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萍:竹海人家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62 次 更新时间:2023-07-29 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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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艳萍 (进入专栏)  

赤壁和咸宁交界处,大片竹林,素有竹海之称。

大约就是在这样的竹林里,魏晋七位贤士喝酒唱歌弹琴,抒胸中郁气。大约就是在这样的竹林里,王维“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古人爱竹,把它说成君子。它极易成活,移入庭中,即成高树。它品性高洁,能令俗人之舍,不转盼而成高士之庐。它干净纯粹,身边只要不是自己的同类,便把它挤至枯萎。笠翁说竹子:神哉此君,真医国手也!苏子爱竹,他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晋.裴启《语林》: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使令种竹,或曰:暂住何烦尔?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越往里,竹子越多,顿感天色暗下来,风凉起来,和竹子之外的世界,恍如不是一个太阳,不是一种清风。看多了杂草丛生的山林,扑进竹子的世界,顿时耳目清静俗虑顿消。

车进入一户农家院子,一条大黑狗警觉地站过来,主人招呼它,说是亲戚,让它别叫。深山老林里,少有陌生人来。一行四五个人,它还是觉得多了点,不叫不行。主人一番安抚后,才静下来。并不是找地方卧着,而是嗅,每个人身上嗅。它也不知道人怕它嫌它,贴着人的腿,尾巴在人身上扫。

明明看见的是一条黑狗,一会儿后,又来一条,是一只生育哺乳过的狗妈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见有生人,警惕着转来转去。

主人介绍,这只狗妈妈住在对面山上亲戚家。她家的黑狗是这只狗妈妈的女儿,狗妈妈经常过来串门。今天有客人,动静大,它听见声音,来的早些。

狗妈妈不简单,会给自己的东家赚钱,一年好几千块。竹林里有蛇、獾子和野兔。若是东家带着它去走山,遇见蛇,它就用爪子扑住,让东家捉活的,好卖钱。如果东家不在身旁,它独个儿发现蛇,就把蛇咬住,猛地一甩。蛇死,赶紧上去吃掉。獾子在洞穴里生存,它看见了,钻进去,逼着咬死獾子,衔出来给东家。如果东家没有跟着来,就把獾子留在洞子里,自己是不吃的。

有次遇见一只凶狠的獾子,搏斗中狗妈妈的嘴巴被扎破,它毫不畏惧,坚持战斗,最终制服了那只獾子。不过,自己的嘴巴也疼了好一阵才好。这可以看出,狗妈妈是多么可爱。獾子全身长刺,它搏斗,是为了东家。不吃,是为了保护自己。

东家最喜欢野兔,狗妈妈知道。看见野兔,飞跑着扑,咬死后,让东家拿着。如果东家不在,它会衔着野兔,飞奔回家。

在这世上多经历了些风雨,多看了些沧桑,多与其它生命进行过血腥追杀,狗妈妈的眼神和女儿的眼神不一样。它长着獠牙,面相很凶,眼神犀利。凑人更近些,如果你吃东西,它张着嘴,喘着气,想一口咬过来。

女儿初来这家时,狗妈妈知道。每天,赶过来喂奶。女儿大些后,它去山上抓蛇,吃了肉,吐出来喂女儿。再以后,经常过来玩。

山里人家的饭桌,摆在门口的大树下。狗妈妈闻见香味和往日不一样,决定留下来吃饭。女儿大了,母亲不再让着它。但到底,它们是亲戚,面对食物,有各自的地盘,相安无事。倒是鸡,争抢得面红耳赤,大动干戈。母女俩不喜欢,轰它们走。

屋旁,有一棵大柿子树,黄的红的果实,在一片绿色里,很显眼。主人说,走的时候,把这些柿子摘回家。也是巧,邻人也看见红彤彤的柿子,便提着篮子过来摘。主人说,你不能摘多了,留几个,给家里的客人。见对方的篮子大,主人还是担心,放下饭碗,拉我去摘柿子。

树上熟透的柿子,软软的,闻起来淡香,吃起来清甜。不似水果店的柿子,过早采摘,催熟催红,味道差很多。大自然的风物,得要遵循大自然的规律,才能享受最本真的味道。

吃完饭,狗妈妈怕东家长时间没见它,也怕家里有什么事,自行离去了。走时,有没有和女儿话别,我们一点儿不知情。

主人说,它平时来,看看就走。如果人多,有吃食,就多留一会。它来,心烦也不能骂重,更不能打。要不,一段时间不来。

母亲走了,黑狗孤单了。门口的石板,是它的瞭望台。稍微有点动静,赶紧起身。门口有个垃圾堆,一有响声,慌慌张张地跳起来,去找吃的。日不喂狗夜不喂猫。白天里,狗可以自己填饱肚皮。

此地人家,养黄牛卖钱。牛是散养的,山谷里的一片草地,是它们的乐园。所有的牛儿,颈项上都挂着铃铛,如同孩子的项圈。每户人家给牛装铃铛时,是用过心的。铃铛里的珠子,有质的区别或者量的区别,发出的声音不一样。这样,人坐在家里,能知道自家的黄牛在不在?在哪个方向?

