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幾是中国古代重要史学家,他的《史通》对中国唐代之前史学理论进行了系统总结,在中国古代史学史上有着十分重要的地位。其学说不仅在中国有着相当重要的价值,随着《史通》等著作外传朝鲜、日本、越南,在古代东亚史学史上,也有着不可或缺的影响。尤其是其“史才三长”说,广为传颂,在朝鲜王朝尤为令人关注,值得与中国史学上的影响进行比较:一则可以考察中国古代史学对于周边的影响,从而更深入地把握中国古代史学的特色;二则考察古代朝鲜如何吸收和借鉴中国古代史学,进而形成自具特色的朝鲜史学。
一、刘知幾“史才三长”说在中国古代的流传
刘知幾出身徐州彭城,唐高宗永隆元年(680年)进士及第,长安二年(702年)任史官。参与修撰起居注,与朱敬则等撰《唐书》。随后兼修国史,先后参编《武则天实录》《唐睿宗实录》《唐中宗实录》等;又编成《姓族系录》二百卷。景龙二年(708年),辞职私撰《史通》,两年后书成。本书结合他治史经历,就先秦到唐代中国史学发展状况进行了系统分析,尤其对于史书内容、撰述方法、史书体裁与体例、文字表述、撰述原则、史学功用等问题都进行了深入讨论。开元十一年(723年),唐玄宗读《史通》而“善之”,刘知幾好友徐坚推崇其为“居史职者宜置此书于坐右”(刘晌等:《旧唐书》卷一○二《刘子玄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171页)。但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此书并未引起什么关注,进入明朝以后,其价值逐渐被发掘出来,并传到了朝鲜等周边国家。事实上,刘知幾的学术影响,并不仅限于这部书,即如他所提出的“史才三长”说,虽不见于《史通》,却一直为后世所讨论和弘扬。
所谓“史才三长”说,载录于《旧唐书·刘子玄传》,乃刘知幾对礼部尚书郑惟忠的问题,即为何自古以来“文士多而史才少”的回答。“史才须有三长,世无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长:谓才也,学也,识也。夫有学而无才,亦犹有良田百顷,黄金满篇,而使愚者营生,终不能致于货殖者矣。如有才而无学,亦犹思兼匠石,巧若公输,而家无梗楠斧斤,终不果成其宫室者矣。犹须好是正直,善恶必书,使骄主贼臣,所以知惧。此则为虎傅翼,善无可加,所向无敌者矣。脱苟非其才,不可叨居史任。自复古已来,能应斯目者,罕见其人。”(刘晌等:《旧唐书》卷一○二《刘子玄传》,第3173页)
关于这段话的学术讨论,可谓汗牛充栋,诚如瞿林东先生所言:“‘良史’和‘史才’是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两个重要范畴……刘知幾‘史才三长’说的提出,将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长期以来人们关于史家修养的谈论凝成‘才’‘学’‘识’三个史学批评范畴,成为后世史学批评的标准。”[瞿林东主编:《中国史学批评史》第3卷,瞿林东、朱露川著:《中国古代史学批评的深入(隋唐时期)》,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202页]这个标准不断被后人所讨论和丰富。明代胡应麟在其基础上提出:“才、学、识三长,足尽史乎?未也。有公心焉,有直笔焉。”(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一三《史书占毕》,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67页)“三长”之外,提出“公心”“直笔”,实际上刘知幾《史通》对此都有深入讨论。章学诚进而提出:“才、学、识,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难”,尽管如此,如果“著书者之心术”不正,就会产生“似公而实逞于私,似天而实蔽于人,发为文辞,至于害义而违道”的事情,故而他认为“史德”更为重要(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文史通义新编》内篇五《史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81、183页)。