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月之:华盛顿形象的中国解读及其对辛亥革命的影响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658 次 更新时间:2018-08-09 2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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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月之  


摘要: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的事功、品德,在晚清中国被广泛、持续传播,其名字翻译被逐渐雅化,其形象被从多维度解读,诸如传贤不传子的尧舜形象,领导人民抵抗外国的民族英雄形象,知错认错的诚实形象。这些解读,对于了解美国历史,改变中国人的异域人物观念,对于反清革命动员,都有重要价值。在民主政治方面,他被人们从形式、制度与思想等不同层面进行释读。中国有尧舜禅让传说,而缺少民主传统,所以对于华盛顿传贤不传子印象深刻,而在制度上、思想上对民主理解不深。华盛顿形象深入中国人心的部分,主要是民主政治的形式。民国初年中国人对帝制敏感,对专制不敏感,是华盛顿形象在中国影响的实际效果。袁世凯在总统名号下而行独裁之事,并没有激起强烈的反抗,但他一旦在形式上也抛弃了民主,便举国哗然,洪宪帝制也应声倒塌。这与华盛顿形象部分深入而不是全部深入人心相一致。


美国开国总统华盛顿(GeorgeWashington,1732-1799)的事功、品德,在晚清中国被广泛、持续传播,其形象被从多种维度解读,对于改变中国人的异域人物观念,对于反清革命动员与民初政治走向,都产生过一定的影响。深入剖析华盛顿形象在中文语境中的解读过程,对于理解陌生的民主思想何以由舶来品而逐渐深入人心,哪一部分深入人心,以及深入到什么程度,具有特别的价值。


一  华盛顿形象在晚清的传播过程


美国在1776年成立,当时并不为中国人所知。八年以后,中美两国有了民间交往。1784年美国轮船“中国皇后号”来华,是为中美民间交往的开始。以后,中国才开始注意这个大洋彼岸的国家。

1817年(嘉庆二十二年),两广总督蒋攸銛在向朝廷报告有关外国船只问题时,称美国来华货船较多,亦最为恭顺,并谈到美国没有国主,头人四年一换:

该夷并无国主,止有头人,系部落中公举数人,拈阄轮充,四年一换。贸易事务,任听各人自行出本经营,亦非头人主持差派。

这是迄今所见中文资料中,中国官员第一次注意到美国政治制度的独特之处,但是,没有提到华盛顿的名字。

1819年,英国传教士麦都思在南洋所写《地理便童略传》中,对美国政体有所介绍,内称“花旗国无王,只有一人称总理者治国家事,期在任四年,然后他人得位”。书中也没有提到华盛顿名字。

1821年,英国传教士在南洋出版的《察世俗每月统记传》,刊载米怜《全地万国纪略》,介绍美国情况:“花旗国,其京曰瓦声顿。此国原分为十三省,而当初为英国所治。但到乾隆四十一年,其自立国设政,而不肯再服英国。”文中提到的“瓦声顿”,是华盛顿地名,不是华盛顿其人。但美国首都华盛顿本是因华盛顿总统而命名,故此一“瓦声顿”亦可视为华盛顿其人在中文里的第一个译名。

1837年,传教士所编《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杂志,第一次明确述及华盛顿其人。杂志在一篇题为《论》的论说中,介绍美国情况,称其国行宽政,以仁义建国,民人富庶,国势强盛。文中称赞“华盛屯”(华盛顿)有尧舜之德,能解救人民,不贪恋权位。

1838年2月,《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刊载一篇《华盛顿言行最略》,比较具体地介绍了华盛顿的事功、道德与历史地位。同是1838年,美国传教士裨治文在所著中文读物《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中,比较全面地介绍了美国各方面的情况,对华盛顿的历史功绩作了比较具体的介绍。

1844年,梁廷枏主要参考《美理哥合省国志略》而写的《合省国说》,述及华盛顿史迹。同年,徐继畬经由美国传教士介绍,获悉到华盛顿事迹,大为赞叹,在《瀛寰考略》中较多地述及华盛顿,予以很高的评价(详见下文)。

1852年,魏源在《海国图志》百卷本中,对华盛顿事功介绍颇多。

其后,蒋敦复在《华盛顿传》中,李善兰在《米利坚志》序言中,寓居上海的美国传教士在《画图新报》刊载的《华盛顿小传》,冈本监辅的《万国史记》,谢卫楼的《万国通鉴》,均对华盛顿有所介绍与赞扬。

1886年,黎汝谦、蔡国昭合译出版了美国人洱汾·华盛顿所著《华盛顿全传》。书凡8卷,原作者洱汾·华盛顿(WashingtonIrving,1783-1859)是美国著名作家,《华盛顿全传》是他在长期调查研究基础上精心撰写的力作,一百一十多万字,1859年出版。黎汝谦在日本神户担任领事期间,读到此书,深为佩服,乃嘱领事馆译员蔡国昭将其译出,并亲为润色。此书对于传播华盛顿生平事迹,影响很大。戊戌维新期间,时务报馆曾将其排印重版,名《华盛顿传》。

1892年,《申报》刊载《美利坚国考略》,内对华盛顿历史功绩的评价,与徐继畬、蒋敦复等人相近。

1898年,福建人黄乃裳为美国人编的《大美国史略》作序,特别强调华盛顿创立的制度对全世界的意义。

1902年编就的甘韩《经世文新编续集》,收有《华盛顿布伦士维廉合论》,将华盛顿事功与普鲁士的布伦士维廉相比,认为华盛顿的成功条件尤为困难,“华盛顿者资兼文武,发于畎亩之中,初举度地官,终为大统领,与英血战八年,备尝艰苦,终致美为自主之国”。华盛顿面临的形势是强英日侵,将帅多叛,但最后立伟勋、开大业,全国富强,四邻震羡,“华盛顿不诚旷世之伟人哉”!

