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培元:教育思想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55 次 更新时间:2022-05-11 12:39

蒙培元 (进入专栏)  

孔子是我国历史上的第一位教师和伟大的教育家。在公元前6-前5世纪的春秋时期,当社会大变革之际,孔子第一个以私人名义开门办学,收徒讲学,这本身就是一个破天荒的创举。其教育规模之大,影响之深远,在中外历史上是少见的。据史书记载,他有“弟子三千,通六艺者七十二人”。但是,《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已不能详举这些弟子的姓名了。

孔子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从事教育活动。教育是他一生的主要事业,也是他一生的最大乐趣。他在教育事业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形成了一套教育理念,提出了一系列教育原则和教学方法,对我国教育事业的发展作出了伟大贡献。在过去的中国农村,凡有学校的地方,差不多都有“大成殿”,每年举行祭奠,就是纪念这位伟大教育家的。


一、教育理念


孔子办学,是有教育理念的。所谓教育理念,就是统贯教育活动的指导原则,它体现在教育活动的各个方面。孔子的教育理念就是,通过教育,使各种人才都成为有修养、有境界的“君子”,也就是人文素养很高的杰出人才,从而对社会作出贡献。孔子虽然大部分时间身处鲁国,但他的学生却分布在诸侯各国,或从政,或从教,或从商,或从事外交,或从事咨询,或从事文献整理,或从事宗庙祭祀,但他们都从不同方面贯彻了孔子的教育理念,体现了孔子所提倡的人文价值,对中华民族的文明建设作出了贡献。

孔子作为儒家学派的开创者,他所培养的学生,就是儒者。所谓“儒者”,是指从事文化事业、体现儒家文化价值的知识分子(即士)。但是,孔子首先要求的,是要成为“君子儒”,而不是“小人儒”。“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1] 这不只是对子夏的要求,也是对所有学生的要求,是他从事教育的指导思想。这里的“君子”,是从人格品德上说的,不是从社会地位上说的。君子以“谋道”为目的,以“成德”为要务,决不是为了找一个职业谋一口饭吃,即不是以“谋食”为目的。君子是有更高的追求和更重要的使命的。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2]


“谋道”就是“志于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才是君子的终身追求。君子当然要吃饭,但从事学习和学术的君子,不必去种地;如果去种地,恐怕要挨饿。如果学好了,就会得到俸禄,但君子决不是为了俸禄而学习。君子是为求道而学习,俸禄应是学成以后得到的报酬,而不是学习的目的。“谋道”,是学者的最高目的,“忧道”则表现了学者的忧患意识,说明君子即知识分子承担着重大的社会责任。

       按照一般的解释,“道”就是真理。这是正确的。追求真理,是学者的首要任务,也是教育的根本宗旨。但是,孔子更强调其中的人文价值及其社会意义。“谋道”是为了承担起社会义务,实现社会的道义原则,故“君子义以为上”[3]。“义”就是社会的道义原则,“义以为上”,就是以实现道义原则为最高职责。这些原则是“道”的具体体现。君子通过参与实际的社会活动,包括出仕,使其得以实现,这就是“行道”。

有一次,子路跟随孔子出行,落在后面,遇到一位老者,便向老者打听孔子的下落,但是却遭到了一顿奚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孔子?”但老者又很好地招待了子路。事后子路告诉了孔子,孔子说,这是一位“隐者”。子路便说:“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4] 子路的话充分体现了孔子的教育理念。孔子并不主张人们回避现实、洁身自好,而是主张通过出仕等活动实现道义原则。君子应当出仕,但君子出仕的真正目的是“行义”,至于能不能实现,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即使是不能实现,君子也要尽到这个义务。要使理想变成现实,总是困难的,但是,一个人以至一个社会,不能没有理想。有了理想原则,社会就会有一个价值标准,就会向这个方向发展。这是孔子的信念。

要承担起这样的社会责任,就需要提高修养,培养品德。于是,“谋道”、“行义”就转变成“修德”、“成德”的问题。这也就是孔子所说的“为己”之学。“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5] 这里的古今之辨,含有对当时有人自我标榜夸耀于人的行为进行批评之义。所谓“为己”,就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修养,完善自己的人格;所谓“为人”,则是为了标榜自己,给别人看。孔子的教育,是要培养出一批具有真才实学、道德高尚的人,不是造就一些名利之徒。对于别人是不是知道自己,不必去计较,关键是要充实自己。“不患人之不己知也,患其不能也。”[6] 孔子也是看重“名”的,但是要“实至名归”,而不是“徒有其名”。

钻研学问,修养德性,是孔子最关心的事情。这是体现其教育理念的根本途径。


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7]


孔子将“修德”、“成德”提到很高的地位,视为教育的根本任务,就是为了使培养出来的人才能够承担起社会责任,体现出社会价值。实际上,勤于讲学,闻义而行,不善而改,都是为了成德。孔子之“忧”,正是担心他的教育理念得不到实现的忧患意识。

“德”有多方面的内容,总称为德性。在孔子的教育理念中,知、仁、勇是三种最重要的德性,被称为“三达德”。“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8] 知是指人生智慧,能指导人如何理性地生活;仁是指精神境界,能指导人如何做人;勇是指意志品质,能指导人如何面对困难。这些德性都是君子应当具备的。但是,三者之中,仁是核心,因此,要以“成仁”为修德的根本任务。

