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脾气是没有办法的，我虽然觉得在报纸上不能谈哲学上的大问题，而我看别人家讨论这种问题，我就觉得手痒，不知不觉地提起了笔杆和大家讨论来了。这篇文章是读了潘大道先生的文章有感而作的，早就做好，但每日做别种工作，没有抄写出来，昨日志摩要文章，所以拼命地抄写出来给他。我觉得我们寻常对于“自由意志”与“因果关系”均看得太死，我们把它们当作一种概念，好像数学里的“点”，几何里的“直线”，彼此都有绝对的意义，所以发生冲突。我觉得如果我们能用点分析的工夫，我们就觉得自由意志没有绝对的意义，而新式的因果关系也没有旧式的呆板。有一点意思应该预先声明：我们的问题，是自由意志与因果关系，问的是“意志与事实之间是否有因果关系，如果有因果关系是否意志就自由或者就不自由？”至于离开因果关系而论，意志之究竟自由与否不在本文范围之内。我把本文分作三段：一段论自由意志，二段论因果关系，三段论自由意志与因果关系的关系。
一 自由意志
完全在心理范围之内的意志
这类的意志与本文无大关系，说它自由也可，说它不自由也可，我们没有事实上的标准来解决这问题。比方我说“我要爱月光，我就爱月光”，某甲说这意志有因，所以不自主，所以不自由；某乙说这意志无因，所以自主，所以自由。彼此各持一说，就是争一年两年，或者仍是各是其是，各非其非。这类的意志自由与不自由，好像“命运”一类的思想，不相信它的人，无法否认它，无法使相信它的人承认它不存在；而相信它的人，也无法可以证明它，使不相信它的人承认它存在。这问题不在本文范围之内。至于方才所说的有因无因的“因”，在第三段再论。
心理与事实发生关系的意志
在这类意志里，我们可以分作两部分来讨论：（一）从事物的束缚性方面论到意志的自由与不自由；（二）从意志方面论到事物上的影响，然后凭影响以定意志之是否自由。
1.从事物到意志
我先举几个例，再讨论事物与意志自由与否的种种关系。
（a）就把我自己来做一个题目：我的朋友或者不知道，我自己很知道，我是一个极要好看的人，但有时拿镜子一看，觉得自己的“尊容”实在是不敢恭维，也就只得置之一笑。我这副面孔限制我要好看的意志，那是不容易否认的，但我不觉得我不自由。
（b）有一个外国人说，如果一个人没有吃过北京的烧鸭，就是没有享过人生的福。北京的烧鸭，非常有名。每天杀鸭也不知道多少，但是政府没有禁止杀鸭的事实，教育界、慈善家也没有反对杀鸭的主张，对于杀鸭一事我们没有事实上与心理上的束缚，然而我们杀鸭的时候，却不觉得自由。
（c）比方我要出去，第一次我的母亲不许，第二次天下雨了，路不能走。我的意志两次受外界的束缚，而我的态度不同，我觉得我的母亲侵犯我的自由，而天老爷的雨不曾侵犯我的自由。
（d）二十年前的中国女子与男人没有社交，英美女子在中国与男人有社交。二十年前的中国女子不觉得不自由，而英美女子听见这类的事实，照她们自己的心理看起来，觉得中国女子不自由，她们自己也就觉得她们自由。我们所注意的，是她们自己没有束缚，而她们觉得自由；有束缚的人不觉得不自由，这同是一种束缚而有两种反感。
现在不举例了。总而言之，事物上的束缚与意志的自由与否关系不一，可分为六种，而六种之中有两种是没有关系的关系，但在理论上不能轻视它。这六种关系如下：
从束缚方面看起来，性质不同，有时是心理上的事实，有时是事物上的事实。但无论性质如何，事实依然是事实，我们没有反感的时候与自由不发生关系，有反感的时候才发生关系。从意志一方面看起来，它的性质差不多完全是心理。问题不是绝对的有没有自由，是相对的觉得不觉得自由。两方面中间的关系是事实与心理的关系。
2.从意志到事物
“意志”两字暂时可以改作“目的”两字。目的在心而曾否达到，在事实上没有标准的一类，我们不去理它。心中的目的是否达到，有事实上的标准的一类，我们才可以在此处讨论。在这种情形之下，目的与阻碍有四种关系如下：
