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潮州远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771 次 更新时间:2023-07-31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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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在中国的版图上,广东属于岭南。何为岭南呢?就是五岭以南。五岭指的是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和大庚岭。在广东的版图上,潮州在最远的东部。虽偏远,却人杰地灵,所以有“到广不到潮,枉费走一遭”之说。

潮州人会做生意,几个世纪前,就把生意做到东南亚,做到全世界。他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在当地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品格,被东南亚本土人称之为“东方犹太人”。

没去潮州之前,我听过关于潮州人的传闻。

潮汕男人很大男子主义。作为一家之主,他们承担家庭的责任,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听说一个潮州家庭,大抵是男人说了算。家里来了客人,女人忙活一大桌子菜,却不能上桌,得等到男人们酒足饭饱后,女人们才能吃饭。

潮州家庭特别重视男丁,传宗接代的观念比其它地方的人严重。一个潮州女孩,嫁为人妻,第一胎生男孩,她心中的石头才能落地,否则总有一种战战兢兢的心理化不开。

潮州人爱喝茶,极具仪式感。偏远山区的农民家庭,你推门进去,一定会有茶案,茶案上一定会摆着茶具。潮州地区的孩子,一生下来就跟着长辈喝茶。他们在外面玩累了,跑回家喝茶,那肯定不是凉白开,而是一盅一盅的工夫茶。

八千里路潮州远,那是过去时了。如今,从广州去潮州,坐动车,只要三个小时。

我是从牌坊街进入古城的。古城不大,在韩江边。牌坊街是古城的标志性景观,是潮州历史文化名城的缩影。两边是骑楼,二十多座牌坊气势恢宏地横跨大街。你仰着头看,上面很多字,不好认,并不能了解这些牌坊到底说的何人何事。但是不打紧,它对视觉的冲击,足以让你的内心感叹连连,顾不上打探其它。

据潮州人黄梅岑在《潮州牌坊纪略》里说:牌坊可上溯唐宋,初以木建,形似“乌凹肚门”。古代的统治者提倡伦理道德,城乡间在节义、功德、科第等方面的突出成就者,将其嘉德懿行,书帖坊上旌表,称为“表闾”。到明时改用石砌,加叠层楼,饰以花纹,二柱一门或者四柱三门,到嘉靖时建多柱多门长牌坊。

听说,潮州共有百多座牌坊,历来被外界喻为“牌坊城”。偏远的南蛮小城,原始森林,和俄国的西伯利亚一样,是朝廷贬放罪人的所在,何以到后来,儒风如此盛行?

马路两边,不断纵深出一条条小巷,这是我最爱看的。小巷笔直通透,利于采光。青石板的路面,有丁香姑娘的雨巷风情。木头门斑驳,门环叮当。这些房子,有的已很陈旧,但都像工艺品。

进门是一方天井,竖着屏风,设有花圃、水池。地上的浅黄色麻石,年代多久?老祖母也是说不清楚的。所有的屋子,屋顶都有造型。屋脊饰以灰塑、嵌瓷、彩画,有一股天成的拙感。屋檐上有雕刻,那是传说和故事。有色彩,那是与自然的和谐。

有钱人家的房子,大门中门后门,一进两进三进。听说大门不常开,只有来了当官的客人,才开门迎接。后门供家里的下人出进,和红楼梦里的贾府一般。

每一间房子都有别致的门窗,门窗上有木刻,那是潮州的传统工艺,丰富性几乎囊括所有的民间题材。如历史故事、神话传说、渔樵耕读、忠孝节义等。虽已老旧,甚至破败,但那种手工在时光浸染下所发散的美感,让你站在那里,不愿意离去,深深膜拜前人们生活的精致和情趣。

门上的环,极有意思。门环越粗,越圆,工艺越精致,铜层越厚,越显示家底殷实。普通人家,大多是铁质门环,也有工艺的优劣、粗细的差别。那些门环,铜质也好,铁质也好。粗也好,细也好,在岁月的磨蚀之下,如同人一般,有的优雅,有的沧桑。有的光亮,有的锈迹斑斑。有的完整,有的残破。看了,懂了,那也是生命的悲欣交集在发声。