我们知道,仁是孔子学说的核心,同时也是他的教育理念的核心。仁是人的最高境界,也是人文价值的最高体现。仁是需要一生为之努力的。“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9] 君子要以仁为“己任”;同时,仁也是人民最需要的,“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10]。人民之需要水火,是人人皆知的,但仁对于人民,比水火还重要。君子之仁,不仅能施之于民,而且能使人民知其所向。君子虽以仁为己任,但是,未必人人都能成为仁者,小人则决不可能成为仁者。在孔子的学生中,颜渊是最好学、最有贤德,因而最受孔子赞赏的学生,但也只是“其心三月不违仁”,即能够较长时间地保持仁德,但还不能说已经成为“仁者”了。因此,孔子将仁作为最高标准来要求学生。他说:“当仁,不让于师。”[11] 就是说,如果面临仁德或遇到行仁之事,就是自己的老师,也不能谦让。这当然是很高的要求,仁处在包括老师在内的任何权威之上。其实,孔子自己也不承认他已经是仁人了,仁是他和学生们共同努力的目标。仁作为教育理念的核心,是应当牢牢树立起来的。


二、教育目的和原则


根据这些理念,我们看到,孔子的教育目的,不是将学生仅仅培养成某种具有专业知识的专门人才,成为某种实用的工具,就像器皿一样,只能被当作工具使用。君子是有独立人格和批判意识的,能关心社会的普遍问题,并以自己的言论和行动影响社会。因此,孔子说:“君子不器。”[12] 即不是器皿一样的工具。器皿有各种用途,不同的器皿有不同的用途,但都是工具。君子则不应成为这样的工具,而应当成为影响整个社会的人,能对社会产生更大作用。

古代教育不像现代教育那样专业化,这是历史的事实。但是,即使是近现代的教育,也是有教育理念的。世界上办得最成功的大学,都有它们的教育理念,而且都很重视人文价值。其实,从职业的角度说,孔子也主张知识分子要从事某种具体工作,执行某种具体任务,而且要完成得很好。他本人就是如此。知识分子也不能越过自己的职位,去干其他的事,“君子思不出其位”[13],“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政治如此,其他工作也是如此。但是,君子作为社会知识分子,无论从事何种职业,都要关心社会共同关注的问题。或通过自己的各种活动,产生实际的作用;或发出自己的声音,影响社会的发展。这才是知识分子的社会职责。从这个意义上说,知识分子就是社会的良知。

有人认为,孔子的教育目的是读书做官,即为了做官而读书。按照这种逻辑,读书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做了官就可以不学习了,因为目的达到了。如同敲门砖,敲开了门,就再也不用砖了。过去在“文革”中,就批判过孔子的“读书做官论”,如今又不再忌讳“读书做官”了,不仅不忌讳,有人为了做官,甚至造假文凭,出钱买文凭。但是,无论是批判“读书做官”,还是提倡“读书做官”,这些都和孔子毫不相干。

孔子确实很关心政治,很关心社会,有强烈的现实关怀。而且在古代社会,从政是读书人的主要出路,不像现在,有各种专业、各种途径可以实现人生的价值。但在孔子看来,从政是一个重要途径,但并不是唯一的,更不是为了做官而读书,即不是将读书视为跳板、作为手段,去达到做官的目的;而一旦做了官,就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获得更大的利益,甚至贪污腐败,无所不为。孔子认为,读书要积极参与政治,谋取职位,自然能得到俸禄,即“禄在其中矣”。但决不是为得到俸禄而去做官。教育的真正目的,如前所说,是为了“谋道”而“行义”,从政则是“行义”的重要途径。实际上,做官和读书是互相促进的。“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14] 子夏是孔子的学生,他的话代表了孔子的思想。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做官之后,如有余力,就去学习;学习之后,如有余力,就去做官。这里的“优”字,是优游从容的意思。可见,学习与做官是没有先后之分的,更没有目的与手段之分。做官的人,需要不断学习,以充实自己;学习的人,则需要在实际中运用,以锻炼自己。何况,孔子所说的学习不只是读书,读书固然是学习,但是,在实践中也能学习。

其实,孔子并不主张一定要去做官。学习“干禄”(即做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学习当然要服务于社会,贡献于社会,而且要转变社会,使其合于“道”;但是,可以通过各种途径去实现。在孔子的学生中,有的做了官,但有很多学得很好的学生并未做官。比如颜渊,年纪虽小,但做官是可以的,他却从未想到去做官。孔子说:“三年学,不至于穀,不易得也。”[15] 读书三年,却不想去做官,甚至连做官的念头都没有,这是很难得的,对于这样的学生,孔子是赞许的。有一次,孔子叫他的学生漆雕开去做官,漆雕开说,“吾斯之未能信”[16],即表示不想去,孔子听后,非常高兴(“子说”)。孔子既然叫他去做官,就说明他已经具备了条件,但是,他以谦虚的口气说,我对这个并没有信心,孔子不仅不以此批评他,而且由衷地表示高兴,这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在孔子的学生中,还有一些人专心于学术,别人劝他去做官,却被推辞了。比如鲁国的执政者季氏,使人叫孔子的学生闵子骞作“费宰”,即费邑的长官,闵子骞请来人替他坚决辞掉,并说,如果再来找我,我就逃到汶水以北的齐国去了。[17]

孔子认为,对于从政的问题,能仕则仕,不能仕则用别的方式影响社会及政治,不一定非要从政为官。要不要从政,还要视政治环境而定。有人对孔子说:“子奚不为政?”即为什么不去从政呢?孔子回答说:“《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18] 就是说,对父母能孝,对兄弟能友,以此影响当政者,这就是从政,为什么一定要做官才是从政呢?孔子本人是这样,对学生的要求也是这样。这才是他的基本态度。

