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健:默默地认同的陷阱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818 次 更新时间:2020-02-20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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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嘉健 (进入专栏)  


我們容易受到錯覺与误判的影响,因此做事時要缓一缓。

              —— 《认知天性》,P133


默默地认同的陷阱,简称就是“默认陷阱”。

“默认机制”是一个中性的心理设置,既可以帮助人们作出快速反应高效率地解决问题推进成就,但也可以成为“默认陷阱”,让你犯错而不自知。

世界充满了“默认陷阱”。低认知的人往往容易落入默认陷阱,因为他们从不反思,也由于巨大的信息空洞造成的盲目。

“赌徒谬误”就是默认陷阱的一个好例子。

例如想象一下你掷硬币,已經连续掷出了8次正面之后,第9次,你押正面还是反面?

多数人都会不假思索地押反面。你直觉就是这样默认的。

但是实际上出现正面和反面的概率都是50%,而赌徒会认为如果连续出现一种现象之后,接下来就会出现相反的情形。这是人类根据自己的心理调节惯性来默认的。这就是赌徒谬误。

赌徒谬误是指將两个以上的独立事件看作是先前的结果会影响下一个结果出现的概率。

在赌场里,賭轮盘的人如果看到滚珠连续多次滚到红色格子后,下一次就会去押黑色格子。这就是默认了赌徒谬误的陷阱,多数人如此,屡试不爽。

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讲,“默认”既是一种内隐的无意识认知活动,即“内省的失败”,也是一种无意识思想(自动化加工)的认知结果,即“内隐记忆”。(《社会认知》,第七章)

默认陷阱多数与认知错觉和认知放松有关。

通俗地说,就是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一种认知,並且把这种轻易形成的意见和信念默默地储存在无意识里,到适用的時候就顺乎自然地作出反应了。

譬如说,当主流媒体或大众对要求自由的人士进行抨击和表达憎恶之感時,你不加思索地也加入声讨的行列,你也认为要求自由的人就是洋奴,有殖民地心态,你在不知不覺间完成了一个推理,默认自己就是不爱自由的人和甘于做专制之奴的心理。

你认同了强权对别的坚持自由权利的人进行镇压,你就应当默认强权也可以剥夺你的自由。但是假如有人明确地问你:我可以剥夺你的自由吗?你肯定斩钉截铁地表示反对。轮到你的灾难時你却不能接受,那么你不仅违反了同一律,而且因为你掉进了默认陷阱而失去了整个世界对你的支持。

推理总是在简要的形式中跳跃式地瞬间完成,而违反邏輯正是多数人的惯性,所以人們很难发现自己的认知失误,任由自动化加工將自己的荒谬印象转变成结论然后逐渐内隐为信念。假如有谦卑的心性和慎思的习慣,则時時反省自己的认知过程和认知结果,则会令自己获得很多悟性,而不会随时陷入默认陷阱而不自知。

而认知错觉和认知放松的出现有社会因素方面的互动因果关系,下面看一个常见的例子。

有一种默认陷阱是將他者对你讲的故事当成是真实的事情,使你或者陷入一种是非漩涡之中,或者成为政治站队的舆论背景群众,从而丧失了自己的独立性。这称为“默认叙事真实性的陷阱”。

中国有句俗语说:“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它告诫人们:

1,不要完全相信TA所说的便是事实的全部或真相,还需听听另一方的陈述,对于政治上的陈述亦如是;

2,要时刻记住:TA所讲述的一切都带着TA本人的主观意向和倾向性。

但这句格言并不能改变人们一如既往地轻信单方面的意见,尤其是立即就表示完全站在亲近你的关系者和权威者意见的立场上。

这种默认陷阱的特点就是:你从一开始就会被亲密关系或利益共同体的立场“绑架”,无论TA说什么你都会产生共情感,更由于人情面子或话语权的政治优势,你觉得必须输出认同共鸣,否则会給对方造成对立者的印象,这叫顺从效应。

一旦服从于顺从效应,你就立刻开始陷入默认陷阱,只要有了开端,你就很难自拔。所以说默认机制是一种连绵式的渐进生成的过程。时间越长,默认值越巩固。当某种默认值固置之后,人就开始视之为理所当然的既定信念。以后为了维护自己的既有立场的正确性和自尊,会千方百计地持续为既有的默认值进行“确认偏误”而努力证实。