以上（3）与（4）均不发生问题。（3）如果无阻碍，能达到目的，多半是不劳心不费力，目的虽然达到，不见得就有自由与不自由的反感。（4）如果没有阻碍而又不能达到目的，那么两方只有没有关系的关系，事实上没有问题发生。（1）有阻碍而能达到目的，我们觉得我们有进行的能力，有创造的工夫，因此我们也就觉得自由。（2）如果我们遇着阻碍，或者是阻碍太大，或者是目的太远，或者是决心不坚，我们的目的不能达到，我们就觉得心物两违，就觉得不自由。
以上讨论的结果，就是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起来，心理与事实间的意志自由与不自由的问题，不是完全心理问题，也不是完全事物问题。完全在事物方面的问题，自然是不在本段范围之内。
甲乙两段所讨论的本来是一个问题，不过是一个问题从两方面讨论就是了，但是费了这样多的工夫，还没有论到因果关系。
二 因果关系
因果的关系是不容易说的，它是一种方程式，本来是从观察得来的，而仅由观察又不能成其方程式。我们也可以把它分成（甲）（乙）两段讨论。（甲）段论旧式的因果论，（乙）段论新式的因果论。我预先声明，此处的新式因果论是对于我个人为新式，对于他人，或者已是旧而又旧，亦未可知。
旧式的因果论
现在人民思想中的因果关系，仍然是旧式，大约是说，“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因生果，果由因而生，无因不成果，因上有因而现在之因为果，果下有果而现在之果为因。”照这样看起来，困难的问题就不少，列举数端如下：
1.丢下了背景
比方我打你一拳，你痛，你可以说我的“拳打”是因，你的“痛”是果。不错，我现在且不管我拳打的力量的大小，你的身体的强弱。这类问题都与本题有关，但是我们现在可以不管。我们且问你我的身体在这种情形下居何等地位？如果我没有我的身体，我就不能打；如果你没有你的身体，你就不会痛，同时我们又不能说我的身体是因的一部分，你的身体是果的一部分。更进一步而言，不但你我均有身体，而且都是动物。如果我是植物我就不容易打；如果你是植物，你就不容易痛。如此一层一层地推上去，就把宇宙包括在里面了。我们单讲因果不讲情形就很易丢下背景，把背景丢下，就很难有因果关系。
2.丢下了因果中间的媒介
仔细的研究起来，我的拳打如果是因，你的痛不见得就是这个因的果，因为我拳打与你痛之间，有许多生理上与化学上的变化。这种变化又居什么地位呢？这种变化，从关系密切方面看起来，应该是我的拳打的果，你的痛的因。但这样说起来，因果之间又有因果，而普通当作有直接关系——因产生果——的因果，就没有直接关系了。我们不能不想到因果中间的媒介，但是想到媒介就有问题发生。
3.时间问题
旧式的因果论，总是觉得因在果之前而果在因之后。这种思想与事实就有点不容易融洽的地方。比方我们看见一本书从桌上掉到地板上，我们说这种现象是书与地球彼此相吸的结果。但这种吸力无论何时均存在的，与那一本书在那一时的跌落没有什么关系，而与书的跌落有关系的吸力，就是正当那本书跌落的时候的吸力。如果我们把那时的吸力当作因，把书的跌落当作果，那么，因与果是同时的，因不一定在果之前，而果自然也不一定在因之后。理论因虽在前，果虽在后，而理论的前边，不见得就是事实上的前边。
4.理论上的“必”与事实上的“必”[2]
旧式的因果论似乎说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理论上的“必”现在不论。现在所要提出的，理论上的“必”和事实上的“必”混乱起来就有困难问题发生。在第一条中，我们已经说过背景的重要，但那种背景是不能分开的背景。还有一种背景是可以分开的背景，比方我的房子生了火，我觉得慢慢的热起来了。如果我说火是因，我四周的热度增加是果，有因必有果，这话自然是可以说得过去。但是如果我们把理论上的“必”，混乱到事实里面，我们不小心的时候，或者就不说有因必有果，而说在我房里有生火的事实，必有我四周热度增加的结果。后面这句话不能成立，因为如果我们把火炉四周的空气设法隔开，我的四周的气温就不见得增加，而两种事实就不发生因果关系。