孔子招收学生的一个基本原则,是“有教无类”[19]。“类”有二义。一是指“族类”,即不同民族之间的区别,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是指此而言的。二是种类、群类,包括贫富、贵贱、社会地位的差别。孔子这里所说,可能二者兼有,但主要是指后者,即不问出身贵贱和地位尊卑,我一律都教育。这是一个很先进的教育原则。孔子以前的教育,是贵族教育,只有贵族有权利受教育。贵族不仅掌握政治经济权力,而且掌握教育权。孔子办学,打破了这个界限,一般子弟也能受到教育。这本身就改变了当时的社会结构。孔子说:“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20] 只要给我一点很微薄的见面礼(十条干肉),我从来没有不教诲的。对所有愿意来学习的人,他都能无保留地施以教诲,这种胸怀,体现了孔子的平等的教育观。

正因为如此,在孔子门下学习的人越来越多,以至“弟子三千”。三千未必是一个统计数字,只形容其多,但也不是随便说的。事实上,在孔子的学生中,有各种各样的人,既有贵族出身的子弟,又有平民百姓的子弟;既有“富比诸侯”的子贡,又有贫穷如颜渊者。孔子衡量和评价学生,从不以贫富贵贱分等级、论优劣,而是以品德、学业为标准。这在教育史上也是无与伦比的。比如子贡是学生中最富的,也是最有才干的一位。但是,孔子有一次问子贡,你和颜回谁更优秀?子贡说,颜回能“闻一而知十”,我只能“闻一而知二”,我怎能赶得上颜回?孔子说,我同意你的说法,是不如他。[21]

孔子不仅对于及门弟子,而且对于学校以外的弟子,能教则教之,能引导则引导之,从不挫伤他们的上进心。《论语》记载,互乡这个地方的人难与交谈,但是,有一位童子求见孔子,孔子接见了他。弟子们有些怀疑,孔子说:“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22] 意思是,应当鼓励他的进步,而不能鼓励他退步,何必做得太甚?人家使自己干干净净地来,就应当鼓励他的干净,至于他的过去,就不必追究了。这里的“洁己”,有严格要求自己以洁其心志的意思。


三、教育内容和要求


孔子教育学生的主要内容是“六艺”。关于“六艺”前一章已经谈过了,虽然是从文艺的角度谈的,但是能反映孔子教学的内容特征,这里不再重复了。

同时,孔子又用四种内容教育学生,所谓“子以四教:文、行、忠、信”[23]。这是更广泛意义上的教育内容。“文”指文化知识,主要指各种文献知识,也包括各种“艺”;“行”指实践行为;“忠”指对待别人的忠心;“信”指与人交往的诚信。这里既有文化知识,又有如何做人的问题,是他的教育理念在教学中的具体体现。

孔子很重视古代文献,他本人用一生精力学习文献知识,“好古敏以求之”,同时也以此教育学生。广义而言,“文”就是古人积累起来的一切文化知识,是宝贵的精神财富。作为教育家,孔子将传授文献知识当作自己的首要任务,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任何教育,都不能离开已有的知识积累。创新是重要的,但创新不能脱离前人已经取得的成果。孔子自称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24],就是说,以阐述古人的典籍为务而不创作,以信任的态度对待并爱好古代文化。但是,事实上孔子是有创造的,不仅有创造,而且创造出了一套儒家学说和一个儒家学派。不过,孔子决不是凭空创造的,而是在学习古代文化的基础上进行创造的,这就是“以述为作”(冯友兰语)。孔子不是让学生死记一些古代的典籍,而是通过他的“述”,赋予新的意义,具有新的时代内容,使学生理解。

孔子教育学生的主要文献,有《诗》《书》《礼》《乐》等,即“以诗、书、礼、乐教”[25]。《诗》即《诗经》,是古代的诗歌总集,表达了古人的思想情感和愿望,特别是其中的《国风》,从不同方面反映了古人的生活状况和风土人情、悲欢离合。孔子论《诗》最多的,也是《国风》中的诗篇(从上海简《孔子诗论》也能看出)。《诗》作为语言艺术,有非常丰富的文化内涵,孔子之所以重“诗教”,就在于培养学生的思想情感和语言表达能力。所以他说:“不学《诗》,无以言。”[26]

《书》即《尚书》,是古代政治文献的汇编,其中,有许多政治家的言论,能反映古代政治的成败得失和经验。司马迁说,孔子“序书传”[27],即写了《尚书》的传。这一点现在难以证实。孟子说过,“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因此,他只从《武成》篇中取其二三册而已。[28] 但是,孔子用《尚书》中的许多故事和道理教育学生,则是事实。《论语》中就有孔子引用《尚书》的许多例子。孔子崇尚古代“圣人之言”、“圣人之治”,实际上是对“圣人”作出自己的解释,以表达他的社会政治理想,并对现实政治进行评判。他以此教育学生,也是使学生树立起自己的理想,以此影响社会政治。

《礼》即三代之《礼》,但主要是“周礼”。因为经过孔子的考察研究,三代之“礼”,只有“周礼”是比较完整且能够“征”即可证明的。但后来有所谓“三礼”之说,即《仪礼》《周礼》和《礼记》。《仪礼》主要记载礼节仪式之类。《周礼》记载周朝“设官分职”的制度,相传为周公所作。《礼记》是对礼仪、制度的一些理论发挥。据司马迁说,“礼记自孔氏”[29],即孔子作《礼记》,但当时有无《礼记》这部书,很难说。现代学者普遍认为,《礼记》是孔子以后战国时期的作品。《仪礼》与《周礼》的作者则迄今无定论,但是,其中反映了古代特别是周朝的一些典章制度,则是可以说的。

