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未曾进入历史的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885 次 更新时间:2008-04-23 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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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行之 (进入专栏)  

1

在陕北插队的第一年,我和我负责的知识青年小组被推选成为先进集体,由我作为代表,到县城出席“北京知识青年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这在当时是很大的荣誉,就像今天某个人获得乡“青年致富能手”、县“精神文明建设标兵”、省“践行‘三个代表’党务工作者”、全国 “十大杰出青年”、“全国财富五百强”以至于“福布斯中国富豪排行榜”的光荣称号一样。

我插队的那个县是延安地区南部相对于北部来说比较富庶的一个县。那个时候说哪个地方富庶,一般来说指的不是人类先进的社会组织和生产活动创造积累财富的程度,指的往往是拥有较好的自然条件,老天不为难你。在这个意义上说,本县富庶主要因为这里的地理条件较好。

当时正是雨季。雨季并不意味着整个陕北地区都能够被宝贵的雨水滋润。事情常常是,某县、某公社下雨下到房倒屋塌的程度,和它相邻的县或公社却仍旧赤日炎炎,旱魃比往日还要嚣张。插队期间,我甚至曾经亲眼看到仅百米之隔的对面山梁被白花花的冰雹覆盖,而我们劳动的这个土峁竟然风和日丽,静得就像在真空之中。所以你最好不要简单地认为雨季就是下雨的季节。大自然就像是一个喜欢恶作剧的人,严峻而又谐谑。所以,那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下午,我们四百多名代表聚集在县委大礼堂,交流学习毛主席著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体会,突然,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冲到台上来,趴在主持会议的县领导耳边低语了几句,县领导马上站起来打断了发言的知识青年,用高亢的嗓音吆喝着:“洛河发大水了!现在我们马上到水坝工地去抢险!马上就去!跑步出发!”

那个年代,权力对于社会的动员力量出奇的强大,县领导的话音未落,我们这些还没有见过大世面的少男少女,就像遇到战争、祖国处在危难之中一样,怀着伟大的献身精神,一为党国捐躯的信念和激情,冲出大礼堂,疯了一样向县城北部跑去。在距离县城两公里的洛河河道上,正在修筑一个拦河大坝。这是一件让全县人民深感自豪的一项工程,从插队那一天开始,我们就不断被这个工程所鼓舞,它的成败似乎关乎我们的一切。

太阳高悬在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丝流云,整个世界都处在明亮的安宁之中,唯一能够让人感觉到不正常的是空气中有一种奇异的土腥味儿。但是,一旦出了县城北大门,当洛河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我们就都被震骇了:这哪里是那个平静得不为人所注意的河流,这分明是一条咆哮的巨龙!奔腾翻滚的浊浪像拥挤在一起的怪兽,以极快的速度沿着陡然变宽的河道往下游冲撞,山崖、土坡、树木、房屋,凡是它碰到的东西,都在一种不辨其貌的雄浑声响中被无情地吞噬,不留一点儿痕迹。

大坝工地上完全变成了战场。民工们已经疯狂了,他们浑身一丝不挂——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他们为什么会一丝不挂——呐喊着,奔跑着,把能够抢到手的任何东西抱在怀里,扛在肩上,送到地势高的地方。他们身上涂满了泥浆,就像是一尊尊会活动的泥塑,阴茎和睾丸瑟缩在一起,看上去不过是挂在两腿之间的一个泥团。就是对异性再没有了解,也能够想象那个泥团是什么东西。女知青们吓呆了,脚步稍稍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加入到这些裸体男人中间去。这只是零点几秒钟的迟疑,随后,她们就义无返顾地冲到那些人中间去了。

那一年我十八岁,我的那些同学也大致都是这个年龄。我想,所有出现在那个场合的人,都不会忘记当时看到、听到、闻到和从精神上感觉到的东西。我相信,那种记忆将会伴随所有人的一生。我记住它还不仅仅因为这些东西。

2

县革命委员会当时还是一个巨大的平房院,据说这个结构复杂的院落是本县历史上最大的地主建造的,一九三一年闹红的时候被红军没收,一直作为无产阶级红色政权办公的地方。也许因为在那个偏远的小山村呆得太久,我对于外部世界的感知尺度发生了很大变化,当这个院落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感觉它异常庞大,相对来说,自己异常渺小,说话的声音似乎也有了约束。那个时代有一个特点,就是只要有条件,必定有高音喇叭没完没了地播放革命歌曲。所以我在会议报到处报到的时候,简直听不见大会工作人员的叮咛,不知道应当到哪里寻找住宿的地方。

这时候,一个动听的女声在我耳边响了起来:“男生在三区,我知道,我带你去。”我抬起头——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和说话的这位女知青同时认出了对方。郭焰!随着一声惊呼,我们不是靠得更近,反而都后退了一步,惊喜地互相看着,然后,我们又同时问对方:“你怎么会在这儿?!”

