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中的“继续思考”是指,前不久刚写过有关“语言、思想与社会现实”的读书感想(NYR-124)。这篇心得算是接续上篇的延伸思考吧。
对我来说,语言与思想间关系一直是缭绕于心的题目。学者的日常工作就是思考和写作,因此不时地感受到语言思想间的互动和紧张:或思想千头万绪,难以用语言清楚表达,坐卧不安;或各种说辞套话夺口而出,来得容易,但毫无分量。多年来有一个执着的想法,即思想为语言所局限。没有想清楚,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语言能力,不能以合适的词句和文笔来准确地捕捉和刻画思想。有了这个想法,就力图通过阅读和写作练习来提高自己的文字能力,突破语言对思想的束缚。
纽约客最近有一篇文章“How much does our language shape our thinking” 谈语言与思想关系。作者Manvir Singh是加州大学(UCD)人类学家。这篇文章以英语在跨文化交流中的凸显的地位为线索,讨论了这个主题,提供了一个再思考的机会。这篇文章带有学术研究的风格,引用了学术研究成果,又以通俗语言道来,读来顺畅亲切。
查了一下,这篇文章居然有中英文翻译对照,附在这里供参考:语言对思维的影响有多大?。
文中谈及英语在全球化时代的重要性。今天,英语已经成为不同文化、区域和国际组织通用的交流语言,掌握英语带来了新的机会和利益。这也是为什么不同文化的人们趋之若鹜地学习英语,移居到英文语言环境中,将子女送进英文学校,等等。另一方面,有人提出了语言对思维取向的塑造作用。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提出语言背后的认知霸权(cognitive hegemony)。也就是说,每种语言背后总带有相关的概念和思维方式,表达了特定的文化价值。
文章以一个令人惊悚的问题开始,即语言带来了特定的思维定势,影响了人们的思想取向。作者做了一个有趣的区别:语言与思想(thought)、语言与思维/思考(thinking)。在这里,思想是名词,指已有的文化结晶;而思维/思考是动词,即进行时的思考。这个问题正是语言学和相关社会科学研究的关注所在。
语言与思想间关系毋庸置疑。我们学习一门语言,总是与具体文字所承载的文化现象、经典故事、文化沉淀而来的格言建立联系,与一个特定的历史和文化背景发生关联,传达了特有的观念、价值、甚至意识形态。例如,中文语言中透露出中国文化的价值取向,例如大量的亲属关系词汇反映了历史上演变而来的精细微妙的人际关系安排;古汉语中没有性别区分,反映了女子被排斥在社会生活之外的现实。我在翻阅《资治通鉴》时碰到“帝笑曰”的字眼,居然很受感染,似乎皇帝开心一刻的样子跃然纸上。这也让我意识到,与现代汉语相比,古汉语中描述人们情感的词汇相当贫瘠,语言的变迁也反映了时代的不同。
更为重要的是,当一种语言成为不同文化间交流的主要媒体时,是不是这一语言会带来特定的思维定势和文化惯力呢?换言之,语言与思维(thinking)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学术研究工作给我们带来了相关的解答。作者指出,Whorf在1930年代的早期研究工作提出,语言对思维方式有着重要影响。一个有趣的例子是不同语言文化中关于“时间”的表达。在英文世界,时间通常被切断为不同时段,如“过去”,“现在”,“未来”;而在其他语言中,时间常常是持续流动的。有些文化的语言将时间分为两个、甚至八个不同的时间状态。
不同文化中时间与空间的关系表达颇有不同,耐人寻味。在英文语境中,人们身处现在,背靠过去,面对未来 (confront the future and put the past in the back);而在另外一些文化中,人们面对过去,背后才是未来。是不是说,面对过去,意味着"过去"才是影响人们行为的最为直接的动力和延续呢?读到这里,我联想到,中国经典著作中追溯上古时代的“三代之治”,从中寻找出路的趋势;与此相对的是, “向前看”的科幻作品在中国至今还是寥若晨星。这是不是也暗示着中国文化中“面对过去”的方位坐标呢?
作者指出,Whorf的这一观点被延伸到语言决定论而走向极端,也遭到学术界反复批评和推翻。一些研究发现,关于语言在思想之先的结论并不总是成立。不过,仍有大量证据表明语言对思维有着重要影响。作者引用一系列研究工作(Sedivy, Everett, Pinker )指出,不同的认知风格与不同语言有关。一个文化中的语言表达能力影响到其辨别思维的能力。例如,不同语言中关于色彩的词汇丰富程度影响到使用这些语言的人们辨别色彩的能力。研究文献指出,英语影响了许多认知领域,例如,记忆、思维理论、空间推理(spatial reasoning),事件加工(event processing),美学取向,以及对节奏和旋律的敏感度。
这里提出了语言与思维间更为微妙的关系,用作者的话来说,语言究竟是束缚思想的桎梏,还是犹如阵风吹来,推动着我们在不同方向上探索?(What if language is less like a yoke than like a wind, nudging us in various directions?)
在文章结束部分,作者笔锋一转,引用文化心理语言学的研究来指出,不同文化中的本地人对英语的改造和移植,以适用于本地文化所需。所谓的标准英语,经过长时段的演变,其中百分之七十的词汇已经超出了原来语系,而且语法也大大简化以便传播。的确,我们在旅行中不难注意到,不同文化中的英文有不同的口音、关键词、甚至语法连接。英语在这个过程中也得到改造。我联想到近代中国至今绵绵不断的中体西用,今天仍然具有强大生命力。
作者最后的结论:语言的确影响我们的思维。但已有的人类学和社会科学研究表明,作为认知霸权的担忧被夸大了。如果说语言表达方式可以影响思维,那么思维方式也同样影响语言表达方式。我联想到,前些日子阅读后现代、后殖民主义文献的延伸阅读中。其中有“翻译”(translation)一个主题,着眼于欧洲殖民主义通过语言建立霸权和文化制度的种种做法。然而,这些研究工作也指出了相反的线索,即本地人借用舶来品语言来建构自己的思维世界,用来抵制殖民霸权。
小结一下我的感想。在近代以来的理性时代,语言与思想、思维的关系一直是哲学和社会科学的关注点。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Ferdinand Saussure)提出,人们赋予词语的意义是任意的,意义仅存在于约定共识中(convention),需要从其他词句(言语)的关系中确定。语言影响了我们如何审视世界,因此在现实构建中有极重要作用。这一立论推动了20世纪上半叶结构主义兴起。维特根斯坦在哲学层次阐述了类似的思想。在Derrida等推动下,后结构主义则在此基础上再进一步,强调了对知识、事实的怀疑主义,解构中心,解构主流,启动了去中心世界的思想潮流。而福柯等极大地推动了这一思潮在当代社会和学术领域中的扩散和深远影响。
有关语言、思想与思维间的关系,不仅需要哲学层次上的思辨和文化研究领域中的话语分析,更需要社会科学的经验研究和知识积累,如同这篇文章中提及的研究贡献所展示的那样。好的研究工作让我们超越口水架,在学术规范基础上加以讨论,边界明晰、逻辑清楚、共享评判标准,有利于知识进步。近来文科无用论(人文与社会科学诸学科)的说法甚嚣尘上。然而,这些有关语言、思想、文化与社会相互关系的分析概念和理论思路不是理工科研究范式所能替代的。人类语言和思想在不断演化;因此,相关的概念和理论也随之演变,人们的解释也是多元化的,相互竞争的。正因为此,文科思辨、研究和争论尤其具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