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江良:穿不过的马路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108 次 更新时间:2008-09-04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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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江良  

老妇呆在马路边,远望着马路对面——一排隐约显现的民房,不禁忧心如焚。她想,现在不知洪宝急成咋样了?是不是放下手里的活,正在四处寻找自己呢?秀美是不是又在骂骂咧咧,埋怨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妇是昨天下午到达这座城市的,在这里搞装修的洪宝来电话说:“娘,秀美肚子里有了,不能再干活,我刚包下了一户人家,忙得很,你来帮我做饭吧。”她就二话不说,不再去念佛,搭同村人丁峰的车来了。

丁峰把她搭到这座城市,放在她目前呆的这条马路边,指着马路对面对她说,洪宝就住那边的民房里,我的车过去要绕一个大圈,你自己穿过去就到了。老妇就提着两只包裹——一只放自己换洗的衣服,一只放带给儿子他们的东西,跟丁峰道了个别,自个儿下车了。

可让老妇意想不到的是,自从下车到现在,都一天一夜了,她始终无法穿过这条马路。是的,这条马路太宽了,她暗地估量过,走着过去,慢一点的话,差不多要五分钟。当然,宽不是问题,再怎么宽的马路,也用不着她走一天一夜,对不对?重要的是,路上来往的车辆太多了。

说实在的,老妇虽然六十多岁了,生活上历经磨难,但旅程方面短得可怜,在来这座城市之前,从未离开过所在小镇。所以,从没见过那么宽的马路,以及那么多的车辆。起初丁峰跟她说穿过马路就行了,她根本没有想到其艰难性,可等她真的面对这条马路时,她才一下子傻了眼:这哪像是一条路,简直是发洪的溪哩!

应该说,在马路边的一天一夜里,老妇不是没作过试穿马路的努力,但每次都被那源源不断疾驶而过的车辆所摧毁。假如老妇熟谙城市里的生活,有过穿越马路的经历,情况也许会不一样,她完全可以沿着马路,往前或者往后走,寻找一条允许行人通行的斑马线。但老妇不能够,一方面她根本不知道有那么一种线,另一方面她不敢轻易离开丁峰放她下来的地点,她想万一走离了,找不着儿子租的地方咋办?

但老妇也不是愚笨的人,在这一天一夜的时光里,并非只在重复着试穿马路,她也求助于路人,企图得到帮助。可遗憾的是,她讲的是土话,那些路人又是匆匆而过,没工夫停下来细听,所以不太听得懂。于是,她灵机一动,掏出那张写着儿子租处的纸。他们就接了过去,很认真地看。但看后的结果如出一辙,就是将纸条还给她,指着马路对面,充满热情地对她说:“大妈,就在那边。你只要穿过去,就到了。”老妇还想询问,他们都忙着走自己的路了。

老妇在屡穿不过的情况下,不得已还尝试过另外一种办法,就是朝着马路那边高喊儿子的名字。但她的这种尝试无疑也是徒劳的。这条马路实在是宽了一点,而且路上车辆声那么嘈杂,她的喊声根本抵达不了儿子租住的地方,还没传到马路对面,就像蒸汽融进了大气里,瞬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老妇终于没辙了,瘫坐在装换洗衣服的那只包裹上,呆望着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这时,她的胃开始痉挛,宛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时而攫紧时而松开。老妇这才记起,自己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过不了马路,总不能饿死吧。她这样想着,勉强地侧过身,打开带给儿子他们的那只包裹,掏出了两只茶叶蛋,但随即放回了一只。

老妇细嚼慢咽完一只,觉得那蛋小得如芝麻,落进肚里像没吃东西,便犹豫着要不要再来一只?这蛋是她养的母鸡生的。那个母鸡已生了五年的蛋,但她未曾吃过一只,不是不想吃,是舍不得。她将它们孵成小鸡,都拿到镇上去卖了,换回来日常的用品。这次,听说儿媳怀上了,才煮成茶叶蛋带出来。

老妇正在迟疑不决,突然听到一声断喊:“你干嘛呀?你!啊?!”她不由地吓了一跳,赶紧仰起头来,见面前站着个男的,穿一身跟镇上派出所的人相像的衣服,断定他一定是一个警察,心头便有了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慌。她不知道自己犯了啥法,抖抖擞擞地站起身来,两手垂着肃立在他的对面。

男的见了老妇的一系列举动,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尊重,自我感觉就一下子好起来,他本想委婉一下语气的,但考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想我虽然不是城管,但多少也是协管呢,工作性质是一样的,便延续了刚才的口气:“你自己看,你在干嘛?啊?!”手朝着地面乱点着,像是在数沙子的粒数。

