根源。

在生物界的任何一个物种之中,个体和整体都是统一的。但是那种统一,是在自然必然性的基础上的统一(例如毛虫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在蛹里变成飞蛾,但它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为作茧成蛹做准备)。这种统一是它们维持物种存在的方式。一个物种生存的方式愈是多样和能动,就愈是能适应变化中的严酷环境,就愈是能对抗熵流的侵蚀。所以追求变化、差异和多样性,就成为进化的方向。从终极的意义上来说,人类由由所实现的,不也就是高度的变化、差异和多样性吗?鱼能游,鸟能飞,企鹅能在浮冰上生存,骆驼能适应沙漠的环境……这一切,人都兼而能之。不仅兼而能之,人还能够进入深海海床和外层空间,正因为如此,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机会,比其他动物要多得多了。人的属类(物种)的这种伟大成就,是通过个体的活动实现的,所以在个体中有类在发展,个体也发展了类。但是以私有制分工为中介的异化结构把这种状况颠倒了过来,使得类的本质对于个体成为一种异己的敌对力量,于是出现了一种奇怪的二律背反,好象文明和进步是对立的。这是因为自由的出现,扰乱了物种原有的那种在自然必然性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个体和整体的统一。为了克服文明和进步的矛盾,人类必须重建这种统一。但不是在必然的基础上,而是在自由的基础上。主张”乘化委运“的老庄哲学和要求”返回自然“的卢梭思想,已经证明是行不通的了。人一旦成其为人,就只有作为人而前进,如果不是胜利,那就只有灭亡。

这种紊乱的发生,是历史进步的必由之路。生产力的发展必然要瓦解原始社会的统一,私有制分工必然要使得统一的人类划分为不同的阶级,使得人类的精神活动和物质活动,享受和劳动,生产和消费,落在不同的人头上。它不仅引起劳动及其产品的不平等分配,引起一切个人利益和社会共同利益的矛盾,而且使得人的自己的活动对于人成为一种异己的、与他对立的力量。因为私有制分工,每个人就被关闭在各自的专门活动的范围之内,不能够任意超出了。孤独的个人们曾经漠视过”社会契约论“者们好心地为他们划定的领地,不承认自己的领地终止于邻人的领地开始的地方。但是在私有制分工强加给他的狭小的范围之内,他却是完全无能为力的。不仅无能为力,这个狭小范围内单调而又严酷的生存条件反而消灭了他的一切”人的“需要,把他异化为单向度的人,异化为动物似的除了生存的需要以外什么也不再需要的人。随着工业技术的愈益发达,这样的人们愈是被束缚在巨大的机器和狭小的土地上寸步难行了。

于是,那个由各种生物本能所织成的心理结构已经不能再支持和引导他了,人类必须重新调整自己前进的步伐,不是在对于必然性的盲目的基础上,而是在他为自己所创造的自己的本质的基础上,即在自由的基础上实现、或者说重新铸造个体和整体的统一。只有这样一种统一,才是他的存在和本质的统一。正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一哲学手稿》中所指出的,共产主义作为全人类解放的理想,也就是要实践地确立这样的一种统一。而在这种统一中,人”随时随地都能用内在的固有尺度来衡量对象;所以,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物体。“异化了的、单向度的人缺乏这样的美的规范,所以他们没有审美能力。

所以当人在审美的时候,这就意味着他至少在审美的刹那间在精神上克服了异化。这种现实的状况也说明美是自由的象征。在这个意义上,美感,这是一种比思想更为深刻的思想,是一种深刻到超过了意识限度的思想。因为它作为一种以情感为中介的多种心理因素不同比例的集合,在其中凝聚着千百代人的生活经验,沉淀着历史和文化的丰富结晶,所以它是属于全人类的。它的深层结构是思想。用马克思的话说,这就叫做”感觉通过自己的实践直接变成了理论家“。感觉的变为理论家,也就是深层历史学积淀为深层心理学,在其中个体无意识地代表类在”思想“。所以说美感是一种比思想更深刻的思想。正因为如此,艺术家们凭直觉往往比理论家们更能把握时代的动向。在往古的每一个历史转折关头,真正的艺术家们都往往属于最先觉醒的那一部分人。当理论家们还在思考原有的规范时,许多艺术家已经凭藉着大自然的风暴,在召唤人类灵魂的风暴了。爱因斯坦说他从陀斯妥亦夫斯基的苦作中学到的东西”比任何科学家都多,比高斯还多!“马克思和恩格斯说他们从巴尔札克著作中了解到的经济学知识比经济著作还多……这些都不是偶然的。因为美感,这是一种比思想更深刻的思想。