同年,华盛顿事迹被写入小学教科书《文话便读》,文虽简短,但对于华盛顿形象的传播,很有价值:

华盛顿者,美利坚之总统也。美立国至今才百年,百年以前,美为英国属地,英待其民,甚为暴虐,华盛顿创离英独立之说,举兵与英人抗,英不能敌,许其独立。华盛顿既为美君,不传位于己子,而使国人公举才能之士,三年任满,则复举而代之,名曰总统,又曰民主。

1903年,上海开明书店、文明书局同时出版日本学者福山义春著的《华盛顿传》的两种译本,对华盛顿事迹介绍颇为详细,予华盛顿以非常高的评价(详见下文)。

1904年出版的《地球英雄论》中的《华盛顿论》,将近代中国华盛顿论推到顶峰(详见下文)。

此外,清末出版的各类万国通史、西洋通史、美洲历史,亦或多或少地述及华盛顿,文艺小说中亦有以华盛顿为题材的。

上述文献,对华盛顿生平介绍最为翔实的是黎汝谦、蔡国昭合译的《华盛顿全传》,其次是福山义春的《华盛顿传》。


二  译名的雅化


前已述及,华盛顿的译名第一次在中文里出现,是指美国首都名称,作“瓦声顿”,时在1821年。

1837年,《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第一次述及华盛顿其人,译作“华盛屯”:美国“教授振举国者之君子,称华盛屯。此英杰怀尧舜之德,领国兵攻敌,令国民雍睦,尽心竭力,致救其民也。自从拯援国释放民者,不弄权而归庄安生矣。”

1838年,《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刊载《华盛顿言行最略》,为“华盛顿”译名首次出现。此后,华盛顿名字在中文书刊里频繁出现,不同的译名有十多个,包括兀兴腾、瓦升墩、瓦升屯、漥性吞等。

这些不同的译名,多出现在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以后,逐步统一为“华盛顿”。到二十世纪初,已经看不到其他译名。译名由众多而单一的过程,是个逐渐雅化的过程。其中,有两个典型的例子:

其一是徐继畬对译名的选择。徐继畬关于华盛顿的知识,主要得自美国传教士雅裨理。他在《瀛寰志略》初稿《瀛寰考略》(1844)中,将华盛顿的名字全都写作“兀兴腾”,诸如“兀兴腾既得米利坚之地”,“兀兴腾,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四年后《瀛寰志略》(1848)出版,“兀兴腾”全部被改为“华盛顿”。此前,使用“华盛顿”最多的,一是《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二是裨治文1838年出版的《美理哥合省国志略》。徐继畬1844年在与雅裨理接触时,可能还没有看到《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和《美理哥合省国志略》,及至1848年杀青《瀛寰志略》书稿时,可能看到了《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和《美理哥合省国志略》,或其中的一种,觉得“华盛顿”译名比“兀兴腾”更雅,于是改用了“华盛顿”译名。

其二是褘理哲对译名的选择。褘理哲(RichardQuartermanWay,1819-1895)是美国长老会传教士,生于乔治亚州,1844年奉派来华,8月到宁波,参与管理印刷所和长老会在那里所设的男童寄宿学校。1848年,他在宁波出版小册子《地球图说》,其中《花旗国》一篇述及华盛顿,用的译名是“瓦升墩”。1871年,褘理哲将此书修订重版,书中的“瓦升墩”已一律改为“华盛顿”。

无论是瓦声顿、华盛顿、瓦升墩,还是兀兴腾、洼申顿、漥性吞,都是对Washington的音译。由于中国方言的差异,不同地方人对同一音译会选择不同的汉字。“兀兴腾”、“漥性吞”,是用北方官话的读音来标注Washington,而“华盛顿”则是广东话来标注的。使用“兀兴腾”的徐继畬是山西人,使用“漥性吞”的实际是谢卫楼的中国助手赵如光,是北通州人。协助裨治文撰写《美理哥合省国志略》的中国学者梁植,是广东高要人,“华盛顿”之译名应该主要由他确定的。

但是,中文字不同于英文,“华盛顿”三个字合在一起是人名或地名,但拆开来,每个字都有独立的含义。华、盛、顿三个字中,前两个字多作褒义,如华丽、华贵、华彩、盛大、旺盛、兴盛,连在一起,有华贵、兴盛之感,而“兀兴腾”或“漥性吞”,三个字连在一起,除了有表音的功能之外,很难让人产生美感,甚至有点稀奇古怪。所以,以“华盛顿”替代“兀兴腾”、“漥性吞”之类译名,实际是译名雅化或美化的过程,这是与对华盛顿其人的崇敬心理联系在一起的。


三形象的圣化


中文读物对华盛顿的介绍与评价,受美国影响很大,有的介绍本身就出于美国传教士。

据余志森研究,19世纪上半期,即华盛顿逝世后的半个世纪,华盛顿在美国一直处于被人崇拜、敬仰的热浪之中。他被人奉若神灵,“祖国的救星”华盛顿常常被与“人类的救星”耶稣相提并论。1832年,是华盛顿诞生100周年,一名国会议员在演说中把华盛顿生日同圣诞节,并列为创世纪以来人类仅有的两个值得庆祝的诞辰。美国人普遍认为在家里挂一幅华盛顿的画像是神圣的义务,好像家里必须有圣人像一样。在1845年出版的一本华盛顿画传中,作者竟认为,婴孩出世第一句应学的话是妈妈,其次是爸爸,第三句应是华盛顿。

鸦片战争前后,美国传教士络绎来华时,正是华盛顿形象在美国被神话、美化的阶段。中文读物中,有关华盛顿的资料、信息,基本来自美国。在那样特定的背景下,在传教士的笔下,华盛顿的形象自然相当高大、完美。

1837年,《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称华盛顿“怀尧舜之德,领国兵攻敌,令国民雍睦,尽心竭力,致救其民也。自从拯援国释放民者,不弄权而归庄安生矣”。尧舜是中国传统文化中道德的最高典范,华盛顿一出现,就被与中国传统最伟大的圣人尧舜并提。

1838年,《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载文具体介绍华盛顿的事功、道德与历史地位,内称“经纶济世之才,宽仁清德遍施,忠义两全之烈士中,华盛顿独立无比”。文章介绍华盛顿见识历练,才能高大,最有胆量,雄烈过人。在独立战争中,华盛顿“不干民之誉,而真推民之兴,不自贪俸禄,宁守清贫,并无害人利己矣”。美国建国后,华盛顿“虽势浩大,威震天下,弄权在掌握之中,为所得为,然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竭心忠诚,昼夜专务。良民知华盛顿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故立之为国之首领主。华虽愿避静潜修,悦听民之声,在位八年,治国如运于掌,政情利达,百姓动履亨嘉,其名声高著,流芳百世”。在这里,才能高大、雄烈过人、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竭心忠诚、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悦听民声、名声高著、流芳百世,都是最高级的赞誉词汇。

《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所载两篇文章作者不详。1837年至1838年在南洋一带活动的美国传教士主要有三人,粦为仁(1807-1895)、裨治文(1801-1861)与崔理时(生卒年不详),介绍美国情况包括介绍华盛顿的文字,很可能出自他们,其中裨治文的可能性更大。二文虽然篇幅不大,但奠定了日后徐继畬、魏源等人评价华盛顿的基础。

1838年,裨治文在《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中,对华盛顿的历史功绩作了比上述二文更为具体而详细的介绍:

