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国涌:以纯正母语与世界对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67 次 更新时间:2018-08-31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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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国涌 (进入专栏)  


什么是纯正母语?我想,也许找一千个人来问,你可能会听到一千个不同的答案。因为每个人对母语的理解,对纯正母语的理解,可能都不一样。这个世界是没有标准答案的,尤其在语言的世界里,要寻求标准答案是一件冒险的事,我当然不是来提供标准答案的,我只是来提供参照系的。

这个世界最需要的是参照系,你有什么样的参照系,你就能看见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如果你失去了参照系,你所看见的可能都是虚假的。你说你是世界上武功最高的人,如果没有参照系,还真没办法否定你是世界上武功最高的人。

我是给各位小朋友送参照系(或者说参考系)的,我送给他们无数不同的参照系,他们就能知道什么是纯正母语,什么是不纯正母语。也许到最后我们都不知道标准答案是什么,但是我们却凭我们的心体悟到什么是纯正的母语,什么是不纯正的母语。我们只要知道什么是不纯正的就够了,因为你知道了什么是不纯正的,你就避免了那个不纯正的,你就有可能说出纯正的母语、写出纯正的母语。

今天晚上我们在这里说的是普通话,不是温州话。我的普通话是台州腔的普通话。虽然我是温州人,但是我们家乡使用的却是台州方言,我的普通话没有孩子们标准,孩子们读得都比我好,我不是来教他们念普通话的。

纯正母语当然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普通话,这是我的第一个看法。我不会讲温州话,刚才说过我是台州方言区的孩子,我在杭州住了二十多年,但我不会讲杭州方言。正如杭州方言不是纯正母语,温州方言、台州方言同样也不是纯正母语,纯正母语跟方言无关,跟普通话无关。

那么,什么才是纯正母语?那是没有被污染的、干干净净的母语,也是世世代代积累起来、与过去的时间连接在一起的母语,她扎根于大地深处、生活的底部又高于日常生活语言的母语,她首先是文化意义上的,而不是停留在口语表达上的母语。

在我心中,纯正的母语就是数千年的中国史中一代又一代最有智慧、最有才华并且最具有表达能力的人,通过自己的努力,不断地累积起来的一种独特的汉语表达方式。从《诗经》《论语》《楚辞》《老子》《庄子》一路以降,穿过《古诗十九首》、陶渊明、唐诗宋词元曲,穿过四大古典小说、穿过鲁迅胡适、穿过沈从文张爱玲、穿过王鼎钧齐邦媛,一直穿过傅国涌,穿过今天晚上站在这儿的童子们,当然也通过在座的各位家长和朋友们。

我觉得这个脉络是一个时间的脉络。纯正母语从哪里来?我的答案是从时间中来,它是几千年来一步一步建立起来的,中国人对自己所使用的语言的信心,对自己语言的理解,对自己语言独特的一种表达。

第二,我想说我们的纯正母语从哪里来?毫无疑问是从空间中来,从地理空间中来的。它是亚洲东部大陆这一特殊的地理单元所使用的语言,不是希腊语,也不是英语,我们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表达对世界的理解,对人性的理解,对一片树叶的理解,对一块石头的理解。

从刚才童子们分享的习作中,我看到了纯正母语的一点点影子,比如听到了他们从石头领悟到的一个个秘密。他们从石头里听出了孙悟空、女娲,也听出了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西西弗斯;他们从石头里听见了历世历代以来,中国和世界上的不同文明单元的人们,对于石头寄予的那些美好或丑陋的那些意象。

第三,我说的纯正母语是不是停留在中国,也就是关起门来拒绝英语世界、希伯来世界、希腊世界对我们的母语的影响呢?答案在我心中是否定的。

当我们的母语进入到了二十世纪之后,大量的翻译家已陆续把东西方最重要的作品,无论是印度的、日本的,还是欧洲世界、美洲世界的翻译成中文以后,莎士比亚就变成了我们母语的一部分,希腊悲剧、荷马史诗、但丁、歌德、雨果、托尔斯泰、亚当斯密、孟德斯鸠,毫无疑问也化作了我们母语的一部分。或者说,翻译家们参与重新建造了新的母语体系。如果排除了这些人类文明最宝贵的精神资源,我们的母语一直停留在《诗经》到《红楼梦》这一条线索当中,我们的母语也会面临枯竭,乃至被世界淘汰的命运。

