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一桩不被张扬的谋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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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行之 (进入专栏)  

张家峪

张家峪村离县城三十五公里,离乡政府七公里,离最近的有集市的村子三公里。张家峪一共有三十户人家。张家峪没有土地,人们赖以生存的是挂在山坡上的果树。张家峪的水果运不出去,所以,卖给上门收购的果贩子,价钱就出奇的便宜,几乎等于白送。张家峪的人不愿意把水果白送,就用毛驴驮到有集市的村子去卖。张家峪的人命不值钱,一九九零年以来,光是摔死在山涧的就有三个人和两头驴。张家峪穷得要命,但是不挨饿—人民公社的时候是因为公社干部管不到这里不挨饿,现在仍然是因为乡政府的干部管不到这里不挨饿。张家峪民风淳朴,自从闹日本的时候两三户人家逃到这里到现在,六十年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全村人就像是一家人。张家峪去年得益于国家实行“村村通”工程,有了电,有了沙石路,往外走动变得方便起来。张家峪有了路,乡政府领导就知道了这里是一个怎样的地方,指示说:“要建立村级政权。”于是就有了村级政权。张家峪以前都是由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物操持事情,现在有了村级 政权,德高望重的人就不能再操持事情了。张家峪的事情现在由一个叫牛亮的人操持,职务为:村委会主任。

牛亮

牛亮跟乡长关系好,喝酒吃肉,不分里外。牛亮过去是村子里不错的一个后生,干活从来不惜力。牛亮和张家峪的所有人一样没文化。牛亮性子急躁,有一次毛驴不听使唤,他就用碾棍把毛驴打死了。牛亮杀鸡不用刀,直接把脑袋揪下来。牛亮也想这样对待张家峪的乡亲,德高望重的人就说:“你敢!”牛亮就不敢。当了村委会主任就不一样了,就敢了,动辄打骂。牛亮说:“乡长是我拜把子兄弟,我就打你了,你怎么着吧!”没有人敢怎么着。牛亮垄断了张家峪出产的水果销售,每年都让人送给一个叫黑七的东北人,黑七又是乡长的拜把子兄弟。黑七收购的价钱比通沙石路以前还便宜,有人闹,报到和乡长喝酒的牛亮那里。牛亮说:“你妈拉个臭逼的。”拿上从不离身的杜梨木棍子,就到收购点儿去了。收购点儿很乱,挤了很多张家峪的人。牛亮什么都不说,让站好,站好以后,每人先敲了一棍子,问你们想咋?没有人想咋,悄悄的。牛亮说:“好好交了,快点儿回村里去。”然后就回去继续跟乡长喝酒。黑七尾随过来,给乡长和牛亮都塞了一包硬硬的东西。牛亮对乡长说:“这黑七不错。”乡长脸红红地说:“看怎么说了。”牛亮继续说:“多亏了你呀,乡长。”乡长摆手:“你甭客气。”牛亮说:“我不是客气。”乡长问:“都还好管吧?”牛亮说:“好管。跟管牲口一样。有时候你就得打。”乡长说:“还是要注意方式。”牛亮说:“我注意着哩。要不然就不是今日了。”乡长问:“今日咋?”牛亮恨恨地说:“有一个叫张强的人……”

张强

张强跟牛亮同岁,从小到大的玩伴儿。张强个子比牛亮还威猛,小时候经常把牛亮打哭。张强把牛亮打哭,然后就哄他:“哭啥哩?哪来那么多老婆尿?”牛亮抽咽着说:“忒疼呀!”张强说:“哪儿疼?我给你揉揉。”真的去揉。所以牛亮从来不计较张强。牛亮当了村委会主任,一下子变得了得,张强就在没人的地方对牛亮说:“亮子,都是乡里乡亲的,为咋?”牛亮把眼睛瞪得牛蛋一样,说:“咋!?你还想管老子的事情?老子还没管你的事情哩,你倒想管老子的事情了?”张强就苦笑,说:“好,我不管你的事情,行不?”张强不管牛亮的事情,可就是看不惯牛亮飞扬跋扈的样子。对于牛亮垄断张家峪的水果生意,张强更是强烈不满。牛亮认为乡收购点闹事就是张强挑唆起来的。回到张家峪,牛亮就让身边的几个混混儿把张强扭到了村委会办公室,问张强想咋?张强说不想咋,就是想让乡亲们的水果卖出公道价钱。牛亮说:“你知道啥叫公道价钱不?”张强说:“我……”啪的一下,牛亮蒲扇一样的巴掌就扇到了张强的脸上,半边脸呼的一下就肿了起来,嘴角淌着鲜血。张强把血吐在地上,想挣脱出来,骂道:“我操……”啪的一下,又是一巴掌,另外半边脸也呼的一下肿了起来。

