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奋:黑姑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863 次 更新时间:2009-03-31 1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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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子奋  

黑姑死去三十多年了,现在还能记得起她的人,为数已经极少。作为一个在人世仅仅活了三十个春秋就非正常死亡的青年女子,生命为何如此短暂往往总会伴随一段值得人们记住的不幸故事,但那一切都发生在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人们对身边不断有人不明不白地死去早已习以为常。伟大领袖为了防止人们对死亡大惊小怪还特地对此作过精辟的说明:“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既然为革命奋斗者的牺牲都成了家常便饭,一个社会最底层农村女性的死当然更无值得人们记住的理由,被人遗忘也就毋足为奇。

可是我却一直怀念这个美丽善良的农村女子。

我自有怀念她的原因。

我们的民族素有“选择性失明”和“选择性失语”的毛病,在记忆功能方面同样也因犯“选择性失忆”怪疾而闻名于世。本人既然身为民族一员自然概莫能外,不过我“失忆”的选择取向素来与众相反,别人“失忆”的内容,我偏偏情有独钟且过目不忘,而广为宣传强调必须“牢记”、“永铭”、“缅怀”的那些破事,我却忘得比狗舔的干净。有这种不合时宜的记忆怪癖,对我来说记住黑姑也就再自然不过。

另外,由于家门不幸,祖上缺德,我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这辈子最宝贵的青春岁月偏偏正好躬逢革命盛世,当时碍于我的特殊政治身份,周围革命群众同我都保持着足够的安全距离,为此我的朋友一直很少,女性朋友则更属凤毛麟角,在我那些未到而立之年即英年早夭的朋友中,黑姑是唯一的一位年轻女性,因而在我心中一直有着独特的地位。她的悲剧性结局尽管不象 “文革”中惨遭冤杀的几位好友那样令我痛彻心肺,但她的死却给我留下了一种绵长的、漫无休止的钝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甚至难以直接找到痛根的痛,二十多年来我一直被这长期的隐痛所折磨,即使我想忘掉也绝对力不从心。

于是便有了这篇囬忆文字。

1967年深秋,我刚刚从汤山某部队画完一幅毛X X像后囬到农场。一天下午,附近公社某大队来了两人找到我,请我尽快帮他们画一幅毛X X像。两位说己经扑空几趟,今天好不容易才见到我,请我无论如何要帮这个忙。

来人见我迟迟不表态,怕我担心去他们农村生活不便,赶忙信誓旦旦地作了一大堆保证:一定好烟好酒好茶招待,并有专人服伺,绝对不会亏待我。最后甚至提出,如果我真想要点“出勤补贴”,那也可以商量。

那时替外单位画毛X X像是不能索取报酬的(否则会被扣上很可怕的罪名),除了吃喝招待外,最多在完事后送点纪念品。既然没有“物质刺激”,加上干这事要冒很大的政治风险,因此会画像的美术工作者一般都不愿干,只有少数革命觉悟高、对伟大领袖怀有深厚感情的例外。

照理说,我这种“思想一贯反动”的阶级异巳分子对这种事是绝对不愿染指的,可实际情况却恰恰相反:我对画毛X X像不仅感兴趣,而且怀有极大的热情。

唯一的原因是,这种风靡一时的勾当能最大限度地满足我的基本生活需求———首先能吃饱肚子,再就是有烟抽。

那时我每月只有19元工资,穷的象隻“教堂里的老鼠”(当年卡尔• 马克思挖苦巴枯宁的用语),当我在半饥半饱的煎熬中得悉替外单位画毛X X像可以享受到免费的丰盛饭菜和敞开招待的香烟时,那份惊喜真堪与“叛国投敌”逃到维也纳风景秀丽的湖畔一边狂啃奶油面包一边听莫札特相比!尽管我非常明白画毛X X像风险极大,稍有差池重者可掉脑袋,轻有牢狱之灾;但我生来是个意志薄弱的人,尤其对饥饿几乎怀有一种先天性的恐惧,我实在无法抵御食物的诱惑,为了填饱肚子我根本烦不了那许多。面临老老实实忍饥挨饿或冒着风险吃饱肚子的两难选择,我没有片刻的犹豫便把自已变成了铤而走险的亡命之徒。

正因如此,不仅那些要画毛X X像的单位找上门时我总是来者不拒,有时我还会通过一些社会关系主动寻找“业务”。一位陈姓朋友就帮我介绍过两处,其中有处是外地一家酒厂,后来这位朋友曾以助手身份跟着我吃喝一个多月,事隔多年仍对那里的陈年佳酿赞不绝口。

在那段日子里,我就靠这些“外快”吃的红光满面,从而大大改善了我的体质,致使体重增加了近二十斤。伟大领袖给我一生最大的恩泽就是他老人家在“文革”中让我足足吃了一年饱饭,这一点恰恰也正是我始终不同意把“文革”贬得一无是处的唯一原因。

不过这一次情况有点意外。尽管这个大队的来人费尽口舌,好话说遍,但我始终没有答应。这倒不是有意刁难人家,而是他们来的不是时候———在此之前另外两家早己同我有约在先,中国人爱好排队是出了名的,即便是上厕所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

如果接下这幅画像,按次序起码要在一个多月之后才能轮到他们。我一算那时己是隆冬,佇立在凛冽的寒风中作画可不是件快活差事,再说我连一件象样的禦寒棉衣都没有,寒冷的威胁压过了烟酒饭菜的诱惑,我不得不忍痛推掉了这笔上门生意。

出我意料的是这个大队的头头很会办事。他们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特别爱啃嫩玉米,于是紧紧抓住了我咀巴的这个薄弱环节作了点小文章,最后使我不得不改变了主意。

就在我推辞的次日,这个大队的大队长在我一个农场同事带领下亲自扛着一只大麻袋气喘吁吁地摸到了我宿舍,人刚进门即将肩上的麻袋卟咚一声摔在地上,我一看,尽是些六七寸长淡黄色的玉米棒,正是嫩玉米中那种最香甜可口的上品。

大队长还没容我反应过来便满脸堆笑的说:“听说您喜欢吃苞芦(即玉米),特意带了点来。不值钱的东西,吃完再给您送来。”接着直奔主题把眼下大队的为难一下全倒了出来:全公社每个大队都建了忠字台,都有了毛X X画像,唯独他们还缺一幅,上面要求他们一定要在阳历年(元旦)前把毛X X画像竖起来,否则就要追究态度问题,不用说他这个大队长也不必再当下去了。为此他和书记急的象热锅上的蚂蚁四处求人,可就是请不到会画毛X X像的,最后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我。他再三恳求无论如何在这关键时刻拉他们一把,日后一定不忘报答,等等。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咀软”,更加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居然会把我的爱好摸的这么清楚,由此足见人家的一番诚意。望着地上那一大袋诱人的玉米,再看看大队长那一脸焦急神情,我终于被其打动,当即承诺三天之内去他们大队。

就这样,我有了唯一一次下乡作画的经历(在此之前请我画毛X X像的都是工矿企业和部队),也正由此得以认识了本文的女主人公,从而有了这篇故事。

就在大队长找我的第三天,我背着画夹去了那个大队,赶到那里时天正下着小雨,大队书记一番热情后很快切入正题。他拿出一张画稿铺在桌上告诉我这次要画的就是这幅。我一看是张新华书店公开发售的毛X X在北戴河海边的彩照印刷品,毛背手站在海边沙滩上,头戴灰帽、身着浅黑色大衣,左下摆被风拂起一角,两眼微眯正视远方,身后背景是深兰色大海,几排白浪正滚滚向岸边涌来。整个画面结构简单,色调也不复杂,将这种照片临摹放大成油画是容易不过的事,我叫书记放心,顶多二十天可完工。

一听二十天就能画好,他高兴地直拍桌子:“太好啦!太好啦!这下我放心了!老方同志啊,真不知如何感谢你才好哇!”大队书记是个四十多岁的壮汉,嗓音宏亮,一看是个爽朗又风趣的农村基层干部。

正说话间,早两天扛玉米棒找上门的大队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了位姑娘。他见我冒雨准时赶来非常感动,一把握住我手说了一大串感谢的话,接着把他身后的姑娘让到了我面前。

就在同她对视的那一瞬,我的心突然掠过一阵惊悸,我一下被眼前这位姑娘的美貌镇住了!

