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意映卿卿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35 次 更新时间:2023-07-31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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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在广州的居住地华侨新村,毗邻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陵园。

听说这地名,起先叫红花岗。七十二烈士埋在这里后,人们觉得改成黄花岗,更深沉更壮美。

而其实,广州起义失败后,牺牲的远不止七十二位烈士。只不过,同盟会员潘达微冒着生命危险收拣回来的烈士尸骨,是七十二具。

南方腹地,四季鸟语花香,青枝绿叶。园子里清幽干净,亭台木椅环绕,是散步的好去处。风里雨里,日里暮里,有时间,就会进去走一走坐一坐。读外国小说,里面的人物闲暇之余总是奔向教堂,这或许和我们东方人亲近山水园林是一个意思。找一片静地托付身心,在文化上认祖归宗。住在某个地方,总想着临近之地是否有公园?是否有湖泊?或许并不会每天去,但身边有个这样的所在会胜却无数。或许在那公园里什么也没想,但走一趟回来,心会空灵很多。

从小在乡村听着狰狞的鬼故事长大,对死人有一种彻骨的怕。小孩子嚎啕,大人没辙,通常只需往村庄墓地的方向努一努嘴,小声说句,再哭,鬼来了。这时,孩子立马止住哭声,糊满鼻涕眼泪的小脸蛋,眼神透着惊恐。

在这样的死亡教育下,对死人或者埋葬死人的地方,有一种本能的回避和害怕。但每每走在这烈士陵园,却又并无半点怕意。我一边走一边想,才明白过来。除了是对英雄的仰慕和崇敬之外 ,其实是安葬方式和死亡文化对人的一种渲染。家乡的坟墓,大多在荒村野外,一个个突出来的土堆。周边不刻意植树,让野草漫长。远离着人烟,在死亡本身的惊骇上,又堆砌了一层荒漠。

喜欢这墓区的氛围。每一个来这里散步或者瞻仰的人,都带着一种植入血液的仿佛属生态般的安宁,与这园区同一个气场同一个节奏。人不少,却很少听到欢声闹语,看到人头攒动。大家都是静静的,缓缓的。或拍照,或看碑。即使一群人结伴而行,也是压低着声音说话。偶见带孩子的妇人, 见孩子跑远了,赶紧喊,那喊声也是压抑的,怕惊到谁。

七十二烈士的英雄事迹,在历史里学过大概。只知道事件本身,里间的来龙去脉不甚了了。走近刻着七十二烈士名字的石碑,最先看间的是”林觉民“三个字,然后是一对青年夫妻端坐于时光深处的影像。熟悉他,一是知道他的侄女林徽因才貌双全,二是他的《与妻书》情深意长。

上百年的时光沉淀,沉下去的只是当年事情的真相。人心身处的情感,反而越久越弥新,越存越珍贵。每读,心底悲切。替林觉民,替陈意映。替那七十一个没有写出能像《与妻书》一样成存世名文的革命者,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孤独。

我是有备而来的,带着林觉民写给陈意映的诀别书。“意映卿卿如晤。”“吾至爱汝。”这是一对情厚意笃的夫妻。“遍地腥云,满街狼犬。”那是一个民不聊生的年代。革命者为了天下太平,准备去付出生命。临行,他要写一封信,告诉妻子,自己去了哪里。去向哪里?那信,很难写。“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为什么生命会如此?那悲痛,很难表达。“不能以寸管形容之。”舍不下昔日那思思缕缕的情感,很难诉说。“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初婚三四个月,适冬之望日前后,窗外疏梅筛月影,依稀掩映,吾与汝并肩携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

一封信里,林觉民用了两个“不忍”。一个是回忆五年前与妻子意映的一次交谈。当时他说,假如死亡来临,他希望妻子先死,他后死。意映听了,很不高兴,后在林觉民一番婉解之后,才明白了丈夫的心意。这封信里,林觉民提起了这件事,他写道“吾先死留苦与汝,吾心不忍。故宁请汝先死,吾担悲也。”意思是说,你那么弱小,我担心你无法承受失去我的悲伤。另一个“不忍”是在书信的后部,他说:“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国。卒不忍独善其身。”

