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中要:“国家焰火”与普罗米修斯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51 次 更新时间:2013-02-20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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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中要  

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有幸躬逢两件世界级的盛事,况且一件就是在我生长的城市中举办,像我这样的百姓,还有什么好说的?记得08年奥运会开幕式那天,单位中午就放假了(倒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同样的有幸,我工作的地方恰恰属于交通限行区域,如果不是中午放假,我和同事就得在单位看开幕式了),我和一位邻居约好去河边一块超大屏幕那里看开幕仪式。我们去得不晚,可是大屏幕附近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我和邻居挤进人群,竟然在大屏幕的正下方找了个空地坐下。看到一半的时候,一直保持仰望姿态的脖子有些难以复位,况且我的内急也需要尽快解决,当我又从人群中挤出包围圈的时候,围观群众是比来时增加了几倍,还有就是警察已经封锁了路面,并在观看区域四周布置上了警戒线。我费劲千辛万苦重新返回我的“观众席”时,焰火正好点燃,一朵朵焰火就在我所在的城市上空燃烧,透过大屏幕,那五彩斑斓的图景离我如此的近;我抬起头,想看看自己头上的夜空可曾反射一缕光芒的时候,我看到的只有黑压压的躯干和面孔,在大屏幕强光的映照下,泛着黄绿青蓝的颜色,这时一道比大屏幕还亮的闪光灯亮起,眩晕之余我顺着光源寻去,一张异国的面孔在闪光灯背后正看着我这里,我才发现不知何时来了外国记者,他们给人群拍照、也给警察拍照,我的注意力被焰火吸引,不知道在他们的取景框中我是什么样的表情,旁边的邻居张着嘴巴,眼睛直直地盯着大屏幕的深处。

临近午夜时分,开幕式还没有结束,我们已经提前退场,一路上他对我说焰火如何如何震撼,我完全同意他的观点,不仅是有国际级的艺术家周密布划,其焰火燃放时间之久、范围之广、花色之繁,只能称之为“国家焰火”。夜空中一串“大脚印”被彩色的焰火点燃,这里没有什么“天步艰难”,只看到与时俱进的步伐正一步一个脚印地向着“鸟巢”走来,尤其坐在我这个位置望去其高屋建瓴的意味不言而喻,城市上空的足迹正在以风火轮的性质踏过身下的那些建筑和人群,并终于获得了形而上的造型并凝固在抬头仰望的视网膜上。置身于人群中的情绪被焰火点燃,无论迎面而来的是脚印还是巨掌已不重要,关键是一种蛰伏于灵魂之中的瘾癖被欢呼声和掌声激活,在夜幕上迸发出比焰火还要极端的颜色。是啊,为什么不激动呢?这不仅是我国第一次举办夏季奥运会,其规模和阵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用说别的,就是这焰火表演,哪个国家敢与之争锋?百年奥运,同一个梦想,60年前我们就站起来了,而今夜,我们则要凌空蹈虚!第二天从外国媒体报道的消息得知,不仅我们是这么认为,连外国人也不得不承认,中国这次的奥运开幕式是“空前绝后”的,“绝无仅有”的,是“无法被追及”的,看来一向沉默的外媒这次却将这些词慷慨地给予我们的开幕式,说明老外受到了一次震撼的教育。奇怪的是,似乎只此一次特例,外媒又回到了之前的沉默之中,甚至我怀疑它们只是为报道我们的奥运盛况才存在似的。我不在意外媒怎么说,只是对那晚的焰火念念不忘,第二天早上起来,坐在城铁车厢中打瞌睡时,闭上眼睛,黑暗中一朵朵焰火亮起。

大概唯一可以相提但不能并论的就是大年三十的焰火,确切地说,不能称之为“焰火”,而是应该叫做“放鞭炮”。这几年都是在郊区过年,三十晚上,一边吃饺子鞭炮声就此起彼伏地响起。临近午夜,鞭炮声就渐渐连贯起来,而子时,到达了声音和光彩的高潮,我站在楼底下,看着各式各样的礼花在夜空中盛开,耳边交织着“二踢脚”、“麻雷子”、挂鞭和不知称谓的鞭炮的轰鸣,在那个时刻,感觉整个人似乎被光和声音打穿,沉浸在一年一次的狂欢之中。

这样的境况,可以称之为“民间焰火”。若将“国家焰火”和“民间焰火”相比,我发现,两者存在性质的不同。“国家焰火”是高度统一的,是步调一致的,类似一首主旋律歌曲的起承转合,或是一篇体制范文的叙事结构,突出中心、主题明确,音调激昂但不能喧宾夺主,情感丰富但不许旁逸斜出。这就让人往往联想起接受检阅的方阵,焰火们荷枪实弹,喊着“一二一”,一个手势,就由蓄势待发变成了地动山摇的正步踢过体制的夜空。也就是说,“国家焰火”从来是政治第一,美观第二的,无论人们从这种迅速地绽放中汲取了什么样的感动和教训,“国家焰火”每点燃一次,都是打响一堂政治课的上课铃,提醒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和应完成的功课。“导师”正看着你呢!

