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安全是国家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但是除安全以外,国家还有其他一些重要的目标。几年前我在《世界政治的终极目标》一书里,列举了世界各国普遍追求的五个终极目标,即安全、财富、信仰、公正、自由。这五个目标可以而且应该相互促进,但在政治实践中,又可能产生相互矛盾、顾此失彼的现象。
首先我想探讨的是国家安全与经济增长的关系,近似于“和平与发展”的关系。习近平总书记指出,贯彻落实总体国家安全观,必须“既重视发展问题,又重视安全问题,发展是安全的基础,安全是发展的条件,富国才能强兵,强兵才能卫国”。
反过来看,人们很容易想到贫穷与暴力的相互关联。一无所有的穷人,很容易诉诸暴力来表示对社会不公的不满,并掠夺其他人的财富。因此,要减少暴力的发生,加强国内安全,应当发展经济,减少贫困。美国政治学者萨缪尔·亨廷顿发现,政治稳定的国家多数是相对富裕的国家。但是他同时指出,贫穷与动乱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贫困造成暴力是表面现象。其实,贫困国家在致富、走向现代化的进程中,如果速度过快,更容易产生暴力和动乱。
一些研究成果表明,经济增长同政治动乱之间的关系,因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不同而变化。经济发达的国家,经济增长越快,政治越稳定;经济发展落后的国家,经济增长率越高,反而越容易出现动乱。原因是穷国的财富和收入分配一般比发达国家更不平等。当经济快速发展时,先富起来的往往是特权阶层,而特权阶层又往往支配着本应作为社会平衡器的政府,使收入分配进一步向富人倾斜,导致更大的不平等。这时民怨沸腾,一旦有鼓动造反的政党、组织或外部势力进行社会动员,政治动乱就发生了。
暴力会阻碍经济发展,安全能促进财富积累,是不言自明的道理。和平的国家可以成功摆脱贫困,而贫困现象集中于那些被内战、族群冲突以及有组织犯罪撕裂的国家。
另一方面,安全与财富这两大目标也可能产生矛盾。西方现代化的资本原始积累过程,充满了暴力掠夺、边界纷争和战争。日本和德国在二战之前分别是亚洲和欧洲最强盛的国家。日本的重工业特别是汽车和造船工业,已经达到当时欧美先进水平。从1933年到1939年,德国国民生产总值增长超过100%,仅仅用了6年的时间,德国就超越了当时的英国和法国,一跃而成为欧洲的头号强国。然而财富的迅速增长,也助长了日本和德国的扩张野心。它们分别在亚洲和欧洲发动了侵略战争,最终惨遭失败。
财富是有限的,安全需求是无限的。一个国家要动用多大的物质财富来满足安全和维稳的需求,即“要大炮还是要黄油”的问题,是每一个主权国家都需要考虑的。
俄罗斯的国防开支同经济建设的关系,也是值得探讨的问题。冷战时期,苏联同美国进行长期军备竞赛,耗费了巨大的财富。一个有争议的观点是,俄罗斯由于国土辽阔,人口密度低,容易受到外来侵略,历史上发生的战争特别多,所以需要比一般国家更大的国防投入。
冷战结束后,俄罗斯在国内外进行了规模不等的若干场军事行动,2022年2月开始,又同乌克兰发生了大规模武装冲突。最近几年来,俄罗斯的国内生产总值在全球排名第11或第12,国防预算的全球排名却是第4或第5,2022年升到第3。几年前,俄罗斯感受到军费对经济的压力难以承受。2017年6月,俄罗斯总统普京表示:“当前最重要的不是国防建设,而是维持俄罗斯经济的平稳运转。我们在建设精锐、现代化的军队上已经花了足够多的钱,去年我们的国防经费开支超过了国内生产总值的3%。这一比例对俄罗斯来说有点过高了,未来3年我们的国防开支将逐步降至国内生产总值的2.7%—2.8%。”这是普京5年多之前的看法,现在显然发生了变化。
冷战结束后,克林顿总统治下的美国一度享受“和平红利”,即通过缩减军事开支获得了较快的经济增长。然而到1999年前后,美国因进行科索沃战争等原因,又开始增加军费开支,国防预算曾经达到所有其他大国军费的总和。尽管拥有如此强大的军事力量,2001年美国还是在本国领土上遭到了“9·11”恐怖袭击。2017年特朗普执政后,以及2021年拜登上台后,都马上大幅增加军费,还要求欧洲和东亚的军事同盟国家提高国防预算,以分担美国的安全压力。许多年来,美国国防开支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都在4.4%—4.8%徘徊。在2021年以前,北约盟国中只有希腊、英国、爱沙尼亚、波兰达到军费占国内生产总值2%的标准,德国只有1.2%左右。许多年来,日本军事开支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都低于1%。不过,2022年乌克兰危机爆发后,许多发达国家都大幅增加了国防预算。德国宣布从2024年起将每年的国防开支占国内生产总值比重提高到2%以上。日本计划在5年内将防卫开支增加一倍,达到国内生产总值的2%,向北约标准看齐。
作出以上比较,不能不提出一个问题:国家增加对国防的财政投入,在多大程度上能更好地保障国家安全?德国和日本过去的军事开支占国内生产总值的比例那么低,是否意味着它们当时没有美国或俄罗斯安全?目前这样大幅度地增加军费,能增加德国和日本的安全感吗?