两个“不忍”。一个有情有爱的男人形象矗立在字里行间,如沙漠深处的胡杨永不倒下。上百年过去了,我读这情,这爱,心里也不忍。不忍这些革命者的生命在最浓墨重彩时戛然而止,不忍他们与相爱的人别离。真是一语成谶。林觉民牺牲的第二年,他的意映卿卿因思念过度,郁郁寡欢伤了身体,弃下年幼的孩子,追随他去了。

有时我想,假若林觉民没有写这封《与妻书》,也或者说他的文学修养不深,表达的不是如此情切意真。意映说不定不会去世得那么早。一个革命者,本不信鬼神,却在信中说:“吾之死,吾灵尚依依旁汝也,汝不必以无侣悲。”“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信不长,每个字都重。“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情深人不寿。太重的深情,太大的遗憾,活着的生命难以承载。只得随了去,一了百了。

这封给妻子的信中,有汩汩流淌的泪水,有舍不下的挚爱真情,更有难以言说的苦楚,以及为了理想,为了苍生而主动去付出生命的巨大孤独感。

信的末尾,他说:“当竟吾意为幸。”革命者为了革命事业,为了助天下人爱其所爱,为谋人类的永福,准备去牺牲自己的生命,却未必能得到理解,甚至在爱人和亲人间都难,何况世俗人心。写诀别书时,“泪珠和笔墨齐下。”那和在泪水里的,除了看得见体会得到的悲伤外,还有一种巨大的生命孤独感穿插其中。

喜欢来,走在这里,想起林觉民,想起他的意映卿卿,想起这些烈士们单纯的革命动机,总要在心里先告慰一番。今日之中国,每个人都在爱其所爱,享其所享。除此,心里回旋更多的是,他们短暂人生无尽的孤独。

这样的时候,我其实也品着自己的孤独。明明应该这样说话,却不得已,把话说成另一个样子。明明察觉到了荒诞,却只能一笑,继续在荒诞中行走。这是多么无奈,却又实在是人生的必然。不去知道,就是糊涂。捕捉到了,就是孤独。一天又一天的糊涂 ,一天又一天的孤独,来不及多思虑,就像童年时对着池水打水漂扔出去的石头,沉进深深的时光中,留一圈一圈的涟漪在人心惆怅低徊。

园子里很多老树,总觉得它们与别的地方不一般。格外伟岸格外独立,格外青葱格外沉静。上百年来,无数人来了走了,走了来了。人们怀念他们,却并不认识他们。人们崇敬他们,却不一定懂得他们。这些环绕身旁的大树,仿佛知道这些。站得英姿飒爽,以自身的孤独辉映烈士的孤独,以自己的形象衬托着烈士的形象。

准备走出园子时,正逢保洁大妈清洗园区里的垃圾箱。她不是随意洗刷,而是蹲在地上,拿一块干净的布里外擦洗。那样子极其虔诚,似乎在以一种劳动的姿态表达内心对英雄的崇敬。也或者她是一位母亲,日日里在这园子里,看见这么多张永不老去的年轻面孔,心里溢满疼惜,手里的活儿,自成一种轻柔。

台湾歌手齐豫演唱过一首叫作《觉》的歌,是以意映的角色写的,可以说是这封《与妻书》的回信。歌词写道:“觉,当我看见你的信,我竟然相信,刹那即永恒。再多的难舍和舍得,有时候不得不舍。觉,当我回首我的梦,我不得不相信,刹那即永恒。再难的追寻和遗弃,有时候不得不弃。爱不在开始,却只能停在开始。把缱绻了一时,当作被爱了一生……谁给你选择的权利,让你这样的离去?谁把我无止境的付出都化成纸上一个名字?”

意映有答案了吗?他们相遇了,或许有了。也或者没有。有些真相,是没有真相。属于生命宿命般的孤独,最最相爱的人,也无法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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