新式的因果论
1.说到这里，就不能不谈新式的因果论。因为新式因果论是从理论上的困难得来的，而理论上的困难，一大部分就是那个“必”字。休谟（Hume）老早说过，因与果（某因某果）在事实上可以看得见，摸得着，而它们中间的“一定的关系”看不见摸不着，而这种关系一方面一定要从经验中得来的，再一方面又不能从经验中得来。罗素也说，理论上有“一定”，事实上没有“一定”，而因果关系，不是“空空洞洞”的理论问题，是一个事实问题，所以它的“一定”的关系，应该是事实上的“一定”。但事实上怎样能有“一定”呢？如果因果律在科学上有用，它的用处不仅限于已往的事实，它对于将来一定也要有用。而将来的事实现在还没有发现，不能说到“一定”。
柏劳德（Brocd）说罗素的思想五年一变，他现在的思想不知道如何。他从前的意思，以为如果我们谈因果，就不能不谈因果律，谈因果律就不能不谈到归纳方法，谈归纳方法就不能不谈归纳原理，而归纳原理不是从归纳方法得来的。这归纳原理约言之如下：
如果甲种东西或事实，在（a）种情形下，与乙种东西或事实，常常发生一种特别关系，则甲种东西或事实，在（a）种情形之下大约总是与乙种东西或事实发生那一种关系，而那一种关系发生的次数增加，向之所谓大约者也无量的增加差不多到“一定”的地位。[3]
这原理是归纳方法的根据，也是因果律的根据。可见因果关系中的“一定”，不是寻常的一定，是差不多一定的“一定”。
2.从这种原理发生的因果关系，与旧式的因果关系大不同。以上说的不过是不同中之一种。旧式的因果关系，似乎有创造的性质存乎其中，似乎是说因可以创造果，果是由因而生。新式的因果关系就没有这类的性质，它不过给我们一种推论的可能。我们在某种情形之下遇着一种事实，我们可以推论到另外一种事实；由因可以推论到果，由果可以推论到因，因与果居平等的地位，它们的关系是一种互变的关系。
3.互变的关系，突然听见的时候或者不免误会，应该说几句解释的话。比方天气有变化，有时天晴有时下雨；北京城里的景象也有变化，有时人力车上亦有油布，有时没有，大约是落雨的时候，人力车上就有油布。这两种变化有一种特别关系，大凡是有其一多半就有其二。然而下雨并不“产生”人力车上的油布，也不创造人力车上有油布的事实。落雨与泥泞的关系，分析起来也是这类的性质。这样说起来，旧式的因果论，与事实不甚相符，理论也不充足。
4.如果因果关系是一种互相变化的关系，因果的前后就不是重要的问题。我们所谈的因果关系，不是旧式的因与果，果由因而生的关系。如果因造果，在事实上因不能不在前，而果也就不能不在后。但是如果我们用互相变化的关系来解释因果，我们只能说如果在某种情形之下，有某甲事发生（多数与少数，现在不计）“大约”（差不多一定）就有某乙事，事实上不必有什么先后的问题。理论上由因可以推论到果，由果也可以推论到因，也就不必有先后的问题。某甲事之为因，某乙事之为果，不过是名称上的便利而已。
因果关系在本文范围之内，已经说够了，用不着再说下去。它的要素，可以略举如下：
（a）至少要有两件事实。
（b）要有某某种情形。
（c）因果关系是事实上的关系。
（d）“大约”等于差不多一定。
（e）因果关系可以说是“在某种情形之下，如果甲……大约就乙”。
（f）在某种情形之下，如果甲……就乙，如果丙……就丁，不见得如果甲丙……就乙丁。
三 自由意志与因果关系的关系
完全在心理范围中的意志
数月前，徐志摩先生在本刊内曾经发表他要飞的意志。我虽然不是诗人，有时候也想脱离俗世，也想飞，也要飞。如果我说“我想飞我就要飞”，我的意志岂不自由吗？但这类的意志自由与否不在本文范围之内，在第一段已经说过；因为这类的意志没有因果关系。理由如下：
1.我想飞，我要飞，在心理上是一件事实。