时国泰民安,必须立首领,设国法,使领邦知而不正视,群庶畏而勉恪遵,此要务也。故乾隆五十三年春,有各省衿耆至费拉地费议其事,共推华盛顿为首。议四月毕,及散归,各执所议之条款回省,告于省内之人,再议一年,复至费拉地费再议,然后定。国法虽定,尚未有文武员弁,遂议立华盛顿为国首领,文武各员,亦议定焉。首领之名由是而起。

书中述及美国人民对华盛顿的崇敬,尊其为国父,但语气还算平淡:

国制首领之位,以四年为限,华盛顿践阼二次,共在位八年,传与阿丹士。……嘉庆五年间,华盛顿卒。国人呼之曰国父,以其有大勋劳于国故也。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国门洞开,华盛顿的事迹为更多的中国人所知晓。徐继畬、梁廷枏、魏源、蒋敦复等都对华盛顿事迹有所介绍与评论。

其中,梁廷枏关于华盛顿的资料主要得自裨治文,他的评论是在《美理哥合省国志略》的基础上发挥的。他特别赞赏华盛顿的高贵品德:“为人公正自矢,不事威福,不辞劳瘁。既罢,常以暇日率官绅人士与农并力耕作,国中人传为美谈。卒之日,举国伤悼,思其保障功,群尊之曰国父。至今言及,若有余思焉。”他强调的是华盛顿的公正、谦虚、民望。

徐继畬对华盛顿有多处评价,兹汇集如下:

兀兴腾既得米利坚之地,与众议曰:得国而传子孙,是私也。牧民之任,宜择有德者为之。分其地为二十六部,每部以正统领一、副统领一,以四年为任满,集部众议之,众皆曰贤,则再留四年(八年之后,不准再留),否则推其副者为正,副或不协人望,则别行推择。乡邑之长,各以所推书姓名投匦中,毕则启匦,视所推独多者立之,或官吏,或庶民,不拘资格。退位之统领,依然与齐民齿,无所异也。二十六部正统领中,又推一总统领,居于京城,专主会盟、战伐之事,各部皆听命。其推择之法,与推择各部统领同,亦以四年为任满,再任则八年。

顿既定国,谢兵柄,欲归田,众不肯舍,坚推立为国主。顿乃与众议曰,得国而传子孙,是私也。牧民之任,宜择有德者为之。仍各部之旧,分建为国,每国正统领一,副统领佐之,(副统领有一员者,有数员者。)以四年为任满。(亦有一年二年一易者。)集部众议之,众皆曰贤,则再留四年。(八年之后,不准再留。)否则推其副者为正,副或不协人望,则别行推择乡邑之长。各以所推书姓名投匦中,毕则启匦,视所推独多者立之。或官吏,或庶民,不拘资格。退位之统领,依然与齐民齿,无所异也。各国正统领之中,又推一总统领,专主会盟,战伐之事,各国皆听命。其推择之法,与推择各国统领同,亦以四年为任满,再任则八年。

兀兴腾,异人也,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既已提三尺剑,开疆万里,乃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骎骎乎三代之遗意。其治国崇让善俗,不尚武功,亦迥与诸国异。余尝见其画像,气貌雄毅绝伦。呜呼,可不谓人杰矣哉!

米利坚合众国以为国,幅员万里,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一何奇也!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

最后两段话后来被美国传教士拼接在一起,刻在石碑上,砌入美国华盛顿纪念塔内。

从徐继畬的这些评价,可以明显地看出,他是将华盛顿的事功、品德置于中国文化评价系统中来考量的,既重视其私德即个人素质,盛称其勇、雄,将其与陈胜、吴广、曹操、刘备相比,更突出其公德即对国家与历史的贡献,盛称其不僭位号,不传子孙,开创推举之法,几于天下为公,将其与尧舜相提并论,即所谓三代之遗意;既重视华盛顿的武功,也强调其文治,所谓治国崇让善俗。这样,内圣外王,华盛顿成为雄绝千古的圣人。

徐继畬从世界范围与人类历史两个维度,从事功与道德两个方面,予华盛顿以无比崇高的评价。其实,这样的圣人,不只是西方,就是在中国,也只有传说中的三代尧舜庶几近之,其他历代所谓圣君仁帝,无一能及。但是,徐继畬还是笔下留有余地,将其限制在西方范围之内,说是“泰西古今人物,能不以华盛顿为称首哉”!

从徐继畬写《瀛寰考略》所用“兀兴腾”,到《瀛寰志略》定名“华盛顿”,可以推测,他在写《瀛寰考略》时,并没有见到《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上刊载的《华盛顿言行最略》,也没有看到裨治文的《美理哥合省国志略》。也就是说,徐继畬对华盛顿的评价,是他在无所依傍、无所继承、无所参考的情况下独立做出的。

魏源的评价,与徐继畬异曲同工:

呜呼,弥利坚国,非有雄才枭杰之王也,涣散二十七部落,涣散数十万黔首,愤于无道之虎狼英吉利,同仇一倡,不约成城,坚壁清野,绝其饷道,遂(逐)走强敌,尽复故疆,可不谓武乎!……二十七部酋,分东西二路,而公举一大酋总摄之,匪惟不世及,且不四载即受代,一变古今官家之局,而人心翕然,可不谓公乎!议事听讼,选官举贤,皆自下始,众可可之,众否否之,众好好之,众恶恶之,三占从二,舍独徇同。即在下预议之人,亦先由公举,可不谓周乎!

魏源认为,仅设统领、不设国王、事简政速、令行禁止的民主制度,具有永恒的价值,可以“垂奕世而无弊”。魏源的评论,所谓武、公、周,较之徐继畬的评论更为细致一些,但总体上没有超出徐继畬的范围。评论中所谓“众可可之,众否否之,众好好之,众恶恶之,三占从二,舍独徇同”,显然有孟子民贵君轻话语的影子。

稍后于魏源,上海文人蒋敦复写过一篇《华盛顿传》,称颂华盛顿:

(合众国成)华盛顿复慨然辞众,谢兵权,归田里。各部酋长、诸将校军士、百姓咸免冠额首而前曰:大王功德巍巍,群臣愿奉大王为吾国主。乃大诰于众曰:有国而传子孙,私也;权重而久居之,乱之基也。其罢帝号,勿传世,勿终身执国柄,分建列邦。邦之百姓,推择一人统其众,为伯勒格斯(君民共政之称)。众伯勒格斯中推择一人为大伯勒格斯,军国大事,咸取决焉。然必与众会议乃成,一人不能独占威福,四载一易。大众请留,更历四载,必易。既及英平,思与民休息,乃下令曰:继自今以往,如有贪利忘义,削民膏、残民命者,与吾民共诛殛之毋赦。当是时,人和年丰,化行俗美,华盛顿名赫赫,至今称道弗衰云。

