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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论学问,素重“知类通达”;“豁然贯通”,用流行语来说,他们很注重学术思想要有一贯的系统。他们讨探的范围极广,从心理学,伦理学,教育学,政治学,以至于宇宙哲学与宗教哲学,群经群子都常约略涉及。他们所常提到的观念很多,如忠恕,中庸,智仁勇,仁义礼智信;忠孝慈悌友敬等等;他们设教有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科;他们的经典有诗,书,易,礼,春秋。从表面看,头绪似很纷繁,名谓也不一致。但是儒家究竟有没有一两个基本观念把他们的哲学思想维系成一个一贯的系统呢?本篇的用意就在给这个问题以一个肯定的答复,说明乐与礼两个观念如何是基本的,儒家如何从这两个观念的基础上建筑起一套伦理学,一套教育学与政治学,甚至于一套宇宙哲学与宗教哲学。作者的意旨重解说不重评判。
一
一般人对于礼乐有一个肤浅而错误的见解,以为礼只是一些客套仪式,而乐也只是弦管歌唱。孔子早见到这个普通的误解,曾郑重地申明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在《礼记·孔子闲居》篇里,他特标“无声之乐”与“无礼之礼”。儒家论礼乐,并不沾着迹象,而着重礼乐所表现的精神。礼乐的精神是什么呢?《乐记》》里有几段话说得最好:
礼节民心,乐和民声。
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
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
乐自中出,礼自外作。乐自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
礼者殊事合敬者也,乐者异文合爱者也。
仁近于乐,义近于礼。
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
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
《礼记》他篇论礼乐的话尚有几条可引来补充:
夫礼所以制中也。——仲尼燕居。
言而履之礼也,行而乐之乐也。——仲尼燕居。
先王之制礼也以节事,修乐以道志。——礼器。
统观上引诸语,乐的精神是和,静,乐,仁,爱,道志,情之不可变,礼的精神是序,节,中,文,理,义,敬,节事,理之不可易。乐的许多属性都可以“和”字统摄,礼的许多属性都可以“序”字统摄。程伊川也说:“礼只是一个序,乐只是一个和,只此两字含蓄多少义理。”
这“和”与“序”两个观念真是伟大。先说和。欧洲第一位写伦理学专书的亚理斯多德就以为人生最高目的是幸福,而幸福是“不受阻挠的活动”,他所谓“活动”意指人性的生发,所谓“不受阻挠”可以解作“自由”,也可以解作“和谐”。从来欧洲人谈人生幸福,多偏重“自由”一个观念,其实与其说自由,不如说和谐,因为彼此自由可互相冲突,而和谐是化除冲突后的自由。和谐是个人修养的胜境。人生来有理智,情感,意志,欲念。这些心理机能性质各异,趋向不同,在普通生活中常起冲突。不特情理可以失调,志欲虽趋一致,就是同一心理机构,未到豁然贯通的境界,理与理可以冲突;未到清明在躬的境界,情与情可以冲突,至于意志纷歧,欲念驳杂,尤其是常有之事。一个人内部自行分家吵闹,愁苦由此起,心理变态由此起,罪恶行为也由此起。所以无论从心理卫生的观点看,或是从伦理学的观点看,一个人都需要内心和谐;内心和谐,他才可以是健康的人,才可以是善人,也才可以是幸福的人。社会也是如此。一部人类历史自头至尾是一部战争史,原因是在人类生来有一副自私的恶根性。人与人相等,利害有冲突,意见有分歧,于是欺诈凌虐纷争攘夺种种乱象就因之而起。人与人斗争,阶级与阶级斗争,国与国斗争,闹得一团怨气,彼此不泰平。有些思想家因为社会中有冲突,根本反对社会的存在,也有些思想家为现实辩护,说社会需要冲突才能生展。但是社会已存在,为不可灭的事实,而社会所需要的冲突也必终以和谐为目的。一个有幸福的社会必然是一个无争无怨相安和谐群策群力的社会,因为如此社会才有他的生存理由,才能有最合理的发展。
“和”是个人修养与社会生展的一种胜境,而达到这个胜境的路径是“序”。和的意义原于音乐,就拿音乐来说,“声成文,谓之音”,一曲乐调本是许多不同的甚至相反的声音配合起来的,音乐和谐与不和谐,就看这配合有无条理秩序。音乐是一种最高的艺术,像其他艺术一样,他的成就在形式,而形式之所以为形式,可因其具有条理秩序,即中国语所谓“文”。就一个人的内心说,思想要成一个融贯的系统,他必定有条理秩序,人格要成一个完美的有机体,知情意各种活动必须各安其位,各守其分。就一个社会说,分子与分子要和而无争,他也必有制度法律,使每个人都遵照。世间决没有一个无“序”而能“和”的现象。
“和”是乐的精神,“序”是礼的精神。“序”是“和”的条件,所以乐之中有礼。《乐记》说得好:“乐者通伦理者也”,“知乐则几于礼矣”。先秦儒家中,荀子最精于诗礼,也见到这个道理,他说:“凡礼始乎税(从卢校,税训敛),成乎文,终乎悦恔”(从卢校,恔训快乐)。“文”者条理秩序,是礼的精神,“悦恔”即快乐,是乐的精神,礼之至必达于乐。周子在《通书》里也说道:“礼,理也;乐,和也,阴阳和而后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万物各得其理而后和,故礼先而乐后。”