当你倾向于听信情感利益认同关系密切者的叙述時,讲述者不仅暗示和给出含义和判断,而且还提供一种意识框架。因为你与讲述者具备共同的或近似的文化背景和经验,有认同的线索去解释事情的细节或背景,你越容易默认TA叙事的真实性,就越陷入主观叙事真实性的陷阱。TA基于主观经验来判断其经历的过程和细节,根据其自我的情感倾向和价值观来重构其故事记忆,不自知地进行了更改、扭曲、加工和重构,TA默认TA所叙述的就是完全真实的事实,而你基于密切关系及共同体立场,也默认了这种真实性。

然而这种确认偏误的漏洞是:你听过另一方的陈述吗?你从始至终见证过TA們互动的过程吗?你了解更深的背景和其复杂的动机吗?尤其是在政治冲突的重大事件中。

这就是默认陷阱的谬误。

我们被陷入默认陷阱的频率越高,变得愚昧的可能性就越大。


下面这段话用来解释默认机制非常精辟:

自动化加工指那些在意识之外进行的加工;是在没有目的的情况下完成的;是不可控制的,一旦开始就不能阻止它們;是高效率的,只需要很少的认知资源,能够与其他加工同时进行。(《社会认知》,P195)

换言之,默认是无意识主导的确认。大脑无意识运转大约占了80%-90%的時間(埃里克‧坎德尔,记忆研究的诺奖得者),专家们认同人类意识到自己的思想的比率是很低的(约翰‧巴奇,耶鲁大学心理学家)。

社会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喜欢使用一个特殊的故事进行实验:

茱莉和马克是一对姐弟,他們在大学暑假期间一起在法国旅行。某晚,两人单独待在海边的一间小屋里。他們觉得如果两人尝試做爱会很有趣,至少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茱莉已經服用过避孕药,为了保险起见,马克也用了安全套。他們都很享受,不过决定以后不再尝試。他們將那一晚作为两人之間特殊的秘密,这让他們觉得彼此之間更亲密了。

对这个故事,人們都会觉得恶心。海特的学生斯科特和采访对象进行了谈话,只有20%的受访对象说茱莉和马克可以发生性关系。但是当斯科特要求人們解释他們所作的判断,并随后挑战这些解释時,他发現人們的道德判断就是休谟模式的体现:

“理性只能是激情的仆人。”

对于这类“无害禁忌的情境”,人們找出了很多理由來为自己作出的道德判断進行解释,弃而不用的理由也很多,搜肠刮肚,抛出一个又一个理由,但当斯科特证明了他們的理由都不成立的时候,他們也绝少改变主意。

下面是一份采访记录的大要:

受访对象:我觉得他們大错特错。我有严肃的宗教信仰,我就是觉得乱伦无论如何都是错的。但是,我不知道。

实验人:你是不知道乱伦到底错在哪里?

受访对象:呃,这整个观念,这个,我听说——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在这件事里,如果女孩怀孕了,孩子会是畸形儿,像这样的例子多数情况下都会如此。

实验人:但他們用了安全套,吃了避孕药…

受访对象:哦,对。对哦,你确实说过这个…

实验人:所以他們不可能有孩子。

受访对象:呃,我想最保险的避孕方式还是禁欲,但是,嗯,呃…嗯,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那是错的。我不知道,你问我什么?

实验人:他們发生性关系错了吗?

受访对象:对,我认为错了。

实验人:我想要知道为什么你觉得这件事是错的。

受访对象:嗯…呃…等一下,让我想想。嗯…他們多大了?

实验人:读大学了,20岁左右。

受访对象:哦,哦。我不知道,我只是…這只是与你的教养相悖。這只是…呃,我是说和我的教养相悖。我觉得也和大多数人的教养相悖。我只是觉得不应该…我想我的理由是,嗯…就是那个,嗯…这和你的教养相悖。你从没看到过这样的行为。这不是…我认为這是不被人们接受的。大概就是这样吧。

实验人:你的意思不会是说,只要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没见到过的事情都是错的吧?比如,要是你从小没见过女人在外面工作,那你会觉得女人不该工作吗?