蒋敦复的议论与徐继畬、魏源相比,意思基本一致,但是细细品味其文字,还是与徐、魏略有差异。考诸华盛顿史迹,确曾有个别下属劝说华盛顿帝制自为,遭到华盛顿严厉批评,但那仅是个别人的私见,而不是如蒋敦复所说的“各部酋长、诸将校军士、百姓咸免冠额首而前”。其时,在华盛顿同僚中,包括杰佛逊等人,民主思想相当浓厚,对于领袖的权力一直保持高度的警惕,包括对领袖礼仪的限制、领袖权力的制约,都很用心,从来没有一口一个“大王大王”的。蒋敦复以如此强烈对比的笔法,突出华盛顿非同庸众,鹤立鸡群,强调他大公无私,开创民主,通过华盛顿之口,表达“继自今以往,如有贪利忘义,削民膏、残民命者,与吾民共诛殛之毋赦”,其实是反映他自己对君主专制的恶感。蒋敦复是比较特立独行的人,曾与英国传教士慕维廉游,编过关于英国历史的《英志》。他写过《海外两异人传》,一篇是恺撒传记,另一篇就是华盛顿传。恺撒传在《六合丛谈》上正式发表了,但是,华盛顿传却没有正式发表。为什么没有发表?不得而知。今人见到的这篇《华盛顿传》,是收在他的《啸古堂文集》中的。

1874年,李善兰为日本人冈千仞等所译《米利坚志》作序,基本上是演绎徐继畬、魏源的评价,颂扬华盛顿在抗击英军、创立民主制度中的杰出贡献。

1898年,福建人黄乃裳为《大美国史略》作序,特别强调华盛顿创立的制度在全世界的意义,认为:“一时所立国制,下令人民共商可否而后行,此固天下万国所无,而美国独有也。于是以征伐得天下之风先于南北美洲绝其迹,而步美国后尘者,或立为民主,或改为民主,计美欧两洲今已二十余国,且变君主为君民共主,遍欧、非、澳皆是,要皆华盛顿之体天立极,有以树厥风声耳。”黄乃裳认为,华盛顿开创的民主制度,不光对于美国、美洲,对于欧洲,而且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也具有极为重大的意义,具有永恒的价值:

然则天生华盛顿非为英生一劲敌,实为美洲数千万生灵,及如许族类土人黑人,生一仁明英武之主,并为欧、亚、非、澳诸洲,生一出类拔萃者,挽回万国运会,以复于唐虞揖让之天,使人人各得其自主之乐,而不再闻苛政暴敛之苦!不然,何以在位仅八年,举地球为之震动耶!且继君美之二十三主,何以皆能仰体其德意,百年之间,拓地至四十五邦,俾其国蒸蒸日上,自政俗、学校、制造、矿化诸大端,度越欧洲,而震今烁古耶!

上述从徐继畬到黄乃裳等人对华盛顿的评价,主要集中在其抗击英军、创立民主方面。1855年,香港英华书院出版的《遐迩贯珍》,刊有《少年华盛顿行略》,介绍少年华盛顿误斫樱树、诚实认错的故事:

华盛顿者,亚麦里迦人也,才兼文武,为国效忠,真所谓公而忘私、国而忘家者也。自少年时,义气奋扬,动皆中礼,言辞真实,屏绝浮夸,亚麦里迦合众国莫不仰慕其为人,至今尤乐道之。余今节取其少年一事,列于《贯珍》,俾中国童子,读而慕之,或可感发心志,是所厚望。

华盛顿才六岁时,有友送以小斧一柄,得斧后,喜气扬扬,随处玩弄,遇物必斫,此童子不识不知之性,大抵皆然也。家园中,植有樱树一株,种异凡品,其父爱惜,有若异珍。一日,华盛顿携斧入园,将樱树戕贼迨(殆)尽。次日,其父游园,看见樱树支分节解,遂大发雷霆,聚集家人,询问曰:园中樱树,吾爱所钟,虽人以多金来购,吾亦不舍,今被恶人戕害乃尔,吾必穷究此人,以消吾恨。家人皆推不知。喧嘈间,华盛顿自外入堂,手携小斧。父问曰:吾儿可见伐樱树之人乎?华盛顿见父怒容满面,家人觳觫情形,寸心惶恐,初不敢言,顷之乃曰:诳言我不敢说,此父亲大人所知,园中樱树,实我用此斧戕害也。其父亲闻此言,变怒为喜,满面欢容,欣然曰:嗣后乃知吾子不说诳言,是吾家大幸。虽樱树花可成白金,实可成黄金,吾复可(何)惜哉!

这是华盛顿斫树认错故事最早进入中文读本。傅云龙在美国游记中也说到这一故事,并称他曾见过华盛顿斫树的那把斧头。其后,包括福山义春《华盛顿传》在内的许多华盛顿传记均载有这一故事。

1881年,《画图新报》刊登大幅华盛顿画像和《华盛顿小传》。小传除了介绍华盛顿政治方面的事功,还特别颂扬华盛顿对母亲的孝顺。文中写道:

华盛顿,美之别部人,生于雍正九年,少有大志,十岁慈父见背,其母教成之。年十七,欲游学于他国,见其母忧伤,遂即中止……凯旋后,民众郊迎庆贺,顿不遑顾,惟至家问安。母喜曰:此子自幼及长,无一事忤我,真孝子也。

《遐迩贯珍》、《画图新报》都是以青少年为读者对象的,所以,特别注意介绍华盛顿的个人品德。诚实、孝顺这些故事的颂扬,使得华盛顿很像中国史书中所述生而异禀的圣人,形象更为丰满。

晚清对华盛顿评价的巅峰之作,有两篇,一篇是汤济沧所译、福山义春所著之《华盛顿传》的书末评语,另一篇是1904年出版的《地球英雄论》中的《华盛顿论》。

在福山义春的笔下,华盛顿这样英雄的出现,简直就是上苍专门为人类安排的:

(华盛顿幼年)英雄之气,自幼已崭露头角,异乎常儿。华盛顿虽习各种学科,然颇爱活泼之游戏,养武健之习惯,如竞争、飞跃、角力、抛铁杠及其他轻快用力之运动,无不酷好。又常与少年同学,编数军队而调练之。

书中介绍华盛顿误斫樱树而诚实认错的美德,也介绍华盛顿十八岁时不避危险跳水抢救落水儿童的勇敢故事。书中比较华盛顿与拿破仑的异同与高下,一个功成身退,一个身败名裂,一个是正义博爱,一个是气魄雄大:

盖拿破仑与华盛顿,皆近世史中之大伟人,一则牺牲己身,而造美国千载之基础,一则席卷欧洲之天地,而唱霸于一时;一则功成名遂而退,一则身败名裂,死于一荒岛之中,而为世人所痛惜。盖二人之成败虽不同,而为绝世之事业则一而已。……虽然,以华盛顿与拿破仑较,则其境遇、其性质,皆绝然不同。拿破仑则乘风云之际会,顺时势之潮流,而希己之光荣。华盛顿独反对此定例之潮流,立于逆境,而遵所以为国家、为人类之正义公道以成事,未尝顾一身之光荣。故一以气魄之大称,一以正义博爱之大称,一如风雨之摇山谷,海波澎湃,浩无边际,一如春日和煦,天地清明,群羊嬉嬉而食春草,孰大孰小,又岂容判其径庭哉!

