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共和中的帝制》节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919 次 更新时间:2014-04-21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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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鸣 (进入专栏)  

共和中的帝制


目录

CONTENTS

序    我为什么要写张勋复辟 / 001


第一章  从府院之争说起_ 001

后袁世凯时代,天下,还是北洋的 / 002

半总统制的制度陷阱 / 007

“凤雏”徐树铮 / 011

契约精神的丧失 / 016


第二章  对德宣战的纠葛_ 025

站哪边,真是个问题 / 026

绝交而不参战的民意 / 031

本是生就矮人,实难暴成长汉 / 035


第三章  督军团政治_ 045

督军团的缘起 / 046

反过来叫,声音照样大 / 049

总理可以请辞,总统不能罢免 / 053

不给段祺瑞面子,也就是不给北洋系面子 / 056


第四章  复辟烟云_ 061

士绅政治下的晚清 / 062

复辟三巨头 / 068


第五章  张勋来了_ 079

空头督军的简历 / 080

治兵者张勋 / 084


第六章  徐州辫子兵_ 093

当兵是吃粮,为匪也是吃粮 / 094

忠诚、倔强、强悍、土 / 098


第七章  张勋小影_ 109

农民企业家的范儿 / 110

仗义、念旧、冬烘、颟顸 / 114


第八章  徐州会议_ 121

一个武人干政的聚会 / 122

政坛闹“瘟疫”,能指望的,居然是个蹩脚“大夫” / 129


第九章  在火炉上被烘烤的黎元洪_ 139

大富大贵的老实人之相 / 140

这个家到底谁当 / 143

不得不犯的错误 / 149


第十章  复辟进行时_ 159

都是两边押宝,两边不放钱 / 160

尽换五色旗,升起黄龙旗 / 165

复辟后的政治安排 / 169


第十一章  讨逆,讨逆_ 185

段祺瑞运筹讨逆 / 186

捍卫共和的文胆——梁启超 / 192

北洋系众生相 / 194


第十二章  游戏战争_ 209

几万军队参与战争,伤亡二十五人 / 210

不是真的恨张勋 / 221


第十三章  复辟后事_ 231

躲的人以后还要出来,大家还都要见面的 / 232

总统换人,未必是好事 / 237


第十四章  关于复辟,说不完的话题_ 251

共和的各种药方 / 252

草根、遗老、武夫,都已不如精英对社会的影响 / 258

帝制消失了,但帝制的幽灵没有消失 / 266


第十五章  复辟戏里列强那只看不见的手_ 275

日本的政策和对华影响 / 276

欧美列强的阴影 / 283


附录_ 291

特别的遗老 / 292

并不尴尬的殉节问题 / 294

“辫帅”的人缘 / 299

倪嗣冲的规矩 / 303

哦,空军也来了 / 306



序写在前面的话


我为什么要写张勋复辟?这个事,说起来挺简单。虽然说,这些年一直在晚清和民国这一带转,但可写的东西,其实挺多,不一定非得落到张勋头上。最直接的刺激,是两三年前,有人出大价钱,让我写民国题材的电视剧,点的,就是张勋复辟。这个价钱,比我写专栏、出书都高,高到无法类比,不由得我不动心。记得去年(2012年)翻明人笔记,翻到过一则逸事:明代图书市场发达,好些读书人是靠写书挣钱的。有书商找自己熟悉的某小名人约稿,小名人说,先拿一摞银子来,放在案头,哪怕写完了你再拿回去,这钱必须有,因为它提神。这个故事我喜欢。著书为稻粱谋,高人不耻。但我不认为有什么不好,只要写的玩意儿不诲淫诲盗,煽动杀人放火,搞阶级斗争,或者溜须拍马,坑政府,坑大人物。写字卖钱,煮字疗饥,或者换来千钟粟和颜如玉,都没有什么问题。郭敬明的文字,只要他不抄袭,其实我也能容忍。不高兴的,只是某种势力,想让作家都变成郭敬明。

所以,我真的动心想写张勋复辟,是看在稿费的面上。当然,试了一下,发现我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胆量,可以放开了写历史剧,真的写出来,连自己都接受不了。所以,中途改道,又变成了历史叙事,而且是规规矩矩的历史叙事,把注释也加上去了。此时,让我埋头找资料、爬梳史料的真正动力,变成了这个事件本身。无疑,张勋复辟,跟我研究过的戊戌维新、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不一样,在近代史上,是一个没有多少油水的话题。一碗冷饭,再怎么炒,加多少油或者葱花,都炒不出名堂来。事太小,又过于简单,袁世凯搞洪宪帝制,还弄了八十三天,而张勋复辟,从开始到彻底完结,不过十二天。其实,到第三天头上,就已经结束了。这么点事,原因似乎也简单,无非“封建军阀”,无非“历史倒车”。一个坏人,干了一件坏事,还没有干成,因为民主共和深入人心,复辟不得人心。教科书的叙事,也就是研究者的解释。从复辟结束那日,有话语权的人们就是这样说的,一直说到今天。

但凡一件看起来过于简单的事情,你这样说,我这样说,他也这样说,大家众口一词,本身就是值得怀疑的。民主共和深入人心这样的解释,放在辛亥革命上可以,放在洪宪帝制的失败上合适,放在张勋复辟没闹成上,更对路。这样的历史万金油,其实屁也不是,连万金油也不是。万金油不能治病,但至少可以缓解一下症状,这样的解释,连这样的作用都没有,充其量,只是某些头脑简单的史家,头脑发热骗自己的昏话。到了21世纪,民主共和深入人心了没有?我看都不一定。

退一万步说,就算民心向着共和,如果有权有枪的人都要复辟,民心能挡得住吗?抗战胜利,民心思和,不想打仗,仗还不是打起来了?而且规模空前地大,吓死个人。农业集体化,农民都不乐意,杀猪宰牛地抗议,不还是大规模地集体化了?一直搞到人民公社。原来的宣传,是说集体化的农村是天堂,所以不能让地主、富农进去。人们不久就发现,不进天堂,反而是种优惠,所以,只好把地富也拉进去了。后来包产到户,农民都乐意,都饿到半死了,听说包了,马上生龙活虎玩命地干。最后,还不是伟人一句话,就不让包了?民众的意向,对于长时间段的历史进程,肯定是有作用的,但在短期的历史事件里,他们不是台上无聊的龙套,就是台下无奈的看客,对事件的发生、发展以及结束,没有任何作用。除非,民意被适时地动员起来,形成组织的力量,才会产生影响。但是,在这种时候,民意又往往是野心家的工具,被表达出来的民意,谁知道是不是真正的民意?没准,是种“被民意”。

客观地说,民国时期接连两次帝制复辟,操盘者本质上都是民意论者。他们实行复辟,其实都是着眼于国情,喜欢帝制的国情民意。无论怎样强调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在袁世凯称帝和张勋抬出清废帝的事件中,都找不出底层民众对此的抗议。相反,老百姓对皇帝又来了,还挺欢迎。尤其是第二次帝制复辟,当北京市民听说皇帝又坐龙廷了,几乎是一片欢腾,家家户户挂龙旗。这里头,其实没有辫子兵挨家挨户地威逼,张勋的时代,还没有人想到这样控制居民。再说,他一共就带了五千人,想这样干,人手也不够。那个时代,是个放任自流的时代,老百姓其实不用这样表达对政治行为的态度。共和的时候,他们没挂五色旗,复辟了,他们也不用挂龙旗。凡是这样做的,都是发自内心。一个小警察在胡同口吆喝一声,大家就都照办了。龙旗的市场大好,于是有人突击用纸糊,小贩满街卖,一个大子一面。吃棒子面窝头加咸菜的百姓,指望皇帝能带给他们便宜的米和面。

当然,皇帝回来了,面包也是不会有的。一个有两千多年帝制传统的国度,骤然变成共和体制,没了皇帝,民众的确感到不习惯、不自在。将中国办成共和的人们,却又做不好共和,或者说,根本不会办共和。所以,举国上下,怎一个“乱”字了得?挂龙旗,无非是这种不习惯、不自在的反弹。中国需要一个皇帝,民众需要一个王法。但是,底层社会却没法儿推出一个皇帝来,即使推出来,也没有人认账。而上层社会一部分人推出的皇帝,另一部分人也不认可。袁世凯做不成,小溥仪,也坐不稳。即使坐稳了,也没法儿带给民众好日子。共和做不好,退回帝制去,又不成。这就是当时中国可悲的现实。

对历史事件,做道德批判最省事,也很痛快,但对于澄清真相,却只能添乱。可悲的是,我们对于民国的两次帝制复辟,基本上都是道德审判。凡是提及这样的事情,可恶的预设就已经有了。等于先有一个标准,把某些历史事件判定为反动的,然后再加以论述。而这个事件和事件中的人,都成了已经插上死罪牌的被告,接受法官遥控下的群众审判。这样的审判,自然会把被告涂成白鼻子的丑角,打翻在地,再踏上千万只脚。

进步史观是个好东西,这样的历史观,让人们乐观,也让人踏实。无论现实多么黑暗,多么无望,人们都会有希望,因为历史不会倒退,开倒车是不可能的。但是,人们也许忘了,在中国的历史上,倒退跟进步一样,是经常出现的。五代十国,相对于唐朝,就是倒退。金与元,相对于宋朝,也是倒退。明清的绝对主义皇权专制,相对于汉唐,当然也是倒退。帝制被国人反掉了,但比帝制还要专制的制度,却从侧门溜了进来,又怎么样了呢?