除了肤色比通常见的女子稍黑一些外,这位姑娘无论是长相、身高、线条,全身上下几无任何可挑剔之处。她上身穿件白底棕色小格子对襟衫,下面一条黑裤,脚上套了双老式的黑色元宝胶鞋。这身再朴素不过的打扮不仅丝毫未减她惊人的美丽,反而更加衬出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新本色。我不由惊叹天地日月的造化,在这偏僻的乡村中,竟然会有如此漂亮出众的女孩。

特别是长长睫毛下那双顾盼有神自然含笑的眼睛,刚一相触立即令我产生了一阵晕眩,那一瞬间我脑海里鬼使神差般一下子跳出了莱蒙托夫长诗《恶魔》中的片断:

我凭着

夜半的星辰

黎明的曙光

和夕旧的余辉名义起誓———

自从人世失掉天国以来

还没有这么美丽的女郎

在南国的阳光下开过花

…………

还算好,我的失态非常短暂,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这是我们大队这次专门协助您工作的小徐同志,今后有什么事直接找她就行。”书记指着这位姑娘向我作了介绍。想了想又笑着补充道:“我们原来都叫她黑丫,她不高兴,后来改口叫她黑姑,您也叫她黑姑吧!这样大家不显得见外。”

大队长接着向她介绍了我:“这是我们好不容易请来画主席像的老方同志,他是方圆百里内有名的画师,你一定要好好照应人家。”

书记跟着又补了一句:“照顾好老方同志是一件严肃的政治任务,黑丫你可不能马马虎虎。”

队长书记都是四十多的人了,两人一齐称二十多岁的我为老方同志,这大概是他们能想出来的最尊敬称呼了。使我感到滑稽的是他们居然把照应我这个画画的草民百姓刹有介事地称为“严肃的政治任务”,我差点笑出声来。

黑姑大概也觉得有点好笑,装着咳嗽捂了一下咀。

接着黑姑领我去察看了竖像的现场。那道水泥画壁已砌好不少日子了,幅面大约4 x 3米,大队想的蛮周到,还特地搭了简易脚手架。唯一没考虑到的是上方没搭雨棚,以致后来碰到下雨不得不停了两天。

在回大队部的路上雨大了起来,黑姑在泥泞的小路上灵巧地避让着脚下一个个水坑,随着腰肢的扭动,两条长辫不停地欢快跳跃。从她身后看着她在伞下那曲线曼妙的背影,我有好几次由于过于出神而忘了脚下,以致一连打了好几个趔趄,直到她囬眸一笑嘱我留意时才清醒过来。

这幅雨中画面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在美的面前竟然是如此脆弱和狼狈。

第一天的午餐是在大队长家吃的,黑姑也被留下作陪。队长老婆是位非常热情的胖女人,忙前忙后摆弄了一大桌菜。那天正巧是重阳节,给我印象很深的是桌上那盘三角形重阳糕,每块上面还挿着一面花花绿绿的小重阳旗,黑姑象个孩子一样拈着一面小旗嘟着咀轻轻地吹着,这些一下勾起了我儿时的美好囬忆,我顿时有一种久违重逢的亲切感。

席间队长把我在画像期间的生活待遇讲了一下。为了让我吃好,他们特意安排我平时在黑姑家中包饭,而不象通常招待外客那样在食堂就餐。每日两餐外,下午另有一道点心,香烟随意抽,酒尽量喝,想吃什么就吩咐黑姑办,丝毫不用客气。最后一再问我还有什么具体要求,尽管直说无妨。

说实话这在当时的农村已是相当不错的招待,看的出大队为此很费了一番心,我赶忙说没有什么其它要求,就这样已经够麻烦你们啦!

队长又用筷子点着黑姑说:“老方同志想吃什么菜你就买什么,可不许偷懒嫌麻烦,不然小心我敲你脑袋瓜。”

黑姑笑着伸了下舌头:“放心吧队长,我一定招待好老方同志,保证完成任务。”提到“老方同志”时她故意模仿了书记队长那副语调,说完又笑着瞟了我一眼。

后来我所受到的款待表明黑姑不愧是大队领导信的过的人,她非常认真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在我画像的那二十天中,我在黑姑那里共吃过三十多顿饭,几乎每一顿都给我留下了灿烂的囬忆,特别是那些金黄色的大闸蟹,到现在还在我面前散发着略带腥味的特殊香气。人的一生总有些永远值得囬味的日子,事隔多年后我仍然无法忘却1967年秋天在那个乡村的二十天。

自从我在她家吃饭的第二天她就摸清了我的口味,从此餐桌上每顿少不了螃蟹、河虾(注:那时农村的螃蟹及河虾极为便宜,价格不及猪肉一半, 80后青年一辈恐怕不敢想象哩!)。有次大队书记顺便路过走进她家看我们吃饭时,怪她“怎么净买这些有壳的招待人家?”黑姑笑着正想解释,我赶忙说“书记千万莫怪黑姑,这些都是我指名要的,它们全是我的命哪!”书记一听大笑起来,拍着黑姑肩头装着严厉样子下命令:“既然这样,那你就天天买,买不到就拿你的命来抵老方同志的命。”以后每当招呼我吃饭时,黑姑总会笑吟吟地喊我:“喂,吃‘命’啦!”

我这人一日两餐另外有烟抽即可,下午从不要点心,这给黑姑省了不少事,为此她老夸我特好伺候,说我不象有些请来的师付架子大,难服伺,成天要这要那,动不动还会喝的烂醉如泥。我故意扳着脸问她我的缺点呢?她抿着咀笑道:“缺点嘛,就是抽烟太多!老远就能从你身上闻到烟味。”说归说,每天晚餐后我临走时她总不忘递一包烟给我,有次我进城买颜料,头天晚上她一下给了我一条。

在那之前以及后来到其它单位画像时,我享受过更高档次的款待,但没有任何一处能与黑姑那里相比,每想到那些金黄的大闸蟹和一旁黑姑托腮凝眸注视我剥蟹时可爱的神情,我的心就溢满了莫可名状的欢乐。秀色本就可餐,再加上膏满脂溢的肥蟹,为人在世夫复何求!

第二天我正式开始工作,黑姑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准时囬家做饭,到吃饭时她来喊我,其余时间一直陪我待在现场。

开头两天有件事一直让我有些纳闷:每次在她家吃饭时总是只有她一人独自陪我,从未见过她家人。我考虑她家里人会不会因为大队的招待他们不能“揩油”,故而才在吃饭时有意避开?我好几次叫她把家人请来一道用餐,可她总是淡淡一笑叫我别管,由于初来乍到,我自然不便多说什么。

大约是认识她的第三天我知道了个中原委。黑姑原来是个孤儿,家中没有任何其他人。

那天早晨我刚刚调好颜料准备动笔,天忽然下起雨来,我们赶快收拾画具盖好画面一齐跑到黑姑家躲雨,谁知那雨到晚一直未停,我在黑姑家几乎待了一整天,就在这雨天的闲聊中,黑姑把她的身世告诉了我。

土改运动那一年她五岁,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醒来时,她的父母突然双双不见了踪影,事前既无任何征兆,临行也没留下任何痕迹,从此音讯杳无,不知所终。弱小的黑姑就这样一夜间成了孤儿。在她的记忆中,父母亲已经没有任何印象。

在这对夫妇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原因驱使他们忍心抛下自己幼小的骨肉悄然离开?全村人都一无所知,对黑姑当然更是一个永远的谜。

当邻居循着越来越微弱的哭叫破门而入找到她时,发现这小女孩己快冻僵了,一位老中医烧了一大木盆热水将她浸入其中泡了一个时辰才救活了这条小命。在以后的日子里,先是那位老中医收养了她,1956年成立高级社后,她作为孤儿被公家收养,由一位会计的老母亲代为照料她的生活。中国农民的变化往往总比社会形势的发展慢半拍,五十年代他们朴素善良的本性还未消失殆尽,出于怜悯同情,全村老少对这个苦命孩子给予了力所能及的帮助,在众人的拉扯中黑姑终于一天一天长大了起来,而且出落成了全村最漂亮的女孩。

1966年她高中毕了业,大队安排她在队部做勤杂,书记、队长、会计、民兵营长、团支书、妇女主任都是她的顶头上司,人人都爱支使她,用她的话说,她成了众人的“使唤丫头”。说这话时她一脸调皮的灿笑,看的出大家都很宠这个不仅长相讨人喜欢而且很懂事听话的“使唤丫头”。

到大队上班后,她第一次有了自已独立的家。大队分了一间三十平方左右的平房给她,一应家具全是公家给的。她用的那张八仙桌和老式雕花板床据说还是土改时没收地主的浮财,公社得知有个大队收养的孤儿单独成家,特地派人将这两件在库房堆放多年的老家具抬了过来。

那天淅沥的秋雨一直嘀嗒未停,屋内的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凄清。听了她的身世诉说,不由使我想起了死去多年的妹妹。

1954年我唯一的一个妹妹由于得不到必要的及时的维持生命的养料而活生生死去(注:这句话我自已也觉得念起来有点诘口敖牙,但为避开“活活饿死”这个敏感词我又只能这样写。为了尽量不给D领导下的新社会脸上抹黑,我在挑词选语时可谓绞尽了脑汁),打那之后,每当遇到在贫困、孤独、饥俄、寒冷中遭罪的小女孩时我都会情不自禁联想到失去的妹妹。尽管黑姑谈及十多年来成长过程时口气那样轻松,我仍然透过这表面轻松想到了现实生活的沉重,想到了一个苦命孤儿成长的艰难,一个没有父母呵护的女孩儿的孤单、委屈、酸楚、哀伤,这种复杂的感受使我一时默然无语,望着眼前娓娓细语的黑姑,我心中顿时涌过一阵兄长的爱怜。