翻阅古今东西之历史,按所谓英雄豪杰之生涯,其成就大业,名辉千载者,不仅才学识量胆略之非凡也,必其富于天真烂漫,有不欺己不欺人之性格,则一朝焕发其至诚之灵气,可奋然蹶然以从事矣。彼华盛顿者,惟见皇天赋与我成就伟业之能力,则不敢放失,举世托我于成就伟业之大任,则不敢有负,夙夜孜孜,无或少懈。故当年少之时,即无所设才子气之聪明,而宁为中庸之材,惟藉其欲为正义、欲为真性之人物之一念,而养成忍耐克己之工夫,无论如何危险,而其不可动之精神,依然不失,其明晰之观察,与果断之判决力,则扩充有素,故临机应变,阻碍极少。呜呼,此华盛顿之所以有有成乎!

是故世所谓英雄豪杰之士,成就大业、垂名竹帛者,必不仅才学识量胆略之非凡也,必其天真烂漫、不欺己不欺人之性质,灼灼于胸中,有恻隐之心念,有献身之精神,始可制活机而成绝世之事业。征之史册,昭昭然矣。

故彼一生中最啧啧于人口者,在公正之目的,纯洁之手段而已。至于政治家之诡计,彼未尝一为之也。故无论对于外邦,对于国人,莫不守其正实,而不外公道之范围,盖其区别智计与奸诡之界限者有素,而“正义者最上之政略也”之金言,又镂刻于脑中而一日不离。呜呼,非彼之修养日久,纯洁温和,有不以隐谋之手段而达其功名心之目的哉!四顾尘寰,凡所谓英雄豪杰者,则孰能视一身之荣华,非最终之目的,如华盛顿之所为也耶!

福山义春这本《华盛顿传》,日文原名《华圣顿》,由东京博文馆1900年出版。此书在1903年同时有两个中译本,一是汤济沧所译,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一是丁锦所译,上海文明书局出版。丁锦在译本绪言中对华盛顿推崇备至:

予读美国史而求千载不朽之英雄,得一人焉。其气概如和风,如春日,如灵秀之峰,如清碧之泉;其志节如美玉,如黄金,如砥石之平,如松柏之茂。伊何人?斯非古今第一人杰华盛顿乎?华盛顿者,豪杰中之君子,而君子中之英雄也。批评家曰:昔人尝言世无完人,然上下三千载,于圣人以外求其近于完人者,唯华盛顿耳。刚而能柔,严而能和。意志坚强,才智圆满,有英雄之胆略,兼君子之盛德。富于自恃之精神,丰于谦逊之性质,怀个人自由主义而不忘国家观念。以言乎军人,则智勇之将也;以言乎政治家,则人道之向导也。要言之,则博爱、公明、正大之人物也。……欧美人士,迄今尚论第一之人物,必推华盛顿云。今就现时社会情形观之,多有不忍言者。愿吾后之人鉴乎华盛顿,浴其光风,为自由,为公理,为国家,为国民,有所发起焉。

汤济沧与丁锦这两位译者,同一年译同一本书在同一个城市出版,不约而同地对华盛顿予以最高级的评价,甚至将中国人极少使用的“完人”字眼都用上了。

无独有偶,1904年出版的《地球英雄论》中的《华盛顿论》,将近代中国对华盛顿的颂扬推到了顶峰,将华盛顿与近代诸多英雄豪杰相比,并将其美德与中国古代名人相比,认为华盛顿不但在海外是第一流人物,远远超过拿破仑、彼得大帝、格兰特、俾斯麦,即使与中国古代名人行事相比也很杰出:

尝阅佐治华盛顿传,不禁为之踌躇满志、慷慨击节曰:如华盛顿者,殆海外之第一流人乎?何气度之远、仁爱之深,与我古名人相似!今人之谈海外豪杰者,若拿坡仑、若大彼得、若格兰脱、若必士麻克,皆啧啧人口,传诵勿稍衰,然大都鹰瞵虎视,强忍悍鸷,奋发有余,涵养不足,求其和平温厚,能泽我中土诗书之气者,盖百不获一。然则华盛顿者,非海外之第一流人乎!华盛顿之才之学,战功之懋,见机之决,俱高出当代诸人之上,而其气度之远,仁爱之深,则又非大彼得辈所能梦见者矣。猜忌之私,非甚盛德,不能无也,而华盛顿与毕辣笃该利吾辈,终不忍以私嫌误国事,其殆相如廉颇乎!惜二将之非其人也,以杀示威,制军阃者类然。华盛顿时以生民为念,其与我白起、庞涓之流,仁暴盖悬殊矣,直曹彬之亚也。身经三十七战,论功行赏,常若欿然,殆大树将军邪!不然,何念之下也。虽有挫折,不损其气,卒以转败而为功,殆孟明霸西戎、范蠡报会稽矣!其在军也,遍览名胜图画自娱,大敌当前,好整以暇,其犹有缓带轻裘、雅歌投壶之遗致哉!迨至再辞总统,逊位殷勤,名立功成,急流勇退,则揆诸隐营菟裘,目夷避位,殆又过之。呜呼,气度如此,仁爱如此,夫岂彼得、拿坡仑、格兰脱、必士麻克诸人所能同年语哉!为海外第一流人,所以与我古名人之行事往往相似云。

文中说到的拿破仑、彼得大帝、格兰特、俾士麦,都是世界顶级名人;蔺相如的雅量,曹彬的仁爱,孟明视的雄武,范蠡的坚毅,在中国都是妇孺皆知的著名贤人典故。作者认为比起这些中外名人,华盛顿既是海外第一流人,也与中国古代名人之行事相似。

这种华盛顿颂的竞赛盛况,反映了其时中国知识界对华盛顿的极端崇敬的普遍心理。


四  独立的旗帜


清末对于华盛顿形象的解读中,有一突出现象,是着力颂扬他在抗英战争中,如何不避艰难困苦,最后成就大业。章宗祥1902所译《美国独立史》中,描述抗英军队如何供给困窘、兵丁如何愤愤不平、华盛顿如何做政治思想工作、最后夺取胜利:

华盛顿所统之兵,衣装粮食,均不完备,时忧冻馁,兵官俸微,入不敷出,往往丈夫从军,妻子嗷嗷,时而兵官相约辞职,时而兵丁昌言梗令。华盛顿竭力维持,商之国会,请定新例,凡长征兵丁,由国家分给间地,以为偿卹,兵官若不中道辞去,则事定之后,终身给予半俸,而国会议员公议投票,可其请者仍居寡数,格于例不行,仅定兵官给予七年全俸之例。及至战事将毕,兵丁将恐战罢归田,不能复索周卹,故要求尤急。兵丁所赖,全在华盛顿一人。见其统帅之无全权,于是有倡议奉华盛顿为君主者。华盛顿闻之大惊,尝言自从军以来,从未受惊若此之甚,即令兵丁无得再议及此,违则施以军法。(史家谓此华盛顿之异常情者也。自罗马设立民主政体以来,凡执政者,遇有异常勋绩,往往渐萌奢愿,败民政之制,而陷于专制之治,独华盛顿不然)一千七百八十三年,战事既停,而兵官之俸,兵丁之饷,施(拖)欠未给者数年,军心愤怒,匿名揭帖,谤诽沸腾。华盛顿忧之,乃大集兵官,晓以大义,先将元帅应得酬功之俸,悉数辞去,以示身先,一面竭力与国会筹商抚慰兵弁之策。

福山义春所著《华盛顿传》,亦有类似描写,述华盛顿苦口婆心地一方面做军人的思想工作,另一方面又做议会的思想工作,最后成就大业:

噫嘻乎,自由之钟,猛报于国中,独立之旗,翻飞于海上,荣则荣矣,而建设之难,远非革命者始念所及也。一国之大,万民之众,使凡事非以精神贯注之,则厚此薄彼,不得其当,此致治之所以难,而不得不愤当局者之愦愦也。当其初也,国家独立之成否,全悬于军队之手中,故联邦议会,常战战兢兢,而唯恐失军人之欢心。及战局告终,军队昨日之劳苦,已置之九霄云外,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者,非古今一致、东西一辙耶!此议会于今日,所以放掷军队之论功行赏而热心专注于其他之问题也,而谓将士能默尔以息乎!故不平之声,勃然而起于军营之间,美国之独立,即使功败垂成,亦所不难。故华盛顿劳心焦思,当冬季赐假之余,不得不居于军营之中,常监督将士,而使归于平静。然而联邦议会,依然等闲视之也,将士之不平,以是愈高其热度,诉于华盛顿而请弹劾议会。华盛顿毅然不允,且喻之曰:“军队者为国民之自由而设立者也,而议会者又为代表国民之自由,故军队不可不服从议会之命令。”将士虽无如之何,然其气益激,日思所以破坏国会之法,遂有出拥立华盛顿为王,举兵颠覆之说者。其状恰如清教徒之迫克林威尔者然。然以华盛顿心情之高洁,其肯从之乎!于是大集将士,挥泪而晓以大义曰:“呜呼诸君,吾等所以掷一生之幸福与生命而奋斗者,果何为耶?夫非为我殖民地人士之自由耳?今而为此,何无操节之甚也,何无慈悲之甚也!呜呼,吾等忍兄弟妻子离散之苦,以血与肉而购得自由之美花,由含苞而吐艳,逐渐开裂,今将成熟,乃仅激于小愤,而遽若此,吾神圣之军队,其亦前此之果何为耶?”将士闻之,皆流泪谢罪。然华盛顿不仅以戒军队为事也,复驰书议会,务使军队得十分之酬报,军队之不平以止,北美自由国之障碍以去,而国光乃长辉于世界矣。使华盛顿于此之时,稍怀一念之野心,一跃而就帝王之位,竞拿破仑、恺撒之光荣,则合众共和之事,有不如鲜花之忽遇暴雨,旋即香消影灭乎?是故北美新自由国之建设,不独宜归功于美国人民之士气,而公乎无私之政治家,其所尽力,尤足令人钦佩者也。

革命党人卢信在1910年夏秋间所写《革命真理——敬告中国人》,以华盛顿抵抗英军为例,说明革命是正义的事业,正义的事业在开头可能困难,但最后一定会取得胜利:

世上唯有理固有势,势者由理而生,舍理则势亦无由而存。纣有臣亿万,武王有臣三千,势甚殊也,然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则亿万人而不敌三千人矣。盖理所在即势所在,一时之势力安足恃乎?华盛顿之革命也,地不过十三州,人不过三百万,以抗拒雄冠全球之英国,其势甚难也,然终告成功者,何也?则理也。夫天下最可凭者理,最不可凭者势,理有一定而势无一定。设我国人人皆晓然于独立自由之理,则满洲政府虽如何强横,然冰山难恃,势力果可长保乎?卢信以华盛顿事迹激励革命党人,反清革命一定会取得胜利:

华盛顿以十三州之地,三百万之人,而与强英战,以军械粮饷言,则华盛顿等必无抗拒英政府之能力,然而终于成功者,何也?夫英之待美,万不及满虏待汉人之暴虐,英国海军为世界冠,岂满清数十艘废船所能及其万一!英国兵精粮足,又岂满清财政不充、招募市井无赖驱之为兵者所能及其万一?美国革命史,纪革命之事实,农民赤手空拳,有持犁锄以战者,其军械粮饷之缺乏如此,而革命终告成功者,则在理不在势也。

陈天华在《猛回头》中,也以华盛顿事迹为例,说明美国赢得独立战争胜利的艰巨性:

列位!你看五洲万国,最平等、最自由,称为极乐世界者,岂不是美利坚吗?列位!须晓得,这个世界也不是容易得来的。这美利坚原是北美洲一块荒土,自前明年间,英国有数人前往开荒,自后越来越多,到乾隆时候,有了三百万人。时英国与法国连年开战,兵饷不足,把美利坚的地税加了又加,百姓实在出不起了,向那官府面前求减轻一些,不但不准,反治了多少人的罪。人人愤怒,共约离英自立,公举华盛顿挂帅,与英国一连战了八年。英国奈他不何,只好听其自立一国。公举华盛顿为王。华盛顿坚不允从……列位!这美利坚若不是八年苦战,怎么有了今日呢?