老妇循着他的指向,看到了那些蛋壳,顿时迷惑了:在这个地方,扔蛋壳也犯法?要是面对的是其他人,她或许会问一问,但现在面对的是警察,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她的印象里,警察厉害得很,同村的王二狗,迟交了镇里造路的钱,让派出所的人抓去,去的时候好端端的,回来就瘸了一条腿。

协管见老妇只顾着发抖,觉得再搞也没意思,指示老妇将蛋壳捡起离开。但老妇捡起了蛋壳,用手帕裹住,捏在了手心里,却迟迟不肯离开。协管原本消失的怒气,又重新燃烧起来,冲着老妇夹头夹脑地吼:“你还不走?啊?!准备在这里过夜?啊?!”

老妇突然哭了,声音压得很低,嘴里含糊地说着话。协管听不懂她说什么,竖起耳朵仔细听,但还是不成功,那样子像她的话是方的,而自己的耳孔是圆的,两者非常地不配套。他就不耐烦了,皱着眉头阻止道:“你先不要哭好不好?啊?!你能不能不哭说好不好?啊?!”

老妇终于停止了哭,努力地表达她的处境。协管好不容易听懂了,他本想把她领着过去,但转而一想转变了,暗忖:我要是城管,就领她过去算了。可我现在是协管,协管虽然不是城管,但也是管理城市的,又不是给行人领路的,我干嘛要低城管一等呀。协管这样思考着,但又觉得不领过去,让她呆着也不是回事,便给一个老乡打了电话。

老乡心急火撩地赶来了,他是这座城市的日报记者。不过,只是一名招聘记者。因为没有正式的编制,他比其他记者卖力,其目的显而易见,希望通过自己努力,有一天能够被转正。所以,他一接到协管的电话,觉得这是个难得的素材,便放弃了约见新认识的女友,马不停蹄地赶过来了。

协管把他带着老妇跟前说:“就是这个老大妈,在这里一天一夜了,过不去马路。”继而,颇为得意地炫耀:“大记者,这应该算条爆炸新闻吧?”记者连声说“算算算”,协管就用劲拍拍他的肩膀,居功自傲地说:“到时新闻出来引起轰动了,可不能忘记了老乡!啊?!”说完,关照他采访完毕把她领过马路,然后继续他的“协管”去了。

记者向老妇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当然掩饰了招聘这个隐私。老妇一听说对方是记者,眼睛一下子发亮了,她一把抓住了他拿采访本的手,急不可待地央求道:“记者同志,帮帮俺,帮帮俺。”在老妇的心目里,记者简直就是活菩萨。王二狗被打瘸腿后,四处奔走申冤,但无济于事。后来碰到一个记者,将他的遭遇登了报,镇派出所就向他赔了礼道了歉。

记者费了好大的劲,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开始作详尽的记录。他一边记录,一边窃喜:这真是个非常难得的好素材!这样一座以文明著称的大城市里,一个老人竟然一天一夜过不了马路!从中折射出来的问题实在太多了!也足以引起这座城市各界的警示!如果自己能花精力往深处挖挖,这次想不轰动都不行!

老妇回答着记者繁琐的问题,心里禁不住嘀咕开了:这个记者同志也不知咋搞的?领俺走过去这条马路,还要问这么多的话呀。但她又不敢表露出来,担心记者万一看出来,不高兴了,不领自己过去。所以,尽量耐着性子,配合着记者的提问。等记者提问的差不多了,她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记者同志,现在可领俺过去了吧。”

记者没有抬头,还在记着什么,口里干脆地答:“没问题,我很快就领您过去。”等他记录停当,在前面领着老妇,沿着马路往右走。可走了不几步,突然停了下来,回过身,对老妇说:“大妈,您先不要过去。”他想,他的新闻明天一旦登出来,引起了这座城市各界的关注,那个时候如果找不到老妇,轰动效应无疑要打一些折扣。

老妇听了,由衷一怔:咋了?叫我不要过去?叫俺讲了这么多,俺给他讲完了,说好把俺领过去的,现在又不把俺领了,他这是糊弄俺呢。她这样寻思着,脸色不好看了,想还说是记者呢,可能是骗人的吧。像王二狗上次的记者,后来王二狗带烟去谢他,他不但不收他的烟,还留他在报社吃了顿饭呢。