这里是植物的天堂,每一户人家都有花草,即使不特意种,也会自己生长。青灰色斑驳的墙壁,布满青苔,总有花朵儿藤儿探出头来,彼此纠结,自生自长。我叫不出这些植物的名,说不出它们的特性。我只欣赏鲜艳和古旧的结合,废墟和活力的搭配,它们彼此让对方变得更美。

一位老人拉着三轮车卖草粿,这个食物没听说过,也不认识这个粿字。不敢把认不得的字认半边,怕闹笑话。就问老人:这是什么字?老人说,念“果”。

原来,这个字是可以念半边的。

草粿是热的,类似于果冻和龟苓膏之类,以草木作原材料。而且,它也必须热,才能凝固。凉了,就成一汪水。我一路从广州到潮州,大太阳下奔波,又累又乏,一碗吃下去,解了渴抵了饥,犹如雪中送炭。

这一碗草粿,让我认识了一个字。也明白,来潮州,不认识它是不行的,很多食物都带这个字,面粿芋粿粉粿米粿牛杂粿,炸粿蒸粿炒粿咸水粿,都是粿。

路旁,一家店面正在装修,几个工人热火朝天地劳作。其中有个人走到店前一棵大树下,蹲着,原来树根下摆着工夫茶:一个茶盘,几个小茶杯,一个竹制的夹子。

这是潮州人对茶的敬畏。他们喝茶,再忙再渴也不会牛饮,而是规规矩矩走程序,行仪式,把一盏茶喝得像模像样,有滋有味。他们觉得,这是对大自然的尊敬,也是对生活的尊敬,对自己的尊敬。

从牌坊街的城门出去,是潮州有名的广济桥。广济桥是潮州八景之一,也是中国四大古桥之一。它横跨韩江,全长500多米,始建于南宋乾道七年,是古代广东通向闽浙的交通要道。

广济桥造型奇特,集梁桥、拱桥、浮桥等形式于一体,是中国也是世界第一座启闭式桥梁,以十八梭船二十四洲的独特风格,与河北赵州桥,泉州洛阳桥,北京卢沟桥并称四大古桥。桥墩上的二十四座望楼,极具观赏性,当地有歌谣唱诵:“到潮不到桥,白白走一场。”

夜晚的广济桥,人流如织。韩江两岸,是一座大舞台。灯火,是翩翩的舞者,在音乐的节奏里不断变幻,美轮美奂。我无心看这灯火,眼睛总是转向左边的古城,想那暗夜里的老屋,老屋里的植物,气息和生活。转向韩江对面的山上,韩文公祠露出的一截屋檐,那是一种气质,也是一种召唤。

韩江、韩山,韩文公祠,仰韩阁,昌黎旧治坊,昌黎路,韩山上的韩木......这么多韩?对,潮州和韩愈的关系非常之深厚。或者说,潮州人把“以韩为师”的理念发挥到了极致。古城文化正是融进了韩文化,才如此别具一格。

韩愈,字退之,号昌黎,他被贬潮州的那一年,是公元819年,比柳宗元被贬柳州晚了四年。这一年,正好是柳宗元去世。比苏东坡被贬惠州早了两百七十五年。后来的苏子,在来惠州的路上写道:“未应愚谷能留柳,可独衡山解识韩。”他相信自己能同韩愈一样,很快就会被皇帝召回。

那年,韩愈51岁,按那个年代看,已是人生暮年。再加上韩愈身体一直不好,四十岁上时,就说自己视力模糊,头发灰白,牙齿松动,疾病缠身。

那时,他在随宰相裴度平定叛军吴元济的那场”淮西战役“中有功而升任刑部侍郎,在京城安居乐业。宪宗皇帝信奉佛教,国内佛事大盛,引起一系列社会问题。公元819年,宪宗皇帝派遣中使去陕西凤翔法门寺迎接佛骨,沿途修路盖庙,官商民等舍物捐款,一时间掀起信佛狂潮。《旧唐书》里说:王公士庶,奔走施舍,唯恐在后。百姓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天下荒荒,再无人热衷儒学。

韩愈看不下去,引笔疾书,写了一篇《谏佛骨表》以劝圣上。宪宗皇帝一看,大怒,要立刻斩首韩愈,在裴度等官员的力谏之下,才免去死罪,被贬到八千里外的潮州当刺史。

长路遥遥,十二岁的女儿染上恶疾死在驿道。晚年丧女,韩愈愧疚交加,悲痛万分。行至蓝关时,他的侄孙前来送行,韩愈写下一首《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诗里可见,韩愈被贬潮州,极度灰心失落,甚至没有想着离开,心想自己一把老骨头,只能留在那蛮荒瘴疠之地,和好友柳宗元作伴。而事实是,韩愈很快就离开了潮州。