我们永远不要忘记,要把个人所能做到的,和人类所能做到的区别开来。在这里,前一个思想是指类的思想;后一个思想是指个人的思想。这种思想可能受骗,也可能自我欺骗。在异化中就是这样。异化之成为人与人关系的中介结构,是人这个物种的自我分裂。它不仅是一种社会状况的标志,也是一种个人状况的标志。异化了的社会生产异化了的人。一个在异化结构中处于一定地位的人,也就是生活在大体上和这个地位相适应的符号或语义(单词、概念、口号、思想、信仰、忠诚和敌意等等)的海洋里。他生活在这个海洋里犹如生活在大气中,他”呼吸“这种语义环境就如同呼吸空气。于是各种符号组成他的心理结构,就如同细胞之组成他的肉体。这个符号、语义环境不但和生态环境??物理的和化学的环境一样实在,而且也如生态环境可以遭到放射性微粒的污染?样可以遭到伪价值的污染。伪价值这种毒品是异化现实的合乎规律的产物。它导致人类否定自己的本质,导致人类从对差异、变化和多样性的追求退化为单一的向度,导致历史的逆转与生命力的停滞和腐朽。

人类的历史作为自由的发展史,同时也就是异化和异化扬弃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之中,组成世界历史的每一个小单元??个人,虽然在异化结构中各自体验着孤独,但同时却又在不断寻求着和属类整体的联系。各种政治的、哲学的、宗教的信仰作为人们寻求共同点的立场,常常异化为使人互相为敌的非人的力量,只有在美的王国里它才始终保持着自己的人类性,才作为与异化结构相对立的人与人关系(亦即人与物的关系、真与善的关系)的中介结构,作为一种和伪价值相对的真正的价值,始终保持着自己的人的本质??自由。美的王国是一个自由的王国。由物质需要所规定的异化现实是一个必然的王国,在必然的王国里是只有感觉的”利己主义“和物的”赤裸裸的有用性“,因而没有也不可能有美的。”只是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展,就开始了。“这个开始只有在主体摆脱了狭隘的利己主义的物质需要、摆脱了为这种需要所规定的异化劳动时才得以实现的。”自由的王国只是在由必须的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为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的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

所谓”彼岸“,并不是一个只有在遥远将来才得以实现的极乐世界。彼岸是一个和此岸相对立的概念,正如自由是一个和必然相对立的概念。所谓人的本质的异化,不过是这二者在历史行程中的暂时颠倒而已。在纯粹的必然王国里是没有异化的。疾病、伤亡和饥饿并不是异化。只有当伤亡不是因为洪水猛兽而是由于奴役;疾病不是由于严寒酷暑而是由于污染;饥饿不是由于食物不够而是由于剥削的时候才是异化。这一切之间的全面关系,不妨先让宏观历史学去研究,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仅仅是在彼岸和此岸、自由和必然的关系之中,具体地说是在个体与整体的中介结构之中,来研究美的本质。人对审美的需要,同对进步、真理、信仰、善与爱等等的需要一样,是在满足生物需要即最基本的物质生活需要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的新的需要??人的需要。正是这些共同的需要,成为把在异化结构中彼此对立的人们联系起来的无形纽带。

异化结构及其语义环境可以迷失我们的理性,但是不会迷失这种人的本质所提供的许多最基本的价值定向。审美意识作为这样的一种价值定向,是同现实的异化结构相对立的,美感经验作为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的心理中介,也是同作为心理中介的任何异化结构相对立的。意识、或者说理性常常会迷失在异化现实及其语义环境的黑暗森林,把我们导向没落、倒退与自我否定。而在美感经验所提供的价值定向之中,却存在着一种生命力在前进中生动、巧妙地跨越障碍或潜在障碍的桥梁作用。这种定向有其存在的和实践的根源,是人类作为主体的一种完整状态,并不取决于任何个人的自觉意图,而是意识以外的心理过程。现代科学中的许多尖端部门,如心理学、符号学、信息论、系统论、生理学和人工智能的研究等,都在对包括审美过程在内的意识阈以下的这些生命活动进行探索了。将来在这些方面所取得的成果,一定会对未来的美学研究作出重大贡献。现在我们所知道的仅仅是:异化产生伪价值,而美,则是真正的价值,是各种真正的价值的综合反映,是那种同异化对立的过程和结果在感性形式上的具体表现。这是人的本质在自然存在和社会存在中确证的路标。我们的美感沿着这些路标所进行的向往和追求,是由那种先是使人成为活东西,后是使人成为人的内在力量的趋向所决定的。它的实现,在象征的意义上,就是自由的实现。


通过以情感为中介的多种心理过程的集合,去把握现实现象的多种价值属性的集合,也就是人作为自由的主体,克服外在世界的顽强的疏远性,把异己的外在世界变成为人的本质的对象化的世界,并在其中欣赏自己的外在的现实。所以审美活动是人的一种解放,同时它又让对象保持它自己的自由和无限,而不把它作为一种从属于有限需要和狭隘意图的工具而加以占有和利用。因此,审美才被美学家们描述为”无私的“、”无目的“的和”非实用的“活动。

无私才能和整体相统一,摆脱实用的需要才能解放。而审美事实,恰恰是这样一种个人从狭小的自我、即一己的忧患得失之中解放出来的桥梁。不论是什么,是数声流莺,是一首小诗的一个音节,还是刹那间映在浅蓝色的窗影里的淡红色的朝阳,只要一旦成为审美对象,同时也就成了接通个体与整体、有限与无限的中介。我通过这个中介走出我的自我,与大自然、与他人、与”人的世界“即人类这个”大我“结为一体,而进入所谓”忘我“的境界。