至于“民间焰火”嘛,它是松散的,纷乱的,无序的,自由的,像是业余艺术家的即兴之作,或是音乐爱好者的引吭高歌,可以随时开始,也可以随时结束,有着遛公园或逛庙会的怡然自得。焰火的表情是放松的,戏谑的,在鞭炮仿佛唢呐和锣镲的噪音和解构中,人们的情绪和压力终于在这唯一合法的“放火”形式中得到释放和舒展,即便这种方式是稀有且昂贵的,但是与“国家焰火”的根本不同却是:任何一个百姓都可以参与其中。在这一天,你所拥有的只有放鞭炮的权利,类似于手中的选票,比如我,每年都是弃权;但是一点不妨碍某一天我携着礼花弹加入这声音的洪流。从鞭炮声触及的分贝看来,这是民间对过去一年生活的回望和总结,这也就是为什么官家总是苦口婆心地教育市民,一定要购买正规烟花销售网点出售的爆竹,从安全的角度着想是一片好意,但是那些有资格燃放“国家焰火”的人们不会想到,那些“合格”爆竹所能到发出的音量和释放的威力远远不能满足百姓们暗渡陈仓的私人情感。故此,虽然年年听到伪劣鞭炮给人民财产造成损失的消息,可是,通过我亲临现场的观望和聆听,那些被打入另册的烟花爆竹,才是“民间焰火”的领唱,在已经烧得通红的夜空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声,久久回荡在我天灵之上。

一个人一旦和自己的生活合拍,时间的惯性就会让身体产生永动机般的工作原理,匀速直线运动不是理想状态,而毛驴拉磨的轨迹才是完美的循环,上班、下班、吃饭、睡觉、一天、一周、一月……直到面前的视阈已经窄如刀锋。4月的最后一天晚上,我回到家才发现电视上已经在转播世博会的开幕仪式了,不住地自责,倒不是因为没有看上文艺表演,仔细想想,北京举办奥运会;上海举办世博会,本来是同样世界级的盛事,08年我还在人群中大汗淋漓地围观典礼,今年怎么能厚此薄彼,对同样是国际大都市的上海获此殊荣漠不关心呢?记得08年时北京奥运会时,市民为配合奥运会奉献的热情和作出的牺牲,我是深有体会。但是,毕竟奥运会时间短暂,可世博会的展出将历时184天,回忆两年前的北京,再想想未来半年的上海市民,立刻产生一种同志般的肃然起敬。

至少我得看看这个开幕仪式,还好,我还没有错过焰火表演。航拍镜头用俯视的视角将夜晚的世博园区收入眼底,夜空通过光照和之前的歌舞表演完成了预热的准备,平静的江面下激情潜沸,隐藏在夜幕背后的火焰呼之欲出,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亮起,解说词跟着画面辗转腾挪,第一轮焰火被发射升空,交织出均匀的火网,将飘荡在夜空的视线和欢呼收入囊中。焰火马不停蹄,绽放的花盘不仅直径惊人,而且排列紧凑密集,连缀起滚过天空的巨轮;激光和喷泉交相呼应,摇曳生姿,紧紧追随烟花盛开的轨迹;江面终于沸腾,一波明亮的红色浮球引路,后面是夜色中招展的万国旗帜排闼而来;耳朵也没有闲着,背景音乐遍选中外名曲,从《梁祝》到《欢乐颂》直到民间小调,照顾着全世界各族人民的审美口味。这一全方位的视听盛宴,绝对是国宴级别的,对照08年奥运会的开幕仪式,我就有理由相信,这次上海世博会不仅刷新了以往举办城市的规格纪录,恐怕也创下了后来者无法企及的国家高度。解说词和背景音乐齐头并进,其实此时的场面无需多做说明,真理不证自明:哪个国家能像我们这样集全国的人力物力举办一次世博会?我们不仅举办了奥运会、世博会,而且还要办的精彩绝伦,让未来所有企图举办此类盛会的西方国家自惭形秽,无地自容。这不禁让我想起几年前开始的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中国非但没有受到波及反而在浪潮之下激流勇进,保持一贯惊人的GDP增长势头。看看这个华丽的开幕式,那些鼓吹西方政治制度的人们此刻应该无言以对了,走什么样的发展道路?焰火已经做了回答:风景这边独好!