受访对象:嗯…呃…哦,我的天。太难了。我真的…嗯,我是说,我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但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如何说明我的感觉,我對这件事的感觉。疯了疯了!

(《正义之心》,P39-40)

海特拿这个案例研究來证明道德心理学的第一原则:直觉在先,策略性推理在后,人們的道德判断是凭直觉快速做出的。

我则从这个案例分析里看到,任何問題一追究就会陷入困境或悖论,无法得出明确的是非结论,除非你不要事实和理性的追究,只是凭着一种信仰。于是人們一定只会用默认的信念、默认的习俗、默认的认知和默认的情感來直接得出结论。

心理学家库尔特‧勒温说:

“如果有个人坐在房间内,相信天花板不会掉下来,那么在预测其行为時,是应該考虑其‘主观概率’,还是应把工程师作出的关于天花板是否会掉下来的‘客观概率’纳入考虑?对我个人而言,我只会去考虑前者。”(阿伦森《社会心理学》,P9)

就是说,我們通常对人生和社会的种种事情都采取默认主观概率的方式,换言之,想都不去想就相信了,默认心态就是看到的那样子,懒得或根本没有時間去追究。

于是就自动陷入了默认陷阱。


在自媒体时代,很多跃跃欲试的“小知识分子”很想成为公共知识分子,热衷于通过视像媒体平台发表自己的学习心得,而且以大量快速的制作作为争夺眼球的策略。对于很多复杂的、重大和很专业的问题,他们都在一知半解的状态下匆匆整理有限而偏激的资源,尤其是在方法论严重缺陷的前提下轻率地去“传播真相”。

很显然,他們在制作和传播垃圾信息和观点時,不知道默认了什么偏误信息,而更大范围的受众在不加思索的狀况下,也在接受这些垃圾信息和观点的同时掉进了“默认陷阱”。

有一个叫做“阿湯講歷史”的说主,做了一个节目叫做“澳大利亚是一个怎样的国家?”节目里没有基本周全的信息陈述,开篇先说澳大利亚、美国、英国是中国人最喜欢去留学的国家,然后话题一转,说悉尼和墨尔本两大城市实际上比中国的三线城市也不如,怎么不够热闹繁华等等,接下來没有在更多的信息上说明怎么不如,只说了一些失望的感觉,然后又一转,用两个移民的例子说澳洲的福利其实不好,没有医疗保险的話,有病了就要在公立医院里排队等很久才看得上病,生孩子也要在医院的走廊里睡,最后的结论是澳大利亚不过是一个层次低不值得移民的国家。整个节目3/4的内容都是说移民的不易、艰辛和失败感,说主自己转移了话题也不自知。

对我們在澳大利亚的人来说,这个节目所讲的都是胡说。

像这类严重误导性的节目充斥着媒体世界,很多“小知识分子”在向世界陈述知识和发表自己的观感時,连基本的信息、知识整理和分析的基本功都不具备,更遑论运用什么观察、比对、分析和评价的标准、证据和思想框架,更没有邏輯,却怀抱着过度热诚的宣传和传播激情要告訴大众他們认为是自我发现的真相。

关键问题在于,他們总是不知不觉地默认自己所讲述的就是真相,而受众只要看了和听了某个偶然接受的资讯,就立即默认了这就是事实的真相,甚至有了恍然大悟的感觉!

其实何止“小知识分子”是这样的在默认陷阱里坐井观天,无数的“大知识分子”同样经常生产这样一知半解的默认偏误或接受移花接木的默认偏误。例如一个搞文学的博士客串一下历史学,就轻率地一叶障目地將一时间获得的可得性启发感悟默认为自我发现的真相。

再举个例子看看:

以下是两个判断,你相信和认同哪一个?