“三长”之外,增加“史德”,称为“史才四长”。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中论道:“刘子玄说史家应有三长:即史才、史学、史识。章实斋添上一个史德,并为四长。实斋此种补充甚是。要想做一个史家,必须具备此四种资格……至于这几种长处的排列法,各人主张不同。子玄以才为先,学次之,识又次之。实斋又添德于才、学、识之后。今将次第稍为变更一下,先史德,次史学,又次史识,最后才说到史才。”(梁启超著,汤志钧导读:《中国历史研究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56页)梁启超是中国现代史学的开创者,有关史家的修养,依然延续明清以来的传统,在刘知幾、章学诚的基础上,进一步明确“四长”的次序,深化此论述。
王嘉川对于前人的研究总结性论道:宋、元时期,“史才三长”成为史官选任的基本标准,明代以之为良史标准,进而提出了“真才”和“尤贵识高”“非高识不可”等论断,他们使“史识”的概念定格在“历史见识”的层面上,“补充以‘心术正’‘二善’‘四善’等品德方面的要求,从而搭建了由才、学、识‘史才三长’向才、学、识、德‘史才四长’转化与演变的桥梁和纽带……清代章学诚……·完成了由‘史才三长向‘史才四长’的转化”(王嘉川:《明代对“史才三长”论的探讨与发展》,《河北学刊》2023年第5期,第30~31页)。只是“史才四长”在近代方由梁启超正式完成,进而提出了“史家的四长”(王嘉川:《清代对史才三长论的运用与探讨》,杨共乐主编:《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22年第1期,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版,第60~61页)。
可见,刘知幾综合考察自先秦以来有关史家修养的讨论,概括性地提出“史才三长”的论断,随后千余年来,成为中国古代史家讨论的中心命题,一直到乾隆年间章学诚提出“史才四长”说,最终在近代由梁启超提出“史家的四长”说,这既是对刘知幾学说的进一步发挥,更是中国古代以来对史家史学修养思考的升华。
二、朝鲜王朝对“史才三长”的关注
刘知幾的“史才三长”说,不仅是中国古代史学讨论的中心话题,也是朝鲜王朝史家关注的核心话题。现存史料中,高丽王朝时期,很少见讨论刘知幾的学说。朝鲜王朝从国初开始,数百年间,“史才三长”说,一直是颇受关注的话题,甚至于正祖国王所出的科举考试试题中,也提及过“史才三长”的说法,值得探讨。
首先,何谓“三长”?何为“五难”?朝鲜肃宗时期重臣崔昌大(1669—1720)谈到“三长”说,直接提及刘知幾。他提及司马迁《史记》“文章奇伟”,自古以来皆言“得之名山大川”,但造成了后人误解。实际上,崔昌大认为:“迁之作《史记》,非独其文工也。盖其经术学识,有所本焉尔。观其述先训、叙己志则曰:‘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小子何敢让焉’……非有学识者,能是乎!”接着说:“刘知幾称史有三长,而学识居先,其有见乎此也。故余尝曰:欲作史,当以通经为本。”[崔昌大:《昆仑集》卷六《送尹惠甫(志和)晒史赤裳山史阁序庚》,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83册,汉城:民族文化推进会1997年版,第101页]不仅直接点出“刘知幾称史有三长”,特别提出来“三长”说之中的“学识”,当以“通经为本”,系统解释了“才”“学”“识”中的“学”,不仅需要有深厚的史学功底,更需要有深厚的经学修养,才能使史家写出“奇伟”的文章。可见,朝鲜所论之“三长”,就是来自刘知幾。
史家三长,彼此关系如何?朝鲜史家亦有论述。大提学申在植曾上疏曰:“史事国之大典也,苟无三长,莫任其责。才、学与识,是谓三长。古人有言曰:有学无才,犹愚贾怀金,不能殖货;有才无识,犹巧匠无材,不能成室,世罕兼之,故史才实难。”(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承政院日记》第2317册,宪宗一年六月十日戊戌,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62—1970年版,原书无页码)申在植对于“史才三长”关系的讨论,乃刘知幾看法的翻版。英祖年间,议政府左参赞兼大提学赵綱(1586—1669)上疏英祖道:“古人言作史,必待三长,所谓三长,才、学、识也。