五  凡人化取向


美国的华盛顿研究与评价,在华盛顿去世以后,大致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圣人化,后一阶段是凡人化,以南北战争为分界。其间原因,一是华盛顿去世已久,人们对他的怀念热潮已过,开始冷静下来。二是南北战争以后,美国工业化迅猛发展,人民向西部开发,疆域大为拓展,美国民主思想中注入了西部移民的民主观念,人们开始以平常心来看待自己的领袖。三是林肯的出现,打破了华盛顿一枝独秀的局面。林肯出身劳动人民家庭,在国家面临分裂的危急时刻,挺身而出,既统一了联邦,又消灭了种植园黑奴制度。这种崛起于草茅之中的伟大英雄,其光芒足以与华盛顿同耀争辉,甚至比身为巨室富豪的华盛顿更有社会基础。

对华盛顿作凡人化解读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强调美国共和制度的确立,不是华盛顿个人的功劳,而是美国人民的创造。诚如美国第二任总统亚当斯在华盛顿解甲归田后评论说,人们与其崇拜华盛顿的性格,更应赞美教养他的国家。确实,从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看,美国共和制度,不是在君主专制废墟上建立起来的,而是在资产阶级文明曙光照耀下成立的,民主思想深深地影响着美国民众。在华盛顿当选总统之前,已有《独立宣言》与三权分立原则,天赋人权、主权在民的思想早已深入人心。在制订宪法和建立新政府的过程中,人们一直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统治者的权力及其运用,防备他们有朝一日帝制自为。所以,是美利坚大地的民主氛围造就了华盛顿,而不是华盛顿凭空开辟了美国的共和天地。作为凡人化解读华盛顿的成果,十九世纪后期,美国出过三本有关华盛顿的传记,即亨利·卡博特·洛奇的两卷本《乔治·华盛顿》(1889),曾任美国第二十八届总统威尔逊的《华盛顿传》(1896),保罗·福特的《真实的乔治·华盛顿》(1896)。这三部书的共同点是努力恢复华盛顿作为普通人的形象,所要追求的目标,是要“写真实的华盛顿”。用保罗·福特的话说:他笔下的华盛顿,如常人一样,是一个受人类弱点制约的人,一个受人类情欲支配的人。

与美国对华盛顿解读的转向差不多同步,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也有人从历史延续的角度、民众与英雄辩证关系的角度来解读华盛顿。1895年,宋恕在《六字课斋津谈》中,述及华盛顿,对华盛顿为何不行帝制而实行民主,有自己独到的看法。他说:“世谓华盛顿创西国民主之局,非也。”他列举欧洲历史上希腊雅典民主等事例,说明民主制度并非华盛顿首创。在华盛顿之前1700年,屋大维已有“十年让位”之定例。即使是美人叛英自立之议,也不是华盛顿首先提出来的。但是,宋恕强调,“纵观西国英雄,如法之拿破仑,英之格朗穵(即克伦威尔-引者),其初皆起于民主党,及功成名立,仍谋世袭,独华盛顿坚拒诸将奉为皇帝世袭之请,异矣”。1897年,章太炎在一篇文章里,指出华盛顿的出现有其特定的社会环境,认为华盛顿“于不毛之地,剪除榛薄,始奠天地,其功若女娲、燧人,杀黑龙而积芦灰也。当斯时,民非斯人固无所戴矣。斯人者出而令而创民主,民固无所竞矣”。同年出版的《万国分类时务大成》,介绍各国国君之后,案语中写到华盛顿,比较华盛顿与其他美国名人之历史地位:

美自自主以来,其总统之著名者惟华盛顿、临艮、格兰脱三人,华盛顿为创业之君,其功尤大,临艮、格兰脱为中兴之主,敉平南北花旗之乱,其功在北花旗。

1901年,《国民报》从英雄与民众关系的角度,指出非常的英雄是从非常的民众中产生出来的:

彼其真以法国革命为拿破仑一人之力,而美之独立乃华盛顿一人之功乎?彼国民自为其身家,其始也,不知几千百华盛顿、拿破仑忘生死、掷头颅,以争一日之命,而彼二人者乃坐享其名,吾方窃窃焉怪之,而彼乃俨然自任,此则大惑不解者也。今试无慓悍无前之法民,则拿破仑何如矣!无十三州之自治,则华盛顿又何如矣!

其后,邹容在《革命军》中引申其意:

若华盛顿,若拿破仑,此地球人种所推尊为大豪杰者也,然一华盛顿、一拿破仑倡之,而无百千万亿兆华盛顿、拿破仑和之,一华盛顿何如?一拿破仑何如?其有愈于华、拿二人之才之识之学者又何如?有有名之英雄,有无名之英雄,华、拿者,不过其时抛头颅溅热血无名无量之华、拿之代表耳!今日之中国,固非一华盛顿一拿破仑所克有济也,然必须制造无量无名之华盛顿、拿破仑,其庶有济。

华盛顿作为美国共和制度的奠基人,是时势所造的英雄,这一论点,到清末十来年间,已成社会普遍看法。曾被清政府确立为教科书的《万国历史》中写道:

1789年,华盛顿被举为大统领,“合众国之独立,实出于国民之爱权力,爱自由,不稍受暴政之压制,奋力以获胜利,其事业光昌,赫耀伟大,国民之举动也,且当时建此伟业者,皆由德智义勇之士,发此大愿,即华盛顿”。

1911年出版的《美国独立战史》,对此阐述得最为透彻:

北亚美利加之殖民,由于富自治气象,厌他人干涉之人组织而成者也。全殖民固非皆然,因欲罔利一攫千金而移住者亦多焉,然而感化全殖民,养成此一种风气,固不在乙而在甲也。易而言之:甲实全殖民地之骨子也。英政府乃不之察,对此自主之人,常施以压制手段,其后十三州之人,脱本国之羁绊,卓然独立,岂偶然哉!


六  深入人心的是哪一个华盛顿


到辛亥革命前后,华盛顿已是中文世界出现频率相当高的名字,兹列举一批:

1911年11月9日,黄兴致电袁世凯:“明公之才能,高出兴等万万。以拿破仑、华盛顿之资格,出而建拿破仑、华盛顿之事功,直捣黄龙,灭此虏而朝食,非但湘、鄂人民戴明公为拿破仑、华盛顿,即南北各省当亦无有不拱手听命者。”同年11月13日,张謇等人劝说袁世凯,顺应形势,走共和之路:“至于华盛顿传,则世多能道之,亦公所稔,不以烦听。”

1912年2月15日,南京参议院电贺袁世凯被推举为临时大总统,内云:“查世界历史选举大总统满场一致者,只华盛顿一人,公为再见。同人深幸公为世界之第二华盛顿,我中华民国之第一华盛顿。”

同年2月18日,八旗全体上袁世凯函,内称“北方人士既推公为中国华盛顿第一,南方君子复许公为世界华盛顿第二,实为中国全体人民所同钦仰之铁证”。也是在这年2月,张謇致电袁世凯,劝袁世凯不畏艰难,勇任民国总统,“天下事未易言,昔华盛顿之难,殆倍今日。公被众举,义何容辞”?

