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屋”不是我的书斋名号。我有书房,也爱读书。从小就爱,老来依然。我不是隐者,也不是雅士。心虽向往,却担当不起。它是我居住的“荷塘月色小区”老屋的简称。
小区毗邻月湖,紧邻汉江,面对的是隔湖相望的梅子山。“山有枫兮江有竹”。与古诗中的“荷屋”境象,庶几近之。
“荷塘月色”处月湖西北角,是月湖风景区目前仅存的一栋商住楼。与其遥向对应的,是处湖东南角的古琴台,因流芳千世的高山流水典故而闻名华夏。
入住这个小区有20年了。但最近12年来,我和老伴随孩子客居他乡,尤其是最近的2019年底到2023年底之间,4年没有回家,没有像当初几年那样,经常有同学、同事、同好和同道来访。清茶素食,谈笑风生,海阔天空,月旦春秋,宾主每每尽兴而散。
近日,又有旧雨新知分别与我联系,希望来我家一聚。
旧雨是志淦兄,希安兄,恩普兄和我的程勇学弟。新知则是梅长钊兄。
疫情前的10多年,我们这些老朋友经常聚会。但除了十八年前,志淦兄曾来过我家一次外,其他人因各自时间不巧,凑不到一起,还都没有来过我家。
而新交的梅兄,就在一个月前,和新三届少年群里的施兄曾来过我家一聚。也就是那一次,他对我老伴讲,他和他夫人,只要回汉,总会到月湖风景区游玩,他们夫妇二人对这里的人文景观印象极好,希望下次能带夫人到我家来访。
我想到,梅兄虽然与我的那些老朋友互不相识,但我们有共同的情趣爱好和价值观,不妨邀到一起,大家相互认识,只会增加谈兴,不会彼此尴尬,格格不入。
那天,老友们陆续到达后,梅兄伉俪姗姗来迟。
我向迟到的梅兄,一一介绍各位。我说,由于历史原因,在座的各位,都曾有过不同坎坷的少年时代。
志淦兄是著名京剧编剧。他编剧的《徐九经升官记》《膏药章》《襄阳米颠》等众多优秀作品,多次获得大奖。他的父亲曾担任孙中山先生的秘书,四九之后去了台海的另一边。少年时期,他受此影响,没有接受完整的小学、中学乃至大学的教育,报读戏校。他从演员转行成为优秀的编剧,是因为天资聪颖,自学成才。
希安兄是楚剧行家。他是志淦兄在戏校时的同学。文革期间,参入武斗,因家庭出身原因,由他承担一起事件的主要责任,“面壁”10年。他的父亲肖愚先生,早年留学东瀛,回国后先后担任““中央日报”记者,国民党元老黄杰的私人秘书,却长期追随左翼文化运动,与鲁迅胡风许德衡孙伏园等多有交往(鲁迅日记中多处记载),55年被打成胡风反革命分子,遣返老家,1985年始得平反。
介绍到恩普兄,我对他熟悉的,只是他的祖父,应山朝龙先生。朝龙先生100多年前曾追随杨格非传教士宣传教义。1900年山西教案发生后,积极参入拯救来鄂避难的山西传教士们中的幸存者,受到杨格非传教士的高度赞许。后者是武汉地区众多医院及学校的创办者。如汉口仁济医院(今协和医院前身),武昌仁济医院(今湖北中医院前身),博文中学(武汉4中前身)等等。对武汉地区现代教育和医疗的奠基,功莫大焉。
学弟小我们这些人20余岁,为人慷慨、正直、洒脱、大方。青年坎坷,壮年有为,是我住武昌时的老邻居和校友。
梅兄在旁,慢条斯理,轻轻应道,“幸会,幸会。”他一老夫子,本分人,所有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一眼都可以看出。他的父亲去世多年,我不熟悉,只是在他的文章中读到过,曾在中学教书。
我向老友们介绍说,梅兄是省实验中学66届高中生,是我的大学校友,也是新三届作者少年群里的微友。他的大伯父梅汝璈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代表中国出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法官,参加举世闻名的东京审判,对第一批28名日本甲级战犯的量刑定罪做出了突出贡献。、
这个名字,对我这些老友而言,亦如雷贯耳。各位纷纷向梅兄表达对他伯父的敬意。与梅兄轻言细语的风格不同,老友们个个声如洪钟,
恩普更是兴奋。他对梅兄说,“我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讲梅汝璈法官东京审判的故事。”
他说,他的父亲当初在市2中附近开了一个诊所,声誉甚好,被2中校方“收编”成为校医。他父亲与梅老师、范老师等9位老师一向交好,被称为“10兄弟”。五七那年,9个“落网”。10位同仁中,有一位叫梅汝霖,也经常对他讲起梅汝璈法官的故事,不知他是你的什么人?
