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多·达林普尔:平壤的意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925 次 更新时间:2011-09-26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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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奥多·达林普尔   吴万伟  

西奥多·达林普尔 著 吴万伟 译

有些国家你只要访问过一次,你的想象力就会被它牢牢地抓住。至少对我来说,海地和利比里亚就是这样的国家,世人了解这两个小国主要可能是因为它们的政治灾难或自然灾害。从世界经济的角度看,它们都是根本不值一提的边缘国家,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其历史有一些超过自身的意义。我觉得,任何一个研究这两个国家早期历史的人都不可能不被它们所感动,就像某个人的生平是对一个时代的记录一样,一个小国的历史能够告诉我们人类困境的重要内容,如我们往往把解放变成新式的奴役。

北朝鲜是另外一个访问过以后就不容易忘掉的国家,但它抓住人们想象力的方式与海地和利比里亚不同,根本不是你对它的爱。这种爱的缺乏并不是针对朝鲜人民的,而是因为厌恶它的政权和政治制度。与朝鲜人的自然接触恰恰是政权尽一切可能要阻止的事,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做法是成功的,就连其他共产党国家也无法与它相提并论。和北朝鲜相比,霍查(Hoxha)的阿尔巴尼亚简直就是自由的天堂。简单来说,北朝鲜痴迷于纯粹的恐怖。

在作为世界青年和学生节英国代表团的成员第一次访问这个国家20多年后,我仍然一见到有关北朝鲜的书就购买,虽然这种情况不常见。世界青年和学生节是共产主义国家青年四年一度的狂欢活动,在共产国家的不同首都举行,这次是最后一届,虽然我当时既不是学生也不是青年。我当选代表团成员的故事说来话长,当时我感到失望的是,没有当选为伟大领袖金日成(Kim Il Sung)进行阅兵表演的成员,奇怪的是表演者的制服是棕色衬衫。不可能指望北朝鲜版的天堂的真诚信徒会有讽刺意识。

最近,我碰巧在曾经的法国左翼报纸《解放报》(Libération)文学副刊上看到一篇有关北朝鲜著作的书评。该书是迈尔斯(B. R. Myers)的《最纯洁的民族:北朝鲜人如何看待自己,为什么这很重要?》的法语译本。我订购了这本书,因为某种原因,过了一些时间才收到。

我对迈尔斯的了解只是知道他10多年前写的有关当代美国小说《读者宣言》的精彩好玩的评论,指控它不堪卒读。我当时注意到,从职业上说,他是平壤研究专家,研究北朝鲜,却在南朝鲜教书(仍然在教书)。文学批评家和平壤研究专家是一个奇怪的组合,是啊,为什么不呢?在我看来,最好的文学批评家应该同时拥有其他工作,尤其是在当今去撰写晦涩难解、索然无味的文章的诱惑强烈之时。

显然,迈尔斯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出生于美国,在德国长大并在那里学习了朝鲜语,而且是个熟练掌握了多种语言的人。在书中,他为这个神秘国家边界之外的人提供了很多新鲜内容,如北朝鲜的电影和文学。更罕见的是,他是研究北朝鲜却没有成为其辩护者的少数人之一(要从事他从事的这种艰难的研究往往需要强烈的意识形态偏好)。书中没有一个字让人猜测他对这个政权充满同情。

他对北朝鲜的了解当然比我多,但我的了解比西方大街上的普通人要多。虽然我羡慕和尊重他,但我并不完全赞同他的分析。

如果他的书有一核心观点的话,那就是北朝鲜国家与马克思主义没有多少关系,它更多地与1905-1945年日本殖民主义占领期有关。

当然,我认为任何读过马克思的人不会不了解一些俄国革命开始的马克思主义国家的发展,会在想象中认识到北朝鲜和异乎寻常的金氏家族的联系,但我认为这仍然不能解决问题。

因为北朝鲜人(显然和韩国人相似)有强烈的种族意识,认为自己的种族纯洁性是好于蒙古人的优势。迈尔斯认为,对北朝鲜来说,日本法西斯实际上是比马克思主义更好的榜样。我认为这种说法是错误的,原因如下:

第一,北朝鲜是苏联创建的国家。即使现在,它的军队仍然使用苏式军服。本书的封面(法语版本)使用了金日成穿着斯大林元帅青少年时代可能会穿的军装的照片。北朝鲜无处不在的象征是苏联和中国的结合体,但伟大领袖站在田野中间给农民建议如何种植水稻(或别的什么),秘书拿本子把每个字记下来的照片显然源于斯大林。

北朝鲜实行的统一的无产阶级服装显然更具有共产主义色彩而不是日本殖民者或任何其他法西斯分子。北朝鲜的建筑显然是斯大林和毛泽东式的。无论如何,假设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是在所有重要方面都是对立的两级是错误的。正如伊格尔·戈罗姆斯托克(Igor Golomstok)在相关书中指出的,纳粹的象征和法西斯主义或共产主义的象征有时候很难区分。

迈尔斯在书中提到北朝鲜的农业集体化,这个政策对共产党政权来说完全正常,但对法西斯政权就不是了。这决非小事,因为集体化是造成北朝鲜人口死亡十二分之一的饥荒的主要原因或前提,也是后来该国一直面临粮食短缺的原因。实际上,这种集体化不仅有经济意义而且具有深刻的文化和心理意义,但没有任何法西斯主义的因素。

在法西斯主义下,资本仍然是私有财产,条件是所有者必须对国家绝对顺从和忠诚。但在北朝鲜,资本即使在这个意义上也不是私有的。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在文化上,这个差别都很重要,所以,北朝鲜是共产主义而不是法西斯主义。

