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健:暧昧悠远的蒙娜·丽莎与灵魂撕裂的安娜·卡列尼娜

———— “完整的维纳斯”之两重心性:静穆神圣与风流冶荡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156 次 更新时间:2017-01-01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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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嘉健 (进入专栏)  


历史人物是我们的文化祖先,是我们头脑中思想的起源...我们就事实探寻神话,神话原型能延伸并深入我们的生活,为我们痛苦而粗糙的经验提供一个文化的温床。

       

                                                                            —— 希尔曼(1)


这位夫人在庄严的宁静中微笑着;她的征服的本能、邪恶的本能、女性的种种遗传、诱惑和俘虏其他人的意志、欺骗的魅力、隐藏着残酷目的的仁慈 —— 所有这些依次隐現于微笑的面纱的后面,埋藏在她的微笑的诗中...好的和坏的,残忍的和同情的,优美的和奸诈的,她笑着...


                                                                            —— 安格罗·孔蒂(2)




一. 定格了的神秘的微笑与将美毁灭给人看的疯狂悲剧


我一直很感兴趣从文化史中寻找安娜·卡列尼娜的文化原型。任何一部伟大的文学艺术作品之杰出形象都是文化史上人类画廊的一个链接点。


我注意到,有两个极致的作品在表现美人的两重心性方面是无与伦比的:一件是罗浮宫瑰宝之一、达·芬奇的肖像画《蒙娜·丽莎》,一部是被誉为古典长篇小说首席交椅的、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但这两个作品的接受效果却有些区别:蒙娜·丽莎是在使人人如痴如醉的爱慕神往中安详静谧地挂在罗浮宫的墙上,而在作品中备受折磨的安娜·卡列尼娜在读者中也不能得到纯粹的热爱。不少人表示不能理解安娜从高贵婉雅的女神而变为情欲心魔迷狂的欲妇并走向崩溃之颠覆性形象。


世人迷恋蒙娜·丽莎的画像,固然是视觉艺术讨好审美心理的惯例,但是也和视觉艺术善于隐藏很多秘密有极大的关系,非深具研究性审美者看不出其中奥秘。世人一般着迷于蒙娜·丽莎高贵精致的美貌和丰腴渾融的成熟风韵、并被其“神秘的微笑”和“意味深长的凝视”迷惑得心荡神驰。视觉艺术使人集中了差不多全部的精神于“看得见的美感”,多数人无法透过看得见的美去琢磨极致美感背后隐藏的“意味”,除非像某幅著名的教皇肖像画一样,单从其目露的凶光和鹰隼鼻子就可以直观其暴厉专制的性格。


一般的美人肖像画之浅薄制作,也只能画出本来就儇薄轻浮的主人公光彩妩媚的一面,温柔甜美和风华流宕成了这些美人画的风格标记,很难能够像蒙娜·丽莎一样透发出具有整个文艺复兴时代享受性的情欲气质与雍容大度的自由感、带着宗教信仰光彩的宁静幸福心性。


我相信绝大多数观众只能够从蒙娜·丽莎肖像里看到纯粹的善和华美的优越感,不由得赞叹这真是人间女神最精纯优质的造物,极少人会从那“神秘的微笑”中看到人性中不属于高尚的东西,更多人连她那“意味深长的凝视”也忽略了。可是意大利作家安格罗·孔蒂1910年在罗浮宫看到的这幅画却是带着两极人性的意味:


“这位夫人在庄严的宁静中微笑着;她的征服的本能、邪恶的本能、女性的种种遗传、诱惑和俘虏其他人的意志、欺骗的魅力、隐藏着残酷目的的仁慈—— 所有这些依次隐現于微笑的面纱的后面,埋藏在她的微笑的诗中...好的和坏的,残忍的和同情的,优美的和奸诈的,她笑着...”(3)


不过得承认蒙娜·丽莎的美感正在其两极人性的渾融之完美性上,达致水乳交融,无法分辨,用“神秘”二字来形容极为准确。连弗洛伊德也这样评论道:


“蒙娜·丽莎的微笑中结合着两种不同的因素,这一思想打动了好些批评家。因此,他们在美丽的佛罗伦萨人的表情中发现了那种支配着女性性生活的冲突的最完美的表现——冲突在于节制和诱惑之间,在于最诚挚的温情与最无情地贪婪的情欲(贪婪地要毁灭男人,似乎他们是具有敌意的存在)之间。”(4)


安娜·卡列尼娜与蒙娜·丽莎的区别其实主要在于两种艺术形式的长短处所带来的发挥效果:从安娜·卡列尼娜出轨前的形象表现来看,差不多就是蒙娜·丽莎的翻版;但是出轨之后,她渐入厄境地趋于迷狂直至崩溃的情节,恰恰是蒙娜·丽莎画作没有也无法表现的深度延伸。时间的艺术从意义和历史的角度优胜于空间的艺术,正与其失去了直观性的缺陷互补。蒙娜·丽莎那渾融复杂的朦胧美感永远凝注在了瞬间,没有将其世俗人性粗厉丑陋的故事展露给后人。所以我们只会在那“不变的微笑”中既迷醉、又迷惑。假如一对神魂颠倒的恋人因为某种原因使爱情定格在永恒,于是这个遗憾将使当事人永远地怀念那已经不再发展的刻骨铭心的爱。如果他们结婚了,那么...


假如你不愿意看到安娜后来逐渐走向癫狂的心性的话,你大可像欣赏蒙娜·丽莎一样,反复玩赏安娜最初出场时在火车上的“肖像画”:


“渥伦斯基跟着乘务员向客车走去,在车厢的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给一位正走下车来的夫人让开路。凭着社交界中人的眼力,瞥一瞥这位妇人的风姿,渥伦斯基就辨别出她是属于上流社会的。他道了声歉,就走进车厢去,但是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这并不是因为她非常美丽,也不是因为她全部姿态上所显露出来的端丽和温雅,而是因为在她走过他身边时她那迷人的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特别的柔情蜜意。当他回过头来看的时候,她也掉过头来了。她那双在浓密的睫毛下面显得阴暗了的闪耀着的灰色眼睛亲切而注意地盯在他的脸上,好像她在辨认他一样,随后又立刻转向走过的人群,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的。在那短促的一瞥中,渥伦斯基已经注意到了有一股被压抑的生气在她的脸上流露,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把她的朱唇弄弯曲了的轻微的笑容之间掠过。仿佛有一种过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的全身心,违反她的意志,时而在她的微笑中显现出来。她故意地竭力隐藏住她的眼睛里的光辉,但它却违反她的意志在隐约可辨的微笑里闪烁着。”(《安娜·卡列尼娜》,P90,周扬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下引以《安》表示)


如果用弗洛伊德解读蒙娜·丽莎的观点来看安娜的微妙神情,那就是:“这个微笑所包含的双重意思:无限温情的允诺和同时存在的邪恶的威胁。”安娜不知道自己自动流露的的暧昧微笑带有怎样神秘的诱惑力和危险性,她并没有故意去引诱英俊的男人,可是她的灵魂自然而然地流宕出轨,不可阻挡的。


我们不妨学习安格罗·孔蒂的分辨力、精细地分析这段肖像画,你同样会获得双重人性渾融在一具灵魂中互动、互补的认知。


安娜一出场就显露出她的两重性生命特征,表明她的意识和潜意识不自觉的分裂。其一,她的生气勃勃和过剩的生命力其实就是“情欲”的别名词;其二,当她一面压抑着过剩的生命力,而被压抑的生气违反她的意志闪烁着,二者构成的含蓄张力,交织着她的端丽和温雅,反而恰恰构成了她妩媚迷人的灵魂深度,越是竭力隐藏,它们越发显得迷人和具有诱惑性,所谓欲盖弥彰是也;其三,安娜的情欲是不自觉地散发出来的,她自己并不知道她暴露出本身的情欲生命力和多情的向往,她完全不知道这种本身的妩媚磁场具有的危险性。所以,她自身同时分裂出两个意向:强烈的情欲渴望发出诱惑的信号,而高贵端庄的教养节制着她的放荡;她一面释放着媚惑,一面典雅而彬彬有礼地“端着”。她的感性无意识地诱惑,但她的人格没有诱惑。——正如古希腊雄辩家为海伦辩护的说辞一样:海伦本身没有罪过,是她的美丽犯的罪。这句辩护词差可用在安娜身上。