记者看出了她的不悦,尽力向她解释说:“大妈,事情是这样的。因为现在新闻还没出来,如果您提前过马路那边去了,那新闻的真实性就出了问题,……”见老妇憋着气不作声,他知道再解释也没用,就打住了话头掏钱包。他先是夹住了两张二十元的纸钞,但又担心给了她后背着自己离开,为了尽量减少不必要的损失,便在两张中间放开了一张。

老妇面对递来的纸钞,搞不清记者的用意,触碰到了钱的手,下意识地缩回去了,不断地摆动着说:“俺不是要饭的,俺是来给自己儿子做饭的。”记者说:“大妈,我知道您不是要饭的。但为了我,你就再留一天,这钱,算是给您的工钱。明天,我会过来,领您穿过这条马路。”

老妇瞅着那张纸钞,心头就摇摆起来,想自己念一天佛才五块钱,这二十块钱要念整整四天呢!又想自己如果不收下,记者会以为不帮他,肯定很不高兴,他一不高兴,不领自己过去了,那个时候钱收不到,俺自己又过不了,真的两头落空了。这样盘算着,她的手不知觉地向前伸了伸。

记者很高兴。他把纸钞拍进老妇的手里,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大妈,我一定不骗您,明天不到中午,我会来这里,然后把您领过去,还帮您找到您儿子。我当记者的,在这城里到处跑,路熟得很。另外,您也别饿着渴着,”他说到这里背过身去,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排商铺,“拿着这钱去买点吃的喝的。”末了,急匆匆地离开,回报社赶稿去了。

老妇的心放宽下来。这下,她不再急着过马路了,重新坐回那只包裹上,静心地等待明天的到来。她没有去不远处的商铺,她舍不得花那个冤枉钱,只是从另只包裹里,又掏出一只茶叶蛋,吃完又掏了一只。这两次掏的过程中,第一次是毫不迟疑的,第二次也就犹豫了一下。她想,这二十块钱,能买很多蛋呢。

第二天快到中午了,老妇坐在马路旁边,面对记者消失的方向,差不多要望眼欲穿了,记者才姗姗而来,跟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一大帮子人,有的肩扛摄像机,有的手持无线话筒,也有的举着照相机,还有的像昨天的那位记者,只拿着一个采访本。他们一看到老妇,眼睛不约而同地发光,如果是在黑夜的话,简直能把整座城市照亮。

老妇等他们走近,还没弄清什么回事,那帮子人就对着她,又是拍又是问的。老妇懵住了,转动着身子,不住地问:“你们干啥呢?你们干啥呢?”那帮子人不理会,继续自己的工作,还是昨天的记者站出来,向老妇解释道:“大妈,他们是电视台、报社、网站、电台的记者,他们都来采访您的。”

老妇更困惑了:“采访俺咋呢?俺有什么好采访的呢?”有记者笑着开玩笑,您是咱城的大名人了,我们不采访您采访谁呀。老妇把这话听进去了,暗想自己怎么成大名人了?怎么会成大名人了呢?自己既没有偷抢,又没有做好事,更不会演戏文,只在这马路上等着,等了两夜一天半,怎么就成大名人了呢。

那帮子人没闲工夫,解释那么复杂的问题,只是埋着头做自己的新闻。等好不容易做稳妥了,才纷纷地停下来。但他们没有一个人领她过马路,包括昨天向自己允诺过的记者,只是不约而同地掏出钱来,最少的是二十块,最多的有一百块,塞进了她的手里,众口一致地央求她,在这里再呆上一天。

老妇看着手里花花绿绿的钱,感觉恍如在做一个美梦呢!她在心里一个劝地问自己:咋会有这种好事的呢?咋会有这种好事的呢?以致于她只管看那些钱了,忘了问什么时候领自己过马路。等她醒悟过来的时候,那帮子人早都走散了,各自赶回单位做新闻去了。老妇就捧着那些钱,呆呆地坐在马路边。

老妇的遭遇经过媒体的大肆炒作,一时间成了这座城市的热点,社会各界针对此事展开了热烈讨论,引起了这座城市的市长的关注,他想他当领导的这座城市,怎么能够出现这种不文明的事呢,便责成有关方面及时有效地解决此事。因为这事涉及的面比较广——城管、交通、救助、治安等等,具体协调此事的任务落在王主任身上,他是这座城市的政府办公室副主任。

王主任作为政府办公室副主任,他的座右铭是:永远听市长的话。所以,市长刚作完指示,他就立马召集相关部门,协商解决这件事。但结果很不乐观:城管局认为老妇并非无证商贩,她过不了马路,不在他们管辖范围;民政局指出老妇不是乞丐,不属于救助对象,他们对她无须负责;交警部门说明老妇呆的地方,本身就不允许过马路的;司机代表则说老妇所在之处,既非十字路口,又没有斑马线,没有规定要求车辆避让。

显然,王主任协调不了。他战战兢兢地向市长汇报。市长再次指示:无论花多大精力、多大代价,都必须妥善解决此事,交给老妇以及广大市民,一份满意的答卷。王主任小心地问,能不能让他把她领过去?市长说:“不能!这样的做法是治标不治本。这次老妇穿不过马路,你将她领过去了,但问题没有彻底解决,万一下次又碰到这种事呢?”