其实,两次帝制复辟,都是中国的文化保守主义者,对中国道路探索的尝试。参与者,不仅有袁世凯和张勋这样的军阀,也有很多文人墨客和学问家。两次,他们都是要回到君主立宪去,复辟的主流人等,没有几个觉得君主专制好。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都是代议制,难道说,历史走到今天,人们还非要说,法国大革命一定优于英国光荣革命?法国和美国的体制,一定比英国的制度更优越?一个有着世界上最悠久的帝制传统的国家,走英国的道路,也是难免的。

这些年,人们对于当年的某些具有文化保守主义者身份的学者,比如王国维、陈寅恪、辜鸿铭、严复、吴宓,已经有了很多的理解和宽容。认同他们的学问,也认同他们的人格,但唯独谈到他们跟皇帝的关系,还是讳莫如深。很多人完全否认,王国维的自沉,确有殉清的成分,好像王国维要是为那个皇帝死了,就一定很丢人似的。跟复辟有关的人物,袁世凯、杨度,尤其是张勋,人们还是难以宽恕。近年来,袁世凯和杨度,在某些场合,评价已经有了正面的声音,但张勋,却还是骂声一片。当年的知识界,就对这个民国了还留着小辫子的将军没有好感,到现在,种种恶评依旧。其实,无论讲人品,还是论带兵,此人并不比当年的任何一个将军更差。辫子军的纪律,不比其他军队好,但也差不到哪儿去。他统治下的徐州和海州,也不见得老百姓就怨声载道。别的军阀有野心,张勋也有,别的军阀爱国,张勋未必就不爱。提到这样的话题,人们也许会感到奇怪,怎么,张勋也会爱国吗?那么,段祺瑞爱国吗?曹锟爱国吗?吴佩孚爱国吗?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些人,其实都挺爱国的。也就是说,张勋复辟,不是一群大逆不道的人,干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其中的武人,不比其他的武人更坏。其中的文人,也不见得比其他的文人更没品。无论道德学问,都有可称道之处。清华四导师,被今人誉为教授中的教授,我们称道梁启超,难道就不佩服王国维吗?这两个同事,当年可是站在对立面上的。

没错,张勋复辟跟袁世凯称帝一样,都是干了一件好大的蠢事。即使没有被人利用,为人火中取栗,也是妄图翻历史的烙饼,瞎折腾。历史不能翻烙饼,正面不对,反面未必就一定对。但这个道理,当时人未必明白。辛亥革命,把中国一下子变成美国式的共和体制,扭曲太过,但简单地将之扭过来,回复到君主立宪,也是个错。夹生饭没办法加水重煮,因为满中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皇帝。历史不是油画的画布,画错了划掉重来就是。如果论扭曲,当初中国正好在异族统治时期遭遇西方,进入近代,本身就是扭曲。最近读李洁非先生的明史著作,他解读的那段历史,正好是整个世界近代史的开端。在这个时刻,中国恰好第二次整体沦为异族王朝的统治。这个王朝带给中国的封闭和保守,尤其是思想上的禁锢,让中国在本该转型的时刻,缺乏创造力和适应性。但这还不是故事的全部,故事的结尾,要等到张勋复辟,才露端倪。一个原本需要帝制立宪的国家转型,却因为异族的统治,大好机会被轻易放弃。放弃之后,有些人却发现还是原来这个异族皇帝好些,想让他回来。这样的事,想想都替国人悲哀。当然,这样的反复拉锯的故事,实在令另外一些人气闷,于是再往回拉。因为这个时候,环顾世界,君主国已经日薄西山了。先进的中国人,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容忍头上有个皇帝了。

辛亥的突变,给中国留下一道难解的题。民国的乱局,就是这难题的展开。这个难题,国人想做也得做,不想做也得做。做难题,要有三个条件,一有知识,二有时间,三有耐心。复辟回到从前,和跨越式发展,走捷径,都是没知识、没耐心的表现,都是动辄来结构性的颠覆。从本质上,文化保守主义者跟后来的激进主义者,犯的是一样的错误,只是方向相反而已。

张勋复辟,展示了中国近代历史进程的复杂性,却不幸地被人们大幅度地简单化了。我写这个事件,仅仅是想展示这种复杂性,绝非要做什么翻案文字。我一向觉得,所谓翻案文字,限于考据是可以的,但用在道德评价上,则是扯淡。对于过去的人和事,做价值评判和道德审判,很容易,几乎人人都可以做。有的时候,历史像个路边的菜园子,但凡看过几本书的,都可以进来摘菜。但实际上,干这个活儿,并不那么简单。要真的想试试,肚子里比从事别的行当的人多几千本书才能入门,当今之世,能耐着性子做到这一点的,就没有多少。所以,剩下的事,就别提了。

这几年,似乎历史很热,民间写史,层出不穷。也有人说,出现了民国热,微博上,还冒出了好些“国粉”。但说实在的,民国的热,其实不过是一点儿虚火,若干不满于现实的人,借题发挥,起一点儿小哄。民国的很多事,还是一笔糊涂账。人们对于这段唯一没有皇帝的历史,还缺乏基本的知识。从前说不好的,现在说好,从前说好的,现在说不好。来回翻烙饼,不是这一面,就是那一面。

这些年,写的历史随笔比较多。这玩意儿属于读书笔记,乱翻书的时候,偶有所感,写下来就是,非常轻松而且愉快。只是,我还不能忘情于专题性的研究,隔段时间,就会弄一点儿。累是挺累,大热天,埋在故纸堆里,汗一身,尘一身,资料从案头摊到地上,甚至床上,令人落脚几难。但无论怎么辛苦,只要弄清楚一件事,心里还是挺欣慰的。读书人本是贱人,君子爱财,但真正钱多的活儿,又不好意思干。一身大汗地折腾,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虽然我还是教授,跟学界却越来越隔膜。这些年,开始是人家不带我玩了,后来自己也自觉地脱离了学术界,不想跟昔日的同行们玩了,算是一种自我放逐吧。但愿,没有了我的学界,能慢慢变得像样一点儿。

自打1989年出第一本书开始,每本书,我都是自己作序。开始是求不到名人,后来是不好意思打扰,再后来,就成习惯了。自我解嘲,序也是我书的一部分,自己不写,求人代写,书就不完整了。

是为序。


第一章

从府院之争说起

黎元洪和段祺瑞也许都没有想到,在他们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个制度的陷阱。举国一致赞同恢复的民元约法,充其量只是一个过于粗疏的宪法草案大纲。今天来看,这个大纲十分粗糙,上面所规定的政府制度,有着太多的含混不清。真要切实操作起来,国会、总理和总统之间的关系和权限很难界定。

后袁世凯时代,天下,还是北洋的


张勋复辟,实际上是洪宪帝制的一种延续,也是后袁世凯时代政治的一场突变。突变之所以发生,直接的刺激和诱因,就是府院之争。

府即总统府,院则国务院,或者说总理府。所谓府院之争,从权力斗争的角度而言,就是总统黎元洪和总理段祺瑞之间的争斗。政治就是打架,王朝政治,暗斗多,两人恨得死死的,但见了面,堆得一脸的笑,掉下来能砸到脚面。朝堂之上,打不起来,也不能打,上面有个皇上呢。较劲,只能在私底下。俩人,或者几伙人斗来斗去,下手,都是借着皇上打人,隔空发力。民国了,政治斗争至少在一个场合可以公开化了,吵架拌嘴可以在议会里来,姑嫂勃谿的范儿,可以再现于大庭广众之中。晚清的咨议局开会,还只是吵吵嚷嚷,而民国的国会里,动辄拳脚相加,墨盒乱飞。墨盒是石头的,飞起来危险很大。后来工作人员干脆把国会议员面前的墨盒固定了,免得伤人。袁世凯活着的时候,政治还有一个中心,袁世凯死后,总统、总理、国会,谁都想做老大,但谁也不是老大。政治斗争依旧,但发力方式,却有了本质的变化。让人感觉,虽说斗得激烈,但愈发没了章法。

一般来讲,政治斗争,是要凭实力说话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黎元洪和段祺瑞之间是斗不起来的。段祺瑞是北洋之虎,而黎元洪,充其量只是一只住到了中南海里的猫。段祺瑞是袁世凯之后,当之无愧的北洋领袖,多数的北洋旧人,无论有势力无势力,都服他。用周作人的话来说,“府方的谋臣便只是掉笔头的几个文官,院方的党羽却都是带枪的丘八”[1]。但是,后袁时代的情势,却造就了这场纷争。

北洋三杰龙、虎、狗,王士珍、段祺瑞和冯国璋。王士珍虽说是北洋之龙,却只是一个事务性人才,老实,能办事,但于政治没想法,也无所求。冯国璋倒是员战将,至少,按教科书打仗,没有问题。辛亥革命的时候,被派去镇压武昌起义,在兵力不敌革命军、海军又倒戈的情况下,居然将武汉三镇连克两城,剩下一个武昌,也是指日可下,仅仅是因为袁世凯不想打了,才罢战休兵。但对此,前线指挥的他,却怎么也想不通。没办法,袁世凯只好用段祺瑞把他换了下来。只有段祺瑞,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跟他的主公心领神会,话都不用说明,点到即止,一点就透。段祺瑞一介武夫,居然南北议和也能插上一脚,插得还恰如其分。虽然说,革命后的政权之果落到袁世凯的手中,有情势上的必然,但如果没有段祺瑞出色的配合,这个过程未必会如此顺当。正因为如此,拥段的人们,称段的功业为三造共和,第一造,就是辛亥这段的表演。

当然,就后袁时代而言,段祺瑞更抢眼的表现,是反对袁世凯帝制自为。在袁世凯,他是严修一类的诤友;在北洋团体,则是有先见之明的高人;在反袁者看来,则是拥护共和的倒戈者。这样对帝制不合作的姿态,在洪宪帝制期间北洋团体一片趋炎附势的三跪九叩中,特别难能可贵。再加上但凡北洋系统的军校,包括保定军校,段祺瑞都做过总办(校长),几乎所有的北洋将领,名义上都是他的学生。这样的人脉,加上这样的威望,由他来继承北洋的遗产,的确是众望所归。这其实也是袁世凯的意思,袁取消帝制后,就把段祺瑞请了出来,郑重道歉,委以重任。很快就让段祺瑞取代了徐世昌,取消了不伦不类的政事堂和国务卿,让段做了总理。临终,又托以后事。其实,由于段祺瑞反对帝制,袁段二人芥蒂不小,在段祺瑞称病不出期间,据段的仆人回忆,袁世凯送来的参汤什么的,都没有人敢喝,只能倒掉。原来亲如姐妹的于夫人(袁的正妻)和张夫人(段的妻子),也没了来往。[2]最终把大事相托,还是看在段祺瑞的能耐上。从这点看,袁世凯确有知人之明。