那晚吃完饭离开时,我对黑姑说:“今后不要再喊我老方同志了,我不大喜欢这个称呼,你直接喊我老方就行。如果你愿意的话,叫我方大哥也行。”她很干脆地答道:“那我就称呼你方大哥啦,你可别怪我不尊重你啊!”我一下笑了起来:“哪能呢!不过我今后要是喊你黑丫你也别生气啊。”她有点羞涩地点了点头:“那好吧。”

就这样她后来就一直喊我方大哥。

后来她男朋友第一次见我时也喊我方大哥;后来她们双双送喜帖來邀请我去参加她们婚礼时却省去了“方”字而直接称我为大哥;后来当我在她们婚礼上亮相时,她们当众介绍我是她们的大哥;后來我和她们新婚夫妇依依惜别时她流着泪嘱咐我“大哥多多保重!”……

可惜的是,自打那之后再没有后来了。

三十八年过去,现在只留下我这个曾被她称呼为大哥的劫后余生老人在独自叙述那些不堪囬首的“后来”。

我同黑姑越來越熟了,初识的拘谨和客套很快一扫而光,她那一声声“方大哥方大哥”的亲切称谓,象一只温柔的小手在轻轻抚慰我往日的心灵伤疤,我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温馨,每走进她家时我都会有一种非常亲切的感受,

那间陈旧的房子被她收拾得非常洁净,特别引我注目的是里间窗前小桌上那盆金黄色菊花,它使那间老屋充满了一种蓬勃的生气,我到现在还记得当阳光透过窗格照在菊花上时那耀眼的金黄,它们一下使人感受到了生命和青春的灿烂,那些日子我常痴痴地望着那盆菊花陷入一种奇妙的遐想。

那时南京城内的武斗尚未绝迹,到处都是暴力肆虐留下的痕迹,这里却是一片出奇的宁静,我常在晚餐前沿着附近一条小河独自散步,望着远方被睌霞洇染成玫瑰色的天幕下那些淡白色袅袅的炊烟,我就会产生一个幻想,我要有黑姑这样一个在农村的妹妹该多好,每当我蒙受灾祸、委曲、羞辱时,总还可以有这么一处暂时躲避的地方,尽管这里不是世外桃园,可总比我那农场险恶的环境好多了。我只盼望远离嚣嚷的市尘,远离那些疯狂的仇杀和残酷的斗争,我甚至想过能在这里安静地死去也是一种幸福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黑姑还是个悟性挺高的聪明好学女孩。

自从我开始作画以后,她就对绘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刚开始时她总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盯着我怎样用笔如何调色,接下来一有空就用画笔试着调和各种颜料在废报纸上涂鸦,她很快掌握了三原色之间的混合关系,到我画人脸时,她已经能大概地报出要用哪几色颜料,讲的虽不全面,基本色调却是对的。

我特别欣赏她那强烈的求知欲,尽管这使我费了不少口舌。当我画完毛的头部时,她有点犹疑地说“好象不太象毛X X嘛?”我叫她退后五步再看,她规规矩矩数完五步一看后立即拍着手叫了起來:“哎呀!真象真象!太象啦!”接着就缠着问我这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近前看明明不象,稍远之后却会那么逼真呢?

我笑着说这是我的看家本领,任何人都不传,一说出去我靠什么出来混饭吃啊?

大概是一个“吃”字触动了她,给了她一个报复的机会。她先是淡淡一笑说“不讲也罢,反正我这种笨人听了也不会明白”,稍后又彷佛猛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情一样说道:“哦,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这两天螃蟹不大好买,今天好不容易才搞到几只,明天早晨还不知能不能买到呢?”

一听知道这是在故意拿揑我的命脉了,我赶忙讨饶:“我讲我讲,我全讲,我彻底坦白交待还行不行?”

那天我足足花了一个小时跟她讲解了一些有关透视、块面造型、层次、视差等基本原理,一边讲一边还在纸上为她示范,她听着听着那张小咀越张越大,大概没想到这其中竟会有这么多学问,最后她笑着对我说“难怪你来之前队长夸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今后你可要多教教我啊!”

“那明天早上你是不是有把握能买到这个啊?”我一边装出一副提心吊胆模样,一边活动着手指模仿出螃蟹横爬的样子。

她咯咯笑了起来:“到时候再说吧。”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餐桌上那些螃蟹的不幸下场:

由于她老是在吃饭时不停地缠着我问画画的事,我又不得不耐心地讲解,因此我们一顿饭经常要吃上两三个小时,那些螃蟹经过左一次右一次的加热复蒸,最后蟹足全部掉光只落下光秃秃的蟹身了,看着螃蟹那滑稽的样子,于是我们就会一齐开心地大笑起来。

为了画画的事黑姑还哭过一次。

有天晚餐时,她用手拈着个空蟹壳问我,怎样才能画好蟹壳?

我告诉她螃蟹好画,蟹壳却不太容易,因为螃蟹的外形特殊,很容易被人的视觉辨识,而蟹壳则不然,必须要有鲜明的对比层次,要有适当的观察角度,还要注意色调的变化,这才能使人一目了然。接着我又告诉她各部位该用哪些颜色,注意哪些问题。

第二天早上我到她家去拿画夹时,进门一看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张纸,只见上面画的全是一个个金黄色的玉米面饼子。当我问她那是些什么时?她说是蟹壳啊!

我一听眼泪都笑出来了。

谁知我的眼泪却引出了她的眼泪,她先是低头不语,接着抽泣起来。

一见她竟然哭了,我一下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丫头竟然会如此介意这个绝无丝毫恶意的玩笑!何况我还是老大哥哪!最后我好不容易哄了半天才使她的脸色雨转多云。

这虽然是一起普通小风波,过后我却想了好久。多年以来黑姑虽在她生长的乡村环境中受到过一些关爱,但她毕竟和自小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女孩不同,她的内心世界始终有其脆弱的一面,孤儿特有的敏感很容易使她在遇到外部刺激时产生不同于常人的感受,因而也就特别容易受到伤害。联想到当下狐鬼满路的险恶人生,我对黑姑今后的命运不禁产生了一丝难以说清的隐忧。

我对自已这个小小的过失一直耿耿于怀,为了补偿黑姑那次的眼泪,离开那里后我专门画了一幅450 × 350的水粉静物送给了她,画面的主题有些奇特———紫色台布的桌面上放着一盆金黄的菊花,旁边是一只盘子,盘中盛放的是一堆吃剩后的蟹壳。

黑姑的努力还是有了一些成效,那幅毛X X像的海浪部分就是她完成的。我事先勾出轮廓并调好颜料,让她自已往画面着色,她用一天时间画完了全部海浪,临尾我只是稍稍润色了一下。

画像最后验收时我郑重地向书记和大队长作了说明,告诉他们这幅像并非我一人所画,而是“和黑姑同志合作完成的。”他们先以为我在开玩笑,当发现我是在认真说事时,不禁惊得瞪大了眼睛。大队长还有点不信,问黑姑是不是真的?黑姑不好意思地说她只是在我指导下画了毛X X身后的海浪。队长说能画海浪也不简单啊,这可是毛X X像,一般人谁敢轻易动笔?书记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直摇:“老方同志,你帮了这么大的忙,又替我们带出了个赤脚画家,功德无量,功德无量啊!”

认识黑姑的男朋友徐鹏高,发生在完成画像的前几天。

头一天晚上吃饭时,我发现黑姑的神情有些异样,她一改往日粘着我查高问低的那德性,说话极少,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吃。我感到她可能有什么心事,但从她开朗的眉宇间时而闪露的笑意来看似乎又不象。

那晚饭后不一会我就向她告辞了,正当我站起身来准备出门时,她低着头一边用手拈着辫梢一边说:“我想对你说一件事。”

“说吧。”

“明天我有个朋友要来,白天可能要抽点时间陪陪这位朋友,这样一来就不能去画像那里陪你了,你看行吗?”

一听说她有朋友要来,联系到刚才晚餐时她异祥的神态,我马上猜出要来的是她男朋友,而且肯定是关系非同一般的男朋友。

当我问是不是“未来的他”时?她脸一下红了。隔了片刻她微微点了下头,正想开口说话又笑了笑低下了头。

看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明白她很想把男朋友的情况让我知道,只是出于女孩儿的羞涩一时不知如何启齿。我决定先把谈话气氛搞活跃一些再说。

我当即清了清嗓子装出一副威严的声调:“这件事嘛,恐怕不太好办,你是你们领导派给我的随身丫头,除了烧饭之外,我在哪里工作,你当然得跟我到哪里,万一需要人帮忙时你却不在,那我只能将手中的事放下”,说到这里我停了下来———上次为笑她画螃蟹壳惹她哭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对这小丫头可得小心,得先看看她能否经的起逗再说。

“人家把你当老大哥,你却故意急我。”这次她显然一下就明白我是在逗她,立即笑着埋怨我。

“那好吧,谁叫我让人家天天喊我方大哥呢,不行也得行啊!不过,”说着我点起支烟在小竹椅上重新坐了下来,“让我这个老大哥了解一点他的情况总还是应该的吧!”