郭焰说:“走!我带你去住的地方。”我们从报到处走出来,沿着一条窄窄的甬道往大院后面走。我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插队了呢?我一直以为你去了内蒙古。”“嗨!一言难尽。”郭焰说,“走吧,我先带你去住的地方。”她大大方方帮助我拎起行李(顺便交代一下,那时候到县上开会都是自己带被褥)。我怎么好让她帮我拿行李?我硬从她手上把行李夺了过来。

3

文化大革命中,我在北京西城的一个丁字街附近的小楼上当红卫兵广播员。这个广播站是北京的著名红卫兵组织西城纠察队,专门为外地来京进行革命串联的学生进行革命宣传设立的,广播毛主席最高指示、作为全国人民思想指导的报纸社论、以及红卫兵报纸上我们认为有价值的文章和传单等等。我已经记不得当初是怎样当上这里的广播员的了。

平时,总是由一个左腿有些残疾的高中生给我送来需要广播的材料,这个人其貌不扬,但是后来我才得知是北京中学红卫兵组织五大领袖之一,红卫兵报纸上的很多著名文章都是出自他之手。

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阳光灿烂,广播室里面闪射着太阳的笔直的光线,整个屋子都像被某种神奇的东西点亮了,一切物体都显现出极为清晰的线条,广播器材反射出高贵华丽的光亮。那天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第四次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的日子,街道上的人群潮水一样向西单方向涌流过去,朝天安门广场去了。我的心情好极了,提前开始了广播。忽然,我感觉到身后的门被打开了,感觉到进来了一个人。我以为是那个著名的红卫兵领袖送材料来了,就没有在意,继续广播。等到我广播完那篇文稿,关上麦克风,改为播放毛主席语录歌曲以后,才站起身来。这时候,我才蓦然发现,来的人不是红卫兵领袖,而是一个身穿褪色绿军装的姑娘!

如果仅仅是一个姑娘倒也罢了,我想我还不至于惊慌失措,问题是,这是一个极为漂亮的姑娘——漂亮得让人窒息。她皮肤白皙,鹅蛋形的脸孔上镶嵌着一双梦幻般的眼睛,这双有些睨视的丝绒一般的黑眼睛灵活、明亮、光彩夺目,像两颗星星一样放射出清纯的目光,但是她笑眯眯地看着的仿佛不是我,而是我身后一件让她感到惊讶的事物;两条漆黑的眉毛在光滑的前额显得十分触目,那是只有纯洁的少女才会有的边际清晰的眉毛,看上去它们好像不大对称,一条显得比另外一条高一些,然而这并不影响你做出“这是天底下最漂亮的眉毛”的判断;一缕金色的阳光从身后照射着她,她的耳朵就像是半透明的一样,在几根头发的衬映下,简直有一种超凡入圣的效果;她那已经稍稍隆起的胸部在军装下面平静地起伏着,就连最没有想象力的人也会想到那里躲藏着一对正在发育的坚挺的乳房(或许正是这种想象或者与此类似的想象才使人在漂亮的女人面前感到窒息);我感觉到她那带着香味的呼吸……我想我看她时的样子一定很傻。

“我是郭焰,”郭焰说。我慌乱地让她坐下。她把厚厚的一沓子材料放到桌子上,进一步自我介绍说,从今天开始她和我一起广播。我的心紧缩了一下,不相信在这令人激情澎湃但是又灰色无聊的生活中会出现这样让人振奋的事情。“不欢迎我?”

我傻笑了一下,认真地否认说不是不欢迎她,我说我很高兴她能来。郭焰大笑起来——我想她释放的一定还有对于我最初的傻样的反应。这时候我才发现她身材匀称,姿态优雅轻盈,浑身具有一种青春少女独有的活力——这是任何一个没有经历生活煎熬的少女在向成年人过渡中都曾经有过的情形。我来自男校,从来没有和女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内心的窘迫使得我比实际上更加沉默寡言。郭焰总是含着笑意看着我,似乎明白我内心的一切挣扎。她开始坐下来对着麦克风广播。她的嗓音清脆明亮,就像某种具有穿透力的光线一样,有一种难以描述的韵味。我在她身后装作做什么事情,实际上我的整个注意力都在她的身上。

最初的尴尬在几天以后消失,我发现她很健谈,播放歌曲的时候,总是跟我说这说那的。我们聊了很多很多。那是一种圣洁的状态,我们既把对方看成异性,又把对方看作自己,我们的交谈没有任何间隔。

她父亲是一个将军,曾经立下赫赫战功,他的经历简直就是中国革命的历程——他追随毛主席长征到达陕北,以后又率领他的兵团到东北参加辽沈战役和锦州战役,解放南京。她自豪地说,她父亲没有受到冲击。这句话的潜台词似乎是:她父亲永远不会遭受冲击。这样,我也就明白了,我从她身上看到的为什么全部是青春的激情,是生命绽放的奇异的美丽。这种美,只有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身上才会出现。我则告诉她我的经历。

“是吗?”她惊讶地看着我,“你完全不像是农村来的孩子。”这句话很让我高兴——不知道为什么,从来不曾因为自己的出身自卑的我在郭焰面前总是感到自惭形秽。或许我太想在她面前展示我最有价值的一面了吧?这不是每一个少男少女都躲避不开的人性“局限”么?