臣于斯三者,无一近焉。不惟臣自知之,虽举国之人,谁不知之?古人又言作史有五难:烦而不整一也,俗而不典二也,事不实录三也,赏罚不中四也,文不胜质五也。古人既有三长,而犹以此五者为难,如使臣当之,则其难岂特百而止哉?大抵修正国史,何等大事也,前代慎重,亦复何如耶?”(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承政院日记》第103册,英祖二十六年十二月甲申,原书无页码)这篇疏全文见于《承政院日记》,乃赵绸要辞“文衡”之职。疏中所言之史家“三长”与作史“五难”,皆与刘知幾有关。才、学、识“三长”,固然系刘知幾所言,自不待言。而“作史五难”,中国古代虽有多人讨论过,此处之文出自清人刘熙载《艺概》,但跟刘知幾的论断也有关系。正祖二年(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闰六月二十九日,正祖出科举策论试题谈道:“张辅著三不如之论,不如者,何事也?知幾上五不可之书,不可者,何义也?当以心术为修史之范者,谁也?不以口舌争修史之际者,谁也?”(正祖:《弘斋全书》卷四八《策问一·史》,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63册,2001年,第235页)在试题的诸多问题中就有一个是关于刘知幾的“五不可之书”。可见,刘知幾的史学思想成为朝鲜史家必须回应的重要问题。
刘知幾任职唐代史馆,长达20年,“三为史臣,再入东观,竟不能勒成国典”,他进行深刻反思,总结出官修史书五大弊病,称之为“五不可”:古之国史,皆出自一家,“唯后汉东观,大集群儒,著述无主,条章靡立……故头白可期,而汗青无日”。诸人会集于史馆,皆自以为是,却无修史之章法,互相牵制,修史无进展,效率极低,致使史书迟迟不能完成,乃第一大弊病。史料收集原有严密制度,相当广博,后来“史官编录,唯自询采”,原来史料征集制度不存,全靠史家自己去搜寻,朝廷起居注不得,个人行状阙如,州郡风俗材料不全,各方材料都不周全,如何修成史书?此第二个弊病。修史本有春秋笔法,褒贬自有原则,但史馆之中“馆中作者,多士如林,皆愿长喙”,“一字加贬,言未绝口而朝野具知,笔未栖毫而搢绅咸诵”,请托之风,甚嚣尘上,评史论事,毫无原则,此第三个弊病。官修史书,总纂多人,各有其主,“十羊九牧,其令难行;一国三公,适从何在”?致使修史论人,无法专于一端,其弊四也。监修官本应“创纪编年,则年有断限;草传叙事,则事有丰约……“”,但“今监之者既不指授,修之者又无遵奉,用使争学苟且,务相推避,坐变炎凉,徒延岁月”,此第五种弊病(刘知幾著,浦起龙释,王煦华整理:《史通通释》卷二○《外篇·忤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54~556页)。刘知幾所讲的“五不可”,乃是批评唐代官修史馆的问题。这种官修弊病,古往今来,中外皆同,普遍存在,朝鲜官修史馆也有着同样的问题,这也是朝鲜史官提及“五难”的缘故,要引为鉴戒。
可见,前文中赵绸提到的“三长”,系史家个人修养;“五难”,系官修史书制度原因,刘知幾系最初提出这种思考的史家,都被后来中国史家加以发挥和深入讨论,也成为朝鲜史家关注的问题和讨论的对象。
其次,朝鲜史家以“三长”标准,自我要求,评价他人。朝鲜王朝以官方修史为主导,几乎每朝每代都很重视官方修史,史官自觉地认为:“古之修史者,必称三长,才、学、识是已。有三长,然后可当编摩之役。”(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承政院日记》第579册,英祖即位年十一月庚申,原书无页码)亦有曰:“史家三长,古人犹难之,类非绵力薄才所可任其重矣。”(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承政院日记》第574册,英祖即位年九月甲子,原书无页码)可见,“三长”系史官应具的素养,成为朝鲜君臣的一种共识。