王主任领会了市长的指示,一边寻找问题的症结,一边亲临老妇所在的马路。老妇见到王主任的时候,已在马路边呆了三天三夜,她正等着最初的那位记者,让他领着她穿过马路呢。王主任见了她问:“你就是那位过不了马路的女同志?”老妇点点头。王主任劝慰她道:“你这位女同志,你也不要着急,你的问题,市长非常重视,我们一定会妥善解决,你要相信政府。”

老妇再次点头。但点完头,突然问:“您这位领导,啥时能领俺过去?”王主任陷入了沉思,良久答复道:“应该不会很久。”老妇又说:“您这位领导,请您多帮忙,让俺早一点过去。俺在这都呆三天三夜了,儿子等急了不说,幸亏没落雨呢,要是落起来,连个躲躲的地方都没有。”王主任再次陷入沉思,过了片刻,回答说:“对于这个问题,我会及时向市长汇报,到时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王主任果真言而有信,当即向市长作了汇报,征得市长的同意后,迅速跟商铺主人协商,腾出了其中一间,当夜安排老妇住进去,商铺租金、家具等费用,自然都由财政拨款。为了切实解决老妇的困难,政府还规定在问题没解决之前,按月支付她一笔费用,以供她日常开支。是啊,这么一座文明的城市,总不能让一个老妇饿死吧。

可老妇才住了三夜,儿子洪宝找过来了。母亲失踪的六、七天里,洪宝一直急在心里。第一天到了晚上,他见娘还没来到,就打电话给老家,听说搭丁峰的车出来了,再打丁峰的手机,联系不上。当时他就急坏了,连夜四处寻找。后来两天里,他一边打丁峰的手机,一边到处找他的娘。但丁峰出了省,始终联系不上,而娘也一直找不到。到第三天的时候,媳妇秀美有意见了,说你每天找你娘吧,把我和宝宝饿死算了。

洪宝就停止了寻找,继续搞他的装修,但不忘打听娘的消息。今天中午,他正在搞装修,房东来看房。房东看完房离开,留下了一张看过的报纸。他不经意地扫了一眼,竟然发现了娘的照片!他细细地读过来,知道了娘目前的住处,于是放下活儿找过来。老妇一见儿子,止不住哭了,抽抽搭搭地说:“俺的阿宝,娘日日夜夜盼你呢!”洪宝安慰着老妇说:“娘,甭哭,甭哭,我现在就领您过去。”

老妇提过两只包裹,洪宝接过来,娘俩准备离开。可还未跨出门,老妇停住了,说:“有个王领导对俺挺关照的,咱们走了得跟他打个招呼,要不俺就显得无情无义了。”洪宝想想也是,重新回到房里,问老妇:“王领导什么时候来?”老妇说:“这个难说的。”洪宝就说:“那我先回过去干活,王领导来了您跟他说一声,我晚上再过来领您过去。”

下午,王主任来了。他见了老妇,关切地问:“这里住着,习惯不习惯?”老妇说:“习惯。”王主任又说:“你的问题,政府很重视,我们在加紧协调,你莫心急,我们会尽快解决的。”老妇说:“谢谢王领导,俺儿子找到俺了,中午来过这里,他说晚上领俺过去。”王主任惊诧地问:“什么?”老妇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王主任说:“你儿子来了,你让他等着,我要跟他谈谈。”

晚上,王主任和洪宝见上了面。王主任开门见山地说:“你娘不能过去。”洪宝想不通:“我娘为什么不能过去?”王主任说:“她引出的一系列问题,都还没能妥善解决好。”洪宝说:“那是你们政府的事,你们爱怎么解决都可以,但我娘我得领过去。”王主任就语重心长地说:“你这位同志,你要顾全大局!你娘虽然是你娘,但她引出的一系列问题,关系到全市的人民,容不得丝毫疏忽!”