“忘我”并非“无我”,而是“我”的自由解放。对于私有制条件下在历史命运面前无能为力的、由于找不到和整体的联系而无所依归的个人来说,就尤其是如此了。

正如追求差异、变化和多样性是人类的本性,追求个体和整体的统一也是人类的本性。二者的结合,就叫做多样统一。人类追求多样性方面获得的成功只有在个体和整体的统一中才能成为价值,否则就是负价值。正如和谐的乐曲所进行的音调变化只有在重新回到和音音程,最后又回到基调才能证明是成功的,否则就是不协调的噪音。这二者相辅相成,我们可以在它们的统一之中,去理解审美的本性。

当然,审美中的自由是作为一种经验形态被提供给人类的,它并不一定要等于实际的自由,而可以只是自由的象征。我可以在云影草色里见到我爱人的音容,而实际上依然是孤独的流浪者。我可以在夜雨的潇潇声中听见儿童时代母亲的话语,而实际上依然是漂泊的游子。但云影、草色、夜雨等等,刹那间成了把严峻的现实和美好的理想联系起来的桥梁,则并不是虚幻的。反过来说,需要迫使人进入社会,而美却成为人与人之间联系的纽带。

“他人”的存在,或者说“你”的存在,是“我”的审美快乐的源泉。因为人的本质和存在的统一也就是人的个体和整体的统一,所以“你”是包含在“我”的目的性之中的本质因素。所以任何审美快乐,都只有在“你”与“我”的联系之中才能存在。共同欣赏的美,往往不自觉地用对方的眼光来看。单独欣赏的美,往往表现出对方的缺席。“每逢佳节倍思亲”,“酒意诗情谁与共”,别人的缺席被体验为“美中不足”。其实不是美中不足,而是美本身在其内在的完满性中包涵着更深刻的不完满。正因为如此,审美事实才成为“虚席以待”的人与人之间联系的渠道,才能成为个体与整体统一的途径。“冷雨疏花不共看,萧萧风思满长安”。这一切不仅为“我”存在,而月.为“别人”存在。无论是“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在其中都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或者更准确地说,召唤着“别人”。所以,艺术美意味着共鸣;社会美意味着同情与一致;而自然美则意味着人与人的交流。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不是偶然的。任何美的意境,虽然无不是个人创造的,带着鲜明的个人特征,但却又都不是属于个人的,而是属于整体的。所谓整体,在这里可以理解为类,也可以理解为民族、祖国、故乡等等,它不仅养育了我们的生命,而且养育了我们的心灵。它是我们整个文化心理结构的摇篮,是一个与我们的幸福、梦想、忧伤、悲哀和苦难等等密切联系着的广大的世界。李白诗中“明月”的形式,作为规律性与目的性相统一的象征性中介结构,已经经由诗人的感受,被表现为、或者更准确地说,被创造为人与人关系的现实的中介结构。所以在其中个体通过它(望明月),可以走向整体(思故乡)。

这种情况在审美中是普遍存在的,可以说,它是审美的本性,或者是审美事实的共性。月色并不是特选的例子,但仅仅一个月色,例子就举不完:“今夜月色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庭月色好谁看”;“玉尺帘中卷不去,捣衣石上拂还来”;“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不仅月色如血,宇宙万物,只要成为审美对象,莫不如此。王国维云,“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情”是什么呢?还不就是人与人之间精神上的联系吗?

须要强调指出的是,那个呼吸在审美意境深处的人,不仅仅是一个与审美主体有直接关系的某个具体的个人,而且是一个以具体个人为代表的“他人”。这是一个整体性概念,一个复写的、大写的“人”字。它在审美事实中与审美者的统一,直接意味着个体与整体的统一。

审美意境,在这里象征着“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在其中“活动及其成果的享受,无论就其内容或就其存在方式来说,都具有社会的性质:是社会的活动和社会的享受。……因为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对人说来是人与人之间联系的纽带,才对别人说来是他的存在和对他说来是别人的存在,才是属人的现实的生命要素”。美的上述特性,就是美的这样一种作为“人与人之间联系的纽带”的作用。这种作用,可以在描述的意义上,叫做美的交流性。

审美的能力,作为一种与他人联系的能力,是与善、爱、同情、信仰、真诚等等能力成正比的。无爱的人,伪善、残忍和无耻的人,别人的痛苦不能破坏他心理的平衡的人,人间的不平不能使他愤怒和激动起来的人,都是不审美的。那些把舞蹈看作是点和线的组合,把爱情看作是内分泌作用的虚无主义者也是不审美的。美不仅是对异化的否定,也是对利己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否定。利己主义和虚无主义都使人与人互相隔绝,这两朵同一枝条上开出来的不同的恶之花,移植到美的国土上立刻就会凋谢。

雨果、狄更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曾经描写过杀人凶手在看到美丽的景物时,由于意识到自己“与人类的隔离”而产生羞耻、恐怖和绝望的心情。这种描写是真实的。由美所唤醒的这种对“隔离”、的自我意识,是重新与人类取得联系的契机。这并不是说美有使人一下子改变的力量。不,美没有这样的力量。但是个人做不到的事,全人类却能做到,通过历史做到。在历史中主体不仅为自己生产客体,客体也为自己生产主体。在实践地改造世界和改造自我的历史过程中,美也是一种推动人们前进的力量。通过欣赏美,人们愈来愈接近了真和善,通过欣赏美,人愈来愈成其为“人”了。