我们知道,尽管西南讨袁,袁世凯也真的就因此而翘辫子了,但如果老袁的命硬一点儿,就是不死,赖在总统的位置上,日子不好过是肯定的,但西南方面也奈何他不得。因为天下,还是北洋的。北洋将领中有人也反了,但那是由于帝制,由于地方反袁势力的压力。致袁命的“二陈汤”(四川陈宧,陕西陈树藩,湖南汤芗铭),至少有两味药,是迫不得已。依当时的情势,只要袁世凯不死,硬赖,还是能赖下去的。袁世凯一死,换上帝制期间表现不错的段祺瑞,西南方面,可以接受。连孙中山都一个劲儿夸他,说他“劂工甚伟”[3]。而在拥戴他的北洋人看来,共和再次重生,就是段公之力,所谓再造共和是也。不仅挽救了共和,而且挽救了北洋。

再看黎元洪,在晚清官场,黎元洪位不过一个小旅长(协统),而段祺瑞则是江北提督,进而北洋军统(军长)。如果不是革命党人群龙无首,强拉他做了革命后的鄂军政府都督,黎元洪充其量也就是个没了兵的将军。在袁世凯的天下,欲求复出都难。但是,人说命相好的黎元洪,就是因缘际会,成了首义元勋,然后,做了副总统。底儿潮,资历浅,在重资历的官场政界,被人看轻,没有办法。但如果后来表现不俗,也未必不能服人。可惜,在袁世凯时代,做了副总统的黎元洪,显然不是黎元洪的文胆所谓的“位备储贰”,多少有点像袁世凯华贵的囚徒。来北京之初,袁世凯把黎元洪安置在中南海的瀛台,这个戊戌政变后囚禁光绪的小岛,第二次锁了一位政要。如果说,二次革命之前,黎元洪这个副总统,还有湖北这个地盘、若干隶属他的军队,那么,一旦进了北京,就只能唱虎落平阳了。只是,他又并不是一只虎。

不是虎的黎元洪,在袁世凯的猜忌中,得以自存。搬到东厂胡同之后,黎元洪已经成了一个摆设。但是这个摆设,在洪宪帝制之时,却犯了一回倔,死活不肯接受袁世凯封他的武义亲王的爵位。就连年终,袁世凯给他送礼,红帖上有“赏武义亲王”字样,都拒而不受。过了一日,袁世凯去掉了他给黎元洪的头衔,改用“姻愚弟袁世凯”名义(袁和黎是儿女亲家),黎元洪方才收下。[4]这迟来的倔强,给黎元洪带来一些好名声,但对他的实力却没有任何影响。西南军阀不是他的人,北洋系也对他不信任。依法统继承总统职位的黎元洪,依旧是个无权无用的老实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正因为他是老实人,而非枭雄,北洋系才能容他“登大位”,而西南方面也才能接受他。然而,人的自我观照,跟他在别人眼里的形象,永远都不能合拍的。况且,袁世凯倒台,北洋系发蔫,对于黎元洪,舆论上一致看好,西南方面,也表示拥戴。即使一个老实人,在突然之间近乎举国一致的忽悠中,也会膨胀起来。在他就任总统之前,当时的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Paul S. Reinsch)去见他,这个即将上任的总统自信满满地宣称:“我已经找到了获得各派合作的办法。”甚至谈到他要改革国会,至少要瘦身一半。[5]应该说,这样的自信,委实是太满了。

段祺瑞跟袁世凯不同,这个懂政治的武人,性子相当直率,没有袁世凯那么多手腕,也没有袁世凯那么多心机,但却比袁世凯更加刚愎自用。如果放在袁世凯还活着的时候,大概段祺瑞不会买黎元洪的账。在现实生活中,俩人实际上也没有什么交集。他应该不会像袁世凯那样,为了拉拢这个可能的敌人,与之攀儿女亲。当然,在那个时代,黎段之间,也不会斗起来。但是,洪宪帝制的失败,让情势发生了变化。袁世凯死了,北洋系也随之受挫。从废弃约法,废置国会,走到称帝,袁世凯走得太远了,北洋这个摊子的继承者,即使没有举国一致恢复民元法统的呼声,也会考虑改弦易辙。虽然,段祺瑞并不真的相信议会民主体制,但他乐意试试看,毕竟很多西方国家因此而强大了的。美国公使芮恩施记录下了这位后袁时代第一任总理的话,是这样的:“我并不期望从恢复国会中得到很多好处;党派斗争和与政府作梗的情况将会层出不穷。但是,至于这种通过清谈进行治理的古怪的现代方法,我基本上看不出它有什么优点,但我还是愿意让它得到一种公正的试验。”[6]即使在后来,受困于府院之争,督军们也叫嚣要推翻国会之时,段祺瑞依然认为,不能用武力变更国会,这样做的话,会诱使武人不断干政,导致共和体制的垮台。[7]

后袁世凯时代,几乎看起来举国一致的拥戴,让原来一直投闲置散的黎元洪有了一些底气,至少,让他周围的人,气粗了不止一分两分。反过来,很有脾气的段祺瑞,却一时间变得很低调。黎元洪继任总统,段祺瑞受命组阁,提出了内阁名单,亲自送到总统府,让黎元洪定夺。黎元洪也就不客气,提出两个人——唐绍仪和孙洪伊必须加入,三个人——刘冠雄、章宗祥和曹汝霖必须换掉。当时内阁一共才九个部,一下子动了五个人,可谓伤筋动骨,但段祺瑞居然也忍了,至少没有当面表示异议。[8]然而在袁世凯时代,段祺瑞却没有这样恭顺过,很少亲驾总统府不说,做陆军总长的时候,要用徐树铮做次长,老袁不高兴,说到处都是东洋刀,但段祺瑞还是坚持用了。袁世凯成立陆军模范团,用袁克定做团长,段祺瑞也持异议,最后逼得袁世凯不得不自己来干。此时,段祺瑞的恭顺随和,显然是想争取跟总统处好关系,开一个好局。此时的段祺瑞,不仅对黎元洪恭顺,对恢复的民元国会也相当友好。既然他已经打定主意反袁世凯之道而行之,就得先按宪政国家的规矩办试试。对此时的段祺瑞来说,袁世凯的教训,实在印象深刻。一般来说,一个时代结束,另一个时代开启,如果前一个时代的当家人失败了,这个失败对后来人的触动必定很大,会自觉不自觉地寻找教训,力求避开前代的陷阱。

半总统制的制度陷阱


但是,黎元洪和段祺瑞也许都没有想到,在他们之间,实际上存在着一个制度的陷阱。举国一致赞同恢复的民元约法,充其量只是一个过于粗疏的宪法草案大纲。今天来看,这个大纲十分粗糙,上面所规定的政府制度,有着太多的含混不清。真要切实操作起来,国会、总理和总统之间的关系和权限很难界定。连最起码的国会与行政体系之间的制约条款都没有,甚至没有规定行政机构什么情况下可以解散国会、什么时候举行大选、由谁来举行大选。关于政府体制,更是一笔烂账。南京临时政府成立之初,采用的似乎是美国体制,临时大总统直接负责内阁,既是国家元首,又是政府首脑。临时政府的组织大纲里,就没有内阁总理一说。但是,南北议和成功,袁世凯答应反正,起义各省按原议,同意把临时大总统让给袁世凯。手中未有一兵一卒的孙中山,断没有恋栈的道理。旨在推翻清朝的革命,走了捷径,迅速奏功。这样的捷径,其实说白了,骨子里是因为革命党人没有把握拿下北洋军,打败袁世凯。首义的鄂军政府,在兵力占优势,还有海军支持的情况下,武汉三镇丢了两镇,黄兴亲临前线指挥,尚且一败涂地。张勋只能算是北洋系的一支非嫡系的偏师,孤守南京,跟占绝对优势的各省联军相持多日,最后还是放走了之。后来虽然北伐的调门很高,北伐军也来了不少,但没等开仗,先自兵变。南边底气不足,把取得全国胜利的宝押在争取袁世凯身上,实在是情势所致。

可是,尽管如此,孙中山和革命党人,对这样一个清朝官僚、对共和制度态度暧昧的强人做总统,委实放心不下。在参议院讨论《临时约法》时,一个湖南议员说,袁世凯是不能放心的,“我们要防总统的独裁,必须赶紧将约法完成,并且照法国宪章,规定责任内阁制。要他于就职之时,立誓遵守约法”。[9]所以,等到让位之意已定,《临时约法》出台之际,政府组织在国务员这一项中,就多出来一个总理了。“国务总理本为组织大纲(即南京临时政府组织大纲——笔者注)所无,改制约法始置也。”[10]设置一个总理,显然,傻子都明白,这是针对袁世凯的。有了总理之后,政府首脑就变成了总理,袁世凯是总统,但不能直接控制政府,虽然不能说是架空,但至少是一种制约。为了落实这个制约,孙中山在辞职前,还跟袁世凯约定了三事:一、首都定在南京。二、袁世凯到南京履任。三、袁世凯必须遵守《临时约法》,以及孙在任时颁布的一切法令。[11]后来事实证明,革命党人前两项都可以通融,特别在意的,就是最后一项。而袁世凯根本没把孙中山给他设的绊子当回事,但唯独对于内阁和总理,一直都没有大变。即使称帝把国务院改成政事堂,总理改成国务卿,也还有那么回事。当然,袁世凯意中的内阁和总理,是君主立宪体制的内阁和总理,跟当初孙中山的原义,已经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然而,孙袁交接之际,孙中山这点小计谋,却轻而易举地把一个大国的制度变了,从总统制变成了半总统制。或者说,从美国体制变成了法国体制。这种制度,既不是总统制,也不是议会内阁制。议会内阁制,总统是虚位的,行政权在内阁,内阁向议会负责,由议会选举席位过半数的党或者党派联盟组阁。而总统制则由全民选出的总统负责组阁,但阁员的提名需要议会的同意;总统掌握完全的行政权。一般来说,议会内阁制,议会对内阁的反制力度比较大,一旦议会对内阁的不信任案通过,内阁就只有下台,或者解散议会重新大选。但是,在总统制下,议会即使反对党占多数,一般也只能在议案上加以阻击,要想换人,只好等下一次大选。一般来说,议会内阁制政局动荡大一点儿,而总统制则容易导致总统权力过大。半总统制在理论上可以取两者之长,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这种制度从表面上讲似乎是政府中总统模式和议会模式的结合,但它不太可能将两种不同的政府模式融合在一起。”总统比较强势的时候,它更像是总统制。[12]然而,革命党人加给袁世凯的半总统制,比成熟的法国体制,还要含混。《临时约法》第四章,规定“临时大总统,代表临时政府,总揽政务,公布法律”。而第五章只规定“国务总理及各部总长,均称为国务员”,“国务员辅佐临时大总统,负其责任”,但并没有规定,总理是政府首脑,国务员对谁负责,谁来任命,谁来罢免,仅仅规定了,“国务员受参议院弹劾后,临时大总统应免其职,但得交参议院复议一次”。[13]然而,《临时约法》出台之后,革命党人众口一词,都说已经是责任内阁制了。

