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文化”作为一个概念一再被使用，近年来更是在诸如“文化搭台，经济唱戏”、“发展文化软实力”等等口号中频繁出现。文化似乎既可以成为舞台，也可以成为武器，甚至它直接就被等同于舞台和武器。
然而，如果那样去看待文化，那样去理解文化，那么我要说，这恰恰是最没文化。如果把文化仅仅看作经济唱戏的舞台，那么，这样上演的戏一定难以为继；如果把文化仅仅视为一种武器，那么，这样造出来的武器一定软弱无力。
我们与动物一样，每天都要吃喝、睡觉、行走。但是，我们又与动物不一样，这不仅因为我们外形上与它们不同，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吃得有相，睡得有样，行得有方。这“相”、“样”、“方”就属于文化。一个人吃没相，睡没样，行无方，我们就说这个人没教养，没文化，活似禽兽。我们与动物之别，原本就在于文化。文化是我们的存在方式，我们就在文化世界里，而动物只在本能当中。我们与动物分属两个界别，这界别的最表层分界线就是吃、睡、行的相、样、方。那么，这相、样、方又是什么呢？它们就是一套建立在一定思想观念之上的行为规则。我们不仅有这些规范日常举止的规则，而且更有确立相互关系的一系列基本法则。我们生活在文化中，首先就意味着我们生活在典章法则里，生活在秩序里。人类社会的整个生活无一例外地都是建立在一定的典章法则之上，否则，人类生活就不成其为文明的生活。一个典章齐备、秩序井然、各安其位的社会，孔子赞之曰：“郁郁乎文哉！”文化首先就体现在完备的典章法则，以及建立在这些典章之上的各种制度。
那么，这些典章法则其用何在？根本上说，一切法则的目的和用处都在于使人过一种真正人的生活。从某种角度说，各种法则都是对人的意志或欲望的约束与抑制，但是这些法则同时也是对人的意志的规定和提升，使人的生活和行动跳出当下的本能欲望，让人的生活意志不仅追求看得见的当下事物，而且追求尚未看得见的未来事物，并且关注曾看得见的过去事物。正是通过法则对我们的意志的规定与提升，使我们的生活意志，也就是我们的生活世界，进入拥有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维度的时间之中，从而进入历史。人不同于其他一切存在物的根本之处，就在于他是一个未完成者，因为他总处在不断的自我理解、自我超越、自我完善当中。历史就是人类自我理解、自我超越和自我完善的一个历程。简单说，历史就是进一步成为人自身的历史。这个历程是借助于文化来完成的，因为文化的功用与目的就在于促成人进一步走向更完善的人本身。这意味着，整个历史和文化都是以人本身为目的，而不以任何别的东西为目的。
正如文化首先体现为齐备的典章法则与合理的制度安排一样，历史也首先体现为典章法则与制度安排不断趋向更为合理的变迁。人类自我理解的深化、自我超越的提高，必定改变对“我”与他人、“我”与世界的关系的看法和理解，从而改变典章法则，进而改变制度安排。那么，人类是靠什么来进行自我理解、自我超越的呢？靠宗教、哲学和艺术，概而言之，靠“思想”。因为宗教对终极问题的关怀，哲学对本源问题的追问，艺术对可能事物的揭示，都可被视为一种观念系统，一个思想体系。人类就是在思想中不断超越原有视野而打开新的视野，以深化自我理解而走向自我完善、自我成熟。就此说来，思想既是文化的核心，也是时代的标志。唯有伟大的思想，才会有伟大的典章法则与充满人性光辉的制度安排；也唯有思想的改变与进步，才有新时代与旧时代的分别。时代的不同，在根本上是由思想造就的，也是由思想来真正标明的。换言之，唯有思想，能带来一个新的时代；唯有思想，能开辟一个新的世界。所以，人们才说：“一个拥有伟大思想的国家才能拥有伟大的文化，而拥有伟大文化的国家才能拥有不断前进的力量。”
因此，如果一个国家或民族想要拥有持久而伟大的力量，那么，她必须拥有伟大的文化，而不能只拥有强大的经济。这等于说，一个要成为伟大国家的民族不能只重视经济而轻视文化，更不能把文化只当作发展经济的手段。任何把文化当作手段的做法都是对文化本身的损害与扼杀。因为文化不以任何其他事物的存在发展为目的，而只以人本身的自由发展、自我完善为目的。就人是在文化中进行自由发展、自我完善而言，我们甚至可以说，文化以人为目的就是以自身为目的。这意味着，必须把文化当作目的本身，才能真正发展文化而拥有真正的文化。把文化当目的本身来对待，这意味什么呢？意味着放弃以功用的态度去对待文化，而在根本上，则意味着尊重作为文化之核心的思想的自由。
“懂得尊重思想的民族，才会诞生伟大的思想。”而所谓尊重思想，不仅是尊重思想者及其思想，而且是尊重思想者的自由。任何伟大思想都只有在自由下才是可能的。没有自由，也就意味着停止了思想，结束了进步，放弃了希望。我们之所以要不断“解放思想”，就在于只有靠思想才能不断打开新的希望，不断走向自我更新自我改善。一种文化，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如果不能为人类不断打开新的希望，甚至连自我更新自我改善的能力都没有，她又如何会拥有伟大的力量？然而，解放思想的根本前提就是尊重思想的自由。
我们不管是作为一个共同体，还是作为一个民族，如果我们要发展自己，那么就必须发展我们的文化，拥有我们的文化。而发展文化的一个根本要件，就是尊重文化本身的目的性，尊重思想的自由。在这一要件下诞生的思想，创造的文化，才真正有助于人类的自由发展与自我完善，因而才具有引导全人类的普遍性意义与普遍性力量。一种文化或思想拥有力量，不因它是一种可以控制、统治他人的武器，而在于它有助于人类的自由发展与自我完善。
本文刊发于《中华文化画报》2007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