1,有信仰的人犯罪的可能性更低。

2,信仰有终极审判的人犯罪的可能性更低。

第一个判断有一个道德高尚律自我约束、自我谴责的前提,即只要人心中有了完美至上的道德律,它会時時告誡你要做一个符合理想标准的人,向善就不会犯罪。

第二个判断具有神的审判报复律,这个终极审判是绝对性的,没有可以逃脱的几率,它依靠绝对权威的惩罚功能來震慑人的犯罪动机,比人间法律具有更高级精确的绝对威力,任何狡诈都逃不掉最终的报复。

两个判断说:如果你足够虔诚或足够恐惧,你就不会犯罪。

但虔诚或恐惧都只是对比TA有绝对权威的影响力而言,TA们以神圣律令和理想主义控制自己的精神,只是按照其信仰的逻辑去定义何为善恶功罪是非,并非具有普世价值的判断标准。

即使有信仰自律,二者仍然隐含着一个危险的默认陷阱:我根据神圣的目的和为了神圣的事业去追求成就,因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合乎神圣旨意的,只要我想得到的,都是正义的,我不认为是罪过的都不是犯罪。TA們如此默认而为所欲为无所不为。

历史证明凡极端的理想主义者和宗教狂热分子都很容易成为魔鬼。

推理是有默认前提或假设的,如果不拷问自己的假设和前提,只从直接证据一下子就跳到结论里,你就很容易陷入默认陷阱里。

“如果一种信念是建立在不完善的推理之上,则没有理由继续相信它。但是,如果我們下意识地进行错误的推理,理性对信念的实际约束就变得没有意义了。”(朱利安‧巴吉尔、杰里米‧斯唐鲁姆《你以为你以为的就是你以为的吗?》,P31)

所以有必要反思你自己关注了什么和忽视了什么。没有关注周全了,你的默认就可能是偏激极端的;忽视了更有价值的,你的默认值就是有缺陷的。

良好的“关注模式”决定着我們不是被动地默认而理智地确认。例如医生对患者进行检查,只注意其生理躯体是否显现出病症,而忽视其性的意味,这叫“习惯性而有意识地视而不见”,在意识的层面有一种“默认机制”使你断绝了性注意力,正如你努力不去注意你的兄弟姐妹、父亲母亲、儿子女儿的性感。这种由社会习俗构成的心理框架既是教养习得的,也是禁忌默认的,更是强大的理性能力自制的。


研究默认和知道默认之不可确信,使我們明白:

1,自己所秉持的信念、道义以至价值观都可能并非經过深思熟虑的,它們多数都是默认机制下的产品;

2,你以为你以为的并非就是你以为的,它仅仅只是一种可能而已,很多都是一种被默认的假象;

3,你默认的东西很多來自所处的社会环境的“默认价值”(习俗默认值和政治默认值),虽然我們会遵循現实主义策略,但如果你认为你是有独立自由精神和健康的个人主义心性的,那么对从众、从俗和从权的默认值有必要加以反思;

4,你默认的东西很多來自个人經验,所以有必要对个人經验的范围、错觉、质量要重新反思和质疑;

5,反思过自我的默认内涵和方式后,我們可以学会不必那么自信地坚持己见,不必迫不及待地表态,不必情感用事和绝对化。

多数人从來没有对“默认”這种心理活动进行过反思。

荣格早就说过:“人多数狀况下是处于无意识状态的,至少是一种缺乏任何自我意识的意识。”(《分析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P4)

我們应当警惕默认机制这种具有强大影响力的认知方式,它是不假思索的直觉认同,即在不知不觉的、默然不明晰的狀态下潜意识的认同和认可。

特定的认知取向导致特定的观察方式,而特定的认知取向是由专业社会化或政治生活化的过程而获得的,但除此之外,自由主义的个人心性也可以塑造和坚持一种不被绑架的开放式关注和反思性的认知方式。

在长期的社会习俗和政治教育情境下会习得类似的“社会关注模式”。学会忽视和学会关注同样重要,因为批判性的“有意忽视”意味着警惕默认,也表示着你并非“被动的被预设者”。

换言之,你有自己独立自由的观察视角和反思空间。

有一种忽视意味着超越。学会时时训练我們独立自由的关注模式,可以避免自己不自觉地滑入默认陷阱之中。

警惕默认陷阱的目的就是不要使自己成为愚昧的顺从者,而且坚持你的独立性。

《黑天鹅》指出:

“不论任何人告訴你任何事,对专家思考过程的错误率提出疑问都是有好处的,不要质疑他的过程,只要质疑他的自信。”(P149)

如果你要认同,那就请你清醒而明晰之后再认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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