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袖:徐志摩的“魏晋风度”与“六朝散文”——试析徐志摩诗化散文的审美特征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076 次 更新时间:2012-09-13 1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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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袖  

如果说中国历史上曾有四次思想解放时期,分别对应着先秦、魏晋、晚明、五四,那么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涌现的徐志摩,就其作品所呈现的异彩纷呈而言,在气质上对应的是先秦庄子的洒脱飘逸,在文体上接续的是魏晋辞赋的铺排繁彩,在精神上转化的是晚明名士的独抒性灵,在文字上则得天独厚地发扬了五四白话文的清新流利以及杂糅欧化语。本文着重谈谈魏晋六朝文体对徐志摩散文的影响。魏晋六朝是中国政局混乱社会黑暗痛苦的时代,王纲解纽故人格独立,人格独立带来的思想自由使文章潇洒,这样的潇洒风韵最能体现于当时惊采绝艳的辞赋、骈体文中。这种最具人文风度的文学传统,上承先秦庄子的自由风貌,下启明末的性灵小品文,一路顺延,流进在西方文艺复兴思潮刺激下蓬勃兴起的近代五四新文化运动的血脉中。周作人就曾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准确地指出过新文学运动和传统文化在血脉上的承继性。如果说周作人的散文在五四中以恬淡的风格显示了明末性灵小品所具有的独特韵味,那么徐志摩的散文则以华丽的风格显示了六朝文体在心灵意义上的高贵传统。

徐志摩的散文“富于飞腾的想象,每七彩缤纷,如天花乱坠,与周作人坐在苦雨斋里,从容谈草木虫鱼完全是两个境界。”(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文如其人,徐志摩的生平性情,在他的许多朋友笔下曾有过栩栩如生的记录,而最让人倾慕的,是他的“魏晋风度”。梁实秋说:“真正一团和气使四座并欢的是志摩。……他一赶到,像一阵旋风卷来,横扫四座,又像是一团火炬把每个人的心都点燃,他有说,有笑,有表现,有动作,至不济也要在这个的肩上拍一下,那一个的脸上摸一把,不是腋下夹着一卷有趣的书报,便是袋里藏着一札有趣的信札,传示四座;弄得大家都欢喜不置……。志摩有六朝人的潇洒,而无其怪诞。”梁实秋又说:“我数十年来奔走四方,遇见的人也不算少,但是还没见到一个人比徐志摩更讨人欢喜。讨人欢喜不是一件容易事,须要出之自然,不是勉强造作出来的。必其人本身充实,有丰富的情感,有活泼的头脑,有敏锐的机智,有广泛的兴趣,有洋溢的生气,然后才能容光焕发,脚步矫健;然后才能引起别人的一团高兴;志摩在这一方面可以说是得天独厚。”而林语堂则以传奇性的笔调写道:“志摩,情才、亦一奇才也!以诗著,更以散文著,吾于白话诗念不下去,独于志摩念得下去。其散文尤奇,运句措辞得力于传奇,而参任西洋语句,了无痕迹。然知之者皆谓其人尤奇。志摩与余善,亦与人无不善,其说话爽,多出于狂叫暴跳之间;乍愁乍喜,愁则天崩地裂,喜则叱咤风云,自为天地自如。不但目之所及,且耳之所过,皆非真物之状,而志摩心中之所幻想之状而已。故此人尚游、疑神、疑鬼,尝闻黄莺惊跳起来,曰:‘此雪莱之夜莺也’。” ------- 这样的故事所透露出来的逸事趣闻,比起《世说新语》中记载的魏晋风流人物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读了志摩的文字,就好像亲自和志摩谈话一样,他的神情、意态、口吻,以及心灵的喜怒哀乐,种种变化,都活泼泼地呈露读者眼前,透入读者耳中,沁入读者心底。换言之,就是他整个的人永远活在他文字里。”(苏雪林:《徐志摩的散文》)------中国文化的精粹,往往就体现在生命本身所展示的性情品格乃至言谈举止和音容笑貌中。可以说,正是徐志摩所独具的“魏晋风度”,形成了他那样奇艳浓郁、绮丽潇洒的“六朝散文”。