由此可以说:真正的生命力和情欲,你想竭力隐藏和刻意压抑,是无效的。生命力本身一定会违反人的意志,表现它自己。人的意识和潜意识本身构成了二重分裂。正是在这样的人文意义上,我们会给予安娜深度道德关怀的同情。当一个人并不想出轨而且竭力保持自己行为品格的端丽温雅,最后却违反自己的意志走向反面,她随之堕入痛苦反省和自我审判的深渊,这是人性的悲剧。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逃脱不了这样的考验。安娜超越大多数人的高贵之处在于:诚挚地审判自己的过错,并承担最后的责任。


简单的比较使我们得到精炼的概括:蒙娜·丽莎是定格了的神秘的微笑之神圣迷人之美;安娜·卡列尼娜是因极致的美感而忍不住的放纵由此势不可挡地走向堕落和毁灭的命运。情欲自身一定顽强地表现和挥洒它自己的能量,心性即命运。《安娜·卡列尼娜》就是一部将美毁灭给人看的疯狂悲剧。



二. “良好的堕落女子”:在两极撕扯中半间不架


深入探讨安娜·卡列尼娜那“既分裂又拼合的两重心性”,可见两个极端在一个女性的灵魂里挣扎,正是这种极端的分裂导致神经质的发作和反复是如此合理和富有生命力,才使这个人物获得无与伦比的典型性。读这本令人困惑的小说,不能不联想到作家本人也具有同样的灵魂和心理经验。


托尔斯泰曾经借列文的口,间接对安娜的本性和命运做了一个高度概括的定性:“良好的堕落女子”。按理说,既然良好,就不要堕落;既然堕落,就不要坚持良好。做一个彻底的人,不要半间不架的在两极踌躇。世上多数人只在“良好-堕落”的中间状态保持平衡,不算坏人,也不是道德标杆。可惜偏偏就有一种“半间不架而两头都很极端而集于一身”的人,安娜就是一个这样本性的人,命运注定她只能痛苦、折磨至毁灭。“堕落”是安娜·卡列尼娜与蒙娜·丽莎之间静态与动态、固着与发展的分水岭。


“良好-堕落”这一相反相成的“道德人格”结构概念之创造,是小说家托尔斯泰基于心理人格经验观察得出的命名。分析心理学家荣格认为:里比多在人格结构中趋于均等化,个人总是在不停地追求着这种心灵的平衡状态。他用接近于牛顿反作用定律的对立原则来建立他的人格概念,认为任何一个概念都有与之对立的另一个概念,如无意识对意识、内倾对外倾、思维对情感等等。对立的双方构成一个人格单元,一方面发展了,另一方面就相对减弱。生活的目标,就是按照熵原则,寻求这两极之间的平衡,但要达到这种平衡是极难的。(5)


我们研究安娜·卡列尼娜的精神心理悲剧,关注的是她的道德人格严重不平衡以及由此产生的精神心理危机问题。荣格说,自我是一种情结,它是人格的中心点,使各种人格特质集合一起,导致人格的统一、平衡及稳定。“如果自我分裂了,那么所有对价值观念的感觉就不复存在了,因为中心已经分裂,心理的各个部分有的归于自我的这一碎片,有的则归于另一碎片。所以,在精神分裂症中,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一种人格急速地变为另一种。”(6)荣格的分析和论述适用于对安娜精神心理危机的描述。