在孤独、寂寞和艰难困苦之中仍能保持美感.是一个人精神强大的标志。他之所以强大是因为他由于始终保持着和属类整体的联系而保持着心灵的自由。审美事实是他对这种联系和自由的体验。追求这种体验,追求从孤寂中超越出来,是美感的使命。生活是狭隘的、单调的、枯燥沉闷和没有变化的.所以在审美中体验变化、差异和多样性是一种享受。通过这种享受,个体和类合而为一,存在和本质合而为一,刹那间好象进入了一个别样的世界:狭隘变成了广阔,单调变成了丰富,枯燥沉闷和刻板变成了新奇和生动,刹那间好象过了一种别样的生活。好象只有这别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因为审美,人们生活得更多了。在这个意义上,而不仅是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意义上。我们也不妨说,美是生活。

“人是类存在物。……只是由于这个缘故,他的活动才是自由的活动。”自由追求变化、差异和多样性,而这种追求的成功又必须在个体和类的统一之中才能得到确证。正因为如此,交流是必要的。如果人类没有自由,没有变化、差异和多样性,那就只有单一,无须交流、也无可交流了。如果有了变化、差异和多样性而没有交流,个体和类就不能统一而回到基调。在某种意义上,历史的积淀是通过交流进行的。交流就是积淀,交流就是统一,交流就是物种共同在心灵上丰富和成长起来。审美活动在完成人类进步的这一要求方面,正以自己的方式作出贡献。


实现自己的本质是人类生活的目的。审美活动是人对自己本质的象征性的占有,它应当是目的,也被体验为目的。但是说审美心理是一种对抗熵流的生物效应,说审美意识是一种把握价值结构整体的深刻思想,说审美活动是实现人类进步需要的一种工具,这种观点早已把美,这个千百年来被人们当做目的来追求和研究的东西,描述为一种实现存在于它自身以外的目的的手段了。既如此,它又怎么能够成为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呢?

这并不矛盾。因为自由作为人的目的,它的本质恰恰是一种永恒的手段,一种永不满足、永不停息的追求。自由作为人的本质,不是一个静止的事实,而是一个人类连续不断的自我实现和自我创造的过程。一旦这个过程停止,自由也就消失了。自由是一种只能在运动中保持自己的存在的力量。在其中真与善的统一,是运动中的统一,或者说运动着的统一。这种统一,同时也是目的与手段的能动的统一。目的是偶然的、暂时的和将被扬弃的环节,只有手段才是永恒的。自由是手段创造目的。不是手段达到目的,而是手段创造目的,是手段对于目的的超越。“手段是外在的推理的中词,而推理是目的的实现;因此手段中出现着它内部的合理的东西本身。这个合理的东西把自己保存在这个外在的他物中,并且正是通过这个外在性而保存自己。因此,手段是比外在的合目的性的有限目的更高的东西”。

反过来也就是说,恰恰是手段本身,才足以成为目的。而这也就是人的本质。不仅是他的社会本质,而且这个本质还有它史前时期的生物学根源,即它的存在的根源。按照一定的目的对客观规律认识和驾驭的能力,是人类在进化所达到的基础上,通过改造自然和改造社会(这是他的自我改造)的长期实践形成的。能力一旦形成,就会成为一种动力,加入生命力并增强生命力。于是实现它,就成为一种“人的”需要。这种需要作为信息,由于无规涨落而出现,并通过进化组织渗入到基因之中,成为人的一种本性。这是一种不能安于守旧而要追求创新的本性,一种不能安于停顿而要追求上进的本性,一种不能安于平庸单调而要追求变化和多样性的本性,一种不能安于失败而是失败了还要再来的本性。这种本性是生命力的升华、是由历史的积淀充实了的心理的东西深沉到生理的水平。由无机物演化为有机物,由单细胞演化到人类,这个生命的发展过程不仅是有机体的结构越来越复杂和多样化的过程,也是有机体主动能动的活动能力越来越增强的过程。作为这个过程的结果,进化变成了历史,思维变成了意志,意识变成了无意识,感觉变成了理论家,即逻辑认识结构变成了感觉,历史的东西变成了个人的东西。生命发展到这一阶段,它就能更加自觉地和有效地反抗熵流的瓦解和侵蚀了。“唯天地之无穷今,哀人生之长勤”,其实“人生长勤”,这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人一旦成其为“人”,生命一旦进入了“人”这个过程,就不再能满足于食宿起居中的、生物学上的满足了。一种人的满足必然创造一种新的人的需要,这个过程永远没有终结。需要得不到满足固然是痛苦的,但是一种需要满足以后如果没有新的需要和新的追求来代替它,也仍然是痛苦。生活的狭隘、单调、枯燥沉闷和没有变化所造成的痛苦有甚于一种需要得不到满足所造成的痛苦。托尔斯泰写道:“什么都好,只要不是空虚。”空虚的痛苦是促使人们继续前进的酵母。如果没有这种痛苦,或者安于这种痛苦,人的生活就和动物的生活没有两样了。动物的所谓满足就是它的生存条件的满足。而人已经不能满足于这样的满足了。对于人来说.仅仅活着是不够的,仅仅吃好、穿好、住好、有钱花,是不够的,他还需要更多的,否则就会痛苦。这痛苦,也是人进步的手段。