在现代文学史上,徐志摩以天才诗人名世,其实,他的散文同样取得了不亚于诗的成就,是一位散文名家,只是为诗名所掩。他的许多朋友如梁实秋、叶公超、杨振声等人,从一开始就认为他的散文比他的诗还好,认为徐志摩的可爱之处在他的散文里表现得最活跃最清楚:“他那‘跑野马’的散文,我老早就认为比他的诗还好。那用字,有多生动活泼!那颜色,真是‘浓得化不开’!那联想的富丽,那生趣的充溢!尤其是他那态度与口吻,够多轻清,多顽皮,多伶俐!而那气力也真足,文章里永远看不出懈怠,老那样像夏云的层涌,春泉的潺缓!他的文章的确有他独到的风格,在散文里不能不让他占一席地。比之于诗,正因为散文没有形式的追求和束缚,所以更容易表现他不羁的天才吧?”(杨振声:《与志摩最后的一别》)阿英曾特别指出:“志摩的文字······是一种新的文体,组织繁复,词藻富丽。周作人说他可以和冰心合起来成一派,我的意思,二者的确是不同的,徐志摩应作为一个独立的体系论。”(阿英:《徐志摩小品·序》)阿英提出了问题,徐志摩的散文应作为一个独立的体系论,但没有具体回答。 倒是谢冕的一段话概括得较为细致精到:“《浓得化不开》是徐志摩的散文名篇。这篇名恰可以用来概括他的散文风格。要是说周作人的好处是他的自然,朱自清的好处是他的严谨,则徐志摩的散文的好处便是他的‘啰嗦’。一件平常的事,一个并不特别的经历,他可以铺排繁彩到极致。他有一种能力,可以把别人习以为常的场景写得奇艳诡异,在他人可能无话可说的地方,他却可以说得天花乱坠,让你目不暇接,并不觉其冗繁而取得曲径通幽奇岳揽胜之效。把复杂说成简单固不易,把简单说成复杂而又显示出惊人的缜密和宏大的,却极少有人臻此佳境。唯有超常的大家才能把人们习以为常的感受表现得铺张、繁彩、华艳、奇特。徐志摩便是在这里站在了五四散文大家的位置上。他的成功给予后人的启示是深远的。”-----这里,谢冕准确精辟地概括出了徐志摩独特的散文风格:“浓郁奇艳,铺排繁彩”,应该说这是大多数人在阅读徐志摩散文时所直接感觉到的总体印象。然而,关于徐志摩散文之所以形成这种“铺排繁彩到极致”而让人“并不觉其冗繁而取得曲径通幽奇岳揽胜之效”的行文风格的原因,并没有再深一度地剖析下去。其实,无论是杨振声形容的“像夏云的层涌,春泉的潺缓”,阿英指出的“组织繁复,词藻富丽”,还是谢冕概括的“铺张、繁彩、华艳、奇特”,均说明了徐志摩散文语言艺术上的一个共同特征:华丽好看。如果要真正地加以具体的概括,应该是:辞赋、 骈体文的审美特性在现代白话文语境中的创造性转换和铺展衍化。

“我们谁不曾,在志愿奢大的期间,梦想过一种诗的散文的奇迹,音乐的却没有节奏与韵,敏锐而脆响,正足以迹象性灵的抒情的动荡,沉思的迂回的轮廓,以及天良的俄然的激发?”------在《波特莱的散文诗》一文中,徐志摩曾翻译引用过波特莱尔的一句话。“诗的散文的奇迹”,正可以视作徐志摩自己对于散文艺术的一种理想境界的追求。他的散文即被许多论者称为“诗化散文”,认为是诗的进一步扩演。如沈从文先生就曾在《论徐志摩的诗》一文中说:“徐志摩,······使散文与诗,由一个新的手段作成一种结合,······使散文具诗的精灵,融化美与丑劣句子,使想象徘徊于星光与污泥之间。同时,属于诗所专有,而又为当时新诗所缺乏的音乐韵律的流动,加入于散文内,······文字中糅合有诗的灵魂,华丽与流畅。在中国,作者散文所达到的高点,一般作者中,是还无一个人能与并肩的。”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必须借助恰切的语言来完美地描绘形象,表达思想,要达到这样的境界,不能光凭强烈的理想和实践决心,必须要具备驾驭语言文字的真实功力与才能。无疑的,如前段谢冕所说,徐志摩具有驾驭语言文字的“超常”的“一种能力”。这种特殊的超常能力,其实是与他从小就熟悉并掌握了“骈体文”的写作开始的。

徐志摩出生在一个富商家庭,天资聪颖的他自幼被父亲悉心培育,求师入学,再加上家有丰富藏书,耳濡目染,使他具备了深厚的古典文学底蕴。他的学生卞之琳曾说过:“他从小被泡在诗书礼教之中,被训练得能信手写洋洋洒洒的骈四俪六文章”(卞之琳:《徐志摩诗重读志感》),与诗人自小极为熟稔的蒋复璁也曾说过:“志摩······于旧文学造诣亦深,于文好龙门与蒙庄,尤工骈文,为新会先生(指梁启超)所赞许,而推于康南海(指康有为)也”(徐志摩的老师梁启超早年在致康有为一封信中热烈推许过他的这一才能:“······志摩者,昨日造访之少年,其人为弟子之弟子,极聪异,能诗及骈体文······”)。他分别作于13岁时的《论哥舒翰潼关之败》与17岁时的《论小说与社会之关系》等文言文,论述翔实,逻辑严谨,流畅而有气势,曾传诵一时。在他早年的日记与书信中,骈体文的写作也随处可见,兹录几例:

“骤雨欲来,俯视则双堤画水,树影可鉴,阮墩尤珠围翠绕,潋滟湖心,虽不见初墩,亦足豪已。即吐纳清高,急雨已来,遥见黄狗四条,施施然自东向西,步武井然······自此转入九溪,如入仙境,翠岭成屏,茶丛嫩芽初吐,鸣禽相应,婉转可听。”

“偶步山后,发现一水潭浮红涨绿,俨然织锦,阳光自林隙来,附丽其上,益增娟媚。”

“秋郎(指梁实秋):危险甚多,须要小心,原件俱在,送奉查阅,非我谰言。我复函说,淑女冤自多情,使君即已有妇,相逢不早,千古同嗟·······”

再如他的散文名篇《鬼话》,全篇文白交杂,夹杂着诸如“试看此林此谷,若无秘意,便无神趣,昙花泡影之美,正在其来之神,其潜之秘”之类的骈体文语言的自如运用,也足见他这方面的才情。-徐志摩也写有一些纯粹的散文诗,如他的《毒药》:“贪心搂抱着正义, 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也运用了骈体文中对偶藻饰的写法。

苏雪林曾在《徐志摩的诗》一文中指出:“徐志摩有一篇小品文字,描写新加坡和香港的风景 ,题为《浓得化不开》,谑者遂以名其文。甚至‘唯美派’、‘新文学中的六朝体’,这些名字也是反对派加给他的。”但她笔锋一转,转而引用了钟嵘评论谢灵运的一段话来称赞徐志摩行文时的这一卓越特色:“钟嵘诗品论谢灵运道:‘颇以繁芜为累’,又说:‘若人兴多才博,寓目即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复宜哉。然若名章迥句,处处闻起,丽典新声,络绎奔赴,譬如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未足贬其高洁也。’我于徐氏亦云。”------这里的说法与谢冕的“《浓得化不开》是徐志摩的散文名篇。这篇名恰可以用来概括他的散文风格”的说法不谋而合,但与谢冕只作风格的概括不同,苏雪林显然洞见了徐志摩的行文风格与古代文体内在的某种关联:“他的散文很注重音节。散文也有音节,中国古人早已知道。阮元《文韵说》:‘梁时恒言所谓韵者,固指韵脚,亦兼谓章句之音韵,即古人所言之宫羽,今人所言之平仄也。’其子阮福曰;‘八代不押韵之文,其中奇偶相生,顿挫抑扬,咏叹声情,皆有合乎音韵宫羽者,诗骚之后,莫不皆然……’。志摩诵读自己散文时音节的优美,简直可说音乐化。善操国语的人揣摩他散文语气的轻重疾徐,和情感的兴奋缓急,然后高声诵读,可以得到他音节上种种妙趣——像周作人、鲁迅的散文便不可读。至于色彩的浓厚,辞藻之富丽,铺排之繁多,几乎令人目不暇给。真有如青春大泽,万卉初葩;有如海市蜃楼,瞬息变幻;有如披阅大李将军之画,千岩万壑,金碧辉煌;有如聆词客谈论,飞花溅藻,粲于齿牙;更如昔人论晚唐诗:‘光芒四射,不可端倪;如入鲛人之室,谒天孙之宫,文采机抒,变化错陈。’”(苏雪林:《徐志摩的散文》)的确,散文是情感的试金石,思想的饱满与情感的浓烈本身就是一种形式,沉淀在文字中,凝成思想与情感的浮雕,这样形成的文体才有力度与气度。否则无论语言怎样繁复堆砌,都不过是在作内容贫弱的挽救,就会流于浮靡,导致“以繁芜为累”。徐志摩的散文显然避免了这种弊端,他的语言虽然极为铺排堆砌,组织繁复,但却正是在借用这一方式来凸现他那极为饱满浓烈的思想感情,或者说,生命内在的浓烈,使他不得不寻找外在表现形式的繁复来恰如其分地表达,这二者高度杂糅融合,洋溢着文采与人格,形成了一种浓郁奇艳的独特风格,所以苏雪林才会借钟嵘的话来称赞“其繁复宜哉”。而骈体文与辞赋式的铺排繁复,恰恰契合了这种文体中的语言表达方式。