郭焰就像一个幽灵,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又突然从我的面前消失了——当时整个社会的动荡趋于平息,我们都回到各自的学校“复课闹革命”去了。算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也不到一个月,但是这个短暂的经历,却深刻地影响了我,她成为我心中的灯塔和坐标。这种影响贯穿了我整个青春期,并最终决定了我对爱人的选择,决定了我对女人的看法——凡是我喜爱的,必定是在某些方面与她相像的人。

4

整个会议期间,我都注意着郭焰,就像当年在北京进行红卫兵广播的时候那样,她再次成为我的太阳,成为世界的中心。郭焰发生了很大变化,我痛苦地发现她身上曾经打动过我的那些东西都被冻结了,她虽然也像以前那样笑,但是我感觉到笑声中的凄凉与忧虑。时间把我们阻隔了。她并不刻意利用和我在一起的机会和我多说一些什么。她被包上了一层厚厚的茧。我从她身上再也感觉不到清纯,感觉不到青春的气息……是生活让我们过早地衰老了,还是人到了这个时候都会出现性格改变?我不知道。

她在大会上有一个发言,在她讲述的事情当中,我总感觉她在用自己的行为向这个世界证明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父亲不久前也遭受了冲击,被解除了职务,目前正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接受审查和劳动改造。半个月前,她辗转得到父亲最后一封来信,父亲让她向组织提出断绝父女关系的申请……开会期间,她正处在巨大的煎熬之中。

现在让我们回到那次抗洪抢险现场。

身体羸弱的郭焰在可怕的洪水面前竟然像豹子一样灵巧和健美,专门到最危险的地方去,把成袋的水泥背扛到安全的地方,我曾经短暂地看到她扛着一根粗壮的木材从我面前跑过去,身上的衣服全部涂满了泥污。水越来越大,那是散发这呛人的土腥气的泥浪,它们就像野兽一样怒吼着,奔腾着,把遇到的所有东西都席卷一空。我们听到抗洪抢险指挥部要求撤离的声音。我从齐腰身的水中退行到地势高的地方,眼睛不自觉地搜寻着郭焰。从站在高处的人们的呐喊声中,我发现了她:她正在极为危险的地方拖曳着一根木材。岸上的人声嘶力竭地让她把木材丢掉。她不丢,在浑浊的泥浪中吃力地拖曳着。我亲眼看到她被一个浪头打翻了,但是手里仍然抱着那根木材。木材成为带动她向下游翻卷的动力,倏忽之间,她就消失了。

我觉得被沉闷地击打了一下,等到我反应过来了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也站在浪涛之中,被一个民工紧紧地拉扯着。据说,我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她。我不离开那里。我看着奔腾的水面,哽咽着。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悲痛。那不是失去亲人的悲痛,因为郭焰不是我的亲人,也不是我的朋友,更不是我的恋人。那是一种超越理性的悲痛,一种突然看到最美好的东西顷刻间消失的悲痛。那不是阴阳两世相阻隔的悲痛,那是永久丧失以后的悲痛。从此,我对人生就有了一种永恒的恐惧——没有什么美好的东西不会被毁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会被毁灭,而恶的东西却有可能永远逍遥,永远徜徉在我们身边,炫耀它那邪恶的永恒。

这件事情即使在那个年代用也是一个重大事件。县革命委员会动员了半个县的基干民兵在洛河一百多公里长的河道上寻找郭焰的尸体,最后,在洛河向黄河汇入的地方找到了她。尸体已经面目全非,几近于一堆白骨。

她的遗体被安葬在县城北部的山上。作为这件事的一个结果,《延安通讯》(《延安日报》的前身)上发表了记述这次抗洪抢险战斗的长篇通讯《一场集体英雄主义的凯歌》,全面讴歌了抗洪抢险的全过程,认为这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对于郭焰的死,用十六个字做了描绘:“北京知青郭焰在这次战斗中光荣牺牲。”

5

所有出席这次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与会代表都出席了郭焰的安葬仪式。我没有去,我珍藏起她在县委大礼堂讲述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心得体会的打印稿,这是我和她的唯一联结了。

这篇用粉红色纸张蜡版印刷的材料,直到现在仍然珍藏在我的箱子里,和我的初恋日记放在一起。它已经发黄了,而且我知道那里讲述的不是她的真正的心音,但是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生活事件,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丢弃它。那次会议散了的时候,我背着行李卷,特意站到那个大坝工地旁边的高台上。我去看她。

洛河平静得就像一头小猫,静静地流淌,建筑工地上的人们井然有序地工作着。你根本无法想象三天前这里的情形,无法想象一个鲜活的生命就像风中的蜡烛一样熄灭的过程。我感觉到对河流的畏惧,换一句话说,黄河以一种极端暴戾的形象深入到了我的心中。我知道,无论它表面上如何温柔,它那不动声色的暴戾本性不会改变,它只是在等待时机。

(2006-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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