一种母语能不能有生生不息的活力,能不能在未来的几千年甚至更漫长的时间里继续保持活力,并且发展出更加有生命、有力量的一套话语,建造起一套新的精神秩序,取决于我们的包容性有多大,开放性有多大。

换句话说,我说的纯正母语是在文化意义上的定位,它的“根”一头扎进遥远的《诗经》《论语》《庄子》《离骚》,它的“枝”则伸向遥远的大洋彼岸,吸纳世界上一切的营养、资源,然后重新释放出来的母语,这才是真正具有世界宽度的母语,而不是固步自封、自我设限的狭隘的母语。

到底纯正母语是什么,我仍然没有办法给她下一个定义,或者给出一个结论,但是我清楚地告诉自己,在我心中纯正母语从来都不是死亡的母语,她是活着的母语,永远朝向生的母语,而不是朝向死的母语。她具有纯粹性,始终守护着古老民族悠久的文化,同时又具有开放性,面朝整个世界,面朝未来,她不是封闭的、停滞的,她是流动的,仿佛一条活水的江河,滔滔不息,从古代一直流到现代,还将继续流下去。

当我发现我所生存的这块土地,长期以来,我们的母语教育已变得支离破碎,像一地的碎玻璃渣子一样,我为此感到心痛,心痛得难以接受。

2017年9月,我做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之一,我想我还有没有可能为未来的岁月,为我们的母语教育做一点非常非常小的事情。虽然我个人的时间、精力、资源都十分有限,我的健康也不佳,我能做的也一定十分有限。但我我想试一下,有没有可能找到童子六七人,与他们一起来读世界,与他们一起用纯正母语与世界对话。在告别讲台三十年后,我回到了儿童教育的第一线。

我将母语课叫做《与世界对话》,他们跟我学了三个月,时间非常短。三个月中,一个孩子能学到多少东西呢?我不知道。但是我从他们身上看见了未来,看见了一种可能性。这种可能性来自两个方面:第一是家长对我的信任,第二是孩子对我的信任。

孩子们真心地感到跟我一起读世界是一件美好的事,他们就坚持下来了。我不知道他们能坚持多久,同样我也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这一切都不是我能决定、甚至也不是孩子们能决定的。但这一切都是多么的次要。因为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彼此已经看见了一个更美好的世界,我在他们身上看见了将来——一个使用纯正母语与世界对话的中国。

孩子们终将迎来他们的黄金时代。那时他们已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也有足够的资源参与到与世界对话的进程中。也许我看不到这一天的到来,但我愿意用为一天的降临尽一些微小之力。

我不仅用这样的母语表达自己的思考,我用这样的母语与世界对话,并且带童子们一起与世界对话,他们的世界注定比我更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把国人熟悉的两句话分解成两个步骤来做我的儿童母语教育实验。我做的教育实验也许是可以忽略的史上规模最小的课余教育,因为只是面向“童子六七人”。

但这是一个美好的起点,也给了我不少的感悟。我发现与世界对话,从孩子开始比从大人开始一定要更好,这是毋须论证的事情。

我十分遗憾在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没有读过荷马史诗,没有读过古希腊的悲剧,没有机会接触到罗马灿烂的文化,甚至没有看到过达·芬奇的画、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莎士比亚,等到我二十岁左右才去接触他们的时候,我发现原来世界上有这样的文学,有这样的艺术。但在我的整个童年少年时期,我对他们完全陌生,失去了最佳的时间点。即使我用我毕生精力去弥补这些缺憾,我仍然不可能站在世界的制高点上了,因为机会早在我的童年少年时期就已经丧失。

我相信一个人的一生,其实就是他的童年少年的放大版。你的童年少年有什么样的遭遇,有什么样的造化,遇见什么样的作品,遇见什么样的老师,你一生的高度常常就被决定了。也就是说,一棵树的高度是由它的根部决定的,而不是由它的顶部决定的。我不知道你们是否会同意这句话?

