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先生新著《学林追远录》中有一篇《今世再无朱季海》,写她当年跟随导师陆宗达去见朱季海先生。进屋前,导师对她说:“朱先生是太炎先生的弟子,辈分比我高,我是要磕头的。你进去,我不好行礼……”读到这里,我很是感慨!
这自然使我想起朱季海先生晚年蜗居苏州十全街的旧事:有一年,文化局欲聘他参与古籍整理,他只问了句“《经典释文》用通志堂本抑或抱经堂本”,便把来人晾在冬日的寒风里。这个细节像一枚银针,刺破了历史的表皮,让我突然想起岭南康乐园里双目失明的陈寅恪——那位每月准时签收中山大学工资单,却坚持用文言文撰写《论再生缘》的教授。两个清癯的身影,在20世纪中国学术史上,构成了最耐人寻味的精神对位。
朱季海终身未入任何“单位”的档案册,章太炎亲题的“守先待后”横幅是他唯一的身份证明。1949年后,知识分子都被安排进了各种单位,就像穿上了新式长袍,但这位章门弟子却固执地穿着民国的旧衣服,在苏州小巷深处续写着《楚辞解故》。有一天,街道干部送来粮油本,要求登记“工作单位”,他提笔在表格上写下“曲园”二字,惊得办事人员以为老人糊涂了——他们不知道这座破败的俞樾故居,其实就是朱季海用精神构建的学术小天地。没有工资单,没有医疗证,没有一纸聘书,他靠着替人誊抄古籍的手工费,维系着最朴素的学者生活。这种彻底剥离体制的生存方式,就像主动拆掉小船上的风帆,甘愿在时代惊涛中做一叶孤舟。而在珠江之畔,陈寅恪的“单位人”身份则透着古希腊悲剧式的吊诡。中山大学的工资名册上规整地印着他的名字,但这位史学大师的学术生命始终悬浮在体制之外。当集体备课成为潮流时,他却在课堂上立下“四不讲”的规矩。这种在体制框架内的精神自治,恰似热带雨林中绞杀榕的生存智慧——既借大树的躯干攀援生长,又以气根编织出独立的生态。每月初财务科送来的牛皮纸信封,对他不过是维持砚台不干的泉水,绝非学术生命的源头。
有人曾以“学术遗民”比喻朱季海,却未点破这重身份背后隐藏的现代意义。朱氏拒绝单位体制的庇护,本质上是在抵抗知识生产的异化。当他的同辈学者在研究所里填写“思想汇报”时,他却在玄妙观的旧书摊前,用半个月菜金换回了宋版《玉篇》的残卷。这种彻底的去体制化生存,将学术还原成了最本真的形态:没有课题申报,没有成果考核,有的只是青灯黄卷间的默默沉吟。而陈寅恪的矛盾在于,他既要利用体制提供的保护(比如目盲后的医疗护理、校园这个躲避政治风暴的围墙),又要抵御体制的精神束缚。1958年批判“白专道路”的声浪中,他坚持用陈垣《元西域人华化考》的旧例指导研究生,这种“体制内持异见”的姿态,比朱季海的彻底出走更需要走钢丝的平衡术。
两人的通信习惯也能看出他们不同的精神世界。朱季海与学界往来多用明信片,背面常印着拙政园的风景——不是他有文人雅趣,而是邮资能省三分钱。而陈寅恪的书札则必用八行笺,即便在物资紧缺时期,也要托香港亲友捎带荣宝斋的信封。这些细节的差异,绝非经济境况的简单投射:前者是将知识分子的清贫修炼成铠甲,后者则是在物质困顿中坚守着士大夫的体统。但他们在精神深处共享着同一种执拗:朱季海校《说文解字注》时,为某个古音问题可以致信七省方言学家;陈寅恪写《柳如是别传》时,会因钱谦益诗句的隐喻,派助手去南京图书馆抄录三百年前的诗社唱和。这种对学术纯粹性的偏执,恰似两株在不同土壤里生长的楠木,地下的根系却在文化传统的深处悄然相连。
在1966年的暴风雨来临之前,两位老人用不同的方式完成了精神上的自我保护。朱季海将毕生手稿装入陶罐,深埋在沧浪亭的假山石下;陈寅恪把《论再生缘》手稿缝进棉袄,在批斗声中默诵庾信的《哀江南赋》。当有人冲进中山大学东南区一号楼时,他们发现盲眼教授早已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刻进了骨子里——这种刻写,与苏州小巷里那位“无单位”老者的坚守,构成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最悲壮的和声。
当然,纵观二人的选择,利弊显而易见。朱季海因无工作,经济拮据,家人冷漠。儿子卧室旁有一道伸向黑暗的楼梯,楼梯的尽头就是朱季海的房间,除了朱先生自己,谁也不许进入他房间,包括他的家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朱季海先生竟然活到96岁,也是一个奇迹。就人格高下来说,朱季海和陈寅恪都是佼佼者,属凤毛麟角。但我觉得,朱季海也许比陈寅恪更不容易——毕竟陈是“单位人”,至少无需为生计发愁。曾有人撰文说:“朱季海对于请客吃饭,从不拒绝,他喜欢吃肉。”王宁先生有次去看他,问“要不要给您买件暖点的大衣”,他说“确实需要”。由此,也可见其生活困窘之一斑。
今读《学林追远录》中那些泛黄的学人故事,忽然明白王宁先生笔下的“追远”,不仅仅是学术史的钩沉,更是对一种文化人格的招魂。朱季海与陈寅恪用各自的方式证明:真正的学术独立不在于有没有工资,而在于能不能在精神世界里建立自己的独立王国。当我们坐在现代学术体制的办公室里谈论他们的时候,也许该时常提醒自己—那些装在档案袋里的编制,和锁在柜子里的职称证书,是不是正在把我们变成知识的工匠,而不是思想的旅行者呢?
感谢王宁先生,她把朱季海先生适时推到台前,让我们看到学界曾有这样一位独善其身的奇人。
2025年2月于羊城一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