尽管辛亥革命的先驱们,一直将他们的革命,比附为美国独立战争,但他们对国家制度的设计,却全然没有美国开国者的认真和虔诚。在权力上用的心计,实在是太多了。不过,对于革命党人的这种计算,袁世凯并没有太在意。他的着眼点,一是名分,二是实权。只要南北谈判,定下将来内阁的要害成员,比如陆军部、海军部、内政部、外交部和财政部是他的人掌握,而他又有大总统的名分就行,并不担心你怎样利用制度设置架空他。而革命党人,仅仅因为未来的总理唐绍仪名义上加入了同盟会,就大体满意了。[14]袁世凯是人们眼里的枭雄,是强人,无论谁做总理,只要不听他的,就只有走路。袁上台后第一任内阁总理唐绍仪,仅仅因为直隶都督问题,就下不来台。这个在朝鲜时就是袁世凯至交的留美幼童,只好不告而别,自我人间蒸发,国务院上下遍寻总理而不得。[15]很快,袁世凯就甩掉了《临时约法》,连国会也废掉,任何一丁点儿的制度羁绊,都不复存在。

可是,袁世凯的路走到了头,后来人又改回到《临时约法》去了,总统和总理之间,就有麻烦了。在国务院这边,人们想的是责任内阁,在总统府这边,人们想的却是总统才是总揽大权的人,脑海里浮现的,往往是袁世凯做总统威风八面的样子。在袁世凯就任之初,国会还存在的时候,有限的内阁实践,总理是总统提名的,内阁名单是总统和总理商议决定的,然后交国会通过。段祺瑞最初组阁,也是沿用这样的惯例,由他提出内阁名单,请黎元洪定夺,然后协商出台,最后交议会通过。这样的做法,更坚定了总统府一班人的想法,在他们眼里,总统是个实权职位。反过来,国务院的人依旧认为,当下是责任内阁制,总统就是一个盖章的机器。双方对制度理解的分歧,直接导致了两边的冲突。总统府秘书长丁世峄在给黎元洪的信中说,所谓府院问题,就是“发一令,总统不知其用意,任一官,总统不知其来历”,一句话,把总统当成了盖印的机器,总统没有权力。[16]总统没有权力,总统身边的人,就心气不平。

中国政坛,就像鲁迅说的那样,但凡一个猛人,就有一群包围者,或者幕僚,或者亲近人。在袁世凯时代,黎元洪周围的人,有以后来接任总统府秘书长的丁世峄(佛言)为首的四大金刚,另三人是金永炎、哈汉章和黎澍(有一说,以孙武代替丁世峄)。由于他们在总统府春藕斋办公,又称春藕斋人。除此而外,还有一干从湖北跟来的旧人,压抑久了,好容易有个出头之日,可以施展拳脚了,怎么也消停不了。即使黎元洪想低调,恐怕周围的人也不会让他低调。而段祺瑞的亲信,徐树铮、曾毓隽、靳云鹏等人,一直就是北洋圈子里的人,从来都以当家人自居的,更没有落在人后的道理。对于这些人来说,辛亥首义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谁都知道,黎元洪这个首义功臣是怎么来的。换句话说,他们谁也没把黎元洪放在眼里。

“凤雏”徐树铮


段祺瑞的智囊徐树铮,就是一个根本没把黎元洪放在眼里的人。同时,徐树铮又是个段祺瑞离不开的人。徐树铮,在民国又称小徐,以区别于徐世昌,就像人称段祺瑞为老段、段芝贵为小段一样。徐树铮是秀才出身,很早就跟上段祺瑞做了记室(秘书),两人一见如故,身为幕僚的小徐,特意留心兵事,每天跟大兵一起出操,深得老段之心。[17]老段做了统制(师长),就设法把他送到日本留学。文人出身的他,进了日本士官学校,在辛亥革命前一年学成回国,属于国内还相当稀罕的士官生的一员。从此,文人小徐,摇身一变成为武人小徐将军。

小徐号称知兵,却喜欢跟旧派文人打交道,一些宿儒和文坛巨匠,都是他的座上客,吟诗作赋,诗酒酬唱。还办了一所不错的中学,北京九城闻名。在北洋圈子里有跋扈之名的小徐,见了文人,从来都彬彬有礼,谈吐风雅,从来不当面让人下不来台。[18]然而,这个柯劭忞、林琴南眼里温文尔雅的君子,却是个迷恋铁血和权谋的强人。晚清和民国,自比诸葛亮的很多,但人们买账的诸葛亮却不多。但在段祺瑞的皖系圈子里,小徐的确够得上一个小诸葛,最次也是庞统。做过皖系师长的陈文运说,小徐像《三国演义》中的凤雏庞统一样,可以“五官并用”,“一面和我说话,一面批公事”。[19]他的见识和谋划,也的确有过人之处,而且对段祺瑞忠贞不贰,因此段祺瑞对他特别信任。他在段祺瑞帐下,也跟小说中描写的诸葛亮似的,经常越俎代庖,自作主张。做陆军次长的时候,就经常替段祺瑞当家,很多事情,连问都不问段一声,公文就批出去了。1914年一战爆发,日本对青岛的德军开战,中国政府由于得罪不起日本,是持中立态度的。但偏偏小徐亲德,德国在青岛的守军缺乏陆战武器,小徐居然私自应德国人之请,偷偷给青岛送去了两千支带子弹的步枪。[20]这种事,在当时如果被日本人知道,是会有大麻烦的。但是,无论小徐的独断专行捅出多大的娄子,段祺瑞都会给他扛着。对于段祺瑞而言,小徐跟家人一样,甚至,他信任小徐超过信任自己的儿子。所以,做了国务总理的段祺瑞,别的都好说,小徐是一定要用的。

可是,小徐的为人,恃才傲物,如果说他对文人学士还比较客气的话,对武人,对官僚们,可就鼻子朝天了。即使笑着跟你说话,脸上总带着一丝讥讽。说良心话,当年北洋圈子里,才具能比得上小徐的人的确不多,但同样在这个圈子里,人缘比小徐坏的,也不多。漫说别人,就是在皖系这个小圈子里,徐树铮都不让人待见。至于北洋圈子外的官僚,比如黎元洪之辈,小徐更是嗤之以鼻了。黎元洪曾经领教过小徐的轻蔑,还不止一次。在洪宪帝制取消之时,西南方面逼袁下台。冯国璋提出了八项主张,主张依旧维持袁世凯总统的地位。然后由林长民拿着这个提议,交给黎元洪,让黎元洪也签名。黎元洪不肯,小徐接着来,两次到黎元洪府上,连利诱带吓唬,非常不客气。就在黎元洪快要答应的时候,又有人插了一脚,最终,黎元洪没有签名。但小徐的阴狠和跋扈,却令他印象深刻。[21]

所以,当听说段祺瑞要用徐树铮做国务院秘书长的时候,他几乎跳了起来。坚决表示:“我不能与徐树铮共事。”“不但不能共事,且怕见他。我见了他,真芒刺在背。”最后居然说到“总统可以不做,徐树铮绝对不能与他共事”的份儿上。最后,没有办法,段祺瑞只好请出老徐(即徐世昌),出面调停。晚清的时候,老徐是数一数二的重臣,资格比黎元洪不知道老多少,加上又是北洋老人,人缘又好,黎元洪得罪哪个,也断然不敢得罪此老,所以,只好答应。[22]就这样,徐树铮成了国务院的秘书长,要天天跟总统打交道。这边任命还没有发表,段祺瑞就已经让徐树铮布置国务院了。黎段之间,由于有了这么个小徐,从此多事。

按道理,国务院秘书长的职责之一,就是沟通府院,所有内阁形成的文件、命令由秘书长呈交总统审阅,内阁议决的公文,也是由秘书长呈交总统,总统用印之后,才算生效。由于府院对于政体的理解有偏差,在国务院尤其是小徐看来,总统用印,就是走过场,总统没有必要,也没有权力过问,因为责任内阁,总统是虚位。说白了,政府唱戏,总统如果不是龙套的话,也无非是没有什么词的“王帽子”[23],摆设而已。内阁所有需要盖印的,做总统的用印就是,无须多嘴。然而在总统府这边,却觉得总统有必要过问政务,任何一项政令,只要总统觉得不对,就可以不用印。

只是,在当时的府院之间,总统府还是弱势,不大能够分庭抗礼。偶尔有一次半次,总统问得多了点,小徐也不客气,当场就把个大总统堵回去。比如,一次内阁更换山西三个厅长,徐树铮持命令来总统府盖章。黎元洪觉得蹊跷,怎么一次换了三个厅长?遂多问了几句。徐树铮回答说:“总统但在后页年月上盖印,何必管前面是何事情?”[24]气得黎元洪有时候也会发脾气,大叫:“现在哪里是责任内阁制,简直是责任院秘书长制!”[25]曾经兼任过总统府秘书的韩玉辰回忆说,黎元洪曾经有过这样的抱怨:“昔日受项城(袁世凯——笔者注)屈辱,今又见侮于段。总统是婆婆,不是小媳妇。婆婆可以少管事,但不耐媳妇命令一切。”[26]当然,说是这么说,黎元洪也知道,他的这个国家元首,底气不足。而国务总理,背后有北洋系的支持,腰杆子比他硬多了。所以,尽管嘟嘟囔囔,每天核算下来,发现还是被小徐当了盖印的机器,心里未免气闷。最初,总统府秘书长是张国淦,此人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官僚,在府院两边都有面子。黎元洪接受徐树铮,一个要求就是以后见徐,张国淦要陪着。但小徐如此跋扈,总是给总统气受,害得张国淦两边不讨好,于是找个机会辞职了,由清末山东咨议局议员出身,而且做过报人的国会议员丁世峄接任。我们知道,当年的咨议局议员,个个都是大炮,报人更是嘴上无德,这下子,针尖对麦芒,有戏看了。