孔子经常将《礼》和《诗》并提,号召学生学习。他说:“不学礼,无以立。”[30] 说明《礼》是行为准则,如果不学习,就不知道如何站立。“礼”主要起规范作用,使人的行为有所遵循,成为有礼貌、讲文明的人。孔子要求学生,视、听、言、动都要合于礼,仁的品德也是通过礼而表现出来的。一个人如果有仁心而不合于礼,不免会有些“野”;一个人如果只有勇而不合于礼,那就会出乱子。在《礼的学说》一章,我们谈了礼的主要内容和意义;在《文艺思想》一章,我们又谈了礼的艺术价值。这里,我们从教育学的角度着重指出,孔子为什么重视对于“礼”的学习,就足够了。

孔子说:“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31]“礼”的内容和范围十分广泛,与实践有直接联系,可以从“文”上说,也可以从“行”上说。从“文”上说,是指文献,即“经礼”;从“行”上说,是指实践,即“执礼”。因此,对于孔子的这句话,也可以从两方面去理解。一是将“约之以礼”的“礼”理解为“文”;如果是这样,“礼”包括在“博学于文”的“文”之中,但又是“文”之中具有理论性的部分,也是最简约的部分。这就是“由博反约”的意思。二是将“约之以礼”的“礼”理解为“行”,如果是这样,“礼”就是相对于“文”而言的,是专讲实践的,即用“礼”来约束自己。这就是“博文约礼”的意思。不管是哪种解释,都要落到实践上。在实践上能够按“礼”而行,就不会离经叛道了。

《乐》即《六经》中的《乐经》,也是孔子教育学生的重要教材。《乐》已佚失,只在《礼记》中保存《乐记》一篇,但非孔子所作。孔子的“乐教”思想,我们在《文艺思想》中已有涉及,不再讨论。这里对孔子的“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中的“成于乐”,再作一点补充。所谓“成于乐”,不完全是从时间顺序上说的,不是说先学《诗》,再学《礼》,学完《诗》《礼》之后,最后去学《乐》。所谓“成于乐”,是从成德的层次上说的,也是从《诗》《礼》《乐》的教育功能上说的。就是说,学了《诗》,可以调动人的情感、兴趣和意志,并能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学了《礼》,可以使人的实践行为有所遵循;学了《乐》,则可以体会到人生的乐趣,而追求人生的乐趣,正是学习的最终目的。因此,孔子对《乐》是非常重视的。

《乐》虽然是通过音乐的形式表现的,但是,其中有人生的道理,这才是孔子提倡“乐教”的根本原因。“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32]“礼”和“乐”都不在于它的外在形式,而在于它的实质内容。内容不离形式,但不能停留于形式,而要深入到本质。“乐”的本质就在于人生的快乐。因此,在学习中,要体会这个道理。“学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33]“学之”是获得性的,只能得到知识;“好之”则进了一步,产生了兴趣爱好;“乐之”则是自己心中之乐,可说是真正达到了学习的目的。学习而到了“乐以忘忧”[34]的地步,就不只是外在的学习,而是进入生命的体验,体会到人生的乐趣了。这时不用操琴弄瑟,也能体会其中的乐趣,而音乐,只具有象征意义。

孔子的学生子路,勇敢而且喜好音乐,经常在孔子那里弹瑟。孔子说,子路的瑟,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弹呢?学生们听后便对子路“不敬”,即不尊重。孔子于是又说,子路的学问已经“升堂”了,但是还未“入室”。[35] 孔子虽然从子路的弹瑟说起,但显然不是谈音乐本身,而是借此说明子路的学问做得如何。孔子虽然很喜欢音乐,但他更关心的是从音乐中体会出人生的道理。曾点“鼓瑟”的故事也是如此,当孔子从教育的角度谈到“乐”时,总是和学习的目的以及人生的意义相联系,而不是谈音乐本身。由于音乐具有巨大的教化功能,而且以使人快乐为其根本特征,因此,孔子以“成于乐”说明学习的最后完成。这里的“乐”,主要不是指音乐本身,而是借音乐的功能以说明人生的乐趣。

“四教”中的“行”,是指实践教育。孔子固然很重视“文”,但他更重视“行”,二者相比,“行”比“文”更重要,所以他主张“行有余力,则以学文”[36],还主张“学而时习之”[37]。这所谓“习”,便有实习、练习、实践的意思,不只是复习。

当然,实践也是需要理论指导的,孔子主张二者结合起来,更主张在实践中学习。在日常生活中有许多道理,不需要专门的书本学习就能懂得。因为在交往中,由于经验的积累和互相传递,特别是贤人的榜样作用,人们是知道如何去做的。只要善于观察,善于吸收,就能学到。所谓“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38],“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39],都说明,在实践中处处有老师,处处有佳言善行,只要勇于实践,是能够学会的。不仅如此,还可以从其中体会出更多的道理。