在小说开篇不久,列文和安娜的哥哥斯季瓦吃饭,讨论到情欲和婚外情的问题,斯季瓦说我既爱自己的妻子,但是又被另一个女人迷住;列文是一个单纯的乡下人贵族,道德主义者,此时一心一意迷恋着向吉提求婚,他说,我完全不能了解怎么可以用过餐以后马上又到面包店里去偷面包卷,斯季瓦两眼发亮地说:为什么不?面包卷有时候那么香,人简直不能抵抗它的诱惑!接着说那个女子如何如何的美妙。列文回答道: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良好的堕落女子”,而且我永远不会看见,我对于堕落的女子抱着一种厌恶之感,你怕蜘蛛,而我怕这些害虫。斯季瓦回答他:你的妻子老了,而你的生命力非常旺盛,在你还来不及向周围看以前,你就感觉到你不能用爱情去爱你的妻子,不论你如何尊敬她,于是突然发现了恋爱的对象,你就糟了,糟了!(《安》,P61)


生活是怎样地捉弄人们!当列文和吉提结婚以后,逐渐发觉美若天使的吉提很多不好相处的毛病。此时安娜已经和渥伦斯基在一起婚外情同居。有一天列文在斯季瓦的陪同下去见安娜这个“良好的堕落女子”,他忘乎所以地被迷住了,完全忘记了之前他说过关于“厌恶之感”的话。


他先是看到了安娜的画像,它在灿烂的光辉下好像要从画框中跃跃欲出,这不是画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妩媚动人的女人,她长着乌黑卷发,袒肩露臂,长着柔软的汗毛的嘴角上含着沉思得出了神的似笑非笑的笑意,用一双使他心动神摇的眼睛得意而温柔地凝视着他,她不是活的,仅仅是由于她比活着的女人所能有的美丽更美。(《安》,P1016)


当见到真实的安娜的时候,列文完全被她脸上闪烁着特别的光辉所迷住,她以雍容娴雅的风度,表现出列文很熟悉而且很欢喜的上流社会妇女的举止,依然是那样沉着和自然。列文在他已经非常喜爱的这个女人身上看出另外一种特点,除了智慧、温雅、端丽以外,她还具有一种诚实的品行。列文一直在欣赏她的美貌、聪明、良好的教养,再加上她的单纯和真挚,他感到对这个“良好的堕落女人”发生了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的一往情深的怜惜的心情。他依依不舍地离开安娜的住所,他想:一个多么出色、可爱、逗人怜惜的女人!(《安》,P1017-1023)


列文虽然说过对“堕落女人”厌恶和害怕的看法,可是复杂的生活使他情不自禁地陷入人性的迷惘:有谁不爱安娜呢?安娜的“良好”是无与伦比的,她的“堕落”并没有掩盖她的光彩。这是托尔斯泰对人性和对自己的迷惘,有谁不会堕落呢?托尔斯泰既是安娜,也是列文,他管不住自己强大的情欲,他一生与很多各种各样的女子上床,甚至妓女,直至80多岁还需要满足强烈的性欲,但他比谁都有深刻强烈的宗教道德情结。当安娜喊出“这全是虚伪的,全是谎话,全是欺骗,全是罪恶!”其实也是托氏对自己的恼怒和无奈。


荣格说:“你不可能使人不受制于命运,正如在医学上你救不了注定要死的人。有时,一个人为了他以后的发展非经受某种命运不可,你是否可以把他从这种命运中救出,那的确还大可怀疑。你无法使某些人不胡来,因为那是他们的本性。如果将这本性消灭,他们便一无是处了。我们只有承认自己的现状,认真走完我们注定该走的历程,才有长处可言,才有利于心理的发展。我们的丑恶和过失对我们是必不可少的...我站在本性一边。”(7)


世上有三种美人:一种是非常聪明而骄横跋扈的美妖,她们喜爱获得更多的权力和财富,要享受和控制她拥有的世界。第二种是被动而自我静好的美人,她是妩媚的纯女、温婉的贤妻和知性的良母,生活没有戏剧性,或者可能遭遇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命运。第三种是安娜式的,“良好的堕落女子”,她的本性包含着两个极端:美极、高尚优雅,可是她有跃跃欲试而控制不了的情欲生命力,她那灿烂的妩媚熠熠生辉、无法抑制,天生我才必有用;偏偏她又有强烈的道德天性。她的本性注定要在两种力量的撕扯、争夺中冲突,使她变态,最后走向自我毁灭。她的罪孽在于本性的“半间不架的在两极踌躇”。这就是荣格说的:人的本性就是她的不可制约的命运。


当然,人们可以说:假如安娜有一个满意的婚姻,满足了她的情与欲,在平衡的人性与生活状态中,她不会出轨。可惜生活最大的嘲讽就是偶然性准确地袭击人性的软肋。没有戏剧性的人们不要自诩自己多么高尚,你是幸运地安守本分而已。关键是安娜在强大的道德意识背后,还有一个非常旺盛的可能堕落的情欲生命力。只要有比她的丈夫更优异的、不屈不挠地诱惑她的多情人出现,她依然会走向迷惘。谁没有这样的机会呢?尤其是在狂欢的现代性社会!