朝鲜王朝开国重臣权近受命编辑《三国史略》,在《进三国史略笺》中,特别提到“臣等顾乏三长之学,思效一得之愚”(权近:《杨村集》卷二四《进三国史略笺》,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7册,汉城:景仁文化社1990年版,第242页),虽系谦辞,实际上是他以“三长之学”进行的自我要求。郑总在《高丽国史序》中说:“惟我国王殿下即位之初,命判三司事臣郑道传及臣总等撰《高丽国史》。臣等承命祗惧,私窃以为质本庸陋,才乏三长,而书又不全……是以不量菲薄,辄效编摩。”[郑总:《高丽国史序》,徐居正编:《东文选》卷九二,京城:韩国古书刊行会1914年版,第44页]郑总也以“才乏三长”,为自谦之说。世宗九年(1427年)三月丁巳,郑麟趾等进谢赐恩荣宴笺提到“顾乏三长之才,滥叨亲试之选,超资越级,宠已极于除官”(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世宗实录》卷三五,世宗九年三月丁巳,汉城: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1955—1958年版,第66页),依然以“乏三长之才”为自谦之词。徐居正在《三国史节要》编成之后上笺国王,其中有言:“臣等才乏三长,虑何一得。寄谬忝于撰述,功未效于铺张。庶纪、志、表、传而粗尝讨论,究本末始终,而妄加删定。祗竭数载之力,勒成一代之书。”(徐居正:《进<三国史节要>笺》,徐居正:《四佳文集·补遗二》,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1册,汉城:景仁文化社1988年版,第305页)依然自谦“才乏三长”。李承召诗曰:“微臣拟撰河清颂,愧乏三长太史辞!”[李承召:《三滩先生集》卷二《题御札卷端》,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1册,第394页]有“三长”之学,乃太史之学。朝鲜英祖时期左议政李宜显是位史学上颇有造诣的重臣,多次总纂史书,曾上疏曰:“臣之所思,出于烂熟思量,夫岂过乎……乃敢自托于汗青之役,以为一分裨补之图,亦非以有古人三长之才,黔驴短技,只在札录之末,无能之愧,随地然矣。”(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承政院日记》第639册,英祖三年五月甲戌,原书无页码)尽管他多次总纂史书,依然自谦“非以有古人三长之才”。可见,主持编修官修史书是朝鲜王朝大臣日常事务中非常重要的一项职责,一旦被受命,他们往往以“才乏三长”为自谦之词,也说明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有具备“三长之才”才能胜任史书的编撰。
如果称赞史官有“三长”之才,则是一种极高的赞赏。权近代朝鲜太宗所拟《教艺文春秋馆大学士郑总》中,提到修《高丽史》之难,“世代既久,记录甚繁……如或成一代之实录,必须得三长之全材。”在他看来,“惟卿(郑总)气醇以清,学邃而富。言辞简质而必信,文章典雅而可传。皮里春秋,能谨严而有守;胸中权度,自精切而不差……可谓有良史之材”(权近:《杨村集》卷三○《教艺文春秋馆大学士郑总》,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7册,第269~270页)。用“三长全材”与“良史之材”来形容郑总是不可多得的修史人才。在权近看来,具有“三长全材”者,就是“良史之材”。世宗国王曾称赞议政府赞成柳观言:“卿学讨程、朱,才追班、马,遂遭逢于千载,得出入于三朝……且修前代之史,庸展三长之才。擢置贰公,永辅四世。”(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世宗实录》卷二四,世宗六年五月丙戌,第596页)特别提到“庸展三长之才”,朝鲜君臣很看重史家之“三长”,世宗如此评价他,是一种极高的赞赏。李宜显给李秉泰挽诗写道:“史阁高开集众贤,三长才识见君全。清谈软语公余展,洞彻心期喜不愆。”[李宜显:《陶谷集》卷四《李副学(秉泰)挽》,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180册,汉城:景仁文化社1996年版,第398页]称赞他“三长才识见君全”,故而主持史阁,编修史书。李裕元在给郑元容写《行状》中,称赞郑元容:“若夫史笔秉直,刘知幾之三长也;经幄启沃,杨安国之仁义淳质也……此皆公一脔。”(李裕元:《嘉梧稿略》册一九《领议政文忠经山郑公行状》,韩国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316册,汉城:景仁文化社2003年版,第223页)称颂郑元容无以复加,首先就提及“史笔秉直”,乃“刘知幾之三长”。