不管伊壁鸠鲁说得多么认真,事实上没有一个真正的人,曾经在老饕的餐桌上、或者守财奴的保险柜里找到过幸福。物质需要的满足从来不曾使人幸福过。生活,象是一条漫长的路,到了顶峰,就得下坡。没有开不败的花朵,没有历久长存的全盛时期。人常常在满足以后感到烦闷,胜利以后感到空虚(如果这胜利不是他继续前进的阶梯的话)。任何成功都只能使人感到暂时的快乐:如画的风景使人烦腻;反复演奏的乐曲使人厌倦;餍饫者苦于厚味;情人们如果永不分离,就会感到岁月平淡无奇;而一种持久的光荣,如果不变成荆棘的冠冕,就会使人在傲慢与庸俗中沉沦下去;权力作为信仰的工具,如果一旦本身变成目的,而把信仰当作它的工具,甚至可以使一个英雄沦为无耻的懦夫。

“人活着是为了生活,而不是为生活作准备。”这句常常被引用的警策的格言,至多只对了一半。因为生活的意义和乐趣只能在这种永不停息的准备之中、在这种追求??满足??再追求以至无穷的前进过程之中得之。人们努力着、忍耐着、期待着,对象全部生活只不过是某个理想日子的预备期似的。如果没有那个日子的照耀,所有这一切充满忍耐、努力与期待的日子都会显得更加暗淡和不能忍受。而那个理想的日子,或者永远不会来,或者来了又去了,留下的真空依然只能用新的努力与期待来充实。“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这就是人们生活之流的常态。如果常态不是这样,如果世界上到处充满志得意满的市侩,社会的发展就会失去动力,历史的进步也就会停滞和发酵了。那还谈什么真与善的统一,谈什么美呢?“黄鸽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唯其是如此,才有美与丑。

为什么“文穷而后工”?因为“物不得其平则鸣”。圆满的生活从来不曾创造过真正的艺术。真正的艺术家们即使在最快乐的时候,心中也总有一种潜在的忧郁、不安和期待。他们总是在圆满中感到不圆满,力图突破这圆满而追求更高的人生价值。“金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意茫然。”唯其能如此,才是真诗人。

不用说李白、杜甫,不用说《胡筋十八拍》,不用说南唐二主词,从《诗经》、汉魏以来的几乎全部诗、词乐曲,包括以宁静超脱著称的陶渊明的作品,都无不表现出一种永不满足的需要,一种对于更高人生价值的渴望。“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正是这样??种骚动不安、渴求上进的心灵,才成了千百年来诗人们取之不竭的灵感与激情的源泉。

被黑格尔称为内容与形式统一的古典艺术,实际上是内容从属于形式。形式美的理想是平衡与和谐,古典艺术庄严肃穆、安静和平的精神是从属于这种形式的。在中世纪艺术中,庄严肃穆大部分转化为骚动不安,安静和平往往被紧张而又无望的努力所代替。它的形式是从属于这种内容的。罗丹已经注意到在菲狄亚斯和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之间,明显地存在着这种差别。后者所代表的那种倾向,在近代现代艺术作品里有了长足的发展。在那些我们接触过一次就留下深刻印象的近代作品之中,有许多就好象是毫无希望地倾斜着的。例如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莱蒙托夫的《恶魔》、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罗丹的《老妓女》、芒克的《呼唤》、梵高的《麦地》、戈雅的《马德里横祸》……都无不充满着痛苦的反省与绝望的行动意志,以及为没有可能实现的理想而受苦受难的勇气与智慧。这些作品大都在形式上保持着古典的平衡与和谐,但内容却已经完全倾斜了。这是一种心理上的倾斜,使我们在其中找不到归宿,只能同作者一同奋斗和挣扎。这种形式和内容的矛盾,在象列宾的《伊凡雷帝父子》或魏列夏庚的《致命伤》那样的作品中更为明显。那构图布局的平衡与严谨,色彩调子的和谐与呼应,同内容的陷落成了鲜明的对比。到现代,这后一种倾向好象发展到极端了,各式各样的现代派艺术根本不承认任何形式规范,内容完全越出了形式而在无边的空间中乱闯。假如你向一个现代派艺术家谈论什么规律和法则,他们根本就不想理解。形式规范好象代表着一种静止的结局,它早已经被扬弃了。只有那永不停息的、迂回曲折而又万化千变的追求过程,连同他们所带来的波诡云谲的挫折和苦难,依旧留存在艺术的领域之内,使人们为之激动和神往。因为人们正是在这种表面上看来很不真实的形式之中,看到了自己迂回曲折、升沉起伏不定的真实的生活过程。诗歌的从格律诗到自由诗,再到现代诗的发展,趋势与之相同。