骈体文起源于辞赋,成熟于魏晋六朝。它在辞赋的骈偶化的基础上逐渐演变和衍化而来,以四六句式为主,故也称“四六文”或“骈四俪六”。它讲究对仗,既有别于赋,但又继承了赋的许多特征,在情事杂沓中铺排对偶,炼字造句,描绘细腻,文采华丽,于千态万状层见叠出中吐无不畅-----骈体文的这一意义与功用,如果再结合前面谢冕的概括,则可以极为精确地形容出徐志摩诗化散文的审美特征:“铺排繁彩到极致,而不觉其冗繁而取得曲径通幽奇岳揽胜之效,于千态万状层见叠出中吐无不畅”。在这种吐无不畅中,他那被细节放大的感观,以及“渺如飘风、快如闪电”(司马长风语)的无穷感兴,巧妙地转化为贮存情感的有无限张力的想象符号;他独特的个性神采与全部的生存体验,由此得到了最真实的呈现。

曾有人把徐志摩称为整个人类文学史上运用排比比喻手法最多的一位作家------徐志摩的散文不但继承了骈体文中的铺排繁彩,还把辞赋的排比比喻等修辞手法加以发扬光大。赋常以整齐的排偶、排比句法为形式,极力增强叙述中的情感色彩和情感力量,从而使其叙述和逻辑推理具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赋又常以想象为主线,使散而整的语句贯串起来,使逻辑议论溶解在具体形象中而使其叙述具有一种高举远慕式的“流畅飘逸”。这种流畅飘逸的气势,正是徐志摩散文语言运用上的特色。徐志摩一方面情感丰富,兴趣广泛,一方面也熟悉赋与骈四俪六等文体的运用,那么,赋文体中易于把空间中纷呈对峙的事物情态都和盘托出且井然有序的排比、排偶等修辞手法的特征功用,正可以使他在熟悉后如鱼得水地用以表达他那极为丰富敏锐的内心世界,把心中所感与眼中所见的纷杂感觉和事物表达出来而又使之吐无不畅、井然有序。事实上,徐志摩的散文在大量排比、比喻中夹杂富丽词藻的特色,与古代文体所具有的气势奔腾、叙事跌宕、状物如临、辞美句工的艺术特色如出一辙。 许君远曾在《怀志摩先生》一文中说:“他的诗以后也许有人及得上,散文也有人在别一途径上与他齐名,但他的活泼笔调,幽美的情趣,与夫新鲜的叠字,跳纵的气势,则是任何人也学不来的。 ”-----双声叠韵与字句段落的排比所造成的气势,在古代骈体文中是常见的。徐志摩散文中这种他人认为学不来的“叠字”与“气势”,却正是他自己从古代的文体里学来的秘诀。一般人不像他那样注意汲取古代骈体文及赋的语言表达上的种种优长,也不具备他那样的天资禀赋,对语言文字及声音、节奏之间的协调具有独到的体悟和把握,从而在现代白话文语境中进行最大限度地转换性的创造能力,所以,对徐志摩的散文所达到的这样的境界常常望洋兴叹,认为不可学,也不可模仿。这种独特的诗化散文,将古典传统的精神气质和格调韵味创造性地转换用以表现新时代的精神风貌与心灵感觉,诸如庄子的瑰丽、楚辞的浪漫、魏晋骈赋的铺排繁彩、唐宋散文的雅驯,明代小品的清新飘逸,处处在其中留着晕染的痕迹。因此需要指出的是,魏晋骈赋的铺排繁彩,只是本文借以阐释徐志摩诗化散文一个醒目横剖面的尝试,远远不能囊括徐志摩散文多姿多彩的整体风貌。

为了说明骈、赋文体的特征与修辞手法在其散文中的运用,我不妨从其散文中选录一些较有代表性的精彩句段作具体的领略与分析。

例1:“我生平最纯粹可贵的教育是得之于自然界,田野,森林,山谷,湖,草地,是我的课室;云彩的变幻,晚霞的绚烂,星月的隐现,田里的麦浪是我的功课;瀑吼,松涛,鸟语,雷声是我的教师,我的官觉是他们忠谨的学生,爱教的弟子。”

——三个“是我的”组成的排比句中,“云彩的变幻,晚霞的绚烂,星月的隐现,田里的麦浪”显示出裁对的均衡对称美。(徐志摩:《雨后虹》)

例2:“我对此大自然从大力里产出的美;从剧变里透出的和谐;从纷乱中转出的恬静;从暴怒中映出的微笑;从迅奋里结成的安间,只觉得胸头塞满-----喜悦惊讶,爱好,崇拜,感奋的情绪······”。(徐志摩:《雨后虹》)

——“从大力里产出的美;从剧变里透出的和谐;从纷乱中转出的恬静;从暴怒中映出的微笑”,是写对大自然中雷雨的感受,作者内在感应的繁复,在建筑整齐的句式中被提炼得如此均衡,给人以纷而不乱的感觉。