另外,约法恢复,民元国会也重开。所以,在总统和总理之外,还有个国会。民元的国会,是一个大国会,参众两院,议员800余人,人称八百罗汉。这八百罗汉,主要来自国民党和进步党,其中,国民党是第一大党。但是二次革命,袁世凯镇压了国民党人,抢占了国民党都督的地盘,在国会的国民党议员,居然没有什么反抗,反而把个袁世凯选成正式大总统,而后又被袁世凯追缴党证,赶出国会,颜面丢得差不多了。党魁孙中山,却又另起炉灶,组织中华革命党,打手模、宣誓效忠于他个人者方为党员。多数国民党议员,大小都是个人物,何以能受这个屈辱?所以,国民党实际上也就散了。而那边国会被袁世凯废掉之后,进步党原本就是个议会党,没了议会,党也就没了。因此,尽管在讨袁过程中,进步党似乎很活跃,但其实只是个人的行为。民元国会重开,尽管报界有时还提什么国民党议员如何、进步党议员如何,其实事过境迁,原来的党派,已经基本化为乌有。这时的议院,已经不存在原来的党团了。各个议员,依照各自的地域、同学、同年和同事的关系,结成各种圈子。比较典型的,就是各种研究会、学社、俱乐部,比政党更加松散。在吃喝嫖赌中,也谈点正事。比较大的团体,有以前国民党人为主体的宪政商榷会,下面又分成客庐系、丙辰俱乐部系和韬园系三派,后来商榷会散掉,丙辰俱乐部和韬园独立。以前进步党人为主体的是宪法研究会(人称研究系),此外还有宪法讨论会、平社、宪法协议会、宪政会、宪友会、苏园、衡社、友仁社、潜园、静庐等。后来又分化出民友社、政余俱乐部、中和俱乐部和政学会。彼此分分合合,互相掺和,头绪很乱。[27]但相当多的议员是前国民党人,领袖人物吴景濂、孙洪伊(人称小孙,以别于孙中山)都不省油,这些人,或多或少,跟北洋系还是有那么点隔阂。因此,在黎元洪和段祺瑞之间,国会时不时地会站在前者一边。即便有了袁世凯时代的教训,当时的国会中人,还是有着国会专权的自负,在他们看来,行政、司法和立法三权之中,唯有国会是民选的,所以,他们的权力应该最大。刚恢复国会不久,从前属于国民党的议员孙洪伊对美国公使芮恩施颇为自负地说:“国会不可能只限于进行它的主要工作即完成宪法的制定;它还必须控制国民政府。”[28]三个都那么自负的角色碰到了一起,麻烦自然是少不了了。也可以说,由于历史的积怨,后来所谓的府院之争,国会肯定不会是一个旁观者,它跟军阀组成的督军团一样,都是帮忙打架的。

契约精神的丧失


府院之争的序曲,是府院之间关于两者权限的厘定。议员丁世峄取代随和的张国淦成为总统府秘书长,安心就是来打抱不平的。他对总统府秘书韩玉辰说:我一定要跟“歪鼻子”(段祺瑞一生气,鼻子就歪)较量一番。韩忧心地说,如果治不了他,坏了事怎么办?答曰:那也得试试。[29]就这样,新秘书长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提出了一个《府院办事手续草案》,明确地提升了总统的权力。明确规定,总统可以随时出席国务会议,总统如果对国务院议决事项有不同意见,可以交国务会议再议。[30]国务院方面理解的责任内阁,总统是虚位的,现在这个虚位总统不仅要管事,而且还出席国务会议,那这个会议的头儿是谁呢,总理,还是总统?这个令段祺瑞和徐树铮头痛的草案,偏偏很有可能得到国会的通过。反正《临时约法》就是一个很有黏度的橡皮糖,只要谁能运作国会来抻它,谁的权限就大一点儿。鉴于刚刚恢复旧章,段祺瑞本人,也有心按共和国的规矩办事,经过一番犹豫和苦恼,府院双方讨价还价,徐世昌和熊希龄也掺和进来调解,最后双方达成有关府院办事的五点协议。总统虽说不必随时出席国务会议了,但如果他认为有需要,还是可以去的,只是要国务院事先准备。国务会议议决事项,如果总统不同意,再议免了,但需要总理和国务员前来说明。最后一点,是直接针对徐树铮的,要求院秘书长每日呈阅文件以及呈请用印,要亲自来府上。[31]

规矩定了,但守不守规矩,却是两说了。老段倒是想守规矩,但他是甩手掌柜,好些事,要小徐来办。而小徐,却是个根本不讲规矩的人。别说这刚刚定的五点协议,就是比这更严肃的规矩,他也压根儿就没放在心上。在府院双方对各自权限协商之际,徐树铮就接二连三地擅权胡来,不是不经总统盖印,就擅自以国务院名义发布命令,就是擅自以国务院名义,对国会发咨文。害得段祺瑞不得不一次次一边把事揽到自己身上,一边发文对徐树铮进行“约束”。

在中国,规矩都是针对弱者定的,强者只有在认为有必要遵守的时候,才会遵守,没有必要,就肯定不遵守。关键是,对不守规矩的惩罚,落不到强者头上。

不过,在1916年秋天的时候,段祺瑞和徐树铮还没有强到可以肆无忌惮的份儿上。而老段也真心想试试按规矩办事,到底能不能行得通。

更大的冲突,就在此时爆发了。

孙洪伊原来是国会议员,而且是国会中的头面人物。小孙虽说比不上大孙知名,脾气之大,却过之。他的名言是“政治家要硬干”[32]。由于得到黎元洪的支持,孙洪伊入阁,做了内务部总长。那时候,议会制在中国实行不久,议员薪水不少,收入不菲,但能入阁或者外放做官,都是乐意的。因为按照中国传统,只有做官,才是光宗耀祖的事,也是积累财富的终南捷径。当年,内政部是个挺要害的位置,管着警察,段祺瑞没能安排自己的人,本来就不爽,而这个小孙,偏又跟小徐针尖对麦芒,斗个没完,一点儿没有让步的意思。

1916年的9月下旬,孙洪伊整顿内务部,大动干戈,撤掉了一部分部内官员的职务。这种砸人饭碗的事,无论在哪个时代,做起来都是有绝大难度的。这些人一纸状纸,将小孙告到平政院,即行政法院。这样的案例,后来有一例特别著名的,就是鲁迅告章士钊案。1926年,作为当时临时政府教育总长的章士钊,以煽动学潮为名,将担任教育部佥事的鲁迅免职。跟这回内务部官员告孙洪伊一样,平政院做出了有利于原告的判决。这次平政院议决内务部原命令违法,违反了《文官惩戒条例》和《文官保护法草案》,撤销原议,裁决这些人回原部门任职。一般来说,虽然平政院的裁决,还需经过总统的认可,但只要裁决做出,作为总长的,大抵是要走人的,至少也得认账。后来的章士钊,就因此而辞职了。

但是强悍的孙洪伊,却不肯退让。他居然以平政院是1914年袁世凯设立的为由,质疑平政院的合法性。作为总统的黎元洪,也对孙洪伊表示支持,不肯在平政院的裁决书上盖印,而按照孙洪伊的意思,把此案交给国会裁决。早受不了孙洪伊的小徐和老段,当然不能接受,他们索性提出要罢免孙洪伊。而孙洪伊则策动一部分国会议员,提出了对徐树铮的弹劾案。府院之争,却在国会里打成一团。

显然,在平政院裁决这件事上,孙洪伊和黎元洪没有多少道理。行政法院,原本就是受理行政诉讼的,包括行政体系内成员之间的诉讼。文官没有重大过失,不能随意撤职,是民主国家的通例,孙洪伊所为,不管有多少理由,本身就涉嫌违法。裁决出来,不利于自己,就说法院的存在不合法,近乎强词夺理。尽管袁世凯称帝犯了大错,但1914年的时候,他还是国会,也包括孙洪伊自己,选出来的中华民国合法总统,不能说后来的袁世凯做错了,凡是袁世凯做的事,就都是错的。行政法院原本就是司法权对行政权的一种制约,如果总统站在行政一边,轻易否定司法裁决,三权分立的原则就被破坏了。将司法部门对行政部门的裁决,交给国会裁决,更是没有道理。作为立法机构的国会,怎么可以给法院的判决做裁定?在那个时代,各方势力,包括内阁、总统、国会,还都没有学会如何按照三权分立的规则运作,所有的法律、规则,都是权力斗争的工具,合意,则遵守,不合意,则废弃。对于府院之争的两大巨头而言,黎元洪是受不了徐树铮,而段祺瑞则是想去掉孙洪伊,两个看似简单的人事问题,却演变成了一场打乱仗的内阁危机。

由于丁世峄是报人出身,一班报界老友,在府院之争中,“声气相求,不知不觉多袒黎责段”,徐树铮遂创办《公言报》,反其道而行之。[33]政争从来都伴随着舆论战,说是舆论监督,但政界不成熟,媒体也成熟不了,监督未了,各自站边,也成了帮忙打架。

当然,中国式的政争,还是得依赖中国的方式来解决。法院也好,国会也罢,谁都说了不算。最后,还是得请出双方都能接受的大佬,最终,在和事佬徐世昌的调停下,这一轮的府院之争,以徐树铮和孙洪伊双双去职而告结束。内务部总长换人,而徐树铮也为比较温和的张国淦取代。接着,在段祺瑞看来比较碍眼的总统府秘书长丁世峄,也被免了,以比较随和的夏寿康代之。

但是,事情并没有完,经过这番较量,黎段关系大坏,近乎撕破脸皮。而段祺瑞原本的尊重规则之心,也减了不止一分。府院之间,隔阂已深,几个月后,双方因为对德宣战问题,最终,还是彻底闹翻了。



注释


[1]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319页。香港,三育图书文具有限公司,1980。

[2]王楚卿《段祺瑞公馆见闻》,见《文史资料选辑》第41辑,第247页。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9年合订本。