这段小过门果然引出了黑姑的叙述,那晚她把男朋友的一切原原本本说给了我听。

他和黑姑一样也姓徐,叫徐鹏高,家住安徽某县。

更巧的是,这个小伙子同黑姑一样也是个孤儿,父母在五十年代初先后因病去世,也是农村集体收养他后把他培育长大。他比黑姑大四岁,那一年二十五。

高中快毕业那一年他参了军,部队在陕西某地。入伍不到一年在一次首长下来检查“大比武”比赛时被一位副军长相中点名要去,此后跟着首长当了四年警卫员。

随着同首长全家关系的日益密切,在第三年时首长的女儿不知怎么主动看上了这个帅气的年青人,首长太太同样也对这个有可能成为乘龙快婿的警卫员青眼有加,有了首长全家的恩宠,徐鹏高很快入了党,提干指日可待,一条金光灿烂的大道眼看正展现在这个孤儿的面前。

和首长女儿接触不久他就发现,这位貌艳如花的千金却是个性格刁钻极为专横拔扈的女子,前面谈的一个青年军官就是因为受不了她时时处处的颐指气使而逃之夭夭。徐鹏高同这位前任预备未婚夫一样很快也领教了首长千金的傲慢和霸蛮,只是不敢公然发作而已。经过反复考虑,他果断地决定自已的一生绝不能活在别人的阴影中,在美色、前途、富贵荣华和个性自由面前,他选择了后者。用他的话说,宁愿囬农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也不能一生一世在将军府受窩囊气。

当首长千金看出徐鹏高出于自身处境考虑只是同她虚意周旋而丝毫不动真情时,很快明白这次她又挑错了追逐的对象,好在她虽性格刁蛮心还不坏,并未因自已降尊纡贵主动示爱却备受冷落而心生报复,只是狠狠羞辱他一番后另找白马王子去了。首长夫妇是对宅心仁厚的长者,深知宝贝女儿的德性,也毫没计较徐鹏高的不识抬举。

超期服役一年后,徐鹏高复员回到了家乡(至于徐在后来为何没能提干黑姑没讲)。光荣参军四年,又在部队入了党,回乡不久就当上了大队团支书。

黑姑和徐鹏高的认识纯粹出自一个偶然。一年多前黑姑同村一个要好的姐姐经人介绍嫁到了徐鹏高的村里,结婚时黑姑作为同村姊妹一道去男方那里参加婚礼,就在婚宴上她认识了徐鹏高。

谈到这段巧遇时,黑姑只是一语带过,但从她洋溢着幸福的脸上可以想象出这对靚女帅男一见倾心之后迅速燃烧起来的炽热爱情。

接着她转身从室内取出用红头绳扎着的一束信,挑了半天从中拣出一封递给了我,笑着要我打开看看。我一看是人家情书,赶忙说这怎么行?看了会得红眼病啊!她嘟着咀说“要你看你就看嘛!”

既然如此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这封信只有薄薄两页,内容也没多少通常情书中的粘粘乎乎文字,倒是一笔流利的钢笔字给我印象颇深,那种斜着书写的“雷锋”体使人一看就知主人在部队待过,并且是经常动笔的精明人。

信尾的一段话引起了我的兴趣:“……大队己帮我们盖好了房子,你要是看了一定很满意。公社王书记要我们尽快把事办了,说我的工作可能会调整,我决定在下星期六去看你,把具体事情定一下。”落款的签名挺有特点,那个草写的“高”字末端绕了个圈向左拐出好远,象条甩动着的猪尾巴。

“我要没猜错的话,明天他是专门为这事来的吧?”我指着这段文字笑着问黑姑。

她低着点象蚊子一样哼了一声“嗯”。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我正聚精会神地往画面着色,只听身后有人咳了一声,囬头一看,黑姑正满脸春风地和一个高个青年并肩站在一起朝我笑,我赶忙从脚手架上跳了下来。

我刚刚放下手中画笔和调色板,黑姑身旁青年一双大手立即紧紧地握住了我:“你好方大哥!”

不用说这就是徐鹏高了。

“你好你好鹏高!”昨晚我认真想过见到他时究竟如何称呼是好,最后决定还是免姓直呼其名来的亲切。

我一边寒暄一边仔细打量他,一米八身高,国字脸,浓眉大眼,鼻梁挺拔,咀巴微抿,果然是个百里挑一长相出众的小伙子,难怪那位首长千金一眼就相中了他。

看到黑姑这位帅岸的年轻夫婿,再看黑姑在他身旁那副小鳥依人样子,我心里直为这对天造地设的绝配叫好,望着鹏高目光投向黑姑时眼中的深情以及黑姑微仰着脸注视鹏高讲话时那一脸痴迷,喜悦、嫉妒和祝福搅和在一起使我有了一种强烈的感动。

十年以来的种种遭遇几乎使我同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绝了缘,我周围全是批判、斗争、检举、揭发、告密、陷害,想不到在这偏僻乡村却有机会亲眼目睹了只有在诗歌中才出现过的美好爱情。人生美好这个早被遗忘的概念彷佛又在我心中复苏,我一下觉得自已浑身轻松了起来。

午餐时我与鹏高聊了好久。他讲了不少部队的事,包括一些军界高层人物的内幕。看来几年的警卫员他没白当,首长们的那些事加上部队中的种种现象催熟了这亇单纯的农村青年,“毛X X思想大学校”果然是培养人才的好去处。

使我有些意外的是,他对“文革”居然也会流露出一种明显的憎恶,特别是谈到烧书、抄家、毁坏文物古迹等红卫兵恶行时那种露骨的言辞,简直令我不敢相信面前这个恶毒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竟然是个身为党员的复员军人,而且还是个大队团支书。使我有所纳闷的是,即使他有这些“犯忌”的想法,照理讲是绝不能轻易说与人听的,认识我两小时还不到,对我这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他何以如此放心?

我当然不便对他多说什么。按中国的国情,说“反动”话罪在不赦自不必说,而听“反动”话往往也会构成严重的罪行,倘若是听了“反动”话不及时汇报那就问题更大。我可不想为图自已一时咀巴痛快而连累别人,特别是面前这个思想颇有见地的青年人,何况他又是黑姑的未婚夫。

为了不打扰她们,那天下午我提前收了工,晚餐也没在那里吃,临别时我告诉黑姑,明天白天我进城有事,不过晚上要赶回来吃饭。

第二天我进了城,倾我囊中所有在大行宫菜根香饭店买了一些鸭子、口条、卤牛肉,一斤油炸花生米,一包油炸蚕豆瓣,最后乘末班车赶到了那里,进黑姑家门时天已黑了。

那晚我们喝了一个痛快,在我一生中,从来没喝过那么多的酒。

刚开始喝酒时大队书记也赶了来凑热闹,一听说我自掏腰包从城里买了这么多熟菜,连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立刻掏出张十元钞票硬塞给了我。喝了一会书记大概感到有他在场气氛有些沉闷,敬了一轮酒后借故走了。

他这一走,我们都松了口气,几杯下肚后,鹏高的话多了起来。除了部队和家乡的那些事外,谈到最多的则是我,说黑姑给他的每封信中都会提到我,称我是位非常有学问的老师,为人仗义又很风趣,从我身上学到了好多东西,这次一见到我,发现果然如此,一再声称能认识我感到非常荣幸。他说黑姑还把那次画蟹壳的故事告诉了他,说幸亏我象哄妹妹一样把她哄好了,不然她就再不理我了。我一听赶忙问黑姑是不是真的这样啊?黑姑笑着捶了他一下,骂他“狗肚子里存不了四两油,什么话都蹩不住”,这个鹏高看来确实是个很坦率的人。

大概是觉得我很少谈到自己,说到后来他试探性地问了我一句:“听说方大哥以前是老师,后来怎么会到农场来的?”

我一听随即把目光转向了黑姑,显然黑姑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一些情况,又把它们告诉了鹏高。

黑姑大概没想到鹏高会提出这个问题,稍稍沉吟了一会后告诉了我一些实情。

原来她们大队在找我之前曾先找过农场革委会筹备小组(当时农场革委会还在筹建阶段),想以对公名义借我去帮忙画像,可当时的革筹小组只是临时权力机构,谁也不买它的帐,估计我也不会将其放在眼里,因此要大队直接找我本人商量,这才有了事后大队长扛玉米亲自上门的故事。不过革筹小组虽然没有直接表态可否,却出于一种高度的革命责任感把我的个人情况向大队来人作了介绍,内容包括我档案中的那些记载———漏划右派,两次最后警告处分,思想一贯反动,多次散布反动言论,还当过反动小集团的“外交部长”……。

大队书记和大队长了解到我的情况后倒没怎么犯踌躇,特别是书记,当时就明确表态:“哎呀,人家过去的那些亊我们计较它干什么?他又不是地主富农!我们只不过是请人家来画一幅像,又不是发展他入党,我想他还不至于故意把毛X X像画坏吧。你们放心,出了事我兜着!”大队长的话更干脆:“不是我说句思想不好的话,这年头越是这种人越有真本亊,你们去看看,X X大队那个毛X X像画成了什么样?听讲还是汤山一个专门画人像的党员来画的,妈的连我都看不过去!”