这当然不是说,实践可以取代学“文”。上面所说的“文”,是孔子教育的主要内容,不仅需要学习,而且要真正学通;不仅要“升堂”,而且要“入室”。但是,学习的目的,最终还在于“行”;学习的好坏,也在于行。因此,要把“文”与“行”统一起来,并把“行”放在首要地位。“行”是很难的,正因为如此,就需要更加努力。孔子本人就说:“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40] 书本上的知识,我同别人大概都差不多,但是,做一个躬行践履的君子,我还未能成功。可见,孔子对“行”是多么重视。

孔子最反对那些言而不行的人,因为他教育学生的,归根到底是如何做人的道理;要做人,就要言行一致。“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41] 就是以说得多而做得少为耻。“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42] 就是说,所谓君子者,先把要说的话实行了,再说出来,这样才有说服力。“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43] 就是说,古人之所以不轻易说话,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行为做不到。“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44] 就是说,君子说起话来很迟钝,但是做起事来却很敏捷。所有这些,都是强调“行”重于“言”的。

有人把言说看得很重要,说话说得很漂亮,却只说不做,或者说得多而做得少,或者说一套而做一套。孔子将这样的人称之为“佞人”,只能惑乱人心。孔子也重视语言,特别是“雅言”,但是,凡要说的,都要做到,而且先要做到,再去言说。因为衡量一个人的学问道德的,不是他的言说,而是他的行为。

“四教”中的“忠”与“信”,是指品德教育。孔子把品德教育始终放在教育内容的中心地位,是为了培养出能够担当各种任务的品德高尚的健全人才。一个人的品德如何,不仅是他生活得有无价值和意义的重要标志,而且是能否得到别人信任、完成各种工作的重要保证。这二者又是互为条件、互为因果的。品德教育有多方面的内容,但“忠”与“信”是与人交往中最重要的品德。

“忠”似乎有两层含义。一层含义是指“忠恕”之“忠”,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为仁之方”,即实现仁德的方法。第二层含义是“与人忠”之“忠”,即如曾子所说,“与人谋而不忠乎”的一种品德,指忠诚。实际上,这两层含义是有内在联系的,前者是后者的指导原则,后者是前者的具体应用。“忠”是指“心”而言的,以忠心待人,以忠心事人,即由衷地、发自内心地对待别人,才能问心无愧,把事办好。

“信”是指“言”而说的,即“言而有信”的“信”,其含义是实信、诚信,没有任何虚伪。这也是与人交往的一个基本原则。孔子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45] 一个人不讲诚信,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其他的一切都无从谈起。孔子教育学生,无论干什么事情,都要以诚心待人,这样才能相互信任,树立良好的社会风气,形成良好的社会秩序。做了官,要以诚心对待人民,才能取信于民,因为“民无信不立”;与朋友交往,要以诚心对待朋友,才能持久;曾子每日三次反省自己,其中的一条就是,“与朋友交而无信乎”。这是将孔子教育思想付诸实践的最好例子。又比如经商,更要以诚信待人,才能取得成功。孔子的弟子子贡,就是遵循老师的教导,才取得巨大成就,成为“巨富”,并享有很高威望的。诚信之对于人,其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早在两千多年之前,孔子就以诚信教育学生,是很有远见的。他的学生分布在四方,从事不同的职业,取得了很多成就,除了他们的知识才能之外,讲诚信是取得成功的最重要的保证。

孔子的教育,还有“四科”之说。“四科”是后人总结出来的说法,表示孔子的学生,按其不同特长或专长而分成四类,有点像今日大学里的系科。但孔子并没有分系,孔子基本上是实行“通识”教育。他的学生确实有不同专长,他也是按其专长进行教育的,但是基本的教育内容如“以四教”、以“六艺”教则是共同的。

《论语·先进》记载:“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语言: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这虽是孔子弟子的记述,但是反映了孔子教育的实际情况。在孔子的学生中,这十人是最突出、最有成就的,也是最有代表性的。他们被归入四个不同的门类,是因为他们在这四个方面成绩最好、成就最大。但是,这四个门类具有某种普遍性,其他学生也可以按其特长而归入其中。当然,仔细分起来,也可能不止这四类,就这十人的成就而言,也不止于其中的一类。这里所记,反映出教育分科的某些观念。这些观念对于教育的发展,可能具有某种意义。有趣的是,在近代以来的大学中,确实有语言、文学、政事(即政治)、德行(即伦理)这样的系科设置。虽然古代的“文学”与当今的“文学”并不完全一样,但是,从教育发展的历史来看,孔子教育的分科,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近现代教育的雏形。


四、教育方法


孔子的教育方法灵活多样,内容丰富,富有创造性,具有永久的价值。这方面,今人谈论得很多,这里不准备全面讨论。现在只提出其中比较重要的一些方法,说明这位教育家对人类教育事业所做的贡献。

(一)无知与有知

孔子是博学多识的大教育家,学生从四面八方而来,抱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向他求教,但他却从不以权威自居。当时就有人认为,孔子是天生的圣人,但孔子说,他从未见过圣人,更何况他自己。孔子说过:


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者,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46]


这句话被认为是孔子承认有生而知之者,他本人就是生而知之者。但孔子的这句话,恰恰是强调学习的重要性,至于“生而知之者”,只是一个未定之词或假设之词。在孔子看来,世间并没有生而知之的人,除了上帝,但孔子是不信上帝的。[47] 孔子没有说过,圣人是不是生而知之者,但他从未见过圣人,更不承认自己是生而知之的圣人。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48]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49]


孔子明确表示,他并不是天生有知识的人,他的知识全是在勤奋学习中得来的。孔子曾多次对学生谈到这个问题,就是为了说明,知识来源于学习,而不是什么天才,而学习是人人能够做到的,因此不能丧失信心。这既是对他本人的述说,也是对学生的期望和要求,表现了他的实事求是的态度。