虽然如此,这种没有形式的形式并不是最好的形式。因为它万能在一个共同的基础上统一起来。这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对于这种主要是在西方艺术中存在的缺陷,我想借用一个西方人的话来加以批评:“东方人见到统一而忽略了差异,西方人则见到差异而遗忘了统一;前者把自己对永恒的一致性所抱的一视同仁的态度推进到白痴的麻痹状态,后者则把自己对于差异性和多样性的感受扩张到无边幻想的狂热地步。”


现代美学家们好象都是些诗人,他们热中于编织一些引人入胜的世外桃源,来安顿我们饱历沧桑的惊魂。所以他们都忙着给美的世界同外间世界“绝缘”,免得人世的忧患侵入其中,妨碍我们的安息,破坏我们的平静。为了这个,他们甚至提倡“有意识的自欺”,和“用儿童的眼光来看世界”。敏斯特堡写道:“如果我们面对的事物都只是一些借以达到其他日的的手段或工具,而本身毫无价值,我们置身于其中,生活将何以圆满?心灵将何以安息?难道在充满忧患、苦难、和紧张冲突的日常生活中,我们不是时刻希望着和需要着安息与满足吗?如果永远这样下去,如果痛苦不是一个短暂的过渡阶段,如果幸福不是代替痛苦的悠久时期的话,我们的生活岂不是太可怕,太不值得了吗!?”为了这个,他主张美应是静止的圆满境界,或者“孤立绝缘的形相”。他认为形相一旦达到孤立绝缘,伟大的和平就会降临这骚乱的王国。

把感性直观和知识相对立、把“美的世界”和“知识的世界”相对立,是现代美学中“孤立说”的理论支柱。看来,这一支柱难以成立。“孤立说”的创导者敏斯特堡认为,科学家们把水电解为氢和氧或者蒸发为水气和盐粒,恰恰是破坏了水波的美。水波在刹那间的形象必须从一切其它事物、以及从它本身过去和未来的因果关系中孤立出来,才有可能被感觉把握为美。一位画家如果能把这刹那间的水波形象从大干世界空间的广度和时间的连续流中截取出来,凝固在画面上,并加上一个金色的画框使之与外间相隔绝,他就等于创造了一个美的世界。这种把人的感性从它的实践意识中抽象出来的所谓孤立绝缘说,在现代美学中有很大的代表性。桑塔雅那之把艺术比作游戏;弗洛伊德之把艺术看成“白日梦”;克罗齐之说美是不借思维的直觉;贝尔之强调“自为目的的形式”才是“有意味的形式”;浮龙:李、立普斯、鲍桑葵、汉斯立克等人的着重指出美的非实用性和无私性,以及布洛用海雾的例子生动地说明了的美的距离性等等,都和敏斯特堡的观点相通。

这样一些观点,总的来说,都是以个体为本位要求从世界中超脱出来。而不是以人类为本位要求进入世界。他们认为世界是外在于人的、与人相敌对的、支配人和压迫人的。只有摆脱世界的支配和压迫。心灵才有可能得到安息;只有孤立绝缘的、和真实的整体世界有距离的世界,才是心灵可以得到安息的所在。总之,美与艺术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在历史命运面前无能为力的个人们逃避异化现实的避难所。用厨川白村的话说,它是“苦闷的象征”。         在无穷的忧患之中,我们也的确从美与艺术得到无穷的鼓励与安慰,几乎情不自禁地要同意他们的见解了。但是,我们更愿意通过象征,用一种真实的自由,来代替他们那种想象中的自由,用一种真实的幸福,来充实他们那种想象中的幸福。质言之,我们更愿意通过象征,把握对象世界的真实价值而不是虚幻的价值。所以我们宁肯把美与艺术,看作是“自由的象征”,而不是“苦闷的象征”。

孤立、静止的所谓“圆满境界”,并不是导向美的境界。心灵的安息正如生命的安息,恰恰只能导向美的反面,即导向生活与自由的反面。弗洛伊德曾经把人类(和一切动物)的懒惰解释为“死”本能(生命内在的重力)的表现。同样我们也可以把它解释为丑的表现。在懒惰与静止之间有一种内在的联系,所谓“圆满”,是人对这种联系的体验,所以它恰恰是导向美的反面。谁需要安息呢?老人、病人、承认失败的人、消沉颓废的人……。但他们是否得到安息就满足了呢?如果这安息不是他恢复活力的小憩,而是“永远的安息”,那味道又怎么样呢?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清松,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这美吗?美。但其所以美,是由于毒龙永远要“制”,美在一个“制”字。如果不需要制,到了“涅磐”的境界,“圆寂”的境果,就连这美也没有了。佛家的所谓“涅磐”,所谓“圆寂”,不就是“色相皆空”吗?如果真的是色相皆空,那还有什么“美”呢?