在小说里,安娜始终是一个热烈的“自我主动者”,这个“主动”包括情欲的渴望与精神的忏悔。根据安娜的激情本性和压抑性的婚姻处境,她迟早一定要出轨。出轨之后,她一定会陷入如小说所展示的道德精神危机,被罪恶感和羞耻感压迫得走投无路,进而转化为厌恶心理和绝望感。虽然她是在渥伦斯基的诱惑攻势下爆发情欲的,但是她的主动性在于:淋漓尽致、光辉灿烂地展示她的女神般的妩媚魅力,在形象展示中满足了情欲的外在虚荣心,但肉欲却陷入更大的空虚感 —— 在被诱惑中自我情欲无法抑制地喷薄而出,随即陷入巨大的精神恐惧—— 强烈抑制一段时间情欲,然后依从本性任其放荡一回—— 在羞愧和罪恶感之中自我折磨 ——忏悔之后再度疯狂释放。这是灵魂无法依归所显示复杂本性的主动追求,曲折反复是良好品性与堕落心性之间争夺灵魂的较量过程。


在一系列反复之后,她的心性逐渐走向地狱般的黑暗紊乱和深重的不可解脱的道德谴责。越是自我谴责,她越是要寻求情欲满足和纯粹的情感慰藉,震撼性的肉欲享受是对精神痛苦的心理补偿,精神越纠结,越需要清空灵魂式的疯狂的放荡肉搏,同时寻求一种纯粹的爱情感受—— 在古典人物的心性里,无法接受带着罪孽感的纯粹爱情。这种纯粹要求渐渐达到苛刻程度,一种解脱的方式是,向情人转移自我的罪孽感:我的罪恶都是你这个撒旦诱发泛滥的,所以你除了对我完全忠诚,也是我怨恨的对象。在她的潜意识里埋藏着深深的责备诱惑者的情绪。由此她越来越没有宽容和理解力。


在一种类似于神经症心态反复爆发的状况下,潜滋暗长着后悔、怨恨直至报复心理,责备,争吵直至发生敌视性的冲突,陷入不可解决的折磨困境。因为安娜的变态性纠缠、蛮不讲理的恼怒和怨恨,愈加导致情人远离和冷淡。互相激怒和无事生非,发泄不满、嫉妒、冷漠和憎恨。


责备求全的人是因为自己彻底没有了精神支撑,而寄托依赖希望于对方。当一个人完全依赖他者,TA便在对方心里失去了价值。敏感的她在对方的怜悯和容忍下感到了深刻的侮辱,偏偏安娜是一个极端重视尊严和精神价值的“良好女子”,她深知,罪恶感和自我折磨的疯狂使自己失去了优雅高贵的迷人魔力,使这个男人丧失了对自己所有温柔珍惜之感觉,这是爱情毁灭的标志性体验。她唯一的愿望是从“这个事件中”“解脱”。内心已然死亡,她要从自我憎恶的、折磨灵魂的疯狂情欲享受中解脱,这就是安娜当时的下意识。


古典风格的人物除了肉欲满足之外,还要有精神尊严。对安娜来说,“痛并疯狂着”,这痛是灵魂之痛,是不可理喻的不可承受之重。这疯狂是带着沉重枷锁的复杂的肉欲与心理的宣泄。失去了精神尊严,毋宁毁灭。继续活下去将只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除了糟蹋掉这具美艳迷人的身体以博得报复的执着念头之外,她再没有任何生存的意义。


