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山那边的一盏灯”

——我所知道的沈泽宜先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767 次 更新时间:2010-12-07 1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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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沈泽宜先生并无交往,至今(2005年3月)不过两面之缘,第一次见面时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他之引起我的关注不是《原上草》出版的时候,而是他出现在记录片《寻找林昭的灵魂》中,无论他深情地唱起当年曾在未名湖边唱给林昭的歌,还是他满含热泪吟诵献给林昭的诗《雪地之灯》时,甚至他用打火机点烟的动作,他额头上的沧桑,都能给人以震撼。一位朋友看了整个记录片,目睹林昭的同学、同伴们对她的追忆,肯定地说沈泽宜是其中最真诚、最有感情的。直到现在沈泽宜对林昭依然怀着不灭的情怀,一谈起林昭其人和她惨烈的遭遇,他的眼眶就会变得湿润,思绪就会回到近半个世纪前的未名湖畔。

因为记录片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因为林昭的缘故,一年前当我路过湖州时,便顺道去看望沈泽宜先生,那是一个夜晚,在诗人的新居,茶几上堆满了书,我们的话题自然是先从林昭说起,他拿出一张林昭最美的照片,黑白,放大成四寸,我似乎已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没有多说,只是说几天前去苏州参加了林昭的骨灰安葬仪式,他还说要整理林昭的诗稿,要把林昭的旧体诗译成白话。他对林昭的才华赞叹不已……我发现那一刻他的眼眶已经湿润,一提起林昭这个名字,他就抑止不住内心的伤痛,鲁迅的话用在这里尤其是恰当的,“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毁灭给人看”。

当沈泽宜随口说起自己89后的遭遇时,我眼前一亮,马上问:那年4月27日,您是不是天安门广场,还作过演讲?他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我说:原来就是你,当时我在场,还拍下了你演讲时的照片,可能还保存着。我所在的位置有点远,广场上人声嘈杂,话筒的效果又不是很好,他讲了些什么,我听得并不清楚。只隐约记得他自报家门,好象是湖州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的副教授,曾亲历过1957年的学生运动。十五年过去了,仔细看上去,与当年相比,沈泽宜确实老了许多,但脸上的线条、轮廓没有变,就是我见到过的那个人。这十五年来,我每次碰到湖州的熟人总要问起,湖州师专是否有这样一个老师,后来的遭遇不知道怎么样。可惜没有人听说过。谁知道十五年后,在他家的客厅里,竟意外地发现眼中人就是历史中人。老人很开心,说我们有缘。旁边陪同我去的一位中年诗人说,当年买不到北上的火车票,还是他托熟人好不容易搞了一张票。

我急于想知道他后来的情况如何,他说在外地被捕,然后押回故乡收审,因为他的家庭背景,他是民国重要人物陈英士的外孙,陈立夫、陈果夫都是他的堂舅,出于统战的考虑,当局最后没有将他判刑,在关押了17个月之后释放了。他一直是单身一人,1989年被捕之后竟然连小屋的门都没给关上(我想可能是警察搜查时忘了关),结果家里的所有藏书、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等到他回来,只剩下了满地狼藉的废纸片,他多年心血结晶的《诗经》译稿也失去了。说起这些,他很愤怒,也很悲伤。

其实, 89年并不是沈泽宜第一次遭遇人生的挫折。 1958年2月他就是北京大学第一批被打成右派的学生之一,那时他在北大中文系读书,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1957年的到来曾让他欢欣鼓舞,正是他的诗《是时候了》点燃了北大“五一九”民主运动的火炬,这一幕不仅已记在北大的校史上,记在中国的民主运动史上,他的诗也已进入当代诗歌的经典。据他回忆,1957年5月19日,他率先写下了《是时候了》这首充满激情的诗:

是时候了/ 年轻人/ 放开嗓子唱!/把我们的痛苦/ 和爱情/一齐都泻到纸上!/不要背地里不平/背地里愤慨,/背地里忧伤。/心中的甜酸苦辣/都抖出来/见一见天光/让批评和指责/ 急雨般落到头上/新生的草木/从不怕太阳光照耀!/我的诗/是一支火炬/烧毁一切/人世的藩篱,/它的光芒无法遮拦,/因为它的火种/来自——“五四”!!!

张元勋看了连声叫好,也接着写了一首。带着淋漓的墨迹,他们的诗在北大校园里一贴出来,立即引起了轰动。那确是一个时代最有代表性的声音,直到1998年,我才在《原上草——记忆中的反右派运动》书中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数十年过去了,我还能在字里行间感受到诗人当年涌动的热忱,渴望表达自己内心看法的那种强烈冲动。据说这首小诗甚至上达天听,毛泽东在一次中央会议上突然问与会者:“北大里面有一个学生叫沈泽宜,写了首诗叫《是时候了》,你们知道吗?”

在《是时候了》之后,沈泽宜又写了《墓志铭》、《人之歌》等诗篇,他和张元勋等还成立了《广场》编委会,他们雄心勃勃,想把《广场》办成面向全国的综合性同人刊物,最后由于铅印不成、被迫改为油印,刊物尚未印出,听说一次预订就达1786份,林昭是支持者之一。当《是时候了》被定为“毒草”,林昭也曾公开为之辩护,并提出了“组织性与良心的矛盾”的命题。“《广场》小集团”几乎被一网打尽,《红楼》杂志甚至发表批判林昭的长文《翩然“红楼”座上客,竟是“广场”幕后人——如此林昭真面目》。沈泽宜虽然公开作了《我向人民请罪》的长篇发言,对自己的“极端个人主义”、“对党的长期不满情绪”、“反动思想”都进行了彻底的否定,任凭他唾面自干,把污水泼到自己脸上,说自己过去的一系列诗歌“都可以看作是向党发射的一支支毒箭”,最后也未能幸免右派的帽子。

其实,从他写下《是时候了》的那一刻起,他一生的命运大致就已注定,流放西北,蹲牛棚、游街示众、进大牢,回故乡接受劳动改造……但无论是怎样的磨难都没有改变他的童心,没有改变他对本民族的赤子之心,没有改变他对汉语的那种与生俱来的爱,从他的诗中,我们不难读出这一切。我没有读过他在西北高原11年苦难生活中写下的诗,但读了他晚年的诗,我感受到了70岁诗人的心跳,和他的大地情怀,他仍是一个纯粹的诗人:

从河湾到河湾,从村舍到村舍/天性向善的门扉虽然贫穷/却总开向阳光和喜庆/即使明知这只是一种奢望/只有村路依然泥泞/……/光着脚丫,脚趾缝中冒出泥浆/体会一种清凉和暖意/一种家园和大地才有的真实抚摸

在林昭被监禁、被戕杀的年代里,她的许多右派同学、同伴也没有过上过好日子,如今他们都已是古稀之年,满头白发,林昭为理想付出的是鲜血和生命的代价,他们付出的几乎是整整一生。他们的青春被剥夺,他们的才华被浪费,他们的岁月被耽误。这是一个逆向淘汰的民族,要说悲剧这才是最大的悲剧啊。2005年春节过后,几个年轻朋友要去看望沈泽宜先生,我托他们转交将近十六年前,我在天安门广场为他拍的那张照片,在经过无数的曲折和颠簸之后,底片早已找不到了,幸存下来的只是唯一的一张照片了。我说送给他做个留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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