那只是一种心情,文人的个人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重于一切。来到潮州后,离着京城天高皇帝远,反倒可以施展才华,兴办儒学。

潮州八月,韩愈做了四件大事。第一是恶溪驱除鳄。潮州有条恶溪,溪里有鳄鱼害人,韩愈带领百姓开展声势浩大的驱鳄行动,并撰写一篇极其有趣的《祭鳄鱼文》。第二件事是释放奴婢。他借鉴了好友柳宗元在柳州的做法,采取”计庸“的方式来解决因债务纠葛而没良为奴的矛盾。差距太大的,则由官府”以钱赎“。及至人质归还了,便以正式的契约文书为证,毋使返悔。在潮八月,韩愈赦免奴婢七百三十一人。第三是关心农桑。写文传播北方的农事经验,开凿水渠以利农田灌溉。第四件是兴学。韩愈认为,对国家的治理,须”以徳礼为先而辅以政刑“。为办学兴教,他”出己俸百千,以为举本。“这个数目,相当于韩愈在潮州八个月的工资。他大胆举用潮州英才赵徳主持教育工作,掀开潮州教育史上新篇章。到了北宋初年,潮州就由蛮夷之地赢得”海滨邹鲁“的美誉。

这四件事,对潮州的影响非常之大。但是影响再大,也就是八个月,不应该有如此深重的烙印。也就是说,八个月的时间,韩愈在潮州,不可能把这四件事完全做好。我们可以想象,韩愈带去的,只能是观念和举措。接下来,应该有很负责任的实施者和践行者,才能把事情做得这样千古留名。

是的,韩愈在潮州,有了很多粉丝。是的,韩愈走后,这里的人以他为师,且是一代一代传承。他的官德官风成为历代治潮官员的一面镜子。苏东坡在《潮州昌黎伯韩文公庙碑》中写道:“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这样的理念,形成了一种文化自觉,净化了潮州的官场,涌现出很多能彪炳千秋的清官贤能。

北宋咸平间潮州通判陈尧佐,任职期间,修文庙,兴教举士,深得人民爱戴。他说:“吾道之行兮,自(韩)公之为。在位期间,他创立韩吏部祠”以风示潮人“,又作《招韩文公文》发扬韩愈”唯道是师“之精神。这些传承,让韩愈成了独属于潮州的一种文化现象,让后来的为官者来到这里,都会或多或少地提升自己的文人意识,内心自问为官之道。

“八月为民兴四利,赢得江山都姓韩。”潮州人民从来就不曾忘记过韩愈。韩江上的广济桥,浓墨重彩。韩山上的韩文公祠,三层殿阁庄重典雅,甬道碑廊文气斐然,花草树木郁郁葱葱。韩文公祠隔壁,是韩山师范学院。市区内,以它名字命名的街道学校,读一读,都让人为之一振。

今天的韩文公祠,门口有一对橡木,是潮州的旧八景之一,叫“韩祠橡木”。每年橡木花开,预示着文脉兴盛。开的越多,高中越多。韩祠后面的山,面江靠海,形如笔架,为笔架山。

自此,也就明白,潮州人民把“江山”改姓韩的真正原因。崇敬韩学,是潮州特有的文化奇迹。韩祠巍峨,韩江滔滔,韩山壮丽,千百年来,以韩为师的理念不断强化,深入人心,才使这小小一片偏远之地,儒风盛行,涌现出那么多座牌坊,供人瞻仰,后形成潮州独有的景观。

时间之下,魅力渐增。任何事情,进入良性循环的轨道,那就是事半功倍。今天的潮州,有韩愈稳坐“江山”,如同一道令牌,打通了潮州千年古城的通道,让每一个来潮州游玩的人,既能感怀悠远的人文风采,又能感怀现代潮州的崛起。

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喜欢寻访菜市场。风景名胜之地,大多是外地人走动,只有来到菜市,才能感受本地人活色生香的生活。