我再次被“国家焰火”震撼,并在头脑中努力复原两年前奥运开幕式时的焰火记忆,两者有什么区别呢?对了,是圣火!

从公元前776年在古希腊雅典奥林匹亚运动场举办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奥林匹亚运动会开始,奥运圣火就开始以燎原之势照亮了古希腊王国的全境。从宙斯神庙接引的圣火,由火炬手传遍各个城邦,因为圣火来自最高天神宙斯的赐予,凡是被火炬照耀的地方,哪怕是在杀声震天的战场上,人们也要放下武器去到竞技场上一较短长。现代奥运会始于1896年,起先的六届奥运会并没有为圣火预留位置,1912年,经顾拜旦的提议恢复古希腊人点燃奥林匹克圣火的传统,由于一战爆发未能如愿,1920年比利时安特卫普奥运会上,为了庆祝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悼念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阵亡的协约国将士,现代奥林匹克圣火第一次点燃。

1934年,国际奥委会在雅典举行的会议上决定:从第十一届奥运会开始,恢复古代奥运会旧制,在奥运会举办期间,从开幕日起至闭幕式上,在主体运动场燃烧奥林匹克圣火。还规定,火种必须取自奥林匹亚,然后用接力传递的方式将火炬传送到奥运会主办地。

历史值得玩味,1936年的柏林奥运会上,世人第一次看到从奥运会发源地接力传递而来的圣火。1936年7月20日,在奥林匹亚举行了隆重的火炬燃点仪式,12名身着希腊民族服装的少女在乐曲伴奏声中点燃了第一支火炬。国际奥委会前主席顾拜旦亲临会场,并发表了演说,随后正式开始了每人手持火炬跑1公里的火炬接力。火炬传递先后经过了希腊、保加利亚、南斯拉夫、匈牙利、奥地利、捷克斯洛伐克,于8月1日凌晨到达柏林。柏林奥运会成为纳粹第三帝国宣扬其种族主义绝佳的演示场,伴随着帝国运动员每一次打破世界纪录,日耳曼的强大和雅利安的纯洁就获得了从形而下到形而上的证明。从历史的坐标轴上望去,柏林奥运会火炬传递过的国家,不久之后都并入到了第三帝国的版图。

时光流转,第三帝国已成陈迹,圣火传递却保留了下来,圣火采集方式遵循古希腊的传统,由首席女祭司在奥林匹亚的赫拉神庙前朗诵致太阳神的颂词,然后通过将太阳光集中在凹面镜的中央,产生高温引燃圣火,这是采集奥林匹克圣火的唯一方式。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为保持圣火的纯洁性,在整个火炬接力过程中,只能使用从奥林匹克采集来的圣火进行传递,圣火不能与具有任何其他象征意义的火焰混合。历届奥运会主办城市将在圣火完成希腊境内的传递后,前往希腊泛雅典体育场体育场迎接圣火。在那里,奥运圣火火种将被放入数个火种灯。根据国际奥委会的要求,火炬接力进行期间要保持圣火持续燃烧,圣火火种在从奥林匹亚到奥运会主办城市的传递过程中不能熄灭,一旦火炬熄灭,必须由专门的护跑手用火种灯内的圣火火种引燃,以确保奥运会开幕式上主火炬是由来自奥林匹亚的圣火点燃。

什么是火的纯洁性?这让我想到一个叫普罗米修斯的神话人物,这位希腊神话中的英雄类似于汉语中的女娲,甚至于使用的材料都是一样的——泥土。普罗米修斯不仅创造了人类,教会人类计数、写字,还帮助人类识天文、造房屋、种地耕田,甚至占卜释梦。普罗米修斯对人类的爱是无私的,甚至为了人类的利益不惜使用诡计欺骗宙斯,这也让他成为众神的敌人,宙斯勃然大怒,拒绝向人类提供发展文明至关重要的力量——火。然而普罗米修斯却用匿藏的茴香枝,盗取了太阳神车辙中余留的火焰,从此人类才有了火。为了弥补失火的损失,宙斯打造了“被赐予一切的女人”潘多拉,并携带着装满灾难的盒子下凡人间。故事的发展顺理成章,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厄庇墨透斯接受了来自宙斯的“礼物”,在黑暗和死亡遍布大地的同时,也为后来的西文写作提供了手到擒来的典故。事情还没完,宙斯对盗火者本人深恶痛绝,他将普罗米修斯连同永恒的时间用一条永远也挣不断的铁链束缚在高加索山的峭壁上,盗火者在风吹雨打中忍饥挨饿,同时还要饱受宙斯派遣的神鹰啄食肝脏的苦痛,为了让惩罚深入肉体和灵魂,被神鹰吃掉的肝脏还会长出来,为第二天的酷刑做好准备。这也使得将盗火者加入到西西弗斯的行列中。从这个惊心动魄的盗火行动中不难看出:一、火是被权力集中管理的,任何觊觎火的意图都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二、盗火是危险的,因为代价高昂,但这个悲壮的行为却应该被人类铭记,是盗火者的牺牲让人类走出黑暗和蒙昧。