例3:“在有无虚实之间,谁不想念春秋战国方智之盛,谁不永慕屈子之悲歌,司马之大声,李白之仙音;谁不长念庄生之逍遥,东坡之风流,渊明之冲淡?”《徐志摩:《泰戈尔来华》

——两个“谁不”,在裁对均衡中渲染了语句的感染力,也增强了叙述的气势。

例4:“但巴黎却不是单调的喜剧。赛因河的柔波里掩映着罗浮宫的倩影,它也收藏着不少失意人最后的呼吸。流着,温驯的水波;流着,缠绵的恩怨。咖啡馆:和着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响,有踞坐在屋隅里蓬头少年计较自毁的哀思。跳舞场:和着翻飞的乐调,迷醇的酒香,有独自支颐的少妇思量着往迹的怆心。”(徐志摩:《巴黎的鳞爪》)

——这段不但有裁对的均衡美,句式的整齐建筑美,还有调声的和谐音乐美:例如“迷醇的酒香”对应“开怀的笑响”,在灵动中洋溢着满纸的回音与乐声。

例5:“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电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闪耀,我们不能不惊讶造化者艺术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与衰与饱餍的黑影,同时亦紧紧的跟着时日进行,仿佛是烦恼、痛苦、失败,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转瞬间,彗星似的扫灭了我们最自傲的神辉——流水涸,明星没,露珠散灭,电闪不再!

在这艳丽的日辉中,只见愉悦与欢舞与生趣,希望,闪烁的希望,在荡漾,在无穷的碧空中,在绿叶的光泽里,在虫鸟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摇曳中——夏之荣华,春之成功。春光与希望,是长驻的;自然与人生,是调谐的。”(徐志摩:《北戴河海滨的幻想》)

——这段可谓是联翩的比喻排比与排偶,裁对的均衡对称、句式的整齐建筑兼有之。随着感情的起伏与动荡,急促与热烈,徐志摩自如地操作着语言,选用机能性强的语字,寻求语言之间的关联与衔接,句式长短相间、错落有致、快慢相节,整齐中寓疏落荡漾之致,富丽而不伤芜靡,表露了在时间与空间、幻想与现实的流动错综中瞬息万变的心理感应。从以上几例可以看出,徐志摩不但喜欢运用排比句,还喜欢借鉴传统骈文辞赋中的“对仗”来打造他的散文语言美,而且这些对仗的句式往往包含在作者习惯运用的排比句中(如上例中的“流水涸”对“明星没”、“露珠散灭”对“电闪不再”、“虫鸟的歌吟”对“青草的摇曳”)。这种修辞手法的随意熟练地运用,无形中达到了语言齐整、音韵流畅的效果。这样的例子在其散文中比比皆是,如其《印度洋上的秋思》中的“让沉醉的情泪自然流转,听他产生什么音乐,让绻缱的诗魂漫自低回,看他寻出什么梦境”(沉醉对 绻缱、情泪对诗魂、产生对寻出、音乐对梦境);如其《丑西湖》中的"天天大太阳,夜夜满天星"(天天对夜夜、大对满、太阳对天星)、"朝上的烟雾,向晚的晴霞”(朝上对向晚、烟雾对晴霞);如其《翡冷翠山居闲话》中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远对近、谷对山、生对起、烟对霭);如其《我所知道的康桥》中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对仗工整);再如其《巴黎的鳞爪》中的“说轻一点是悲哀,说重一点是惆怅”、“草青得滴得出翠来,树绿得涨得出油来”等等。虽然在白话文的语境中,往往无法做到严格意义上的对仗,而只是大体相近的流水对,但却能够彰显出现代语言的变化多姿,营造出丰富的语言表达方式。

例6:“在远——远处的人间,有无限的平安与快乐,无限的春光……

在此暂时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亦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的僵瘪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复他们腮颊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却纷争的互杀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们凶恶的兽性;亦可以忘却庸俗的卑琐的人间,行云与朝露的丰姿,不能引逗他们刹那间的凝视;亦可以忘却自觉的失望的人间,绚烂的春时与媚草,只能反激他们悲伤的意绪。