乐之中有礼,礼之中也必有乐。“乐自内出,礼自外作”。乐主和,礼主敬,内能和而后外能敬。乐是情之不可变。礼是理之不可易,合乎情然后当于理。乐是内涵,礼是外现,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乐不可以为伪”,礼也不可以为伪。内不和而外敬,其敬为乡愿;内不合乎情而外求当于理,其礼为残酷寡恩,内无乐而外守礼,其礼必为拘板的仪式,枯渴而无生命。礼不可以无乐,犹如人体躯壳不可无灵魂,艺术形式不可无实质。《礼器》里有一段说:“先王之立礼也,有本有文。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无本不立,无文不行。”忠信仍是“和”的表现,仍是乐的精神。《论语》记有子的话:“礼之用,和为贵”。“和”是儒家素来认为乐的精神,而孔子拿来说礼,也是见到礼中不可无乐。《论语》又记孔子与子夏谈诗,孔子说到“绘事后素”,子夏就说,“礼后乎”!孔子称赞他说:“启予者商也”。乐是素,礼是绘。乐是质,礼是文。绘必后于素,文必后于质。
就偏向说,虽是“仁近于乐,义近于礼”,而就本原说,乐与礼同出于仁——儒家所公认的最高美德。孔子说得很明白:“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仁则内和而外敬,内静而外文。就其诚于中者说,仁是乐,就其形于外者说,仁是礼。所以礼乐是内外相应的,不可偏废。儒家常并举礼乐,如单说一项,也常隐含另一项。“关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说乐兼及礼,“丧礼,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是说礼兼及乐。
礼乐本是内外相应,但就另一观点说,也可以说是相反相成,其义有三:
第一,乐是情感的流露,意志的表现,用处在发扬宣泄,使人尽量地任生气洋溢;礼是行为仪表的纪律,制度文为的条理,用处在调整节制,使人于发扬生气之中不至泛滥横流。乐使人活跃,礼使人敛肃;乐使人任其自然,礼使人控制自然;乐是浪漫的精神,礼是古典的精神;乐是《易》所谓“阳”,“元亨”,“乾天下之至健”,“其动也辟”,礼是《易》所谓“阴”,“利贞”,“坤天下之至顺”,“其静也翕”。《乐记》以“春作夏长”喻乐,以“秋敛冬藏”喻礼,又说“礼主其减,乐主其盈”,都是这个道理。
其次,乐是在冲突中求和谐,礼是混乱中求秩序;论功用,乐易起同情共鸣,礼易显出等差分际,乐使异者趋于同,礼使同者现其异;乐者综合,礼者分析,乐之用在“化”,礼之用在“别”。在宗教大典中,作乐时,无论尊卑长幼,听到乐声,心里都起同样反应,一哀都哀,一乐都乐,大家都化除一切分别想,同感觉到彼此属于一个和气周流的人群,行礼时,则尊卑长幼,各就其位,升降揖让,各守其序,奠祭荐彻,各依其成规,丝毫错乱不得,错乱因为失礼,这时候每人都觉得置身于一个条理井然纪律森然的团体里,而自己站在一个特殊的岗位,做自己所应做的特殊的事。但这是一个浅例,小而家庭,大而国家社会,礼乐在功用上都有这个分别,《乐记》论这个分别最详,最精深的话是:“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
第三,乐的精神是和,乐,仁,爱,是自然;或是修养成自然,礼的精神是序,节,文,制,是人为,是修养所下的功夫。乐本乎情,而礼则求情当于理。原始社会即有乐,礼(包含制度典章)则为文化既具的征兆。就个人说,有礼才能有修养;就社会说,有礼才能有文化。《乐记》中“乐著大始而礼居成物”一句话的意义,就是如此(应与《易·系词》“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二语参看)。荀子也说吉凶忧愉之情人所固有,而“文礼隆盛”则为‘伪’(荀子所谓“伪”即人为)。
总观以上所述,礼乐相遇相应,亦相友相成。就这两种看法说,礼乐都不能相离。“乐胜则流,礼胜则离”,“达于乐而不达于礼,谓之素,达于礼而不达于乐,谓之偏”。礼经一再警戒人只顾一端的危险。一个理想的人,或是一个理想的社会,必须具备乐的精神和礼的精神,才算完美。
二
乐与礼的性质,分别和关系如上所述。儒家的全部哲学思想大半从乐与礼两个观念出发,现在分头来说明。我们在开始即说过,儒家特别看重个人的修养,修身是一切成就的出发点,所以伦理学为儒家哲学的基础。儒家的伦理学又根据他们的心理学。依他们看,生而有性,性是潜能,一切德行都必由此生发,“率性之谓道”,道只是潜能的实现。依现代心理学者看,性既为潜能,本身自无善恶可言,它可以为善,也可以为恶。但儒家以为性的全体是倾向于善的,尽性即可以达道,例如恻隐之心为性所固有,发挥恻隐之心即为仁。至于恶的起源儒家则归之于习。性是静的,感于物而动,于是有情有欲,情欲得其正,可以帮助性向善的方向发展,情欲不得其正,于是真性梏没,习染于恶。所以修养的功夫就在调节性欲,使归于正,使复于性的本来善的倾向。乐与礼就是调节情欲使归于正的两大工具。《乐记》有一段说这道理最透辟:
先王之制礼乐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原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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