可见,从朝鲜王朝初年,到朝鲜王朝末年,很多史官都自谦“才乏三长”,要真正具备“三长”,并非易事;如果被称赞有“三长之才”,则是一种极高的赞赏。朝鲜王朝史家安鼎福说:“读史论人,权衡甚难。后世史笔,多不可信。信其不可信之文而轻加疵评,非史家慎重之意也。大抵作史者杂碎国史秘籍、诸家碑状、稗官野乘,折衷而为之书。盖言之者非一人,纪之者非一手。间以虚实相乱,爱憎随情,自非才兼三长,持心如秤者,乌得无差失。此司马公《考异》之所以作也。”(安鼎福:《顺庵先生文集》卷一八《琴英烈公文集序》,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30册,汉城:景仁文化社1999年版,第168页)因为“后世史笔,多不可信”,而作史又需要兼采多家史籍,考其真伪,论其得失,故而非“才兼三长,持心如秤者”,不可能没有错谬,即便是高明如司马光,也是一边编修《资治通鉴》,一边对所使用的材料进行编目、排比和考订,顺势撰成《通鉴考异》,以之纠正错谬。所以,作为史家,“才兼三长”,十分必要。
最后,史家“三长”标准极高,如何达到这个标准,则是困扰朝鲜君臣的问题。朝鲜史家感慨:“信乎!史家之有三长,难矣!”(田禄生:《野隐逸稿》卷三,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3册,汉城:景仁文化社1990年版,第402页)亦有曰:“古所谓才、学、识三长,夷考今世,固未易多得,若曰不借异代,足了一世,则斯人之于此任,亦何必多让也?”(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承政院日记》第551册,景宗三年二月甲戌,原书无页码)“至于史局之命,尤有不敢冒当者,史才之难,古人已言之矣。韩愈之实录编述,尚有所可议;欧阳修之史局纂修,亦欲得同事者,则前辈之所逡巡,此可知也。”(《承政院日记》第601册,英祖一年九月乙丑)史家真正有“三长”者,极为难得。即便是像司马迁、班固这样的古代杰出史家,朝鲜也有人批评其有所缺失。即如有论曰:“世称子长史才,然《马史·列传》,其因《战国策》者绝佳,其所自为者,大不及。世称孟坚如子长,然《汉书·列传》,其因《马史》者极佳,其所自为者大不及。果史才之难也!《汉书》体裁,全是佶屈简古,间以方言吏读,故虽老儒宿学,多不能通晓……况能知其三长佳处乎?”(魏伯珪:《存斋集》卷二一《书汉隽后》,韩国民族文化推进会编:《影印标点韩国文集丛刊》第243册,汉城:景仁文化社2000年版,第464页)提到史才,朝鲜人虽然喜读《史记X汉书》,但对于司马迁、班固是否有史才,从这段文字中看来,他们也未必佩服。《史记》因循《战国策》者极佳,而其自著者“大不及”;《汉书》因袭《史记》之传记极佳,其自著者亦“大不及”,《汉书》体裁“全是佶屈简古”,如斯史书,似乎不能说有史才,也很难说有“三长”,可见其标准之高,超乎想象。
前面提及正祖所出之策论试题,提了很多史学问题,但无一不是以中国古代史学为其讨论对象。在系统讨论中国古代史学发展状况以及相关问题之后,最后一段特别谈及朝鲜官修史书情况,“惟我东方,最重史事。春秋起居之职,掌其记注;内史、外史之官,仿于成周。置史之方,若是其备。修史之道,宜得其要。”朝鲜重视修史,修史却很难,问题多多,需要倍加重视,更重要的是“史才”难得:“观乎实录之纂次,而可知史法之灭裂。噫!时政之记载,既设其官;国史之编修,更属别人。开局备员,几尽一时之士;属辞比事,未必三长之材。既难专心而致志,殆同余事文章。从以旷日而留时,祇令虚损经费。已失精约之道,安望著述之工,此未必不自于史学之不明,史才之难得而然也。何以则阐明《春秋》之义,而深求笔削之旨,作成荀、袁之才,而俾任编摩之责,使史学日兴,而史才辈出乎?”(正祖:《弘斋全书》卷四八《策问一·史》,第236页)
其所论即如《时政记》撰修官不参与《实录》编修,不遵史法;真正修史之人,未必有“三长之材”,且不专心史事,“殆同余事文章”,从而导致修史久久不能完成,徒耗经费,既不明史学,又不用史才,焉能“阐明《春秋》之义,而深求笔削之旨,作成荀、袁之才”,因而正祖希望科举士子提出解决办法,但似乎也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这个试题乃采取批评与质疑的提法,对中朝古代史学的特色、问题都进行了概括,充分说明朝鲜古代史学跟中国古代史学紧密的联系,将朝鲜史学视作中国古代史学的分支,一点都不为过。其中特别提到刘知幾的“五不可之书”“三长之材”,从中可见刘知幾史学思想早已融入朝鲜史学的发展脉络之中,成为他们学习、模仿、思考甚至辩驳的对象,而其“史才三长”说,更是朝鲜君臣津津乐道、自我对照的标准。