我亦可以暂时忘却我自身的种种;忘却我童年期清风白水似的天真;忘却我少年期种种虚荣的希冀;忘却我渐次的生命的觉悟;忘却我热烈的理想的寻求;忘却我心灵中乐观与悲观的斗争;忘却我攀登文艺高峰的艰辛;忘却刹那的启示与彻悟之神奇;忘却我生命潮流之骤转;忘却我陷落在危险的旋涡中之幸与不幸;忘却我追忆不完全的梦境;忘却我大海底里埋首的秘密;忘却曾经刳割我灵魂的利刃,炮烙我灵魂的烈焰,摧毁我灵魂的狂飚与暴雨;忘却我的深刻的怨与艾;忘却我的冀与愿;忘却我的恩泽与惠感;忘却我的过去与现在……”(徐志摩:《北戴河海滨的幻想》)-------这淋漓的铺写,仿佛是心里的畅快的压迫太重了流出来的缠绵的细语,在急骤与繁复中渲染了情绪的波动,记录了不成形的思想断片与潜意识流,展示了心灵的隐秘与灵魂的深奥,集中体现了徐志摩善于借鉴与运用排比句法表达思想感情的才华,是徐志摩散文中有代表性的段落。大量的排比句中相同的字词“反复”出现,连贯紧凑、音韵流畅;重奏主题、荡气回肠。这样的段落读起来仿佛是分行写的诗了。徐志摩曾认为:“正如一个人身的秘密也就是他的血脉的流通,一首诗的秘密也就是它的内含的音节的匀整与流动”,这种对诗歌音乐性的追求融入散文创作,便使散文获得了节奏的律动。但散文的音乐美不同于诗歌的押韵方式,它通过情感流动环绕在语调与形式的动态中,如同血液匀整地流动于人体中。为要实现这内在情感的流动与外在节奏的和谐,排比和反复作为最适宜的表达方式和语言载体被其自觉地加以运用。虽然徐志摩的散文中也常有散行的押韵的句式,但他主要在运用排比与反复,来增强语句的节奏与韵律的铺展,运用他那在语言文字及声音与节奏间极强的敏感与协调能力,在“铺排繁彩到极致”中“吐无不畅”。这正是他天才的独创。这样的精彩段落比比皆是,不妨再引录几段:

例7:“一个人生命的觉悟与艺术的觉悟,往往是同时来的;这是一个奥妙的消息,霎时的你自己初次感觉了你血管里的热液,霎时的你感觉了心脏的跳动;不成形的愿望,不可言状的隐痛,初次在你的心灵中发现;霎时的花瓣的色与香.小岛的歌音,天边的云彩,岩石上攀附着的藤萝,山涧铺底的石砾,都呈露了不可解说的妩媚 ,不可钩索的奥义;霎时的你发现你的灵感力增加了敏锐,你的同情心,无限的扩大, 你的好奇心又回复了童年时的桀骛与无厌;霎时的你了解了你友人的沉默,他眉目间的皱纹,你愿意参与他的隐秘,体贴他的烦闷;霎时的你在壁上挂着的画片中,会悟了不曾领略过的妙趣,也许是临风的柳丝,也许是圣母怀抱着圣婴的微笑,也许是牧羊人弄笛时的姿态,也许是稻田中颤动着的阳光;霎时的你也参透了文字的征象,一简短的字句,一单独的状词,也许显示出真与美的神奇的彩泽……这是觉悟,艺术的,也是生命的。”(徐志摩:《丹农雪乌》)

例8:“他的人格我们只能到历史上去搜寻比拟。他的博大的温柔的灵魂我敢说永远是人类记忆里的一次灵绩。他的无边的想象是辽阔的同情使我们想起惠德曼;他的博爱的福音与宣传的热心使我们记起托尔斯泰;他的坚韧的意志与艺术的天才使我们想起造摩西像的密仡郎其罗;他的诙谐与智慧使我们想象当年的苏格拉底与老聃!他的人格的和谐与优美使我们想念暮年的葛德;他的慈祥的纯爱的抚摩,他的为人道不厌的努力,他的磅礴的大声,有时竟使我们唤起救主的心像,他的光彩,他的音乐,他的雄伟,使我们想念奥林必克山顶的大神。他是不可侵凌的,不可逾越的,他是自然界的一个神秘的现象。他是三春和暖的南风,惊醒树枝上的新芽,增添处女颊上的红晕。他是普照的阳光。他是一派浩瀚的大水,来从不可追寻的渊源,在大地的怀抱中终古的流着,不息的流着,我们只是两岸的居民,凭借这慈恩的天赋,灌溉我们的田稻,苏解我们的消渴,洗净我们的污垢。他是喜马拉雅积雪的山峰,一般的崇高,一般的纯洁,一般的壮丽,一般的高傲,只有无限的青天枕藉他银白的头颅。” (徐志摩:《泰戈尔》)