孩子就是在扎根的时候,把根系扎在那里,他以后要长多高,都会被最初的那些相遇决定了。人生事实上非常的短暂,我知道我不可能还有五十年的生命,但在有限的这个过程中,如果有机会让孩子接触到一个更加辽阔的世界,一个更加深远的世界,从小就跟人类最宝贵、最高贵的那些灵魂接触,跟最高水准的艺术作品、文学作品、哲学作品相遇,哪怕他不太懂,半懂不懂,甚至一点都不懂,又有什么关系?

我常常用自己的内心去打量这个世界,不愿跟着主流的意见走。我觉得,老是让孩子看那些低幼的书,对他们的帮助真有那么大吗?这是一个“问号”,天大的问号!但是全中国那么多的老师,都会告诉孩子要读低幼的书,这是我跟他们的不同意见。但是我相信,低幼的书读得再多仍然是低幼的,永远也长得不高。我主张孩子从小读一点看不懂的书。总是看一些低幼的书,整个都是在一种消费状态,从小就是阅读消费、娱乐消费的产物,长大了仍然是一个消费者,永远都不会变成自己。

“消费者”与“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你走进任何一个商店,任何一个营业员都希望你把钱包掏空,把信用卡刷爆,对不对?在他们眼里你是一个人吗?不是,你不过是一个消费者,你只是他的摇钱树。当他发现你的信用卡是没有钱的,当他发现你是没有支付宝的,当他发现你是没有现金的,你想想看服务员还会用笑脸来面对你吗?你什么都不是,删除了“消费者”的身份,你等于零。

在这个世界上,比一个消费者更重要的是,是一个一个的“人”,有生命的、有理想的、有热情的、有光明的“人”!

我发现,现在的孩子都过得特别苦。今天上午孩子们在写“与自己的童年对话”,他们笔下的童年多数是暗淡的,只有三四个同学还有一些亮色。许多人不约而同地说,我的童年太苦了。那么多培训班,那么多作业,那么多考试,那么大的竞争,这样的重担天天压在他们的身上。他们说自己的童年并不快乐,充满了怨言,甚至充满了悲苦。我从他们的笔下看见了儿童心里的真实想法。

我告诉童子班的孩子说,你们到我这里来不是来读培训班的,如果你们以为是来读一个培训班的话,下一次就叫你妈妈退学,给自己加一个培训班你就受苦了。你不是来我这里接受什么培训的,因为我没有能力来培训你。我甚至都不大关心你在知识点上的长进,我更关心的是知识点之间的关联性,知识点之外的无限世界,我更关心的是你的审美力、想像力。我关心的是通过我的帮助,你跟世界之间是不是能建立起越来越多的线索,我会帮助你连接到莎士比亚那里去、连接到泰戈尔那里去、连接到东山魁夷那里去。让世界上那些伟大的作家、画家、诗人、哲学家、科学家……,为人类做出过巨大努力的人都有可能与你连接在一起,你与他们站在一条地平线上。到那个时候,你难道还会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地,还没有足够的底气与世界对话?还会为应试、就业忧心忡忡吗?

与世界对话的起点在哪里?或者说与世界对话的立足点在哪里?与世界对话的起点、立足点,就是那些已经被时间不断地证明最美、最真、最善的价值。人类在这个地球上,不过是一个匆匆忙忙的过客,此外还有什么可求的?我想人类在地球上真正要求的还是跟美的善的有关的那一切。

我想与孩子们一起读世界,就是让他们看见世界上美的善的和真的,而不是要让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去寻找每一个支离破碎的知识点中那些简单的标准答案,尤其在母语世界或者语文世界,老实说常常是没有绝对的标准答案的。

我的《与世界对话》课,只是要让一个孩子打开一扇更大的窗户,让他看见世界原来是这么大,我是这么小。凭我一生的努力,我所看见的还是那么有限,但是我可以努力让我的一生站在一个更高的平台上去看这个世界,而不是站在一个更低的平台上去看世界。

从这个角度说,与世界对话其实也是与自己对话,让自己飞得更高,飞得更远,也飞得更稳。

(本文系作者2018年2月9日在温州半书房的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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