当然,完全真实的是这个政权实行了意识形态专制,除了官方意见外无情压制所有其他意见,这既是共产主义也是法西斯主义的特征。其实,马克思主义有实行这种绝对控制的很好基础。我不是说马克思个人对任何与自己不同的意见都不宽容,他父亲说在他小时候就是变态狂,所有和马克思有过接触的人都认为是如此。他认为在任何事情上与他观点不同的人不是市侩就是愚蠢或不诚实等。不,我说的是,他的存在决定意识而不是意识决定存在的二元论。如果是这样,你可以通过改变存在而改变意识。那些拥有不同意识的人必须拥有它,因为他们是和你不同的存在(经济利益),因此肯定是敌人。在马克思主义社会学中,所有差异都是仇恨,为了创造新人,对存在的无限操纵都是合理的,因为共产主义意识才能塑造真正的人。正如马克思主义者自己所说,所有马克思主义政权都最终成为专制独裁政权决不是偶然的。

在谈到北朝鲜的法西斯主义和排外主义时,迈尔斯的基础似乎更好些,初看起来更容易令人想起日本军国主义和法西斯主义或纳粹主义而不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中拒绝所有种族主义和排外主义的观点中显然有国际主义因素,毕竟,无产阶级应该是没有祖国的,蒙古无产阶级应该和波多黎各无产阶级有即刻的天然的阶级团结。

但即使这也需要某种修正。马克思本人是种族主义者,是残忍的(终生的)反犹主义者,虽然他本人是犹太人。他和恩格斯谈到人没有历史性,因而并不重要,某些社会落后是因为种族的或生物学的原因,这些国家的历史使命就是从地球上消失。种族灭绝的心态与这种思维并非完全格格不入。

而且,马克思主义思想的结构非常有利于促成对人类集体的仇恨。人们甚至称社会主义是知识分子的反犹主义。一旦你开始仇恨人类中的某个阶级,你就很难知道它会在哪里停下。当然,排外性的民族主义对北朝鲜之外的共产主义国家也不陌生:古巴、阿尔巴尼亚、罗马尼亚等政权都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热爱遥远国家里的无产阶级同胞的困难让真正的马克思主义国际主义在心理上变得困难,如果不是不可能的话。仇恨是比同情或爱情强烈得多的政治情感。总之,我不觉得北朝鲜的法西斯主义和排外主义有什么令人吃惊的地方,也没有证据说这个政权的灵感来自日本法西斯主义而不是共产主义。

书中还有一些论证我也觉得没有说服力。如果考虑到共产主义国家的整体,对金日成的个人崇拜当然不是异常现象。伟大领袖很少或根本没有阅读马克思著作的事实也不是多大的证据,人们可以通过阅读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简介或经济学而成为马克思主义者。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学说也是一套观点。如今千百万人坚信约翰·斯图亚特·穆勒的自由观点,他们并没有读过他的书,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书中还有其他内容让我感到烦恼。在一处,迈尔斯谈到这个事实,任何独裁政权都不可能在没有民众某种程度的合作和接受的情况下幸存:任何一个独裁者不可能在没有追随者的情况下生存,任何政权的维持都必须得到许多人的支持。但是当他告诉我们维持北朝鲜政权的不是警察国家的常见恐怖时,在我看来,他太过分了。记得在平壤时,我和代表团另一个成员乘车,我们停下来让伟大领袖的车队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同伴拿出照相机准备拍照,之前一直像一尊石头一样冷漠的司机这时突然转向他尖叫起来。他脸上露出的那种恐怖表情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当然,这个恐怖表情的背后肯定是,如果他违反规定,他会遇到什么麻烦(或其他人)。其中一个规定就是不准对着伟大领袖拍照,只有官方的照片才能流传。

本书的副标题(当然,作者应该为此负责)是有问题的,因为在北朝鲜,了解人民如何看待自己是不可能的。官方出版物(那里的所有出版物都是官方的)没有多大帮助,最多能证明政治体制希望给民众灌输的那种观点。它们是否成功地做到了这些是我们需要等待政权终结后才能发现的,即使到那时,证人的诚实和可靠性也不是无可指责的。二战后没有很多真诚的纳粹分子,在金氏政权垮台后,或许没有很多金日成的真诚信徒。

对一个国家或社会的解释从来不是最终的。当迈尔斯说北朝鲜从日本殖民主义过去比从共产主义那里获得的东西更多时,偶然地否认了朝鲜民族主义历史学的前提,在朝鲜人和日本占领者之间存在彻底的完全的对抗。我想到了自己的困难,在决定共产主义世界的世界发展有多少是归功于马克思主义,有多少是归功于俄罗斯传统。毕竟,是俄国开始了第一个共产主义革命,共产主义成了俄国的出口物资。

当我阅读卡斯汀侯爵(the Marquis de Custine)的《1839年的俄罗斯》时,我认识了在共产主义世界看到的尼古拉斯一世俄国的许多东西。举个简单的例子,他说冬宫前面的广场非常大,那里聚上一群人就将爆发革命。正如在彼得堡一样,在平壤,在这个城市的任何一个公共场所自动聚集起一群人就将是一场革命。

但是,共产主义并没有给世界带来新东西。共产主义者在一个小时内处决的人比罗门诺夫王朝(the Romanovs)一个世纪处决的人还多。或许有道理的是,严肃看待辩证唯物主义的三大规律之一,即量变质变规律。从质变的角度看,共产主义政权与其他不同,而且更糟糕,是一种邪恶得多的秩序。

如果迈尔斯对北朝鲜的解释错了(如果我是正确的),有什么要紧吗?如果一个人否认恶魔政权与马克思主义或与马克思列宁主义有内在的联系,那后者就可以脱钩了。但在我看来,这个钩依然存在。

http://www.newenglishreview.org/custpage.cfm/frm/96535/sec_id/96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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