例9:“……在哈代的诗歌里,犹之在他的小说里,发现他对于人生的不满足;发现他不倦的探讨着这揣不透的迷谜;发现他暴露灵魂的隐秘与短处;发现他的悲慨阳光之暂忽,冬令的阴霾;发现他冷酷的笑声与悲惨的呼声;发现他不留恋的戡破虚荣或剖开幻象;发现他尽力的描绘人类意志之脆弱与无形的势力之残酷;发现他迷失了‘跳舞的同伴’的感伤;发现他对于生命本体的嘲讽与厌恶……”(徐志摩:《哈代的悲观》)

例10:“看见你的信,像是看古代的残碑,表面是模糊的,意致却是深微的。

又像是在尼罗河旁边幕夜,在月亮正照着金字塔的时候,梦见一个穿黄金袍服的帝王,对着我作谜语,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说:‘我无非是个体面的木乃伊。’

又像是我在这重山脚下半夜梦醒时,听见松林里夜鹰的Soprano,可怜的遭人厌毁的鸟,他虽则没有子规那样天赋的妙舌,但我却懂得他的怨愤,他的理想他的急调是他的嘲讽与咒诅;我知道他怎样的鄙蔑一切,鄙蔑光明,鄙蔑烦嚣的燕雀,也鄙弃自喜的画眉;

又像是我在普陀山发现的一个奇景;外面看是一大块岩石,但里面却早被海水蚀空,只剩罗汉头似的一个脑壳,每次海涛向这岛身搂抱时,发出极奥妙的音响,像是情话,像是咒诅,像是祈祷,在雕空的石笋、钟乳间呜咽,像大和琴的谐音在哥特式(Gothic)的古寺的花椽、石楹间回荡——但除非你有耐心与勇气,攀下几重的石岩,俯身下去凝神的察看与倾听,你也许永远不会想象,不必说发现这样的秘密;……”(徐志摩:《一封信》)

——在7、8、9、10四例中,徐志摩分别用“霎时的……”、“他的……”、“他是……发现他”“又像是……”来引领全篇,铺排叙写,曲折迂回,起伏跌宕,复沓而不浮杂,贯一而不凌乱,意义鲜明,气势雄厚而又流畅自然,对排比句运用之娴熟,已达我手写我心的境界。 这种极大地增强了文章气势的修辞手法,是徐志摩散文语言上最常见的特征。这不能不说是他从古文体中学来的长处。

例11:“诗人们在这喧哗的市街上不能不感动寂寞;因此‘伤时’是他们怨愫的发泄,‘调古’是他们柔情的寄托。但‘伤时’是感情直接的反动:子规的清啼容易转成夜枭的急调,吊古却是情绪自然的流露,想象以往的韶光,慰藉心灵的幽独。在墓墟间,在晚风中,在山一边,在水一角,慕古人情,怀旧光华;像是朵朵出岫的白云,清沾斜阳的彩色,冉冉的卷,款款的舒,风动而动,风止而止。”(徐志摩:《契科夫的墓园》)

——这简直是一段优美的诗歌了,作者在自然的沉醉中让自己的想象飞升,从万物的起落变幻中体悟生命的哲理。这种语言的格调,是现代长句与传统骈体的奇妙结合,也与骈体文“隶事的典雅含蓄美”一脉相承。

例12:“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 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

——这并不长的一段中,竟包含了三组排比。这种密集的排比句法,间隔反复地出现,也是古代韵文体语言表达中常见的方式。这种写法,渲染了作者在自然美景中熏陶的美妙心境,也就对读者富有感染力,仿佛让人身临其境。

例13:“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纡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漫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 ”(徐志摩:《翡冷翠山居闲话》)

——这段与上例相似,采用了连环的排比句:三个“因为”与三个“你的”,增强了作者娓娓而谈的生动性,仿佛在面对面的与读者交谈,让读者感受那情景交融中的自然风光的柔美妩媚。最近出版的《浙江现代散文发展史》一书中有一段关于徐志摩这段文字的精彩分析,不妨引录如下,因为它恰恰印证了笔者本文的某些看法:“《翡冷翠山居闲话》这段文字(指笔者引用的以上文字),说是骈俪,它绝不规范,绝不似古典骈俪体四字、六字句的对偶排比;但你不能不承认,以三个‘因为’串联起来的这三段文字,在语言结构上的竞相呼应的内在关联,是隐约存在的。从这段文字,我们可以看到,当‘一个人漫游的时候’,在青草地里打滚,在偏僻的道上狂舞,或者树林中信口的歌唱,人在大自然面前的这些个自由放达,是因为自然唤起你的活泼,是因为树影暗示你的快乐,是因为夜莺告诉你春光的应得赞美……可见,徐志摩是以含有大量修饰成分的欧化的长句,以西语句式中各种不同句法成分的对称,创造这种呼应、对偶的古典效果的。这样的表达,颇得古语的雅致风韵,更具西语的充实畅达,既很好地呈现了白话汉语媲美于古典汉语的张力,也制造了浓郁醇厚的语言风格。”(引自《浙江现代散文发展史》第四章第一节)