在我去了之后书记还在暗中特意关照过黑姑:“早两天我们议论老方的亊你千万别对人家讲,免得人家心里不舒服。人家既然帮我们这个大忙,我们可不能亏待人家,一定要好好招待。钱嘛你别烦,只要是用在画主席像上面,谅谁也不敢说三道四!”

讲完这些经过后黑姑对我说:“你别怨我这些天一直没把这些亊告诉你,我倒不是怕书记他们怪我多咀,主要是怕你知道后心中不舒服。我们不知道你以前到底出过哪些事,不过我们都肯定你是个好人。”

彷佛怕我不信似的,她又把前两天队长乘我不在来看画像时说的话告诉了我:“……这个鬼老方真不简单哩,你看这主席画的多有气派。这么有本亊的人不知怎么会混到农场去的,真是好人没好命啊!”

这一番说明听的我心里酸酸的,人际之间贵在知心,既然他们在知道了我一些以前的亊后仍然这样信任我,我总得多少作些自我介绍才是。

于是我缓缓地向他们谈了自己这些年来的一些遭遇,包括我怎么会到农场来,以及到农场后的那些倒霉事。我记得当时讲了很长时间,随着边述边饮,酒力使我舌头逐渐不大听使换起来,我依稀记得不知何时鹏高和黑姑一左一右紧靠到了我身旁,鹏高握住了我一只臂,黑姑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晶莹的泪珠。

再后来好象我们干了好多次杯,他们除了一再表示为能认识我感到荣幸而干杯外,更多的是祝我今后平平安安而干杯,我则一次又一次地为她们的美满幸福囬敬,到最后随便一句话都成了我们干杯的理由,我记得单是提议为那盆金黄菊花干杯就有好几次。

接下来的事我更模糊了,只记得那晚门外月色很好,后来他俩扶着我摇摇晃晃走到了月光下,我曾仰脸面对皎月背了苏学士的《水调歌头》,念到末句“旦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时,我不禁泪流满面……。

次日下午鹏高走了,中午吃饭时我问他们决定什么时候办大事?黑姑笑望了鹏高一眼后告诉我:“反正到时一定会请你的。”临别时鹏高很动感情:“能够认识你方大哥我真的非常荣幸,通过这两天的接触,我更感到您是位难遇的好人,小弟不会说多少客气话,只是希望方大哥多多保重,多多保重!”

一晃之间二十天到了,整幅画像己经完成,在对某些局部修饰后,我在画面均匀地刷上了一层凡立水(清漆),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使油彩避免和空气雨水直接接触,减少氧化程度,从而使画像在露天环境中长久不变色。书记和队长来过好几趟,每次看后总免不了又夸又谢。

哦,写到这里有件事忘记提了,就在结束的前两天,我还为黑姑画过一幅速写。

前文己经提到,为了让她高兴,也算是对她多日以来学画热情的鼓励,我决定将毛X X身后的海浪背景让她来画,那是画面中的无关紧要部分,即使画的不好我也能立即压色修改,油画最大好处之一就是修改起来相当方便。替黑姑画速写就发生在她画海浪的那天上午。

南京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莫过于秋天,那天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秋日,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黑姑,聚精会神地在往画面着色,微仰的脸上那副凝神专注的神情实在美极了,侧面望去,弯弯的刘海下精美的鼻梁和微抿的咀巴,尤其是随着抬臂形成的身体优美曲线,简直看得我心荡神迷。我只感到一阵强烈的创作冲动象潮水般袭来,我赶紧取出炭条和白纸,五分钟后,我为她勾出了一幅侧面速写。

论起我的速写技巧,只能用贫下中农的俗话“麻袋绣花——底子太差”来形容,我几乎从来没画过一幅象样的人物速写,可这次我得自夸一下:这幅表现黑姑的速写却绝对是拿的出手的作品———线条简练,结构准确,人物传神,特征鲜明。特别令我満意的是那眼神,那微抿的咀,我一下抓住了主人公专心致志作画时的忘我神态。当我签上名字再次审视这幅速写时,我忽然有了一种怪异的感觉:我越看越不相信这竟然是我亲手所画,一定是上天垂怜我枯萎的心中对美的渴求,眷顾我对一位异姓妹妹圣洁的爱,从而赐予了我五分钟的灵感,假我之手完成了这幅神来之作。

黑姑非常喜欢这幅速写,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向我保证一定好好保存,我也郑重地希望她收好了,我说这种像大概一生只能画好一次,今后我再也画不出了,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半年多后我去参加她和鹏高的婚礼时,走进新房第一眼就看到了这幅速写,它被嵌在一副深绿色的玻璃相框内挂在了梳妆台镜子的上方,这个显眼的位置足以表明了居室主人对它的珍爱程度。

画像终于完成了。验收的第二天还搞了个落成仪式,公社特地来了两名干部,其中一位自始至终对这幅毛X X像赞不绝口,说把包括公社门口在内的那些毛X X像全部“比趴了”。中午在大队部酒席上这位干部不断和我碰杯,同时一再夸我画技高明,说我“主席著作学的好,思想作风硬,技术上精益求精。”我斜着瞟了黑姑一眼,见她正偷偷地捂着咀在笑,这使我不由想起第一天在大队长家午餐时黑姑笑着保证一定好好招待“老方同志”的情景。在座人几乎都向我敬过酒了,有点醉意的大队书记用筷子敲着酒杯提醒黑姑:“黑丫,你怎么不敬你老师一杯呀?老师马上要走了,以后敬酒的机会可不多啦!”书记这番出自礼节的客套话一下触动了我,当黑姑笑吟吟地端着酒站到我面前时,我由于陷入惆怅中差点忘了举杯。

下午我背着画夹离开了那里,书记一直把我送到村口,大队长坚持送我囬农场,这两个农村基层干部待人确实很实诚,一清早特意安排黑姑买了一化肥袋螃蟹让我带走,临行前又在袋内塞进了几条烟。

黑姑缠着也要送我囬农场,最后拗不过她只得任其随同,她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我棲息的破茅屋竟会那样的残败,我特别留意她看到我糊満补绽的破蚊帐和黑乎乎破草席时那复杂的神情,她几次咀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大约是因队长在旁说话不便而终于没有开口。

临别之际队长再次谢了我,叫我有空时一定去玩,轮到我和黑姑握别时,我明显感到她的笑容很勉强,眼里在闪着泪光。望着夕阳下他们远去的背影,一股淡淡的空虚岑寂从我心底缕缕升了起来。

就这样,我结束了一生中唯一一次去农村作画的经历,告别了黑姑和那个给我留下美好记忆的乡村。

1968年快过春节时,黑姑到农场去看过我,去时带了一竹篮农村过年时定做的米糕,两寸见方,上面还点了一小块红点的那种。可惜那天我不在,她丢给了我一个住在隔壁的同事请他转交我,第二天这位邻居转交我时说“是个漂亮的农村‘二妹子’送来的”,我心上登时涌过一阵暖流。过小年时她又去了一次,这囬我见到了她。记得她邀请我到她那里去吃元霄,好象当天我有什么事,结果没去成。

1968年4月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宿舍内看书,忽然听见有人在叩我的窗子,开门一看黑姑和鹏高正笑着站在门口。

我赶快一手一个把他俩拉进了门。同几个月前刚见面时相比,黑姑似乎更加风光了,长辫已经剪短为两根短短的刷子垂在胸前,额前的刘海烫得松松的,围束在颈子上的那条薄薄的白丝巾使她俏丽的脸上更衬出一种成熟风韵。鹏高依然那样高大英武,引我注目的是头发已经吹成当时流行的“青年式”,大概他还记得去年初次见面时我老盯着他那“农村头”看,这次来之前特地理了发。

见她们突然喜孜孜的光临,我把时间一算,估计是她们要办事了,果然鹏高很快掏出一张粉红色结婚请柬双手捧着递给了我,日期是五月某天,按农历,那是个末位带“八”的好日子。

令我非常感动的是请柬上的抬头称呼———她们抹去了“方大哥”前面的“方”字,内容是:“恭请大哥于5月X X日参加我们婚礼”。虽只一字之差,却使我心头陡然漾起了一种温暖的亲情。

见我老是盯着那份寥寥数语的请柬,鹏高大约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站起来轻轻握住了我的手说:“大哥,我们的身世您都清楚,我们没有一个亲人,特别是黑姑,连个亲戚都没有。人家结婚时女方娘家总会有一大帮亲人出场,可她却是孤孤单单无亲无眷,我怕到时黑姑心里难过,特意想在这次婚礼上请您以黑姑大哥身份出现。”想了想他又接着说,“既然我和黑姑都把您看成大哥,那您就是我们理所当然的大哥,如果您认为还要有什么仪式的话,现在我们就办。”说完拉着黑姑就要下拜,我赶忙止住了她们。