“正是家父。”梅兄答道。
梅兄说,“我小时候在2中上的幼儿园,对学校医务室很熟悉。母亲有一次患气喘,很严重,就是校医,你的父亲,治疗而痊愈的。我经常跟随我父亲去你家玩。”
“我还记得你们家的二姑,慈祥,美丽。”他接着说,“你们家兄弟姊妹多。我记得有8个,印象最深的是与我般般大的玩伴,他叫大黑。他还好吧?他现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里!我就是。”恩普大声答道。
听到这里,大家都笑了。他们两人整整有五十七年失去联系。那年初春,梅兄父亲调到市28中任教,今日在“荷屋”偶然相遇,真是神奇。
那是1957年,上面号召群众“整风”,反对官僚主义云云,梅老师刚去新校,人地生疏,羞于发声,躲过灾难,成了当初“10兄弟”中唯一的“漏网之鱼”。
两人交替回忆起父辈们的风采,如范克庄和他的夫人查老师,还有翁伯年,黄克让等老师。这些名字对我们来说都很陌生。而他们两人提到时,眼睛放光,仿佛那遥远的回忆,拉回了自己的青春。
这偶然而神奇的相遇,飞越“荷屋”,还在继续。
恩普说,“多年以来,我一直与范老师家有往来。我与他的儿子范忻前几天还微信联系过。查老师还健在,都九十二岁了。”
长钊说,“好想去看看查老师,我至今记得她五十多年前的神韵。”
我将旧雨新知在荷屋的合影发送到“新三届少年群”。群主丁倩老师看到照片,马上@我说,请介绍一下各位。我遵命,一一介绍。丁倩老师感叹到,一个个精神矍铄。
正在此时,少年群群友谢悦兄也发来梅小璈的照片和留言。这是梅小璈在他们共同的朋友家做客,特地向他问好。小璈是梅长钊的堂兄,也是谢悦兄在中国青年报时的同事。
谢悦兄是我未曾谋面的微友。他的幽默,清韵连绵,不着痕迹。我对他的文采,心仪已久。他的这种禀赋与生俱来。也许就来自他的外公,著名报人张友鸾。他的外公一生以诤士自居。当年名言“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一时传遍大江南北。老先生五七蒙冤,幽默不减。魏晋遗风是也。
更让人感到神奇的是,我自1970年招工进厂,以后大学分配,在月湖边工作及生活了五十四个年头,诸友莅临“荷屋”之前不久,我才第一次在月湖看到了黑天鹅。而在诸友离开的第二天,黑天鹅竟然光临于湖西北角的“荷塘月色”楼旁的小湖面。这个小湖是大约七八年前,被一条填湖建造的湖中走道分隔形成的,面积不及整个月湖面积的百分之一,两者之间并无水道相通,黑天鹅若要莅临,只能翩翩而至。真是吉祥。
这一切看似偶然,实乃神助。五十多年前,我当学生时读到的,所谓“偶然寓于必然之中”,今日才有真切的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