显然,我们找不到对这些问题的简单答案。能够肯定的是,一个国家是否安全,同它将多少财富用于发展军事力量没有直接关系。另一个相关而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具有政治影响的利益集团以加强国家安全为由,从大国政府获得巨额款项,研发或采购先进武器,中饱私囊。在美国德高望重的二战英雄艾森豪威尔于1961年结束他的总统任期时,出人意料地告诫美国人:“在政府圈子里,我们必须警惕军事–工业综合体有意无意地获取不正当的影响。灾难性地滥用权力的潜在危险不仅存在,而且还会继续。”艾森豪威尔所说的“军事–工业综合体”滥用它的影响、游说国会和政府增加军费的现象,现在不但依然存在,而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夸大中国对美国“安全威胁”的人,背后往往是强大的军工集团。
安全与财富两大目标的矛盾,正越来越严重地表现在非传统安全领域。在经济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一系列非传统安全问题,包括传染性疾病、环境污染和气候变化。我们看到,自近代欧洲工业革命以来,人类财富的积累同生态环境的破坏是完全同步的。发展现代工业、农业和第三产业,都需要扩大制造业和基础设施建设,耗费大量自然资源。在经济全球化时代,大量高能耗、高污染的产业从发达国家转向发展中国家,中国、印度等制造业大国也同时是生态环境受害最严重的大国。关于环境污染给中国带来的经济损失,有不同的评估报告可以参阅。一个相对权威的说法是,环境污染损失占中国每年国内生产总值的比重高达5%—6%。
在追求安全、信仰、自由、公正这四大目标的过程中,可以形成良性循环:在一个安全稳定的社会环境下,人身自由、经济自由得以促进,公民的信仰自由得以保障,社会公正通过民主法治得到实现,又保障了国家的安全和稳定。但是上述几个目标,在一定条件下又是相互矛盾的。要保障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必然要约束个人自由(比如政府对网络的管理);在社交媒体和其他交往中,个人权利的扩展极易对他人的名誉、权利和自由带来损害,从而造成不公正现象;由于信仰总是排他的,不同信仰的人群生活在同一个社会里,总会有发生摩擦的情况,损害人身安全,甚至影响国家统一与安全。
在世界政治史上,个人不自由、民族不自由、社会不公正导致的暴力抗争、武装革命、国内和国际战争,比比皆是。阶级压迫、民族压迫、宗教迫害、殖民统治,都引发过激烈的反抗,反动统治者则以维护国家安全为由进行暴力镇压。近十几年来,在东欧、中亚、中东发生的“颜色革命”和“阿拉伯之春”,都体现出自由、公正的诉求与国家安全稳定之间的紧张,以及可能出现的恶性循环。
我的主要观点是国家安全的重要性不容置疑,但必须看清它的边界,处理好它同国家其他目标的关系,相互促进,相得益彰,统筹兼顾,做到辩证统一。
本文原文刊载于《中国国际战略评论(第20辑)》,世界知识出版社,2025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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