2.想飞与要飞的“飞”还没有变成事实。
3.如果把“我”字拿开，把想飞与要飞当作两事，理论上没有推论的可能，由“想飞”不能推论到“要飞”，由“要飞”也不能推论到“想飞”。
完全在心理范围之内的意志自由与否，不在本文范围之内，因为它没有因果的“因”。它在历史上或者有原因，但历史上原因的“因”，不是方程式因果的“因”（详后）。
与事实发生关系的意志
1.与事实发生关系的意志，大都没有上述的因果关系。在第一段已经说过，我们对于一种事实，不见得有一定的反感，而我们的目的也不见得一定达到。那自然不是说我们对于一种事实没有反感，也不是说我们的目的不能达到。我们对于事实虽有时有反感而不一定有反感，我们的目的虽有时可以达到而不一定能达到。总而言之，意志与事实没有普遍的关系，而因果关系一定要有普遍的性质，要有差不多一定的“大约”关系。与事实发生关系的意志没有差不多一定“大约”的性质，它不能有因果关系。
2.心理与事实间之有关系，是我们大家公认的。俗语说饱暖思淫欲，饥寒启盗心。詹姆士也曾经发表情感与身体互相变化的言论；华德生并且把行为当作心理。但这问题范围太大，意见不同的地方也太多，我们在这地方不能讨论。我们现在所应当注意的：
（a）心理的范围比意志广，心理与事实的关系不见得就是意志与事实的关系；
（b）心理与事实间之有关系是一问题，而那种关系是否为因果关系，又是一问题；
（c）意志的定义，各有各的不同，我们很难武断。如果我们把“饿”和“要食”当作两件事，把“饿”当作事实，把“要食”当作意志，似乎可以说事实与意志发生因果关系。
3.但“要食”一类的事，不容易把它当作意志，而“饿”与“要食”更不容易把它们当作两件事。饿就是要食。所以即使把要食当作意志，也就不能发生因果关系。饱暖与淫欲，饥寒与盗心，自然是有一种关系。但如果我们用点分析工夫，我们就觉得饱暖、饥寒没有大约一定的意义。五十分的饱暖与百分的饱暖就不相同，而淫欲的程度也大有分别，严格地说起来，也就不容易发生因果关系。
4.话虽然是这么说，我们寻常总觉得我们有一种心理，大约就有一种原因，岂不是原因是因，心理是果吗？我们在这里所应注意的是历史上的原因，不一定是因果的“因”。历史上的原因，不过是以往的事实，以往的事实不见得在将来照样复现。我们只能说“有了某甲事，然后有了某乙事”；我们不能说“有某甲事，大约就有某乙事”。
5.照以上所说地看起来，意志与事实极少因果关系。我们不能说它们一定没有因果关系，但我们可以说，这类的关系在意志与事实间算是极少的了。现在更进一步，不但说意志与事实极少因果关系，而且说，就是有因果关系，意志也不见得因此就自由，也不见得因此就不自由。照新式的因果论看起来，因果间没有创造的性质，所以不能有因产生果、果由因而生的思想。就是意志有因，它也不是那个因所产生的意志，所以不见得有因就不自由。另一方面，就是意志有果，已经达到的结果也不是意志所产生的，所以就是有果也不见得自由。
6.以上可以说是我们讨论的结果。现在要说几句应该声明的话。我们的问题，不是意志自由与不自由，说它自由也可以，说它不自由也可以，双方均有理由可说。照我们现在所应用的知识的程度看起来，我们或者不能下一个精密的断语。我们的问题，也不是完全在事实范围之内的因果关系。我的意见是没有事实上的因果关系，我们的目的很难达到，而我们的意志也就因此不自由。我们的问题，在第一段之内已经说过，问的是：意志与事实之间是否有因果关系，如果二者之间有因果关系，是不是意志因此就自由，或者因此就不自由？这问题的答复，在本段第五条，已经简略的说明了。
[1] 本文原载于《晨报副刊》第59期，1926年8月23日。——编者注
[2] 原文4没有小标题，此处为编者补。——编者注
[3] 罗素：Our Knowledge of the External world，第222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