承蒙人家如此看重,照理说应该自豪才是,可是我内心却充满了矛盾,不为别的,我是怕自已以后会连累她们。

1968年春,一场声势浩大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已在全国舖开,我的两位好朋友都和这次运动沾上了边,随时有“进去”的可能,他们如果一旦有亊,我势必也难逃厄运,真到了那一步,再来个“顺藤摸瓜”,黑姑和鹏高恐怕难免要无端受到牵连。试想,两个由集体抚养大的贫农后代,一贯积极要求进步,其中一个还是党员干部,这种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居然会主动认一个既属漏划右派又有重大“现行”问题的阶级敌人为大哥,这究竟意味什么?作为我最多在老问题上再添一笔诸如“拉拢”、“诱惑”、“腐蚀”之类的新帐,但对于他们就不一样了,凭空冒出的“大哥”很可能使他们一生前途蒙上可怕的阴影。

问题是我的这些顾虑又不便对他们明讲,于是我只好很委婉地对他们说我当然非常高兴能有一次冒充黑姑大哥去吃喜酒的机会,不过这只是骗骗外人的,目的只是为了替黑姑壮壮娘家的声势,此外别无它意。

谁知黑姑对我这番表态大不満意:“什么骗骗外人的?我们就是诚心诚意要认你这个大哥!”

一见她较真,我赶忙笑着纠正刚才的话:“好好好,不是骗人的,是真的,这该行了吧!”

“不许骗人啊!”黑姑说着把小手指伸了过来,我赶紧同她打了个勾。

鹏高告诉我,他们这场婚礼挺隆重,公社革委会决定来人为他们主持结婚仪式,到时希望我代表女方亲属出面讲话,以我的口才一定会让革委会领导刮目相待:别看女方只来了一个亲属,其言谈举止却非常人可比。另外他说黑姑曾多次对人提到她在南京有一个大哥,有本亊的不得了,一肚子学问,这次要特地赶来参加她的婚礼。言外之意是希望我一定要在婚礼上帮他们挣足面子。

我该怎么办呢?尽管上述的那些担心一直梗在心头,同时对他们的这点小小虚荣心也有些不以为然,但是我又实在不忍心拒绝。面对他们的殷切期待,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一口答应,日后的事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们结婚的那天是个非常美好的初夏日子。我清早动身赶到下关摆渡过江,接着倒了两次车抵达X X县城,最后花一角饯坐“二人车”(自行车后座)在田埂小路上颠了个把小时才找到鹏高家,时间已是下午三点。

鹏高那幢落成不久的新屋的确挺气派。整齐的青砖青瓦,漆得通红的大门,窗户上斗大的囍字,老远望去非常惹眼,同周围一些低矮的草房相比形成了明显的反差。更令我惊讶的是那房宅的结构,它完全不同于农村普通平房那种中间堂屋、两侧卧房的“一明两暗”布局,进大门后是片天井,两侧各有厢房一间,再往里才是堂屋和两间居室,这是一座在寻常农村人家很少见的小型四合院。当时我心里过了一下:公家出钱替她们盖这么大的住宅,不用说鹏高这家伙不久后肯定会成为这里的“土皇帝”!上次他给黑姑的信中自称“工作可能会调整”,这幢作为身份标志的住宅已经预示他接任大队一把手只是迟早的亊。

从大门朝里望去,四合院内热闹非凡,地上到处是鞭炮残骸、葵花子壳和一些红红绿绿碎纸片,一个姑娘问明我身份后立即朝后面高声喊了起来:“黑姑,黑姑!南京来人啦!”话音刚落,只见黑姑象只美丽的大蝴蝶般飞了出来,一面兴奋地叫着大哥,一面拥着我一只膀子把我带进了新房。

正当我问鹏高哪去了时,他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刚见面一把就抱住我的双肩大声埋怨我怎么这会儿才到?他伏在我耳根悄悄说:“你再不到,黑丫非哭不可。”我笑着各握住他们一只手道了喜,接着把背在肩上的一卷礼物交到鹏高手中。

说起礼物有些惭愧,以我当时的经济条件,实在无力买什么象样的礼品,再三考虑之后决定送他们一幅油画,这是在任何时代都拿得出手的礼物,既不媚俗,又能巧妙地遮盖我的寒酸。我原先打算临摹一幅列维坦的“白桦林”,后来似觉不妥,最终临了一幅毛X X在天安门上的挥手像。为了这幅画我偷偷到库房剪了一大块厚帆布,又从医务室搞了一瓶福尔马林做了防腐处理,前前后后熬了好几个夜才完成。

这幅油画倒是帮黑姑鹏高挣了不少面子,他们将画挂在了堂屋正中,进屋第一眼就是它,每当有人赞叹后问起此画来历时,黑姑总会一脸得意地傲称“我大哥画的!”同时不忘把我拉到客人面前眩耀一番。那晚的婚宴至少摆了二十桌,主桌设在新宅后进的堂屋中心,天井两侧四桌,其余安排在左邻右舍人家。我作为女方唯一亲人被安排在主桌,上席是公社革委会来的两个头头,其他在座的是大队头头和新郎新娘。所谓仪式是所有头面人物一齐挤在天井中听革委会两个傢伙读了两页贺辞,大队头头讲话后我以新娘大哥身份致了简短祝辞,内容不外是感谢当地领导的关怀,祝“妹妹、妹婿”白头偕老之类的传统套话。农村不象城市婚礼那样在结婚仪式上闹新人,讲话一结束各就各位开始吃喝。那晚鞭炮放了特多,第二天早晨门内外地面全是散发着残留火药味的纸屑。

酒宴结束后我被安排到鹏高家附近一个远房堂哥家睡觉,这位堂哥比鹏高大不少,约摸四十多岁了,不知怎么少了一只眼睛,为人却极好客。听说我是黑姑大哥,特地把他们夫妇的大床让给了我。三十多年后当我重踏这块旧地时,这位独眼堂哥依然健在并认出了我,还向我道出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

第二天我就囬了南京。

黑姑夫妇一再留我多住几天,可我执意要走,当时我的朋友李立荣处境已很不妙,我根本没有心思在外消遣。后来他们找来一辆手扶拖拉机送我到县城,在他们住宅后面一条大河(好象叫叉河)的河堤上分了手。黑姑淌着泪再三嘱咐我多多保重,鹏高也是一脸戚然,这对新婚夫妇的伤感似乎表明她们对我此去预感到了什么,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分手竟成了今生今世的永诀!我到现在还记得那相互依依惜别的画面:堤下是波光粼粼的河水,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在等我上车,我一边一个牽着他们的手,安慰他们不久之后我一定会再来……。

可惜的是在其后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一次也没去过,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去———我已经预感到自已迟早要“进去”,我不能连累这对无辜的年轻夫妇。

大约是在1969年4月的“九大”期间我收到了一封他们的信,大意是鹏高己经当上了大队书记,黑姑则被安排到公社小学去教书,他们非常想念我,希望我有空时去看他们。这封信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结尾之后另外加上的一段“又及”:“不久之后你就要做舅舅了!”

自打1957年“反右”后我即养成了绝不保存来信的良好习惯,这封信一读完当场就被我烧掉了,可最后那段“又及”的每一个字却深深地刻在了我心上。特别是文字下面的那条波浪线,它总使我情不自禁地联想起黑姑家附近那条波光粼粼的大河。在后来的艰难岁月中,我不知有多少次囬味过这句话中所包含的希望、憧憬、幸福、温情,每到这时我都会心旌摇摇地荡进一种美妙的遐想境界中———假如他们有了一个小宝贝,那一定是一个可爱的女儿,而且是那条大河沿岸百里方圆内最漂亮的小人儿,在金色的阳光撫慰下,我正在牵着她的小手在大堤上漫步,一面逗她不停地喊我舅舅……

随着形势的急转直下,在接到此信的两个多月后我突然被捕,接着进劳改队开始了漫长的十年铁窗生涯,从此和黑姑鹏高失去了任何联系。

十年之后的1979年。

这年10月的某天,我去农场办理平反后的工资补发事宜,下午四点多办妥后天突然沉了下来,我急匆匆赶到车站等候末班车囬城。就在我站在路边候车时,发现一个骑自行车农民模样的人老远就在盯着打量我,近前一看,我们都惊喜地认出了对方,来人正是当年掮玉米请我去画像的那位大队长!

十年岁月已使这位队长的两鬓染上了白霜,只是精神似乎仍不减当年。见我正在候车,他稍为寒喧后便一把抢过我随身的拎包,要我今晚别走,一定得去他家好好聚一聚。

我笑看说囬去还有点事要办,改日专门来看您。

“老方啊,我们大概有十年多不见了吧,你的事我都听说了,现在总算熬出头了,我打心里为你高兴啊!今天难得这么巧见面,今晚你无论如何不能走!”