1913年10月25日,袁世凯要求各省就《临时约法》的存废发表意见,援引美国故事,称“美国议定宪法时,华盛顿充独立殖民地代表第二联邦会议议长,虽寡所提议,而国民三十万人出众议员一人之规定,实华盛顿所主张”。

1913年12月,黎元洪等致电袁世凯,请求以政治会议取代国会,亦以华盛顿与美国共和故事为例。

够了,不必多引了。翻翻清末民初报刊,华盛顿名字随处可见。

晚清中文读物中,与华盛顿齐名的另一西方大英雄是拿破仑。单1903年,就出版过三本拿破仑传记,报纸、杂志上介绍拿破仑生平事迹的文章更多。知识界已经习惯于将华盛顿、拿破仑并提,如前述邹容所云“有大儿华盛顿于前,小儿拿破仑于后”,黄兴给袁世凯致电也是将华盛顿、拿破仑并提。但是,稍微关注政体性质的人还是明白,华盛顿与拿破仑是两路人。所以,当民初社会不加区别地恭维袁世凯为中国华盛顿与拿破仑时,袁世凯非常敏感,细心地指出两人有所不同。

这里有个很能说明问题的例子:1913年,《大陆报》记者弥勒访问袁世凯,告知“有人谓总统欲仿效拿破仑”,袁世凯马上表示:“余欲为华盛顿,非拿破仑也。华盛顿为历史中最有名人物,建造自由国,余何故欲为拿破仑而不为华盛顿乎?”他自1913年10月10日正式就任中华民国大总统之后,就一直以华盛顿自况。他在大总统就任宣言书中,就述及华盛顿幼年诚实故事,以华盛顿自期,绝口不提拿破仑。

由此可见,到民国初年,华盛顿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人们拿华盛顿来说事,根本不需要提及其具体事迹,只有说到华盛顿,那就是民主的代名词。

在美国,不同时期人们对华盛顿形象的解读,强调的重点,并不完全一样。在中国也是如此。我粗分了一下,至少有九个不同的华盛顿形象:一是开国总统,国父形象;二是领导人民打败英国殖民主义者、实现民族独立的民族英雄形象;三是能征善战的军事统帅形象,所谓起事勇于胜、广,割据雄于曹、刘,提三尺剑,开疆万里;四是打了天下但不占天下、不坐皇帝的尧舜形象;五是具有坚定的民主思想、开辟世界民主道路的民主形象;六是严格遵从已有民主制度、遵守宪法的守法形象;七是敢于认错、不讲谎话、见义勇为、孝顺母亲的诚实、行善、孝顺形象;八是也有缺点错误、也有七情六欲、也会发脾气的凡人形象;九是善于积累财富的大庄园主形象。这九个形象,可以分为两大类,一是道德层面,二是事功层面。就政治思想层面而言,主要是三方面,一是打了天下、不坐皇帝的尧舜形象;二是具有坚定的民主思想、开创世界民主道路的民主形象;三是严格遵从已有民主制度、遵守宪法的守法形象。

那么,清末民初深入人心的到底是哪一个华盛顿呢?我以为,主要是道德层面的华盛顿,是打了天下但不做皇帝的尧舜形象。至于民主思想层面的华盛顿、严守法制的华盛顿,一般人不甚了了。这与其时普通社会对民主的理解相一致。

清末中国,民主虽然已是常用词汇,也是常谈话题,但是,细究起来,不同人在不同场景所说的民主,往往不是一回事,差异很大。单从政治上说,就可以分为形式层面的民主、制度层面的民主与思想层面的民主三种。形式层面的民主,或曰具象的民主,是最容易感知的,即有总统而没有皇帝,或称总统而不称皇帝。制度层面的民主,即法治,国家权力依据由民主程序确立的法律来运行。思想层面的民主,是法治得以建立的思想基础,包括民有、民治、民享。中国近代以前两千多年,都是君主专制,没有民主传统,没有理解民主的思想资源。晚清时期,人们通过书本报刊,通过出国考察,对民主逐渐有所了解,且不断加深这种了解。但是,从社会层面上看,能够了解制度层面民主的人,远远少于了解形式层面民主的人,了解思想层面民主的人,又远远少于了解制度民主的人。华盛顿在晚清被解读的形象,分别与这三个层面相对应。与徐继畬等人所谓的华盛顿尧舜形象相对应的,是对具象层面民主的了解;与宋恕、《国民报》编者所谓时势造英雄的华盛顿形象相对应的,是对制度层面民主的了解;与孙中山、梁启超等认为华盛顿是民主思想的体现相对应的,是对思想层面民主的了解。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清末民初人理解的华盛顿,就与民主相关联的角度看,实际是三个华盛顿,即一、不做皇帝只做总统的华盛顿,姑称之为“尧舜华盛顿”;二、作为美国民主制度产物的华盛顿,姑称之为“制度华盛顿”;三、体现民主思想的华盛顿,姑称之为“思想华盛顿”。时人心目中的华盛顿并不一样,真正像孙中山、黄兴、宋教仁、梁启超那样,不但从形式上、制度上,而且从思想上真正了解华盛顿的价值、理解民主真谛的人凤毛麟角。一般人心目中的华盛顿,主要是不做皇帝只做总统的“尧舜华盛顿”。

正因为如此,民国初年,人们对于没有帝制外壳的专制是不那么敏感的。1914年5月,袁世凯正式宣布《中华民国约法》,号称“新约法”,行总统制,将行政、军事、立法、外交等大权集于大总统一身,并规定大总统有权“发布与法律同等效力之教令”,大总统权力已与皇帝相差无几。年底,他公布《修正大总统选举法》15条,规定大总统任期十年,连选连任,没有限制;大总统候选人除现任总统外由现任大总统推荐三人,名单藏于金匱石室,管钥亦归总统负责。按此规定,总统可以推荐别人,也可以推荐自己的儿子。这样,集权制、终身制、世袭制实际上都有了,大总统已在事实上等同于皇帝,只不过名义不同。世界上哪有这样的民主!可是,这一切,在当时并没有激起很大波澜,因为,形式的民主还在。

对帝制敏感,对专制不敏感,这就是华盛顿形象在中国影响的实际效果。

当然,对帝制敏感也有重要价值。袁世凯一旦帝制自为,形式层面的民主一旦丢弃,蔡锷等人马上起兵声讨,洪宪帝制也就应声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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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史林》2012年第1期 ,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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