三、古代中朝“史才三长”说之异同
刘知幾“史才三长”说,传到朝鲜王朝后,成为他们时常讨论的话题。从问题的提出,到“三长”的关系,虽大体相似,实际上亦有不同,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其一,“史才三长”,中朝都是讲的史家修养,但在用词方面来看,中朝有所不同。刘知幾最初是称“史才”之“三长”,到清代之章学诚,依然是提出“史才”之“四长”,特别重视“史才”一词。相比之下,朝鲜并没有特别强调用“史才”,诚如前面提到过的,朝鲜用“史”“史家”,或者“才乏三长”“三长之材”,在传播过程之中,出现了用词的变化,不像中国从唐朝刘知幾以后,一直是用“史才”一词,到近代梁启超才改用“史家”取代“史才”,朝鲜王朝用词则较为随意。
其二,中国古代所讲之“史才三长”,并无官私不同,朝鲜更多偏重于对官方史家的要求,参与讨论的也主要是官方史家。刘知幾尽管在唐代史馆20年,提出了官修史书之“五不可”,但他所讨论的“史才”,并不特别指称官方史家,也可以指私修史家。朝鲜王朝大有不同。朝鲜王朝史学以官方史学为主导。诚如前文提到诸多事例,绝大多数都是朝中史官,他们受命主持编撰官修史书,以至于正祖国王亲自出的科举策论题目中,都提及“三长”之说。实际上,就是朝鲜君臣对官方史官的要求。朝鲜王朝的史学,不仅是以官方史学为主导,有时甚至是以国王为主导,朝鲜王朝国王对官方修史的重视,远胜于中国皇帝。朝鲜史官常常以“才乏三长”之学,表达自谦之意;若称颂某史官有“三长之学”,则是一种极高的赞赏。这种现象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多见,尽管也以“三长”作为史官的要求,但是并不像朝鲜那样重视。从参与讨论的人来看,中国古代更多的是一些私家学人,去讨论史家的修养。而朝鲜参与讨论的绝大多数都是朝中重臣,是官方史学的主持者和官修史书的总裁,甚至于朝鲜正祖国王亲自出试题,希望各位科举士子,提出解决“史才难得”的办法。因此,他们关注“史才三长”的问题,主要是如何解决官修史书的问题,是为朝中官方史学服务的。
其三,朝鲜王朝对“三长”关注虽多,总体解读未超出刘知幾的论断。“三长”之外,关注不多,有人提出过“直”的重要性曰:“噫,任史职者,虽使才备三长,苟欠一直,其余固无足观,而况诬对淑问,罔君可为,则史直,非所可论也。”(韩国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承政院日记》第613册,英祖二年三月辛亥,原书无页码)这里所言之“直”,跟胡应麟所言之“直笔”“公心”相关,但未见有像章学诚那样提出“史德”的重要性,进而发展“三长”之说。
综上所述,刘知幾“史才三长”说及其《史通》等著述,在古代中朝都有广泛的影响。“史才三长”说,成为中国宋明以来对于史家的基本要求,被章学诚加上“史德”,拓展为“史才四长”说。朝鲜王朝广泛接受了刘知幾的“史才三长”说,朝鲜王朝是以官方史学为主导,最关注“史才三长”学说的几乎都是官方史官。朝鲜史官每每以“才乏三长”为自谦之词,若称赞某人有“三长之学”,则是一种极高的赞赏。但他们对如何才能培养“三长”之学,则始终是个十分关注但又难以解决的问题,故而正祖国王作为科举策论题目,征询科举士子之建议,可见朝鲜官方对其十分重视,但却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透过刘知幾“史才三长”说在中朝古代史学上的影响对比,既呈现了朝鲜古代史学对于中国古代史学的学习与模仿,同时也体现了朝鲜试图提出其独特的理解,以形成其本土的特色。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韩国汉文史部文献编年与专题研究”(21&ZD242)]
作者孙卫国,历史学博士,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暨世界近现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天津,300350。
来源:《史学月刊》202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