洪宝说不过王主任,他一个搞装修的,怎么说得过吃墨水饭的呀。王主任见他沉默了,劝导他:“你要相信政府,你娘的问题迟早会解决的,到了那时,你要什么时候领她过去都行,如果条件许可,我们还会派员将她送过去。”洪宝瓮声瓮气地说:“不就过不了马路嘛,我自己领着过去不就行了。”王主任不认同地说:“你这位同志,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如果任何问题都像你想得这么简单,就用不着政府了。”

老妇终究不能过去,依然住在那个商铺里。新闻媒体方面,尽管猛炒了一阵子,但不可能经久不息,不出一个月就冷了下来。而这座城市的政府那边,王主任虽然协调过多次,但问题始终悬而未决,久而久之也就疲乏了,其他新的问题一出现,市长将注意力转过去,再也没时间过问这事。市长不过问了,王主任也懒得操心,基本上不再去老妇那边。

洪宝原本是坚持要娘过去的,后来见娘住的比自己好,吃的也不比自己差,而且还按月发放“老报”,暗想要她过去干嘛呢?相反,他时不时来娘这里“揩油”,有时秀美也一起来,有段时间两人把这当了家,几乎每餐都到这里来吃,他们都有了搬过来住的打算,不幸的是秀美跟娘突发口角,他们才终于打消了那个念头,来的次数比以往少了一些。

老妇再也不提过马路的事,她想自己过去干嘛呢?现在自己住在这里,住的用的都是政府包的,而且还按月拿到“老报”,这样的待遇俺村里谁有?那个李老怪,以前当过乡长,每月拿点补贴,搞得人上人似的,如今跟自己一比,天上地下呢,他哪有自己拿得多?!老妇总是这样沾沾自喜着,自忖是村里最有福气的人。而最让她脸上有光的人,村里的人都知道她的事,没有一个不对她羡慕不已。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年过去了。这个时候,政府发生了一件事,原先那个市长调走了,新来了一个年轻的市长。王主任没有升,也没有降,还在老位置上,座右铭也未变:永远听市长的话。他听了一段时间,觉察出两任市长的差异,前任喜欢将事小而化大,现任爱好将事大而化小。现任市长上任伊始,听说了老妇的事情,把王主任叫去了解。听完王主任的如实汇报,就指派他陪同自己走一趟。

现任市长在王主任陪同下,来到老妇的商铺的当儿,老妇正同旁边商铺的人搓麻将,前段时间她实在感到无聊,学会了搓这座城市的麻将,近来经常跟旁边的人玩上几盘,玩的过程中少不了输赢点钱。她正搓得起劲时,王主任出现在眼前。她立马停下来,站起身讨好地说:“是王领导呀,好长时间不见了。”王主任指着老妇,向现任市长躬了下身,介绍道:“就是她。”

老妇得知市长亲自来看自己,顿时感觉自己身价倍增,她一边恭维着市长,一边一个劲地诉苦,说自己现在住的地方,天热起来了,只有一把电扇,显得特别闷热,能不能添置一台空调?说政府给的那份“老报”,要是生活在农村,是绰绰有余了,但在这座城市里,消费水平比较高,还是显得有些不够用,能不能再提高一点?却只字未提过马路的事。

现任市长没有理会老妇,转出屋来问王主任:“她现在的一切开支,哪个地方支出?”王主任说财政拨款。现任市长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指示王主任说:“你叫她收拾一下,现在把她领过去。”王主任听了,不由地怔了怔,暗想:这事拖了这样长时间,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但他不敢多问,满口应承了下来。然后,走进屋去,将市长的意思,转达给了老妇。

老妇一听,忐忑地问:“那‘老报’还给不给?”王主任冷冷地说:“一并取消。”老妇的脑袋“轰”地响了一下,脸色就“刹”地变白了。等她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便拖延着不肯收拾行李。王主任就越俎代疱,帮她收拾起来。老妇不服气地说:“俺以前要过去,你们不肯。现在怎么让俺过去了?”王主任就压低声音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要与时俱进。”

老妇走出了屋,还是迟疑着,不情愿离去。她望着远处的马路,佯装胆怯地说:“俺从没走过有这么多车的马路,怕不小心给撞死。”王主任说:“由我前面领路,不会的。”老妇还在拖延,市长不耐烦了,命令王主任给背过去。王主任连忙弯下身,把她拉上了背,快步朝前走去。老妇趴在他的背上,回望着那间商铺,看它离自己越来越远,再也忍不住哭起来,那哭声起初很轻,后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2008年7月20日于泥花香书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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