假如一个人接受了自己的罪孽,他就能带着这罪孽生活下去。而如果一个人不能接受它,他就得为不可避免的种种后果而备受痛苦折磨。(8)



三. “完整的维纳斯”:天使与魔鬼存乎一身的女神


究竟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和意味深长的凝视中,是端庄仁慈、含蓄自持的婉雅多一些呢,还是心旌摇摇、闪烁暗示的魅惑更多?这幅作品最大的成功就在这过渡之间的不确定性。虽然这是在静态描绘中固着的瞬间,但是达·芬奇的伟大就在于要在静态的凝注中尽可能地包容着动态的、依违两可的深度暧昧性。


达·芬奇创作油画有一个特点:进度极慢。他从来没有完成过任何一幅已开始了的作品,当他着手绘画时,他好像一直是战战兢兢的,经常面对着画作,从早上一直呆到黄昏,始终握着画笔,连吃喝都忘了,但一笔也没有画,只是在心里琢磨他的作品。这幅“蒙娜·丽莎”从1503年到1507年,整整花了4年时间画像,他用了精心设计的办法来使蒙娜·丽莎夫人高高兴兴地坐着,使夫人脸上保持那著名的微笑,但依然不能把它彻底完成。因为他认为还没有完成而始终未曾送到委托者手中,反而把它随身带到了法国。


达·芬奇整天整天地在夫人和画作面前沉思琢磨什么呢?不是形式技巧的问题,我认为是对表情下含蓄着的复杂意味的捉摸。这是女性的本质:既是慈爱的温情,也是无意识流露的妩媚引诱;既是活泼优雅,也是跃跃欲试的风流;既是端庄沉思,克己节制,也是情欲抑制不住的弥散。这是女性神秘的原型。达·芬奇其实想尽可能完美地表现出这种两重复杂性内涵。


显然,达·芬奇极力追求的是人性复合而暧昧的真实性。沃尔特·佩特在蒙娜·丽莎的画像中看到一种“风采...表现了一千年来男人期望着的富于表情的风采...稍稍暗含了某种邪恶东西的深不可测的微笑进入了列奥纳多的所有作品。”而玛丽·赫茨菲尔德则声称列奥纳多在蒙娜·丽莎中遇到了他的自我,因此,他才能把他自己的大量本性画在肖像中,“她的特征在列奥纳多看来全在于神秘的移情。”(9)


对于敏锐深刻的人文学者来说,他不相信这种既分裂又水乳交融的灵魂是完美的,显然,孔蒂和弗洛伊德,还有更多的学者,从蒙娜·丽莎的神秘里面发现了女性灵魂心性的秘密本质。而同样的,托尔斯泰作为研究人性灵魂的心理辩证法大师,他也试图在发展性的叙事艺术里表现美人两重心性的神秘性,但他的重点在于表现这两重心性带来的毁灭性。


从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和意味深长的凝视之妩媚迷人形象里,我们可以得到什么启发呢?虽然我们不知道蒙娜·丽莎更多的故事,但是从安娜·卡列尼娜的身上我们可以获得相似的联想。蒙娜·丽莎无与伦比的迷人表情的内涵,可以借助对安娜·卡列尼娜之戏剧性故事得到深刻的启迪。


托尔斯泰的友人格罗梅卡写过一部详细研究《安娜·卡列尼娜》的专著(29章,1893年版),其中在解释安娜的美貌时如是分析:


“在火车上活生生的安娜瞥了渥伦斯基一眼,但这不是肖像,而是一个典雅优美、生气勃勃的表情,是那种追求和分享幸福的美的表情。渴望幸福并善于在别人身上激起这种渴望的特点是安娜性格的基础。活跃的和优美高尚的激情是她的主要特征。”


“安娜具有古典人体雕塑那样完美匀称的迷人的外表,她的激情被俄罗斯式的诚恳和坦率、天性的忠厚和心灵的易于感化所柔化,使其能够吸取各方面的长处。她娴雅大方,仪态优美,绰约自如,持有良好的习惯,这一切都来自上流社会。以美的感受为基础的性格热情,在她的心灵占据主要地位。”