[3]《中山对于时局之主张》,载《申报》,1916年6月13日。

[4]张国淦《袁世凯与黎元洪的斗争》,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174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5](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155—15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6](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第158页。

[7]日本外务省:《日本外交文书》,大正六年,第二册,10—11页。

[8]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01页。

[9]蔡寄鸥:《鄂州血史》,第186页。上海,龙门联合书局,1958。

[10]林长民《参议院一年史》,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资料丛刊》(八),第55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11]白蕉《袁世凯与中华民国》,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资料丛刊》(八),第136页。

[12]《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中译本,第694页。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2。

[13]孙文《大总统宣布参议院议决临时约法》,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资料丛刊》(八),34—35页。

[14]此议,是赵凤昌提出来的,得到了孙中山和黄兴的热烈回应。刘厚生《张謇传记》,第197页。上海,龙门联合书局,1958。

[15]林长民《参议院一年史》,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辛亥革命资料丛刊》(八),第560页。

[16]《丁世峄上黎元洪呈文》,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第282页。

[17]陈文运等《徐树铮的生平》,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下)”,第829页。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

[18]陈文运《我所知道的皖系将领》,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下)”,第792页。

[19]陈文运《我所知道的皖系将领》,见《文史资料存稿选编》“晚清·北洋(下)”,792—793页。

[20]曹汝霖《曹汝霖一生之回忆》,第144页。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0。

[21]参见:张国淦《袁世凯与黎元洪的斗争》,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177—178页;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02页。

[22]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201—202页。

[23]京剧里的帝王角色,一般称“王帽子”,看起来尊贵,但没有什么词,也没有深戏码。

[24]张国淦《北洋军阀直皖系之斗争及其没落》,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下),第47页。

[25]徐樱《先父徐树铮将军事略》,见《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40辑,第98页。

[26]韩玉辰《政学会的政治活动》,见《文史资料选辑》第48辑,第181页。

[27]参阅谢彬《民国政党史》第八章《共和复活时代之政党》,见《近代稗海》第六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

[28](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第159页。

[29]韩玉辰《政学会的政治活动》,见《文史资料选辑》第48辑,第180页。

[30]《政府公报》第225号,1916年8月19日。

[31]上海《大公报》,1916年9月2日。

[32]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辑》(上),第204页。

[33]吴虬《北洋派之起源及其崩溃》,见《近代稗海》第六辑,第233页。


第二章

对德宣战的纠葛

中国是个弱国,多年跟列强打交道,从来没有占过便宜,庚子之役,更是败得输掉了底裤,以致此后很长时间,中国军人一见到洋人军队,腿就打哆嗦。在这种情况下,选择跟德国决裂,刀兵相见,虽说是跟在协约国后面,背靠大树,但选择站边,等于押宝,赢了固然好,但是,很多人都会问一个问题:万一协约国输了,我们怎么办?

站哪边,真是个问题


1914年7月28日,以奥匈帝国对塞尔维亚宣战为标志,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场大战,本是欧洲列强两大集团对峙多年的结果。当时的中国人,称之为欧战。既然是欧战,似乎跟中国人就没多大关系。不过,那个年代,虽说不能讲“地球村”,但欧洲发生的事情,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难以完全置身事外。更何况,欧洲两大集团的国家,都在中国有实体性的存在。东方,恰好还有一个已经脱亚入欧、曾经战胜俄国的日本。日本由于英日同盟的关系,加入了协约国,对德宣战。它动刀兵的地方,不是欧洲,而是中国的青岛。在那个年月,海洋是英国人的天下,德奥的海军不行,战端一开,在中国的德国人,就成了孤儿。所以,当日英联军打来时,德国人无论如何都抵抗不了。占绝对优势的日本军人,围攻青岛,打了一个月,不到五千名临时招来的德国人投降。据袁世凯政治顾问莫理循说,日本官兵因此役授勋者达十四万人。[1]看来,第二次对白人的优胜战绩,虽然有点胜之不武,但仍然令日本兴奋,因为,对手毕竟是多年作为楷模的德国。

如果欧洲的战争也像日德青岛之战那样,速战速决,那么,这场白人之间的厮杀,的确不怎么干中国的事。孱弱的中国人,只能像多数欧洲战争一样,远远地看着,发一点儿不痛不痒的议论,自己保持中立了事。虽然按西方研究者的说法,英国人从一开始就希望中国站在他们一边参战,但由于日本的反对,此事没有结果。在大战之初,日本人把欧战视为独占中国的天赐良机,不乐意看到中国有任何出头露面的机会。[2]按莫理循的说法,当时英国公使朱尔典提出动议后,袁世凯表示,须英法俄日四国共同提出邀请,他才考虑。但当英法俄三国驻日使节向日本政府提议之后,却遭到日本政府的断然拒绝。[3]1915年11月间,当时的驻日公使陆宗舆发现日本报纸纷传中国参战之事,曾经就此事问过国内外交部,次长曹汝霖回答说,英国和俄国,曾经试探性提议让中国参战,我方正在慎重研究。随后,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郑重其事上门询问此事,中国方面的回答是,英俄并未正式提议。最后,此议由于日本方面不乐意而作罢。[4]而此时的英国人,显然也没把争取中国参战太当回事。因为,在战争之初,大家几乎都认为,按照以往的经验,战争打不了太长时间,几场大战役之后,就可以分胜负了。但是,偏偏战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旷日持久,打成了消耗战,绞肉机式的消耗战。双方掘壕据守,反复争夺,人力损失巨大。这时候,就用得着中国了。挖战壕、抬担架、运弹药这样的苦活儿,以及后方的工厂、工程,总得有苦力才行。而中国人,那个时代,在欧洲人眼里,就是苦力(coolie)的代名词。此时,在中国的土地上,同盟国的人,已经被日本赶走了,那么征集苦力,也就是英国人和法国人有资格。自1916年春天起,法国人就开始在中国张罗招募劳工,随后,英国人也加入了进来。按欧洲的标准,华工非常廉价,每名华工,每月所得工资才二十二元,其中安家费为十元。但是,山东一带的农民,趋之若鹜。四个星期,就可以招募到九千人。[5]民国没办好,农民的生计艰难,出国做苦工,虽说危险,但也是一个出路。

随着战争越来越残酷,死亡士兵越来越多,谁也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欧洲不仅劳动力紧张,兵源也紧张。中国是中立国,任何一方在中立国大规模招人,都有不便。日本人虽然参战,但想让他们为欧洲的事,到欧洲打仗,还是比较困难。所以,中国人越来越被人惦记,不仅惦记中国的劳力,也惦记中国的军队。自从袁世凯小站练兵以来,新式的中国军队,给在华的欧洲武官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们中的一些人认为,只要加以适当的训练,中国人是可以成为优秀士兵的。而日本由于欧战,成了战争物资的供应商,很发了一笔,底气很足。加之,很有可能英法俄等国,也对日本战后的要求,有所许诺。[6]最关键的是,既然已经加入协议国方面参战,总是希望协约国会赢。所以,日本也一改初衷,也同意中国参战了。这样一来,1916年下半年以来,中国参战的问题,就非常正经地浮上了水面。

不过,虽然说甲午之后,德国人强占青岛,委实霸道了一回,后来闹义和团,还把德国公使克林德给杀了,但总的来说,中德关系一直都不错。当年德国普鲁士陆军,天下第一,中国新建陆军,法乎其上,学的就是普鲁士。所以,军政两界,崇德者甚众。很多人去日本学军事,但日本也是学德国,所以,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人,几乎个个是普鲁士军人的粉丝,连徐树铮这种眼高于顶的日本士官生,也是个崇德派。德国人占了青岛,控制了胶济铁路,开始固然霸道,但后来给中国人留下的印象还不坏。所有的建设,都做得有板有眼,德占青岛的秩序也好。所以,日德开战,不像当年日俄战争,中国舆论一边倒地向着日本。很多人对德国的失败,感到惋惜。欧洲战事胶着,孰胜孰败,一时间真的不好判断,单就战场态势而言,同盟国有德军参与的战线,同盟国方面还占着上风。中国是个弱国,多年跟列强打交道,从来没有占过便宜,庚子之役,更是败得输掉了底裤,以致此后很长时间,中国军人一见到洋人军队,腿就打哆嗦。在这种情况下,选择跟德国决裂,刀兵相见,虽说是跟在协约国后面,背靠大树,但选择站边,等于押宝,赢了固然好,但是,很多人都会问一个问题:万一协约国输了,我们怎么办?

在1917年的时候,这个问题,没有人能给一个肯定的回答。然而,就当时的情势而言,中国政府不参战,实在太困难。道理很简单,在东方,德国人已经被赶走了,存在于中国的德国和奥匈帝国的人员,除了使馆,就是租界和商界的零星人等。但是,协约国,尤其是英法的势力却依旧存在。再加上一个日本,就更不得了。后来,美国也加入了协约国,这样的话,在中国的西方国家,几乎一致要求中国参战。以当时中国如此弱的情势,即使上下都不乐意,人家非要逼你,事实上也无法拒绝。用梁启超的话来说,当时的中国,即使想跟德国结盟,也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出路,是跟协约国走。“东亚均势之局,即在战前,而德之力已极孤微,奥更无论。若今日则德在东亚之势力,已达零度。以吾所策,德虽不败,而十年之内,其势力不能复振于远东明甚也。质言之,中国所托命之均势,则英俄法美日五国均之而已,而当欧战疲敝之余,能生死我者尤莫如美日。我若能提絜美日,而自伍于此五国之林,虽进无所获,而退焉必足以自保。”[7]意思是说,在欧战打到这个份儿上的情形下,今日之远东,中国的生存,无非依赖于英俄法美日五国的均势,具体地说则取决于美国和日本,只要跟着他们走,中国即使无所获,也可以自保。后面的话,他没说,实际上,中国也不得不跟着美日走,即使前面有深渊,也只能跟着。实际上,对于已经改了主意,力主中国参战的日本人来说,中国要参战,只能跟着日本走。日本寺内首相的密友和特使西原龟三回忆道:“欧战渐渐发展成为世界大战,中国尚在犹豫观望,若想保持目前的现状直到战争结束,已经不可能了。若任其站到德国方面去,当然是一件很坏的事;但若坐视其被美国拉进协约国方面来,也会使好容易打下的一点点日中亲善的基础发生裂痕。我为此异常焦虑,曾数度向政府提出种种建议,内阁终于决定劝告中国参战。本野外务大臣委托我前去处理此事。”[8]当然,美国方面也多次表示了希望中国参战的愿望。驻美公使顾维钧,不仅向中国政府传达了美国甚至还有英国的这方面的意愿,还强调,如果跟着日本,则有丧失主权的危险,而跟着美国,则没有这样的危险。同样,美国也可以因我参战,给予经济上的援助。[9]只是,就当时而言,美国在华的存在,远不及日本强势。美国人虽然也因欧战发了大财,但一时间还没有意思改变日本强势的格局。中国的参战问题,势必跟日本有着解不开的干系。