黄牛很自由,走到这里,感觉垃圾堆有好吃的,过来大口嚼。颈项上的铃铛叮叮响,黑狗听见了,撒腿跑过去,想把牛赶走。

黄牛知道自己的力量,根本不把黑狗放在眼里,照样咀嚼。黑狗见如此,灰溜溜地回去,卧在石板上。过了会,想着不舒服,又冲过去。这次,它大着胆子走到牛的前面,对着它作势,想把它赶走。到底还是黄牛狠,没动什么声色,就是大赢家。不屑于和黑狗斗,径直走了。

竹山里的夜晚,秋虫唧唧,黑狗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坐在它白天蹲点的瞭望台上。

天黑之后,山的轮廓反而更清晰,呈一条起伏的线。山风吹过,竹子清香四溢。影子铺在地上,是一幅幅活着的竹叶画。

古人中,最善于画竹的是元朝女画家管夫人。她的丈夫叫赵子昂,很善画马。人们总以为马难画,而竹子简单,其实不是。画马难在马本身,而竹子,难画的是韵致。竹叶飘摇,看起来乱,其实很讲究,它的方向、疏密、浓淡,肥瘦,整体姿态,把握起来很难。既要技巧,更要心智,才能把竹画活。

画竹,大多不会用竹的本色,而是用墨。画墨竹,大约就是看见这夜色里的竹子,被它的美迷住了。还有一种竹也好看。砍下的竹枝,太阳下一晒,尖叶子卷起,虽是不活之兆,却风姿绰约,韵致超绝,不输鲜活之时。

写起竹叶之美,蓦然想起那年,大雪纷飞,我们团聚在湖南母亲家过春节。临离开的前一天,母亲带我去爬屋后的大山。气温低,起了冻,每一片尖尖的竹叶像被包裹了一层薄澈的玻璃,晶莹剔透。有些负重,轻轻垂摆着,如同清亮的池底荡漾的水草,雅得不可方物。

或许是看望了妈妈,黑狗悄悄回来了。山里的夜,不能在外面坐太久,主人催促进屋休息。这一夜,竹子的怀抱里,眠无梦,睡深沉。

金秋之际,山果丰登。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提着篮子去赶山。

领头的小伙子,在本地长大,儿时起,就在这山上摸爬滚打。他知道,哪里有一棵树,八月炸正挂果。他知道,哪里有一棵树,猕猴桃最多。他知道,野柿子树在哪里。他知道,野板栗落下来,里面究竟有无板栗。他更知道,这时候,可能会有九月蓝,这东西他也多年未见了。

山路两旁,成片的竹林,粗的细的,高的矮的,直刷刷排着。阳光到了这里,是漏,漏进来,威力大减,一点儿感觉不到炎热。漏进来,化为调色盘,东一笔,西一笔,竹林又有了新的姿彩。

小伙子手拿砍刀,走着走着,不动了。他仰头看,透过树缝,发现了几个八月炸,且还能看清是否炸开,是否有果肉。八月炸,就是八月里炸开的果实,也只有炸开才能好吃。它是鸟雀的食物,炸开的,大多已被鸟雀啄食。

他指给我们看,我们的眼睛才能锁定它。椭圆形,如同一个芒果吊在树上。

生的八月炸,青色发硬。熟的,裂开,里面睡着一个香蕉果肉模样的圆圆滚滚的果实。肉质透明,奶白,看得见里面的一粒粒黑籽。咬一口,甜丝丝,如同牛奶一般黏乎。没多少水分,口感绵软。

听说这种黏黏乎乎的成分,富含胶原蛋白,是美容护肤的佳品。怪不得鸟雀们只只毛色鲜亮 ,明姿雅度。小伙子说,儿时的他们,放学路上,肚子饿,一边走一边找八月炸。没有炸开的八月炸,九月后,会长红,叫九月蓝。

此时,正是中秋节,八月和九月之间。为了让我们看看九月蓝的风采,小伙子仰着头到处找,还真找到一枚。捏在手里弹润,闻着没有什么特别的气息。它的表皮比八月炸软,口感更好,水份也充沛些。

同样的果实,八月的时候炸开了,就叫八月炸。没有炸开的,到了九月,就叫九月蓝。野果界里,这是唯一的吧。

这种果实,里面的籽多。黑色的,上面有小白点,如相思豆一般。果实,是人间的说法,对于植物自身,那是生命的延续,传播的途径。

鸟雀们吃果肉,把黑籽儿吞进肚子。飞到哪里,籽儿传播到哪里,生根发芽,长成自己妈妈的样子。食物丰厚,鸟雀们就在这山林里安家,帮竹子治疗虫害,竹林丰茂。

生命就是这样,代代循环,不休不止。

中途,遇到一棵山枣树,小伙子握住树干摇,听见“吧嗒吧嗒”的响声。捡起来一看,青色,皮薄肉软,酸甜可口。

山枣的核很有特点,麻灰色,莲子那么大。一头稍尖,另一头圆润,上面镌刻有五朵花瓣形状的小孔,很均匀的排列,如一朵花。

这是果实,用来传播生命,只是想不到,这种神秘的图案是如何形成。想不明白,往往就是敬畏的开始。

第一次看见野生猕猴桃,它是藤状,攀在身旁的大树上。一个个小果实,挂在藤上。有点高,砍一根长竹竿,一个个击下来。毛茸茸,硬,得放,才能够食用。野柿子,个小,硬,有涩味。

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山果。它们挂在树上的样子,喜气洋洋,情意绵绵。鸟遇见了,就是鸟的食物。人遇见了,就是人的食物。

至于到底该是谁的食物,树是不会说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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