故事耳熟能详,但有个细节往往被汉语的读者忽略,宙斯并非单向度的惩罚,他希望普罗米修斯向他屈服,证据就是受命完成束缚盗火者工作的火神赫淮斯托斯曾对普罗米修斯讽喻,只要向宙斯承认错误,并归还火种,可以代他向宙斯求情。参照我们的历史,语境何其相似!但面对同样的选择,普罗米修斯却做了迥异的回答,为了人类的光明,他宁愿承受苦难,也拒不认错,更不会交还火种。这就足以让那些变节的“盗火者”无地自容。

我注意到古代奥运圣火的点燃在是在宙斯神庙附近(现代奥运圣火是赫拉神庙点燃,因为它是现存的唯一的希腊古建筑遗址),这不禁让我怀疑,作为盗火受益者的人类,为什么要在极权者的神庙祈求火的赐予?因为从逻辑上看,宙斯并没有要把火带给人间的意图,若不是普罗米修斯,人类还生活在黑暗之中呢!于是,我悲观的猜测,势利的人类背叛了普罗米修斯的牺牲,与宙斯达成单方面的和解,火,可以被人类使用,但是火焰中燃烧的素质却烙上了权力的印章。作为火的垄断者和管理者的宙斯,面对人类的卑躬屈膝,才施舍一些火焰。倘若事实被我不幸言中,我相信被缚在岩石上的普罗米修斯见此情景,也会流下泪来。

焰火和爆竹一样,原料中都含有火药,但是焰火比爆竹复杂一些。焰火的构造大约可分为两部分,下半部的火药赋予焰火“二踢脚”第一阶段爆裂的动力特点,而焰火的上半部分则含有燃烧剂、助燃剂、发光剂和发色剂等,发色剂决定焰火在光谱上的位置。19世纪德国化学家本生发现,某些金属盐在燃烧时会发出独特的火焰,比如说硝酸钠会发出黄光,硫酸铜会发出蓝光,铝粉、铝镁合金会发出白光,硝酸锶会发出红光……这就是所谓的“焰色反应”。焰火点燃后,剧烈的化学变化可以让其中的火药体积瞬间膨胀1000倍,这时,发色剂中添加的金属盐为耀眼的光亮披上各种色彩,因此,焰火从性质上说,依然属于化学的魔术。这种工具理性的配方被烟花工场批量复制,成为节日晚会、大型活动必不可少的助威者。

爆竹在汉语典籍中的现身,大概是在南北朝时期,根据《荆楚岁时记》记载:“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春秋谓之端日,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魈恶鬼。”但是作为“烟花爆竹”谱系中的焰火现身则晚得多,据民国时《浏阳县志》记载,唐玄宗时期,烟花才开始问世。南宋人周密在《武林旧事》所载:“宫漏既深,始宣放烟火百余架,于是乐声四起,烛影纵横,而驾始还矣。”足以证明焰火的发明最早也是在唐朝,而到了宋代制作焰火的技术已经成熟完善了。

在爆竹发明到焰火问世的几百年时间中,究竟是什么让绚烂于夜空的花朵迟迟不能开放?我注意到,爆竹的主要原料:硝石、硫磺、木炭,作为蕴藏爆炸和声音的容器,搭配一直未变,直到有了金属的加盟,才诞生了爆竹家族的新成员。而一硝二磺三木炭的铁三角组合,则与军事装备保持着一种恒定关系。硝石、硫磺、木炭的性质实际上可以看作是“火”的一种变形,而从来“火”都是权力的禁脔和私器;另一方面,“铁”这一用来制造刀剑与铜钱的元素,对于权力的意义仅次于火,无论是象征暴力通行的青铜,还是负载经济流过的黄金,先要经过权力之火的煅烧和熔铸,才为其合法性灌顶开光。就此看来,焰火是“火”和“铁”的交集,是权力板块漫漶与融合的结果。不同于靡集在体制周围的掌声与欢呼,那些仍旧可以看作是人民对于权力的拥护和服从;“国家焰火”不能与此混为一谈,它是权力自我表扬的手段,将火的碎屑和铁的残渣灌入纸的模具,然后在高挂的夜幕上怒放,瞬间的耀眼之后,总能看见挥之不去的白烟渐渐弥漫在焰火燃烧过的天空中。