绝交而不参战的民意


当然,即便如此,参战,也得有个由头。这个由头,是美国人弄出来的。

德国在一战的时候,为了弥补海军的劣势,实施了无限制潜艇战,跟英法俄缠斗。在水底下打水面舰只,这样的斗法,难免伤及无辜,影响中立国的利益。无论客轮“露西坦尼亚”号事件是否美国参战的原因,但至少这个令百多名美国人死亡的事件,的确可以构成美国参战的非常合适的借口。1917年2月,由于无限制潜艇战,美国与德国断交,不久加入欧战战团。在断交之时,美国国务院指示驻华使节,看能否要求中国跟他们一致行动。整个事情挺有戏剧性,接到指令,美国公使芮恩施立刻就来见段祺瑞,进到总理的会客厅,才发现双方都没带译员,只好干坐着抽烟,等翻译。幸好,这时中国的海军总长来了,他的英语不错,双方之间才能就这个问题进行探讨。探讨的结果,段祺瑞表示,中国政府虽然乐意就德国的无限制潜艇战表示抗议,但对于绝交,还是相当犹豫。因为在他们看来,“近几年来,德国一直慎重对待中国,若突然与之断交,看起来象一种背信弃义的行为”。过了几天,芮恩施又得到通知,美国国务院要他不要对中国的参战问题,过分热情。显然,这是美国方面受到了日本的压力。[10]显然,在那个时候,美国并不想开罪日本,拿下在东亚的主导权。美国人一主动,日本人就吃味了。

到了晚上,中国方面还是妥协了,答应提出抗议,准备断交。[11]当然,这是因为日本的意见。下午曹汝霖跟日本公使进行了接触,日本方面,也劝告中国可以提出抗议。中国外交部,雷厉风行,随即对德提出强烈抗议,抗议的由头,跟美国一样,也是无限制潜艇战。其实,当时还没有听说有中国公民因此而受害的。[12]湖南督军谭延闿就来电表示疑惑,说是“中国并无船只往来,协约国有无封锁似于中国无关”。[13]即便如此,由于有了美国人的掺和,日本有点不满意了。当中国公使章宗祥去见日本外相的时候,日本外相说,中国做得不够,应该马上“宣布断绝国交”。并对中国提出抗议之前,没有跟日本政府协商,表示不满。(其实是协商过了的,只是章宗祥没有及时约见日本外相而已。)随后,段祺瑞即直接给驻日公使章宗祥来电,要他与日本方面协商对德绝交之事。在一番紧锣密鼓的交涉之后,日本表示满意,也提出了新的希望,希望中国在绝交之后,“再进一步加入联合战团(即协约国——笔者注)”。[14]当时的英法两国,的确忙于欧战,无暇东顾,有精力、也有工夫影响中国的,只有美日两国。但美日之间,也存在小小的争夺,相对而言,美国争的劲头小,日本的醋劲大,即便是参战,日本也生怕中国跟着美国走。在讨论中国是否对德绝交和参战的问题上,根据章宗祥的回忆,日本方面掺和得相当深。段祺瑞和几个亲日、知日派官僚曹汝霖、陆宗舆与日本公使,以及来华的日本首相特使西原龟三,为此接触频繁。[15]此时,日本已经换马,逼袁世凯签二十一条的大隈内阁已经下台,新上台的寺内内阁,开始调整对华政策,由“强横蛮干”的霸道,改为也非“宋襄之仁”的王道。[16]尽管如此,这些主张实行对华柔化政策的日本人,也是一副大哥的架势,还是个小心眼的大哥。小弟稍有差池,就一脸不高兴。

自晚清以来,从来都是西方列强在华势力,影响着中国的外交走向。《辛丑条约》之后,这样的列强意向,更为明显,晚清如此,民国也不例外。外事,就得看外国人的脸色。自打德国人被日本驱逐出了山东和青岛,德国和奥匈帝国在华,就剩下使馆、租界和零星的商人、传教士了。这种在华存在近乎零度的状况,当然很难抵抗英法俄美日五国的影响。政界人士中,即使对德颇有好感者,其实也知道这回欧洲列强打架,非要中国人站边的话,大概也只能选择站在协约国一边。即便如此,对德绝交的提案,还是遭到了总统府的坚决阻击。黎元洪和他身边的人,都不喜欢开罪德国,当时的舆论,整体上是希望中国保持中立。为了通过对德绝交案,段祺瑞不得不以退为进,辞职出走天津。在段祺瑞撂挑子之后,黎元洪发现,他居然在可能担任总理的名流中,找不到一个乐意接手的人,而各地督军也纷纷来电,挽留段内阁。在这种情况下,黎元洪只能妥协,请回段祺瑞,自然,对德绝交也就一帆风顺了。内阁对德绝交的决定,很快参众两院都通过了,黎元洪也盖了印。

晚清著名的史官恽毓鼎,跟德国人关系密切,日记中记录此时凡两次见德国公使辛慈。辛慈觉得中国如此决定,是中了日本的计。他在日记里哀叹:“众议院表决加入战团(其实只是绝交——笔者注)已通过,间有数十明于理势之人,无如寡不敌众也。”[17]尽管有许多人表示不满,但总的来说,如果仅仅是对德绝交,舆论还是可以接受的。

但是,绝交是为开战做铺垫的,两国走到绝交这一步,下一步多半是要开战的。怂恿中国对德绝交的协约国列强,以及力主参战的段祺瑞和研究系诸位干将——梁启超、汤化龙和林长民诸公,最终的目标,都是参战。段祺瑞也认为,参战是必然的选择。可是,参战议题真的提出的时候,北京却炸了窝。梁启超后来回忆道:“夫绝交与宣战,不过同一事件进行先后之程序。既已绝交,则宣战乃当然之结果,何至成问题!而吾国人心理,乃有大不可思议者。宣战论之兴,不独前此反对绝交者反对之,即赞成绝交者亦大半反对,即不反对亦迟疑观望。”[18]其实,按冯国璋的说法,绝交有狭义和广义两种,在他们意见中,中国对德绝交,应该是狭义的。“则绝交之后,条约仍属有效”,并非真的跟德国闹翻。[19]也就是说,很多人心目中的绝交,其实是假绝而已,装装样子,当不得真。真要是来真的,绝交之后参战,一时间,反对声浪之高,达到了吓人的程度。孙中山和他的中华革命党反对,前国民党的议员反对,保皇党人也反对,梁启超的老师康有为骂梁启超“病狂”,说一年后德军进北京,要拿他做元凶惩罚。政府内部很多文官反对,各地军阀,多数也持反对意见。力主复辟的遗老遗少,也一连声地反对。连段祺瑞的心腹徐树铮都极力反对,口口声声说,合肥(段祺瑞)为梁某人所误。[20]在这些人看来,即使中国没办法拒绝协约国的要求,站边也就可以了,站在协约国一边看热闹。参与打架,是突破了底线,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中国的上层人士,在别的事上,经常打成一团,唯独在对德参战问题上,无论保守与激进,奇怪地达成了空前的共识。从沈曾植到孙中山,反对参战的理由,居然出奇地一致。

本是生就矮人,实难暴成长汉


问题的关键是,主张参战者并没有回答反对者最初的疑问,这场欧洲战事,谁能赢?参战派最有话说的梁启超,也不过是说,欧战就算协约国方面赢不了,同盟国也未必能吞下英法俄美日这五大强国。而中国无非是靠列强之间的均势才能生存,如果真的德国赢了,一统天下,中国参战与否,怎么都是个死。所以,还不如趁机交好五强,为日后争取外交主动,进而跻身世界强国之林,做个铺垫。[21]在此期间,总统府外事顾问英国人辛博森,提交了一系列外务报告,主要内容是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观察。尽管他作为英国人,本身就有倾向,但在1917年4月之前,这些报告也没能就孰胜孰负提出明确的看法。[22]在那个时代,晚清中国军事改革,学的就是普鲁士陆军。德国陆军天下第一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陆战有优势,海战呢?眼下德军进行的无限制潜艇战,似乎协约国方面又没有好的办法应付,这让中国人更加心里没底。原本,两个巨无霸强汉打架,中国不过是个旁边看热闹的小混混,在两条汉子分出高下之前,按说小混混的最佳选择,是避免站边,即使不得已靠哪边近点,也最好避免加入一边助拳,免得吃眼前亏不说,站错了队,日后会被人秋后算账的。当日李经

羲在给段祺瑞的信中有句话很有代表性:“本是生就矮人,实难暴成长汉。不求有功,先求免祸。”[23]人们对于中国的实际地位,心中有数,“矮人”而已。他们悲观地意识到,中国参战,即使协约国胜了,也没好果子吃。用杨度的话来说就是,“协约国胜则我不分其利,协约国败则我并蒙其害”[24]。应该说,这样的选择判断,是饱含中国人传统智慧的识时务之举,而梁启超们的想法,倒像是赌徒赌命式的押宝。其时很活跃的政客金永在给张勋的信中,就忧心忡忡地说,现在的外交,是“以全国为孤注,危险至于极地”[25]。有这样忧心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