一大早,菜市场里已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各种蔬菜和水产品琳琅满目,还有农家刚刚运过来的新鲜水果。这个季节,黄皮多。别看黄皮的名字很随意,却有一个晶莹剔透如绿宝石一般的果核,让人爱不释手。人们挑着菜,聊着天,有的悠闲有的急匆,这才是生活的本色。

一家专卖粿食的店铺,各种各样的粿,人们买回去,或炸或蒸或炒。牛肉丸、牛筋丸是潮州特产。烧鹅,金黄油亮,勾人食欲。这里的馒头,除北方白面馒头外,还有一种本地面食,草绿色,药性植物的清香,五元钱四个。一尝,好吃,觉得在野地里闻过,但说不上来是什么植物。可惜,当时没有问清楚,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种面食的名字。

随意地穿过大街,走过小巷。一间间古屋穿插在现代建筑中,凸显自己陈旧的别致,如祖母捧出的深藏旧物。并不是什么身价百倍的东西,只是很长很长时间了。那古屋的顶上,长着丰茂的植物。那是岁月的沉淀,也是生命的丰富。

实在是太喜欢,前面已经写过旧屋,这会又觉得有话说。

很多古村落,老房子,作为文物,作为景观,空空地摆在那里让人看。而潮州古城的老旧房子,是有人住的。

一家老屋门前,奶奶正弯腰打扫,青石板透着岁月风尘,又美又安静。见我张望,奶奶邀我进去参观。一对雕花木椅摆在条桌的两头,似乎不坐下去一会,就有些辜负这把静静等待的椅子。

不想,等我起身要走时,奶奶却用潮州话说:不用急着走,坐下来喝一杯茶。椅子的旁边,摆着茶盘。小茶壶小杯子很别致,茶味很浓,很香。

这样的早晨,这样的地方,喝一杯茶,那种感觉早已超越茶能品出来的味,而是生活赋予的充实,心灵赋予的美好。

开元镇国禅寺,庙宇恢弘气派,古树苍劲盎然。当地人说:这是一座由李嘉诚先生参与捐资修建的庙宇。来了潮州,不进开元寺,那就等于没来一般。

笑了,潮州所有的地方,都有不看白来一说。不过,并不是没有道理。我一路从牌坊街进入广济桥,到韩文公祠,再来开元寺,心里总涌动着一种感动。这几座建筑,很气派,但又不像有钱人家的房屋,装修得富丽堂皇,让人走不近般地有一种浮夸的隔膜。

它们都是踏踏实实的,稳固的,感觉到建筑里面有很多心意,很多情感,是用来流芳百世福泽后人的。它们既是潮州财力物力的彰显,也是历史感人文感相得益彰的融合,确实不可不看。

这样恢宏的古迹面前,我时常想起古城的老旧民居。面对这些气派的建筑,它们存在的意义在哪里?里间非常微妙。我们参观广济桥、开元寺、石牌坊、韩文公祠时,觉得它们是城市的风骨。而这些民居,就是血肉。在小巷子里穿行,残破的旧屋前流连,发散的生活气息和光阴痕迹,非常迷人。正好是两个面,让我们看清城市的本质,感觉整个潮州的优雅。这种新与旧高与低远与近的组合,让人找到了事物的整体性。

“度一切苦厄。”刘海粟先生亲笔书写,挂在高高的正殿上。走过路过,心里慰然。“百万人家福地,三千世界丛林。”是古刹赢得的美誉。古往今来,净化人间污垢,沉淀世间尘埃,把古城人的信仰归置在这里。

他们上着香礼着佛,喝着工夫茶,吃着本地菜,日月旖旎。所以潮州人走多远,心却离故乡近。而故乡回报他们的是:一直以真实的自己自居。

离开潮州了,我一直在想。所有地方的人都重男轻女,为什么潮州人在这方面格外突出。

在古潮州人眼里,男人是家中的香火。没有男孩子就算了断了香火之说。

海洋文化的主旨是征服,是远方。走得越远,收获越多。只有男孩子,才能这样漂洋过海,带回财富,改变家庭的面貌。重男轻女,是为了更好的生存。

现在,生活条件好,社会形态开放,男女分工不那么分明。城市化居住模式,消弱了宗族势力给人带来的危机感,潮汕人重男轻女的观念,也在日渐式微。至于工夫茶的习惯,他们是不会改变的,且会越喝越独到,越喝越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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