焰火虽然叫火,但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火,它是火的碎片和倒影,对于“国家焰火”的自我表扬功能,真正的权威是不屑一顾的,与民同乐嘛,谁真正为这些纸包的火激动不已?他们更喜欢“火”!不知何时,由盗火者辛苦盗取的火种成为体制豢养的猛兽,从烧书到烧人,火的河流绵绵不绝伴随人类的文明进程从蛮荒烧到现在。

因此,从燃烧的谱系看来,焰火甚至不如一根火柴。焰火繁琐的色彩非但不能照亮黑暗,倒像是给黑夜画了一个浓妆,长夜如水,一旦焰火沉默,那些弱智的涂鸦立即被黑暗卸下随风飘散。你可曾在黑暗中擦亮一枝火柴?小小的火焰在细细的火柴棍儿上打开身体,那是火最纯粹的颜色,小小的火苗默不作声,在空气中平静地颤抖,在一寸的冲程里,火却保持着诞生之初的模样,将燃烧与凝视间的岁月一笔勾销,此刻手中的火柴不就是普罗米修斯的茴香枝吗?但是,火不能让黑暗遁形,在光芒撕开的裂口边缘,黑暗的重力全部施加在芒刺的末端,随时准备反攻倒算。一根火柴让黑暗露出狰狞的面孔和磷磷利齿,火柴熄灭,黑暗再次扑了上来,将你包裹在黑夜的深处。我迟疑了,不知道是否还要再划着一根火柴,我明白,就算这一盒火柴告罄,黑夜依然不会改变,而我的希望却一定先于火焰熄灭。在这个有如“铁屋”的处境下,保持沉默是大多数人明智的选择,但那些坚持呐喊,不惜让黑暗的刀锋贯穿身体与灵魂的人,无疑是普罗米修斯的传人。

面对精神之火长期被权力垄断的事实,在启蒙的道路上,我看到盗火者们前仆后继的身影。在人类蹒跚而来的路上,那些无畏的盗火者高举起火把,带领着人们走过蒙昧的黑夜。盗火不仅要求高超的技术,它更需要拆骨为炬的勇气和毅力,甚至为了薪尽火传的事业,盗火者有时需要舍身饲火,或是在自燃中无声的消泯。亘古长夜,终于被思想之火撕开一道口子。

电视上的焰火还在绽放,据说此次上海世博会开幕式上燃放的焰火大约10万支,刷新了两年前奥运会开幕式上8万支的纪录,同时也雄踞了“国家焰火”排行榜上的冠军位置。飞溅的火花如滚沸的铁水倾泻进黄浦江,高空中的烟花倒映在激情的江面上,这是“春江花月夜”远远不能承载的主题,必须依靠焰火发射升空的高度完成其上层建筑的造型。

一个奇怪的问题如焰火一般闪过头脑:为什么在黑夜放焰火?这问题大概如大白天点灯一样的荒谬。不过,这也提醒着人们:黑夜是焰火的舞台。作为秘密和阴谋的策源地,黑夜很容易和权力的阴鸷混为一谈,当权力一意孤行地将黑夜作为自己的展板时,实际上是在借助它的深广狐假虎威。面对焰火的骚扰,黑夜是无动于衷的。喧嚣之后,焰火终于熄灭了,黑夜的一隅开始反刍白光,外翻的姿态宣告焰火注定的失败,我感到焰火在油尽灯枯后的无力与虚弱。

当围观群众活动颈部和肩膀离开的时候,可曾想过:火焰与焰火,黑夜和黑暗,是彼此完全不同的概念。黑夜的黑暗是自然的常态,而黑暗的黑夜是人为造成的遮蔽;焰火可以自我表扬或发泄自我,而火焰却可以烧穿一切,包括焰火、谎言和意识形态!

将黑夜挪作私用的狂妄存在一天,“国家焰火”就依然有反复且高调出场的机会。而托举起启蒙的火焰,照破人为的黑暗,心手相传,生生不息,就成为了每一个普罗米修斯,永恒的使命。

2010年5月1日至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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