见我似乎并不为之所动,他急着又补了一句:“我还要专门跟你谈一个人哩!”

“谁?”

“黑姑!”

一听黑姑名字,我立即兴奋起来。走出监狱一个多月了,这些日子一直忙于平反善后和落实饭碗,有好几次想去看望他们,可当年的地址早被我遗忘,又不知他们是否还待在那里,为此正急着打听他们的下落,想不到今天如此凑巧正好碰到队长,而他却又主动地提到了黑姑!我急不可耐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黑姑怎么样?他们一切都好吧?我正要看他们去呢!”

队长盯着我脸看了一会,接着又慢慢将目光移向远方,语调明显的低了下来:“说来话长啊老方,到我那里好好叙叙吧。”

见他那副凝重的神情,我隐隐预感到了一丝不祥,看来今晚是走不掉了,随即二话不说跳上了他自行车的后座。

路上他告诉我,他早就不干大队长了,现在专门生产纸筋卖,日子过的不错。他好几次找人打听我的下落,始终未能如愿,今天这么巧碰到我真是老天有眼。

队长的房子已经翻盖一新,门前砌了几个池子,里面沤满了棕黄色纸筋,他老婆正在往池内倒水,见到我先是一愣,接着很快就认出了我:“哎呀!你是……是老方同志吧!稀客稀客!里面请里面请!”队长老婆还是象以往那样好客,只是比十年前又胖了一些,走动起来胸前一对大奶子象两隻免子一样在罩衫下跳动,真想不到她记性如此之好,十年不见居然一眼把我认了出来。

晚上的酒席很热闹,队长老俩口加上儿子、媳妇、孙子、孙女挤满了一桌。当年他们的几个儿女还是半大不拉的小家伙,如今一个个都成家并有了孩子,我和队长夫妇不禁感慨了一番。等到几个年轻人一齐吃完走后,队长叫老婆将酒菜移到茶几上,拉着我坐到那张简易长沙发上开始了我和他的单独对酌。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屋檐嘀㗳的雨声一下勾起了往日的囬忆,记得那年在黑姑家她把身世告诉我时也是一个雨天。我耐心地看着队长,等他那“说来话长”的叙述。

“老方啊,这些事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的,不为别,就是怕你难过,可是想想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道。”说到这里队长同我碰了一杯:“我当年就知道你对黑姑不错,她也一直把你当成哥哥看待,你出事后她一提到你就掉眼泪,那可是真感情啊!怎么也想不到她没能等到你有今天,唉!”最后一声叹息明显夹着一言难尽的凄楚。

我一听心中不禁一拎。好在十年中亲身体受的腥风血雨已使我不管面临什么都会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了,我只是静静地等待下文。

队长默默地为我和他自已筛满了酒,象征性地朝我举了下杯后仰脖一饮而尽,接着缓缓地向我讲了后来发生的事……

1970年后,鹏高当上了大队书记。出身好,高中毕业,又是复员军人,加上一副英俊的外表,这在当时的农村基层干部中无疑属于出类拔萃的人材,按农村的干部路线,美好的前程正在等待这个年轻人。依仗夫君的影响,黑姑婚后不久当上了公社小学教师, 1969年秋她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这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出世后,黑姑他们只给他起了个乳名,大名一直空缺,说要留等小家伙远方的舅舅来起名。

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又有了宝贝儿子,即使在几十年后今天的农村,象黑姑这样的农村女孩子也是很多人羡慕的对象。婚姻美满、家庭幸福的黑姑沉醉在人生的欢乐之中,满怀欣喜地憧憬着灿烂的未来。

可令谁也没料到的是,一场突然从空而降的打击一下落到了她头上。

从1968年底开始,除极个别权贵子女中学毕业后被照顾留在城市外,绝大多数中学生毕业后必须挿队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美其名曰“农村是块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大有作为的”),1972年,黑姑所在的大队也来了一批从城市下来的挿队知青。当时黑姑家天井两侧的厢房正好有一间空着,于是便安排两名女知青住了进来。

这些刚出校门的学生虽然没有能力决定自已的命运,但由于他们的出现往往却改变了很多农村人的命运,从女知青住进黑姑家的那一刻起,本文下面的悲剧也就拉开了帷幕。

这两个女知青中的一位由于家庭经济状况较好,仅仅在乡下待了半年不到便囬城靠老爸老妈去了,另一位由于家道贫寒囬城无靠,不得不安心留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没走的这位女知青和鹏高、黑姑一样也姓徐,来自安徽某市,当时才十九岁,小姑娘长的很漂亮,为人也非常老实本份。提到这位姑娘时,队长一脸茫然地摇头自语:“天下哪有这种巧事呢?鹏高姓徐,黑姑也姓徐,偏偏这个女知青又是姓徐,老天有意把这三个姓徐的揑在一块,这是天意啊!”

由于同住一院,时间一长,这小徐知青同黑姑夫妇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黑姑把小徐知青当成了妹妹,小儿子也特别依恋这个阿姨,再到后来小徐知青干脆在黑姑家入了伙吃饭,彼此俨然成了一家人。

自从有了儿子,初为人母的黑姑几乎将全部精力倾注到了爱子身上,婚前的花前月下,成亲后的绾缱缠绵,一一随着爱情结晶的诞生逐渐远去,身为丈夫的鹏高多少有点失落,不知究竟是否象后来判刑公告上所写的“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还是出于男性喜新厌旧的天性,不知从何时起,他渐渐喜欢上了近旁的漂亮知青小徐。

孤身在农村的小徐正是情窦初开花季年龄,面对年轻英俊大队书记的炽热目光,很快也报之以会心笑容。两情既已相悦,等待的只是机会,在黑姑去县城开教师会没囬来的一个夜晚,鹏高和小徐越过了最后一道道德防线。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N次,此后俩人多次乘黑姑不在时在家里幽会,对丈夫的忠诚从来不抱怀疑的黑姑一直到后来事发时始终浑然不觉。队长讲到这里有点激动起来:“这鬼黑丫怎么就那么笨呢?那么机灵的一个女娃子,丈夫就在身边搞女知青,怎么竟然一点苗头看不出来呢?”

不久之后小徐发现自己怀了孕。

生理的变化立刻使她惊恐不安起来,但这个老实的姑娘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却一直没将此事告诉鹏高,只是在发现怀孕后主动中断了和鹏高的来往,而鹏高对女方怀孕始终一无所知。

据说后来法庭在宣判前让被告作最后呈述时(特别加注:鹏高一案一直拖到1975年春才判决。当时军管己结束,刑事审判已恢复了一些文革前老规矩)鹏高一再强调自已确实不知道女方怀孕,否则一定会采取措施避免悲剧发生,为此请求法庭量刑时充分考虑,遗憾的是法庭未予采纳。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转眼之间离春节不远了,小徐和其他知青一样必须得囬城同父母过年团聚,换成别人早就数着日子巴望春节了,她却摸着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暗自发愁。目前虽然还没人知道这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可母亲是绝对瞒不过的,一个女孩儿未婚先孕,对方又是有妇之夫,父母怎能容忍这种伤风败俗的丑事发生在女儿身上?眼看春节一天天逼近,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在六神无主的焦虑中度日如年。那一个个夜晚都是独自踡伏在被子里啜泣中度过的,白天还得强打精神出工下地,几个月前还是那么健康活泼美丽的她很快憔悴了下来,在无助的绝望中她想到了自行打胎,她决定服用奎宁尽快打掉自已肚子中这个小孽障。

直到后来悲剧发生也没人知道她究竟从哪里打听到奎宁可以打胎,只知道她以自己患了疟疾(打摆子)为由从大队赤脚医生那里搞到了一瓶奎宁片。据说那个赤脚医生是个挺谨慎的人,他知道奎宁(金鸡纳霜)不仅是治疗打摆子的特效药,而且还具有一定的坠胎作用,在民间特别是农村常被用于私下打胎。由于这种非正规流产往往有一定危险,因此他和其他农村医生一样,在给药时都控制数量。可是这次当小徐前来要奎宁时医生却犯了个致命的疏忽:在他印象中小徐是个很本分的女孩,而且他知道小徐同大队书记一家关系极好,他压根没想到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确实象患了疟疾的女知青来要奎宁的目的恰恰正是为了打胎,为图省事他一下给了小徐一瓶!