其实,即使是佛家的“涅磐”、“圆寂”,又何尝是真正的安息。那不过是用另一种目标,来代替通常的目标,用另一种追求方式,来代替通常的追求方式罢了!那些伟大沙门的貌似超脱的思想和行为,不过是把自己作为假想的敌人,进行一场看不见的、永不停息的、甚至比红尘中人与人的战斗更加艰苦的战斗罢了!哪里有什么圆满寂静可言!你看那千百年来恒河沙数的清教徒中,有哪一个意志软弱的人物,成了高僧的么?难道成为高僧的道路,不是一条需要艰苦搏斗才能寸寸前进的道路么?难道任何通向幸福的道路,不同样都是充满痛苦的么?

但是,正因为如此,痛苦才有可能获得审美价值,痛苦的价值就是象征自由的价值,是通向幸福的桥梁,是达到其自身反面的绝对中介。我们是把它作为桥梁和中介、即手段来欣赏的。正如由于思考死,我们知道了什么是生,由于体验痛苦,我们知道了什么是幸福。所以我们的幸福是用痛苦来象征的。敏斯特堡们和布洛们刚刚相反,他们的痛苦是用幸福来象征的,正是在那个孤立绝缘的、小小的“有机整体”的表面上的内在圆满之中,他们逃避了真实的苦难,掩盖了自己的不幸和世界的缺陷。但是,正因为如此,那个小小的美的世界,才成了苦闷的象征。

幸福的形式有其内在的圆满性。所以一切圆满的形式都使人快乐。但是对于愈来愈自觉和成熟的人类来说,它已经不再是心灵可以安息于其中的精神归宿。“人生忽忽忧患里,清景过眼能须臾”,不论多么美好圆满,它毕竟是瞬息即逝的表面现象,是一种即将被超越的生活的偶然片段。在其中留连忘返只能是“有意识的自欺”,许多现代美学家是承认这一点的。但承认事实并不是一种理论。我们所要寻求的恰恰相反,不是“有意识的自欺”,而是无意识的自觉.事实上人类的审美活动恰恰是这样一种无意识的自觉。

心灵不再能够从孤立的片段与圆满静止的结局得到安息,这是好事而不是坏事。正如说谎是弱者的表现,“有意识的自欺”也是弱者的表现,心灵愈来愈欣赏作为手段的痛苦,以及在这痛苦中进行的永不停息的追求过程,说明人类已经逐渐坚强起来了。唯其坚强,所以自由。

已经达到的目的,是正在消逝的环节。它应当被扬弃,而不应当被守住。守住圆满的结局意味着生活的停滞,在停滞的生活中人就会和自己的属类本质相疏远,而逐渐沉沦下去。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类的归宿是在路上,而不是在深深的沙发之中。“大哉乾坤内,吾道常悠悠”,这没有什么可遗憾的。这正是人类的类的生活。人应当爱这生活。人是一种处在不断自我创造的过程中的活的因素,一旦这个创造停止,他就会异化为与自己的本质相矛盾的存在物。创造就是他的追求,进取就是他的生活。永不停息的进取和追求就是他的创造生活的生活。只有这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人的生活。人们对美的热爱,实际上也就是对这样的一种生活的热爱。所以美,这是生活在生活深处的东西,而不是生活在生活以外的东西。不完满的生活中有完满的美,我们只能通过它走向生活,而没有可能通过它避开生活。

事实上,现代美学给美的许多定性:“孤立性”、“距离性”、“游戏性”、“无私性”、“非实用性”、“无目的性”……等等,都可以从自由的象征得到说明:因为人征服了自然,才能超临在自然之上。由于自然力对人已无能为力,所以人才能不在乎对象的利害关系,才能摆脱些这关系的干扰而驾驭自然。所以不是孤立而是自由,不是距离而是对距离的突破,不是游戏而是摆脱了物质需要制约的创造性劳动,不是无目的而是手段对于目的超越,才是美的本性。

“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知道美的本性了。


手段大于目的。可能性大于现实性。美感大于美。正因为如此,美才是形形色色、千变万化的。“正象人的本质规定和人的活动是形形色色的一样,属人的现实也是形形色色的。”首先是人的本质规定和人的活动,其次才是属人的现实。

这个属人的现实的结果,包含着自己的开端,而同时却又用某种新的规定性丰富了它。因此,“现象比本质丰富”,“因此,最丰富的是最具体的和最主观的。那种使自己回复到最单纯深处的东西,是最强有力的和最优越的。”

人类自由愈是发展,现实现象对于人类就愈是丰富,这种丰富同时也就是自由本身内容的丰富,是自由本身生命力的成长。规律性和目的性的统一由于表现为现象而成为形形色色。真与善的统一由于表现为美而成为形形色色。它们作为结果,包含着自己的开端,而同时又比开端更为丰富。丰富性就是多样性和能动性。它使人类愈来愈远离炳最大死寂状态。而这,也就是所谓进步。在人类向着自由进步的过程之中,我们看到一种进化与历史的统一。

但历史有时好象向着相反的方向发展,这就是我们所常说的异化。从现象学上来说,异化是一种向着单一退化的过程,即扼杀多样性的过程。在异化结构之中,例如在马克思所描述的资本主义工厂里,人们过着相同的生活,穿相同的衣服、吃相同的食物,听和看相同的东西,去相同的地方,受相同的驱使和限制,使用相同的语言说话,他们的思想性格、他们的喜怒哀乐、乃至他们的那些卑微琐碎的忧虑、希望和恐惧,都变成相同的了。难道不正是这样一种相同,这样一种一致化,窒息了一切的美吗?