孔子不仅不承认他是无所不知的,甚至认为自己是“无知”的,对于一位大学问家来说,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有些人以为自己很有知识,常常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子,与孔子相比,就显得非常可笑了。孔子非常坦诚地说:


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扣其两端而竭焉。[50]


我有知识吗?没有。有个老百姓问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从问题的两端反复扣问,才找到了答案。这说明,世界上的知识是无穷无尽的,没有现成的知识答案,只有问题。遇到问题后用各种方法去解决,才能得到知识。“扣其两端”就是一种方法。

孔子有一句名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51] 意思是,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就是“知”。这最后一个“知”字,究竟是指智慧,还是指知识?如果是指智慧,那就是一种理性精神或能力;如果是指知识,那就是一种特殊的知识,而不是通常所谓知识。其实,两种解释有相通之处。苏格拉底说,“我知道自己无知”。这同孔子的说法很相近。知道自己无知,才能不断求知;越是不断求知,越知道自己无知。“无知”是获得知识的基础和动力,孔子有这种智慧或“自知”,所以才能“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也才能要求学生,在求知的道路上永不停息,更不能以有了知识而沾沾自喜。

这是一个方法问题,更是一个态度和作风的问题。孔子教育学生,“言教”与“身教”并重,尤其重视“身教”。他经常用自己的亲身体会教导学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影响学生,使他们正确对待自己。这种方式既有针对性,又亲切感人,能收到很好的效果。有人很喜欢凭空创造,没有坚实的知识基础,就发表议论和见解,针对这种情况,孔子说:


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52]


没有知识或知识不足而凭空创造的人,是有的,但我不是这样的人,没有这样的嗜好。这实际上是反对一种很危险的学风,即没有足够的知识,却要去创造。但是,从这里并不能得出孔子反对任何创造。实际上,按照孔子所说,与“不知而作”相对立的,就是“知之而作”。只要“多闻”,择善而从,即选择好的接受下来,就能有知。亲眼所见而得的知识,虽是次一等的,但也是知识。有了丰富的知识,才能发挥创造。

这里举一个“不知而作”的例子。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53]


社是代表国家的土地神。祭祀用的社坛,要栽上树。鲁哀公问孔子的弟子宰我,栽什么树。宰我回答说,夏朝栽松,殷朝栽柏,周朝栽栗,为的是让人民战战栗栗,即害怕。孔子听到后,知道宰我说错了,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不可挽回了,于是说,做过的事就不必说了,完成的事就不必劝了,已经过去的事,也就不必追究了。但是从这里应当吸取深刻的教训。

(二)学与思的结合

孔子教育学生的一个重要方法,是主张学与思的结合,为的是使学生得到完整而系统的知识,并懂得如何去学习。

学与思的关系,是讲认知问题。作为学习方法,要在学习的全部过程中体现;作为教育方法,要使学生懂得为什么要这样做、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它属于孔子教育思想中的认知理论,与教育心理学有密切关系。

孔子的教育,不是什么“天才教育”,而是一种“学习理论”,强调主动学习在人才培养中的作用,即只有学习才是获得一切知识的基础。但这并不否定人的先天的素质条件和内在潜能。孔子的基本观点是,人的先天素质只能在后天学习中才能发挥,人的内在潜能只能在后天学习中才能实现。实现潜能的过程,正是学习的过程,因此,学习是决定性的。但学习所得,是一些未经组织提炼和提升的经验性知识,虽然很重要,是“真理”(即“道”)的基础,但是,必须经过“思”,即思维运作,总结出条理,才能变成“真理”。思维虽然需要知识,但它本身是非经验的,而是理论性的。

学习的途径有多种多样,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种途径:一是向文献学习;二是在实践中学习。这两种途径都是孔子所强调的。孔子所说的“学文”,就是指文献学习,或主要指文献学习。作为学校教育,文献学习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主要的学习途径。文献中包含着大量的历史经验,而人类的文化知识,就是靠历史文献保存下来的。中国是一个历史文献非常丰富的国家,也是很重视保存历史文献的国家,从孔子开始就是如此。但是,孔子在传授文献知识的同时,是经过他的“述”即解释的,这就需要“思”。而学生在接受这些知识的时候,也要经过“思”,这样才能消化,变成自己的东西。

孔子也很重视在实践中学习,即在日常生活中学习做人的道理。这同后来的“专业”教育确实很不同。现在我们渐渐懂得,学习知识,首先要学会做人这个道理。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矣。”[54]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55]


“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是不要在口头上夸夸其谈,而要在行动上把事情做好,这就是“好学”。正如子夏所说,对待妻子,要重贤德甚于容貌;对父母,要竭尽全力;对君,要全神贯注;对朋友,要言而有信。这些事情都做好了,虽说不是学习文献,我一定会说这就是学习。至于“就有道而正”,则是向有道之人学习,改正自己的缺点与不足。尽心于此,也是好学。

但是,只有学习还不够,还必须认真思考,上升到理论的高度。只有经过“思”,才能将所学的知识融会贯通,变成系统的理论知识。理论知识不是个别的,是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孔子认为,理论知识的特点就是简约,即“博学于文,约之以礼”的“约”。它虽然简约,却能成系统,成为普遍适用的“原则”。