“安娜成长为风姿艳丽的妇人,过去被忽略了的、对炽热和丰富的爱情的强烈渴望成熟了,安娜也正是为这样的爱情而生,但这种没有得到满足,受到克制、但并未消除的渴望,赋予她一种使人无法抗拒的美。”


“由于对爱情的热切渴望而焕发出来的不自觉的美在她的脸上闪烁,‘在明亮的眼睛和樱唇半绽的微笑之间游荡’。此刻她整个儿成了一种隐蔽的希望,而且强烈地希望‘占有了她的全部身心,以致它不由自主地时而闪耀在眼神里,时而反映在微笑中’。一种朦胧的、下意识的预感,似乎她的美和充沛异常的生命力会使她的幸福的愿望成为现实—— 这种预感使她更为光彩夺目,妩媚动人。在她可爱的脸上增添了某种特别亲热和温柔的表情,当她的眼光偶然落在这位漂亮、年轻和耽于声色的人身上,刹那间完成了神秘的选择。”(10)


请注意,托尔斯泰也格外突出描写安娜·卡列尼娜的“微笑”,不过托氏尽态极妍地发挥了文字描写的动态优势,充分展现了安娜生气勃勃的生命力与跃跃欲试的情欲那种光彩夺目的闪烁、游荡和复杂意味暗示性之内在厚度及其过程性,使美人的媚惑和优雅交织的微妙含义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


在论述安娜·卡列尼娜的评论中,我最赞同法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罗曼·罗兰的精辟见解,这是深得托尔斯泰本意的、洞察而精炼的人性判断,也是对安娜变化着的心性命运整体精准的概括。他的评论大致如下:


“安娜的爱情具有激烈的、肉感的、专横的性质。笼罩全书的命运是爱的疯狂,是“完整的维纳斯”。正是这爱神给予富有思想的、穿着黑丝绒裙的安娜无邪的美以一种‘恶魔般的迷人的魅力’。正是这爱神使安娜的脸孔闪烁红光—— ‘但这不是欢乐的红光,而是使人想起黑夜中的大火的可怕的红光。’也正是这爱神使这个正直的有理智的女子、使这个有吸引力的年轻母亲的血管中流动着一种肉欲的活力,而且爱神就盘踞在她的心头,直到把这颗心毁掉才离去。”


“凡是接近安娜的人,无不感受到隐藏在她身上的恶魔的吸引力,并产生恐惧...安娜自己也明白,她已不能自主。无法抑制的情欲逐步蛀蚀着这个高傲的女子的整个精神大厦。她身上优秀的东西,她勇敢的真诚的心灵瓦解了,毁灭了:她已没有力量去对抗上流社会的虚荣心;她的生活除取悦她的情人再没有别的目标;她惴惴不安,自觉羞耻;嫉妒折磨着她;征服了她的肉欲迫使她在举止、声音、眼神中处处弄虚作假;她堕落到要使任何男人都为之着迷的女人之列;她竟至于服用吗啡来麻醉自己,直到最后,吞噬着她的无法忍受的苦恼,以及因自己的精神堕落而产生的痛苦使她投身于火车轮下。...这是一个被爱情耗尽、被上帝的戒律毁灭了的灵魂的悲剧。”(11)


罗曼·罗兰评论的全部思想出自“完整的维纳斯”的文化判断,而不涉社会学的归因论。维纳斯的内涵主要具有两重性:神圣的美的爱情与堕落的情欲。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在希腊神话里原名阿弗洛蒂忒,是爱和生育女神,她有几个标志:带魔法诱惑的腰带,一支点燃的火把,二者都鼓动爱情;一颗燃烧着的心,一朵红玫瑰,玫瑰的红色是由她的鲜血所浸染的,一朵山桃,这些都象征着常青的爱情,对她至关重要。


后来的维纳斯具有两种爱的构思:神圣的爱与世俗的爱。“天国的维纳斯”象征着神圣沉思所带来的永恒的爱;“世俗的维纳斯”则代表着尘世间的美和生殖内涵。“世俗的维纳斯”穿戴华丽,饰有珠宝,象征人间的虚荣;“天国的维纳斯”一丝不挂,手执一个燃着圣洁爱火的瓶。“世俗的维纳斯”是通向“天国的维纳斯”旅途中的一段行程。