一个物种生存下去的机会的多少,取决于这个物种主动能动地创造的变化、差异和多样性的大小。这种大小,不仅是自然进化、而且是社会进化达到什么程度的标志。假如把所有的人都引向或迫向一条轨道,其结果无疑是人的物种的退化。

现代物理学告诉我们,在相空间中一种运动类型的初始条件附近的任意小区域中,存在着导致其他运动类型的初始条件,所以从一个已知的初始条件出发,我们不能完全定义一条轨道。经典力学的错误恰恰在于,它以唯一的方式从相空间有限区域的一点走到另一点,把轨道弄成一种理想化的东西了。例如它认为只要知道了初始条件,就能够预言发展的结果,只要知道了组成整体的小单元的性质,就算是掌握了整体(了解了基本粒子就可以了解宇宙,了解了生物大分子、核酸、蛋白质就可以了解生命)。这种已经被现代物理学抛弃了的“牛顿偏见”,依旧隐藏在我们文化和语言的结构深处,使我们不得不在历史学、社会学、政治经济学、哲学和美学等等之中,经常同自己的这样一种愿望作斗争,这种愿望老是迫使我们去寻找一个单一的轨道,以便加以承认。制订一个单一的标腔,以便衡量一切。应用到美学上,就是根据这样一个先验的所谓“客观标准”,将经验上千差万别而又变化无穷的事实,强行作理论上的固定与划一,以便一劳永逸地解决美的本质问题。这就不可避免地要抹煞许多事实上的美感经验,而无视它们之间的共同心理特征。而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用逻辑证明的办法,来迫使人们接受那些他们根本不曾体验为美的事物。

这样的努力,注定是要失败的。猫不可以因为牛不吃耗子而认为牛愚蠢;茶花不可以因为梨花是白的而觉得梨花不幸。任何人都不能迫使任何人从他感知为美的东西那里不体验到快乐;也不能迫使任何人从他不感知为美的东西那里体验到快乐。任何三段论法或外部强力都不能创造成取消感觉。不管异化现实是多么的残酷无情,不管生活条件是多么的艰难困苦,美的领域始终是一个自由的领域,审美活动始终是一种和外部压力相对立的活动。除非生活的残酷和艰难使你根本不能进入这一领域(这是完全可能的,并且常常是这样),只要你一旦进入这一领域,那怕是暂时的、刹那间的进入,你也能体验到暂时的、刹那间的自由。这种体验,也就是审美快乐的实质。

审美活动是体验自由的活动,艺术创作活动是追求自由的活动。二者都是人的存在和本质,个体和整体相统一的活动。美与艺术的创作和欣赏,这是人类在自由的基础上、在差异、变化和多样性的基础上实现人的存在和本质统一、个体和整体统一的一种途径。相对于人类改造自然的生产实践和科学实践、以及改造社会的革命实践来说,审美的途径是象征的途径。它是象征的途径,但依然现实地通向历史进步的大道。

马克思把共产主义的实现,即全人类的自由解放的实现,称之为人的存在和本质、个体和整体的统一。审美事实作为这种统一的象征性实现,象征的是一个自由的王国。在这个美的王国,在艺术创作的领域,任何限制都是不合法的,都是违反规律的。变化、差异和多样性是艺术的生命。如果一个人的作品名是那么一个调调儿,如果许多人的作品都是那么个调调儿,那就是说艺术早已不在其中了。这不仅是作者不够自由的证明,也是他们精神力量不够强大的证明。有多少自由就有多少创造性,有多少自由就有多少变化、差异和多样性,有多少自由就有多少艺术。但是另一方面,这种自由又不是无限的,它必须在一个共同的基础上统一起来。正象一个乐音的升降变化必须服从统一的主旋律,没有一个主旋律,乐音的变化就变成了噪音的不协调,就不再是美与艺术了。我们现在提倡文艺创作在“四项基本原则”的基础上统一起来,是正确的和必要的,是完全符合美与艺术的规律的。

人类的历史,正在由地方史的综合,转化为统一的世界史。统一的世界史需要这样一种一元论的、全人类共同的思想文化结构:它作为一种信念体系,必须能够在趋向一致化和单一的外在必然过程中保护各个个人和各个民族的丰富特性,以及文化本身所要求的多样性和活跃性。实践证明,只有马克思主义,才能完成这个伟大任务。马克思主义不仅同片面追求同一的古代东方专制主义相对立,而且同片面追求差异的现代西方自由主义相对立。马克思所提出的共产主义理想,正是在尊重个别差异的基础上统一起来的“自由人的公社”。进入这个公社,是人类从必然的王国向自由的王国的飞跃。这一飞跃是人的胜利,也是美的胜利。

马克思把迄今为止的全部世界历史,称之为人类史的史前史,他指出真正的人类历史,是在消灭了分工和私有制、实现了共产主义以后才开始的。就审美事实的属性来说,恰象是那将来时代的一个消息,恰象是那光明灿烂的白天到来之前的一线曦微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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