例14:“在一刹那间,在他的眼内,要他的全生命的眼内,这当前的景象幻化成一个神灵的微笑,一折完美的歌调,一朵宇宙的琼花。一朵宇宙的琼花在时空不容分仳的仙掌上俄然的擎出了它全盘的灵异。山的起伏,海的起伏,光的超伏;山的颜色,水的颜色,光的颜色——形成了一种不可比况的空灵,一种不可比况的节奏,一种不可比况的谐和。一方宝石,一球纯晶,一颗珠,一个水泡。”(徐志摩:《“浓得化不开”之二》)

——四组排比句式,回环往复,酣畅淋漓地表述了那种陶醉于大自然的“刹那的神奇”中的物我交融;相同句式的反复堆叠,长短句交替错综,意象流转而繁复,渲染了灵秀自然中的缤纷多姿。

例15:“要使生命成为自觉的生活,不是机械的生存,是我们的理想。要从我们的日常经验里,得到培保心灵扩大人格的资养,是我们的理想。要使我们的心灵,不但消极的不受外物的拘束与压迫,并且永远在继续的自动,趋向创作,活泼无碍的境界,是我们的理想。使我们的精神生活,取得不可否认的存在,使我们生命的自觉心像大雪之滚雪球一样的愈滚愈大,不但在生活里能同化级伟大极深沉与极隐奥的情感,并且能领悟到大自然一草一木的精神,是我们的理想。使天赋我们灵肉两部的势力,尽性的发展,趋向最后的平衡与和谐,是我们的理想。”

——作者所要阐述的“……是我们的理想”的宗旨,在两组排比句中“反复”出现, 增强了叙述中的情感色彩和情感力量,“从而使其叙述和逻辑推理具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气势’”——这样的句式似乎成了作者散文中的惯用手法。

……

在绚烂绮丽的徐志摩散文中,遍地的锦绣俯拾即是,上面的举例,不过是片鳞只爪,限于篇幅,不能尽举。 上面的分析也不一定全面,往往是点到即止。

从上面的举例中,可以看出徐志摩散文语言上运用的特色:

(1)、排比、排偶、比喻、 反复等修辞手法的恰到好处的运用,使语言有了强烈的节奏感和音乐感,从而使感情得到了酣畅淋漓的抒发,增强了语言的感染力;

(2)、遣词造句,生动新颖,奢华倒也新鲜,铺张却不累赘,正所谓“名章迥句,处处闻起,丽典新声,络绎奔赴”。那些经过作者锤炼的词汇,具有了负荷涵容的韧性与张力,在作者的精心组合安排下,闪耀出迷人的光辉。

(3)、喜用想象、象征、联想、意象以及隐喻,来表现出他情感中比现实事物更完全、更微妙、更根本的真实。他特别善于用想象力来捕捉闪烁于字里行间的微光,以发现心灵的合唱。

——可以说,“汉语言作为一种非形态语言之形式松弛,联想丰富、自由组合、气韵生动、富于弹性和韵律的艺术禀赋”,在他的散文中得到淋漓尽致地发挥。在他的散文中,最大限度地继承和发扬了排比比喻等修辞手法的运用;在他的散文中,“裁对的均衡对称美”、“句式的整齐建筑美”、“隶事的典雅含蓄美”、“藻饰的华丽色彩美”、“调声的和谐音乐美”——这些本来隶属于古代骈体文的审美特征,得到了近乎完美的复现。

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初,因为打破了文言文,以现代口语为叙述表达系统的白话文,来不及讲求炼字造句的精炼与严整,也就难免流于松散、冗繁、杂芜。徐志摩的出现,补救了这些缺陷。他把中国传统文学中格律、词汇、修辞、音韵上的种种审美特性,在现代白话文语境中自觉地加以创造。他汲取和运用古代文体精炼华美、铺排繁彩的语言特色,但又没有如骈体文般受字数、对偶、声律的种种限制,而是用活泼流畅的现代语言替代拘谨僵化的文言文,随着情绪与表达的需要去塑造句式的参差不齐、长短组合以及高低抑扬,使“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最大限度地贴近口语的音韵节奏,以诗性的语言来构筑散文,把对诗歌音乐性的追求融入其散文创作,从而创造了一种兼具诗的绵密与散文的铺排的“诗的散文的奇迹”,开创了中国现代“诗化散文”的先河,奠立了新文学史上抒情美文的典范。这种独树一帜的文体的成功实践,完成了中国古韵文向现代白话文的转换性创造和过渡,为中国现代散文艺术的多元化发展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径,具有不可磨灭的审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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