孔子所说的“思”,是一种理性思维,不同于具体的经验知识。但它又不是纯粹理性的逻辑、概念思维,不是“逻各斯”,这同西方传统文化中所谓“思想”还是有区别的。因为孔子的教育,从根本上说是一种人文主义教育,他所谓“知”,基本上是有关人的学问。因此,孔子所说的“思”,基本上也是有关人生道理的智慧之思,不是单纯的对象思维。但“思”之作为“思”,总有一些共同的特征,这就是具有普遍性,包括普遍的理论形式,而不只是一些个别经验的简单组合。学与思的结合,就意味着既不能依靠单纯的经验知识,又不能依靠纯粹的理论形式,而是将经验与理论、内容与形式结合起来,变成具体而又普遍的知识。

因此,孔子提出了一个重要思想:“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56] 就是说,只读书学习而不思考,则容易迷惘;只凭空思考而不学习,则容易出危险。反过来说,在学习中运用思考,就会使所学有所遵循;在思考中不离学习,就会使所思有坚实的基础。作为学习和教育的方法,学与思可以分开说,各有不同的职能和作用,其心理机能也不同。学是通过耳目闻见获得知识,通过记忆储存知识;思则是通过“心”的思维作用进行推理活动,贯通知识。但是,作为整个的认识过程,则是学中有思,思中有学,二者是结合在一起的。作为其结果,则是完整的有系统的知识。当然,这所谓“结果”,并不是最终结果,学习是一个人一生的任务,永远没有最终结果,有的只是一些不同的阶段。但它总是不断前进的。只要坚持不懈,就能进入很高的境界。孔子对他一生学习阶段的总结,就说明了这一点。

学生中有人只看到孔子“博学多识”的一面,因而把注意力放在学习上而忽视了思考。于是,孔子通过与子贡的对话说明了思的重要: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也?”曰:“非也,予一以贯之。”[57]


当孔子问子贡,“你以为我是博学而多识的人吗”这个问题时,子贡果然回答说,是这样,难道不是吗?这时,孔子郑重地说,不是,我是“一以贯之”。关于“一以贯之”,在《仁的学说》中已经讨论过了,现在只从方法的角度指出,如何才能“一以贯之”?当然是通过“思”。只有“思”才有这种功能,能够将经验组织起来而又超出经验,变成统领经验的普遍原则,正如用一根线将钱串起来一样。这样,知识就不是零散的,而是系统的。

又有人喜欢思考,却忽略了踏踏实实的学习。对此,孔子认为是走到另一个极端了。


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58]


孔子通过自己的经验指出,他曾经终日不吃,彻夜不眠,思考问题,却毫无收益,不如去学习。这当然不是说,从此不要去思考,而是说,只是费心劳神地思考,不以学习的知识为基础,是毫无用处的。可见,学与思应当有机地结合起来,不可偏废,才能获得完整而有系统的知识。

需要指出的是,思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怀疑精神。有人可能认为,孔子的教育和学习理论,缺乏怀疑精神,只是教人接受古人的知识,“信而好古”。“好古”固然是孔子教育学习的一个重要方面,但孔子也是提倡怀疑的。他说过“疑思问”[59],就是主张怀疑,只有怀疑,才能向别人请教。孔子还说过,“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多闻阕殆,慎行其余”。[60]“阙疑”、“阕殆”就是存疑,对于有怀疑的地方,不要盲目地去说去做,而要存起来,以便将来解决。这是一种重思的理性精神。

孔子似乎没有提出“为什么”的问题,但是却提出了“如之何”的问题。这是很有意思的。一般认为,“为什么”是一个事实存在的问题,追问事物何以如此的原因。“如之何”是一个价值观的问题,在实践上如何去做才对。但是,在孔子这里,二者不是界限分明、决然对立的,二者倒是统一的。在“如之何”之中便有“为什么”的问题。因为孔子是主、客体统一论者,不是二元论者。“为什么”是一个理性认识的问题,“如之何”也是理性思维的问题,不过,其中确实有强烈的价值因素,即“应当”的问题。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未如之何也已矣。”[61]


在孔子看来,人的思维应当面对各种复杂的情况,找出其中的各种可能性,解决如何做的问题,而不仅仅是对事物进行解释。一个人如果不能提出“如之何,如之何”的问题,对于这样的人,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办了。因为这样的人是不动脑子思考问题的,也就是缺乏理性精神的。应当说,这是孔子提倡“思”的又一层意思。

(三)个性化教育

个性化教育又称“因材施教”。我们这里提出“个性化教育”而不用“因材施教”,是为了突出孔子对个性的尊重,同时说明,个性化教育不只是现代教育所特有的。孔子并没有现代人以“自我意识”为中心的个体观,但是,他对个体的性格、能力、才质、兴趣和特长是十分重视的,也是很尊重的。他的教育充分考虑到学生的这些个性特点,并且从这些个性特征出发,进行引导,既发挥各自的特长,又能全面发展。这同后来的所谓“集体化”的教育是不同的。

孔子教育中的“四科”,就是根据学生的不同特长进行区分的,不是按照事先的“计划”和“设置”区分的。颜渊等四人在“德行”方面很优异,冉有、子路在“政事”方面很突出,宰我、子贡在“语言”方面很有成就,子游、子夏在“文学”(主要指文献)方面很有造诣,因而成为四个方面有突出贡献的代表。但这并不只是“专业”特长。这不仅是因为,在当时并没有专业设置;而且因为,孔子并不要求他们专攻一科,不管其他。实际上,这些学生都是全面发展的,只是在全面发展的基础上,各人表现出不同的性格倾向和兴趣爱好,孔子便根据他们的不同特点进行引导,使其充分发挥各自的特长,因此才有这样的成就。比如“政事”,固然是冉有、子路的特长,但别的学生同样可以胜任。有一次,季康子问孔子,子路、冉求和子贡三人能不能治理政事,孔子除了回答子路勇敢果断,冉求多才多艺,对于从政没有任何困难之外,还肯定了子贡的才能:“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62] 即子贡通达事理,从政是绰绰有余的。