因此,在多数人眼里,尽管身边的列强逼我们站边,宣布对德绝交,但表明我们站过来了也就可以了,参战是万万不能的。一参战,就等于惹祸上身,万一德国赢了,中国就万劫不复了。所以,在众多支持绝交的人眼中,绝交就是一个底线,一个无奈的底线,无论如何,都不能走到参战上去。不仅黎元洪如是想,多数国会议员如是想,连坐镇南京、手握重兵的副总统冯国璋也这样想。当初绝交,他就十二分地不乐意,还亏了一干美国人跑到南京游说,蒙骗他说,绝交“并不意味着走向战争”,这才让他勉强赞同政府的政策。[26]段祺瑞身边的第一号谋士徐树铮反对参战,前面已经提过。段祺瑞的爱将第七师师长张敬尧,明面上通电拥护政府对德方针,[27]但私下里致信张勋,却洋洋洒洒列举了不可参战的八条理由。[28]倪嗣冲是督军团的猛张飞、急先锋,贯彻段的意志不遗余力,但来北京之前也曾致电黎元洪,声言反对对德绝交。他的理由,跟其他反对者几乎一模一样:“将来欧战终了之时,德败,于我无大利;德胜,则大害至焉。”[29]他后来的表现,其实并不说明他真的想通了。如果按当时任国务院秘书长的张国淦的说法,黎元洪反对参战,其实还有另一层忧虑,怕中国因此被日本控制。[30]当时,日本内阁换人之后,日本首相特使西原龟三频繁跟院方的人接触,把他搁在一边,也加重了他的这种忧虑。

然而,按当时的情势,不管中国人有多少疑团,只要协约国诸强,尤其是日美两国坚持要中国参战,中国政府,恐怕很难拒绝。参战的第一步已然迈出去了,第二步死活不挪窝,估计也扛不住。欧战需要中国的劳工,这是不可抗拒的大题目,中国政府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如果死活不参战的话,也得跟协约国签一个“供货”条约。如果这样的话,万一协约国打赢了,中国不是战胜国,是没好果子吃的。协约国败了,由于帮助过协约国,更没好果子吃。这样的考虑,梁启超们实际上是有的。但是,真正有决定权的,不是研究系的文人,而是段祺瑞和他的皖系干将们。力主参战的段祺瑞和他的阁僚们,肚子里的算盘,其实跟梁启超有所不同。他们看到的,更多的是现实的利益。

袁世凯死了,中国的政治重心也消失了。各地纷纷对中央政府断粮,各省督军,应该上缴的税款,一分没有。但各地督军手里,往往有一个或者两个师,这些驻军本是督军的看家本钱,但理论上军饷却该由中央政府负担,他们不给中央政府交款,却一个劲儿地冲中央要。你只要让他们干点事,就非出钱不可。北京政府的收入,除了几条铁路,就是支付庚子赔款剩下的关余和盐余(庚子赔款是指定由中国的关税和盐税来支付的),再加上发行一些越来越没有信誉的公债。这样一个闹穷的政府,需要钱。而参战,眼前就有钱上的好处。首先,如果参战,庚款中德奥部分就不用赔了,而且德奥在中国的租借和其他产业,还可以没收。其次,协约国方面也放出空气,如果中国参战,不仅庚款整体上可以缓付,而且中国的关税,也可以提高。中国驻日公使章宗祥在跟日本外务省交涉参战事宜之时,日本方面屡屡放出空气,说是这两个问题都好商量。在北京的协约国公使,也表示乐意讨论这个问题。[31]已经身在北京的日本首相特使西原龟三,已经在跟段政府商谈大笔的借款事宜。其中,参战借款,是重要的一笔。通过这笔借款,日本方面固然可以通过给予武器和训练支配中国军队,但段祺瑞也可以由此得到一支精锐的嫡系武装。这一点,对于手中没有可以直接掌控的军队的段祺瑞来说,显得格外地具有诱惑力。正因为如此,在德国留过学的段祺瑞,反倒主张对德宣战,而受英式教育(黎元洪是学海军的,当年的海军学的是英国)的黎元洪,却偏偏偏向德国。本质上,府院之争,就是个利益问题。1917年3月6日,正当段祺瑞又一次跟黎元洪闹别扭,要辞职时,段的爱将张敬尧来电,认为中国如果不得不加入欧洲战局,应该争取到几个优待条件,比如“改议平等条约,收回治外法权”“各方交涉免除庚子赔款”“接济我若干军费”“助增我国足用之军械弹药”等。[32]此电,应该说反映了当时皖系集团多数人的意见。他们不是不明白参战的危险,但也意识到了当家人不得不参战的“形势”,更看到了参战后可能拿到的好处。

西原龟三关于跟段祺瑞交流参战问题的回忆,很有意思。1917年2月,他第三次访华,跟段祺瑞交谈,一上来就说,你作为军人,认为两边谁能赢?段祺瑞说,德国方面似乎还占优势。西原说,我也这么认为。但你认为德国能渡过海峡,攻下英国吗?段祺瑞说,当然不能。最后两人达成的共识,是德国无法取得最终的胜利。这时西原说:“既然德国无法制胜,那就勿须耽心德国势力会在六七年内闯进亚洲。因此,参加协约国对德国宣战,与日本推诚合作,利用这五六年的时间整顿国政,充实国力,提高国际地位,摆脱多年来欧美列强的压迫,日中两国同心合力确立东亚的永久和平,此乃千载一时之良机,万不可失之交臂。寺内首相对此十分关注,希望能够实现。”西原说完这段话,没等翻译译完,段祺瑞“即用双手击股,猛然站立起来,显示出武人的姿态,用一种几乎带有几分颤抖的语调说:‘明白了,我也深有此感,一定照此进行。’”[33]

然而,在参战与否的争议中,段政府的理由,多少有点说不出口。你总不能说,参战就是为了钱。跟日本人的协商,也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一时难以公开。而能说出口的梁启超理论,又显得有点苍白和不切实际,很难令人信服。聪明善辩如梁启超,也没法儿告诉人们,到底谁能赢。更重要的是,在府院之间,院方的利益,也就是段祺瑞集团的利益,不是府方的利益。退一万步说,黎元洪也不过是个甩手掌柜,他无须操心政府的财政,也不用看那些纷至沓来的索饷电报。他耳边的七嘴八舌,十有八九,都是对参战后中国悲惨命运的预测。在俄国二月革命爆发以后,对俄国能否继续坚持,大家更是没底。当时纷传,美国人不过绝交而已,不会参战,而俄国必然退出战团,“德之潜艇战略已奏奇效,一月后必破巴黎,两月后英民将全数饿死,三月后德军将乘西伯利亚铁路直捣北京也”。[34]即使在1918年的夏天,复辟已经过去多日,中国已经参战大半年了,莫理循在给朋友的信中还是提到,中国依旧在害怕,害怕万一协约国失败,遭受德国人的报复。[35]

在战争胶着状态下,这些后来看来近乎扯淡的预测,征诸那年月西方的报界,还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参战问题,猛然之间,就变得事关民族命运和国家的前途了。你还真的不能说,这些嘈嘈切切的议论里面没有真的焦虑。原本,府院之争,里面有彼此的利益之争,也有意气之争,但唯独在参战问题上,反对的府方,突然发现自己有了更多的正义感,找到了道义支撑。起哄的国会,更是义愤填膺,喧嚷不已。偏偏,在这种时候,特别固执、执意要贯彻自己意志的段祺瑞,发现按规矩出牌,实在寸步难行,不得已,又惯性地回到了他主公的老路上,策动军人干政。一旦非常规手段出来,段祺瑞走一尺,他的部下就能走一丈,一群大兵上阵,粗手粗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让主张参战的一方,主要是段祺瑞自己的道义感,流失得更快。而对手黎元洪,似乎也就有了本钱,跟段祺瑞撕破脸大干。




注释


[1]《清末民初政情内幕》,中译本,下卷,第709页。上海,知识出版社,1986。

[2]费正清等主编:《剑桥中华民国史》下卷,第117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3]《清末民初政情内幕》,中译本,下卷,718—719页。

[4]王芸生编著:《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第七卷,16—18页。北京,三联书店,2005。

[5]季啸风等主编:《中华民国史史料外编——前日本末次研究所情报资料》,第一册,第169页。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1996。

[6]王芸生持这种看法,认为英法俄与日本在中国参战问题上有秘密交易。参见王芸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第七卷,第75页。当时的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也提到这回事。(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第196页。

[7]梁启超《外交方针质言》,见《饮冰室合集》,饮冰室文集之三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9。

[8]西原龟三《西原借款回忆》,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8号,第135页。

[9]《美国对中国参战的态度》,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8号,184—185页。

[10](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第195、第199页。

[11](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194—196页。

[12]章宗祥《东京之三年》,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23辑,112—113页。

[13]《谭延闿关于德领对我抗议陈述六点意见致段祺瑞抄电》,见《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第1149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

[14][15]章宗祥《东京之三年》,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23辑,114—115页。

[16]西原龟三《西原借款回忆》,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8号,第117页。

[17]《恽毓鼎澄斋日记》(2),778—779页。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

[18]梁启超《对德宣战回顾谈》,见《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册,第73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9]《冯国璋拟中德绝交始末及其利害意见书稿》,见《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1170—1171页。

[20]梁启超《对德宣战回顾谈》,见《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册,第731页。

[21]梁启超《外交方针质言》,见《饮冰室合集》,饮冰室文集之三十五。

[22]参见《辛博森外务报告》,见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北洋军阀》(三)。

[23]《李经羲为对德关系致段祺瑞函》,见《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第1151页。

[24]杨度致张勋函,《张勋藏札》,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5号,第29页。

[25]《张勋藏札》,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5号,第47页。

[26](美)保罗·S.芮恩施:《一个美国外交官使华记》,中译本,197—198页。

[27]张敬尧电,见《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第1165页。

[28]《张勋藏札》,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5号,41—42页。

[29]李良玉等编:《倪嗣冲函电集》,第297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

[30]张国淦《中华民国内阁篇》,见《北洋军阀史料选编》(上),第206页。

[31]章宗祥《东京之三年》,见《文史资料选辑》第123辑,117—118、121—122页。

[32]张敬尧劝段祺瑞留任及参战原则致傅良佐电,见《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下),第1202页。

[33]西原龟三《西原借款回忆》,载《近代史资料》总第38号,136—137页。

[34]梁启超《对德宣战回顾谈》,见《饮冰室合集集外文》中册,第731页。

[35]《清末民初政情内幕》,中译本,下卷,第7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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