在中世纪艺术中,两个维纳斯一个着衣,一个裸体,代表着两种对立的思想,代表着“旧夏娃”(被蛇引诱而堕落)和“新夏娃”(圣母玛利亚),或是真理与仁慈。(12)


无论是阿弗洛蒂忒还是维纳斯,她们都是两重心性的复杂人物。阿弗洛蒂忒支配着诸神甚至宙斯,山林百兽,使他们丧失理智,她把情欲放进他们的胸膛,于是他们东奔西走,四处去做爱,这是肉体的欲念和快感,肉体形式的爱。阿弗洛蒂忒还象征着性欲倒错,她在一段时间里还是堕落的形象。维纳斯还是特洛伊战争的始作俑者,她把世上最美的夫人海伦给了帕里斯,遂酿成了长达12年的地中海大战。维纳斯最主要的特点是庄严优雅而温柔媚惑。妩媚迷人是维纳斯的致命武器,也是她的悲剧来源。


当我读到《安娜·卡列尼娜》所特具的“维纳斯之毁灭”过程时,我注意到全书描写安娜反复出现的中心词:迷人的、生气勃勃、微笑和闪耀着的光辉等等构成的整个系列,而羞愧和羞耻感,还有在后期心态变异之后的厌恶、怒火、憎恨、仇视、渴望报复、痛苦、恐怖等等,构成了另一个系列,我分明看到了女神生命里灵魂分裂的两重折磨,这两者都具有各自极致的力量。由此深刻地体会到最优秀的人类所具有的残酷性和极度遗憾感。


正是“两重心性”使到安娜堕落,也是“两重心性”使她产生精神分裂,最后还是“两重心性”使安娜走向绝望。她的“两重心性”是一个独特人性的结构,包括很多内涵:单纯、优雅的品质与洋溢着妩媚的诱惑性,感性的狂欢与羞耻感,情欲渴望与爱情苛求,温婉娴淑的修养与厌恶、憎恨的极端性情,同样强烈的情欲观和道德感等等,它们之间巨大的冲突令安娜无法承受,再颠覆了她的全部生命的平衡和精神的常态,使她失控走向崩溃。


本文的结论是:当尚未出轨而抱持着情欲渴望时的安娜·卡列尼娜正是她人生最美丽夺目的高峰,这时候的她就像永恒固着在画布上的蒙娜·丽莎。她们饱含着情欲与高雅、妩媚与端庄的平衡,带着诱惑和节制的张力,成为人间极品。一旦安娜·卡列尼娜放弃了她的节制、越过了端庄的界限,她彻底毁灭了自我渾融的精神结构,她与蒙娜·丽莎分道扬镳了,走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她的毁灭在于她同时是宗教、道德和完美的化身,她的两重性的另一面不允许她的情欲成为疯狂自我的主宰。代表一切的造物主对这种破坏平衡结构的极端性进行了惩罚。


无论是蒙娜·丽莎,还是安娜·卡列尼娜,她们的真正原型就是一个“完整的维纳斯”:既是天使,又是魔鬼。谁都没有权利和能力在这个两重心性中自负,“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感情领域没有自由。”

人类早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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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转引自【英】维多利亚·格丽芬:《情妇》,P12,张玞 李立玮译,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2-4

(2)(3)(4)(9)转引自弗洛伊德:《列奥纳多·达·芬奇和他童年的一个记忆》,《弗洛伊德论美文选》,P80,张唤民 陈伟奇译,知识出版社,上海,1987-2

(5)转引自陈仲庚、张雨新编著:《人格心理学》,P186,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

(6)(7)(8)【瑞士】荣格:《分析心理学的理论与实践》,P57,P8,P143,P182,成穷、王作虹译,三联书店,1991-10

(10)《俄国作家、批评家论列夫·托尔斯泰》,P121-123,倪蕊琴编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5

(11)转引自《欧美作家论列夫·托尔斯泰》,P57-58,陈燊编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8

(12)【英】J.霍尔:《西方艺术事典》,P506,迟轲译,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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