孔子的弟子很多,遍布各地,他们性格各异、兴趣不同,在孔子的感召之下,走到一起。对于弟子们的性格特点,孔子非常熟悉,了如指掌,因而能够因材施教。但是,不同性格,既有优势的一面,又有不足的一面。孔子的方法是,鼓励其所长,克服其所短,这样就既能发挥其所长,而又能得到全面发展。

比如子路,是一位很有性格特点的学生,勇敢而直率。孔子很喜欢这位学生,但又经常批评和指导他。试举几例。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63]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64]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65]


第一条材料,说明孔子对子路的勇敢精神的信任和高度评价。道不行而乘船出海,这是孔子对他的终生抱负和处境的最重要的诉说和感叹,如果真是这样,他相信跟随他的将是子路。所以,子路听后很高兴。但是,子路的缺点是好勇而缺乏深谋远虑,因此,孔子又说,子路的勇敢超过了我,但是,只有勇敢就无所取了。第二条材料则进一步说明,像赤手搏虎、只身蹚河、至死不悔这样的勇敢,是成不了事的,必须有谋而能成事者。第三条材料则表扬了子路不自卑、不嫉妒、不贪求的品格。但是,当子路只是念诵孔子的这些话时,孔子又说,仅仅这些品格,还不是很好(“臧”)呢。这就提示子路,还要在这些品格的基础上进一步深造。

孔子教育学生,不是千篇一律的,他能根据学生的不同性格,有针对性地进行教育。同样一个问题,对不同学生有截然不同的回答。比如: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66]


子路和冉有都问同一个问题:“听到后就去实行吗?”但孔子对冉有的回答是听到后就去实行;对子路的回答则是父兄都在世,怎么能听到后就去实行呢?这种截然相反的回答,引起了公西华的疑问。孔子解释说,冉有性格退缩,所以要他勇敢些;子路性格太勇敢,所以要使他谨慎些。这是孔子因材施教的著名例子。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孔子要求一种完美,使他的学生合于“中庸”之德。

在孔子看来,“中庸”即无过无不及,是最高的“德性”(“至德”)。但孔子所说的“中庸”,并不是机械式的从两点取其中点,而是恰到处好。正因为如此,“中庸”是很难的。“中庸”作为最高美德,应当努力实现,但是,如果不能完全实现,狂、狷也是好的。狂者过之,狷者有所不及,但是和“乡愿”有本质区别。“乡愿”是“德之贼”。孔子门下多狂、狷之士。孔子说:“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67] 又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68] 比如子张和子夏,就是弟子中的两个代表,子张志气高远,但往往过之;子夏注重细节,但有所不为。孔子教育学生,当然以完美为最大愿望,但是如果达不到,则只要奔着这个方向进行,即使有些过与不及,也是好的。这也体现出个性化的教育特征。


[1]《论语·雍也》。

[2]《论语·卫灵公》。

[3]《论语·阳货》。

[4]《论语·微子》。

[5]《论语·宪问》。

[6]《论语·宪问》。

[7]《论语·述而》。

[8]《论语·宪问》。

[9]《论语·宪问》。

[10]《论语·卫灵公》。

[11]《论语·卫灵公》。

[12]《论语·为政》。

[13]《论语·宪问》。

[14]《论语·子张》。

[15]《论语·泰伯》。

[16]《论语·公冶长》。

[17]《论语·雍也》。

[18]《论语·为政》。

[19]《论语·卫灵公》。

[20]《论语·述而》。

[21]《论语·公冶长》。

[22]《论语·述而》。

[23]《论语·述而》。

[24]《论语·述而》。

[25]《史记·孔子世家》。

[26]《论语·季氏》。

[27]《史记·孔子世家》。

[28]《孟子·尽心下》。

[29]《史记·孔子世家》。

[30]《论语·季氏》。

[31]《论语·雍也》。

[32]《论语·阳货》。

[33]《论语·雍也》。

[34]《论语·述而》。

[35]《论语·先进》。

[36]《论语·学而》。

[37]《论语·学而》。

[38]《论语·里仁》。

[39]《论语·述而》。

[40]《论语·述而》。

[41]《论语·宪问》。

[42]《论语·为政》。

[43]《论语·里仁》。

[44]《论语·里仁》。

[45]《论语·为政》。

[46]《论语·季氏》。

[47] 见第1章《天人之学》。

[48]《论语·述而》。

[49]《论语·述而》。

[50]《论语·子罕》。

[51]《论语·为政》。

[52]《论语·述而》。

[53]《论语·八佾》。

[54]《论语·学而》。

[55]《论语·学而》。

[56]《论语·为政》。

[57]《论语·卫灵公》。

[58]《论语·卫灵公》。

[59]《论语·季氏》。

[60]《论语·为政》。

[61]《论语·卫灵公》。

[62]《论语·雍也》。

[63]《论语·公冶长》。

[64]《论语·述而》。

[65]《论语·子罕》。

[66]《论语·先进》。

[67]《论语·公冶长》。

[68]《论语·子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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