张强的媳妇

张强的媳妇在张家峪是最漂亮的,你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贫瘠的地方会有如此水灵的女人。乡长曾经对牛亮说:“杂种操的张强好福气哩!”牛亮就对张强说:“你杂种操的好福气哩!身子底下天天压那么俊的一个女人,你杂种操的真是好福气哩!”张强什么都不说。在生活的严厉教训面前,这个人决定什么都不说了,这也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采取的办法。这就使得牛亮胆子大了起来,在街上看到张强的媳妇,就咧开鲜红的嘴,说:“我的妈呀!你的奶怎么长那么老大呢?看了忒让人心里发麻呀!”张强的媳妇扭头返回去,逃掉了。张强到乡上买蔬菜种子,牛亮就溜到张强家里,严肃地对正在绣花的张强媳妇说:“不管咋,你让我弄一下。”张强的媳妇想跑,被膀大腰圆的牛亮抓了回来。张强的媳妇哭叫着,反抗着,最后精疲力竭……牛亮抬起身子,穿上裤子,说:“杂种操的张强就是有福气。”张强的媳妇大病了一场,怕张强惹祸,没敢跟他说。后来牛亮又来,张强就听到了一点风声。张强不问媳妇 ,却默默地做着准备。

凶杀

凶杀案发生在春夏之交,张家峪的人都记得,已经给果树打过第一次药了,山 上的青杏已经手指头肚儿大小。张强割了五斤猪肉,跟媳妇说:“把牛亮叫来,吃一顿饭。”张强媳妇说:“凭啥请他吃饭?”张强说:“那是一个混世魔王,吃顿饭,以后少为难咱们。” 媳妇就不说什么了。牛亮眼睛亮亮地说:“请我上你们家吃饭?你不怕我把你媳妇拾掇了?”张强笑笑,什么都不说。牛亮就跟上张强走。入席,坐定。张强说:“亮子,咱俩,从小就在一块堆儿玩儿,要说这情谊……”牛亮接过话头说:“有啥说的?跟一家子人一样呀!你说呢?妹子?”张强媳妇就扭身到灶火间去了。张强吆喝说:“一块儿堆吃吧!”媳妇才回来,坐在炕沿上。此时,张强和牛亮已经喝过第三杯酒。牛亮用筷子头按住张强媳妇的筷子头,色迷迷地看着张强媳妇的眼睛。张强媳妇求救一般看着丈夫。张强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说:“你说这天儿,说热就热起来了。亮子,我把窗户开开吧?”牛亮把张强媳妇的筷子头放开,说:“开开。”张强就上炕,到牛亮身后去开窗户。说时迟,那时快,张强从怀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手起刀落,准确地砍到牛亮的后脖颈子上。力道忒大,脖颈子一下子就断了,露出白白的骨髓,硕大的脑袋耷拉在胸前,身子往前扑倒下来,把脑袋压在了饭桌上,鲜血像箭一样喷射到一米开外的地方。张强媳妇短促地惊叫一声,晕倒在地上。张强把菜刀撇到一边,把媳妇抱到另外一个房间,摩挲她的胸口。张强的媳妇醒过来,痉挛着抱紧丈夫,恸哭不止。

结局

事情的结局是这样的:张强到乡上自首,乡长亲爱地对张强说:“唉!”让人押上送县。张家峪的乡亲把牛亮入殓埋葬,帮助张强媳妇收拾里里外外。张强媳妇身边有三个妇女轮流伺候她,安慰她。小小的张家峪氤氲着浓浓的乡情,就像牛亮当村委会主任以前很多年一样。张家峪全村一百二十八名村民,包括还没满月的婴儿都在一份担保书上按了手印,说张强杀牛亮是为民除害。担保书呈递到乡,乡长连夜赴县,呈递给县法院。县法院来人对案情做了缜密调查。三个月以后,案件审结,故意杀人犯张强被判处无期徒刑。省新闻媒体想报道这件事情,来人采写通讯,稿子都编好了,最后在上级主管部门干预下撤消,理由是:不利于构建和谐社会。所以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情。笔者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张强在五百里开外的监狱里已经服刑两年,听说要被减刑,很快就可以出来。张强的媳妇正在请人帮助整修房子,等着丈夫回来。张家峪的事情仍旧由德高望重的人操持,不同于牛亮当村委会主任以前的是,他们也有了一个头衔:村委会主任。乡长对德高望重的人说:“也就是个名儿,事情,以前咋弄还是咋弄吧!我看我也别管那么多。”这一年,黑七没来。

(200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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