当晚夜深人静时小徐一口气服下了大半瓶奎宁,按她的设想剂量越大作用越快,只有一次性介决掉腹中的隐患才能去掉自已心病,她满怀希望同时忐忑不安地静静等待药物的反应。

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希望———最多半个月一切就能恢复正常,春节就能见到久违的亲人了,她可以象其他女孩子一样依偎在妈妈身边诉说自已的心事,今后的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自已毕竟年轻,她甚至还再一次背了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可不是我凭空杜撰,在整理她遗物时,人们发现她枕边正躺着一本已经翻旧了的《普希金诗选》)

这之后究竟发生了哪些具体情节,恐怕永远也无法搞清了。我们只能根据事后公安部门会同公社察看现场和检查小徐住地后的综合分析推断出以下情况: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腹中难受起来,接着是强烈的口渴。喝完水瓶中的水后(后来检查发现,桌上的热水瓶内滴水皆无),一时再找不到水,她拿了只搪瓷杯悄悄出门寻找水源。在皎洁的月光下她走向了屋外不远处村里一口面积很大的饮水塘,当她沿着跳板走到尽头处正在弯腰舀水时,突然一阵晕眩袭来,她一头栽进了两米多深的水中再也没起来。

(据说这个水塘以前一直很浅,当年春天修水利时顺带挖深了一米,谁也不曾料到因此导致了半年后的这场悲剧。)

人体落水的声音只惊起了几只最后一批南飞候鸟的夜棲,月夜下的乡村很快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直到第二天快到中午时人们才发现漂浮起来的小徐尸体。

公安很快来了人。综合勘察现场后确定死者系溺水身亡。经尸体解剖确认死者生前己怀孕,胃中有过量的奎宁。法医的推断是死者为了私自打胎,误服过量奎宁后出现药物中毒,导致头昏口渴,在取水时落水身亡。

一个女知青由于怀孕后私自打胎而溺水死亡的事当然马虎不得,当天下午县里即专门下来了一个调查组,头一件要查的就是造成死者怀孕的男方倒底是谁?是知青,是农民,还是干部?

就在当天晚上,鹏高主动向调查组交待了和小徐知青的关系,不过他一再表明自已并不知道女方怀孕。至于鹏高的主动坦白到底出自何种考虑,今天去推究已经毫无意义,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此举还算识相———三天以后调查组从死者屋里一处隐密的角落搜出了一本日记,那上面记述了死者同鹏高发生关系的日期、地点以及大致经过。

尽管如此,主动坦白并没能改变他日后的命运,连夜他即被一辆北京吉普送进了县公安局号子,后又被转到地区看守所。最使他懊悔的大概是临去调查组之前同黑姑连招呼都没打,当然也没顾的上最后看一眼儿子,他做梦也没想到摆在前面的会是一条不归之路。

突然而至的打击一下震昏了黑姑,她怎么也不相信丈夫竟会干出这种事,而且这一切就发生在她眼皮底下。当调查组把鵬高自已的交待告诉她时,她一下感到天塌下来了!

在一些学校同事的启发下,她想到了鹏高当年的首长。鹏高替首长当了几年警卫员,首长俩口子都很喜欢鹏高,女婿虽然没当成,比起一般下属感情上总归要深一层。首长是高级将领,大人物出面总会有些用的。

她翻出过去信件,按上面地址给首长写了封情辞恳切的长信,详细汇报了鹏高遭遇后恳请老首长看在鹏高给他们当过几年警卫员的份上无论如何救救他。根据一位年长女教师的建议,黑姑还附寄去了全家照片,并特地在儿子一张放大照片的背面写了一行字:“请首长爷爷救救爸爸,别让我成为孤儿”

首长已升迁到另一个军区担任要职,信转到他手上后很快复了一函。他对鹏高犯这种错误感到很痛心,但要黑姑相信党的“给出路”政策。末尾表示他将想想办法,要黑姑好好工作,带好孩子。

既然首长答应“想想办法”,黑姑的心总算稍安。

一晃半年多过去了,案子却一直没消息。每月她都按规定抱着儿子去看守所“接见”(名为接见,只是送些肥皂牙膏草纸等日用品进去,人是绝不让见的),多少次哭求看守让她见一眼丈夫均未获准。到1974年秋某次送东西去时,她被告知鹏高已转到地区看守所。囬来向懂法律的人一问,由县里转到地区,表明鹏高的案子己经“升级”。

当时全国各地军垦农场和地方农村发生了很多起干部利用职权奸污女知青的丑闻,当局为此相当恼火,专门下达了严肃处理此类案件的红头文件,个别地区还枪毙过几个典型,1974年正处于打击这种犯罪的“风头”上,黑姑终日提心吊胆地为丈夫命运担心,既盼鹏高能早日得到宽大处理囬来团聚,又怕因为赶在“风头”上来个“从重从快”,在这种残酷的心灵折磨中艰难地熬到了1975年春节,鹏高一案仍无消息。

任何坐牢者在外面的亲属都会尽量往好的方面幻想,黑姑当然也不例外,眼看打击“风头”最盛的1974年己经过去,她似乎感到希望越来越大。就在这年春节期间,我画像的那个大队去了一拨人看望黑姑并在那里陪了她两天,书记,队长,黑姑干妈和一干做姑娘时的小姊妹都去了,众人的劝慰总算让黑姑过了一个稍微舒心的年。临别时黑姑牵着儿子一直送了好远,众人千叮咛万嘱咐后才依依不舍地爬上了手扶拖拉机。

队长讲到这里时声音己有点哽咽:“唉!没想到那次分手竟是最后一面啊!”平静片刻后他看着我的脸说道:“己经到那地步了,她还念着你这个大哥哩,一再问我知不知道你判刑后的下落,叫我打听到后写信告诉她,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丫头啊,可惜命就那么苦!”

春天很快又到了,鹏高关了已经一年出头。春节过去没多久公社有人告诉黑姑说最近地区要判一批人,其中可能有鹏高。公社那位熟人暗示黑姑要有思想准备:一是这次判起来可能不会轻,二是除了已死的知青小徐外,鹏高另外还搞过一个女知青。

日夜思念丈夫的黑姑怎么也想不到左盼右盼等来的却是这个睛空霹雳!万般无奈中的她又一次想到了鹏高当年的老首长。上次首长在信中答应想想办法的,后来也不知是否和这边有关部门联系过,如今已是紧要关头,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老首长身上了。她把儿子托付给一位同事后连夜登上了西行列车,这次她决定远赴西北亲自上门恳求首长出面搭救丈夫。作为妻子来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就必须尽力争取,就自已能力而言,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如此了。

三天后,一路风尘扑朴的她赶到西北某市好不容易摸到了首长府邸。见面后刚刚自我介绍完就是一个长跪不起,一面哭诉来意,一边以首叩地泣求首长救救自已丈夫。

看着眼前这亇远道而来跪在地上哀求的当年警卫员小媳妇,首长老俩口禁不住恻隐之心大作,当即扶起黑姑叫她放心,他将马上同在案发当地省军区当领导的老战友联系,请老战友想想办法。

次日,首长安排手下替黑姑买了一张返程卧铺票,临行前首长夫人又买了不少小孩衣服食品让黑姑带给孩子,并派人将黑姑一直送上了火车。

囬到家对要好的同事们讲了此行经过后,大家都说黑姑命好遇到了大慈大悲的贵人,有贵人出面相助,鹏高这下肯定有救了,有的坚持认为没多长时间鹏高肯定能放囬来,最多判个“交群众监督”。

一切似乎都在好起来。就在黑姑从西北囬来后没几天,一位军人乘了部吉普来到了黑姑家。来人自我介绍是首长手下一个参谋,这次奉首长命令专门从西北飞来省城向军区某领导面交了一封信,首长叫他顺便看望一下黑姑,并口头转告她已向这边老战友打了招呼,让老战友迅即同地方公检法协商,尽量争取宽大处理鹏高。这位参谋告辞时对黑姑说,这事放到早两年军管时期,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可现在军管已经结束,办起来不得不费点周折。不过首长既然这么重视,这边军区领导又一再保证尽力,肯定不会有大问题,参谋一再要黑姑不必过分担忧。

有如此大来头的暗中运作,眼看对鹏高一案的从宽发落已是铁板钉钉的事,黑姑甚至已做好鹏高归来的准备,每天都在翘首以待丈夫突然笑吟吟的出现在面前。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命运之神却偏偏不肯大发慈悲。

鹏高一案独独遇上了一位不按“游戏规则”办事的法官!

这位法官文革前就是地区中级法院的审判员,素以不讲情面、不懂人情世故而闻名。科班出身的资历加上丰富的司法实践经验并未能使他在文革前期“砸烂公检法”后免遭“下放”的命运,此后一连在干校农场干了几年苦力,由于对干校的军人头头一贯不买帐,直到1974年干校解散才最后一批调囬法院。鹏高一案是他重新坐上刑庭审判席后接手的第一起案件。

在“五七”干校几年的变相劳改使他恨透了那些不可一世的军代表,接手此案后得知上面军方有人出面干预鹏高一案要他笔下开恩,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毫不客气地将所有上下左右的说情全挡了囬去。无论来人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利害,法官一概油盐不进,他自有他理直气壮的理由:军管早就结束,现在该是我们法官依法独立办案的时候了!

估计上面对他也有些无可奈何,虽说省军区领导亲自打了招呼,但现在己经不是军方说了算的年代,地方政府和法院犯不着为了一个犯人惹恼这个不买帐的法官。再说,法官审理此类案件时手中还有一柄上方宝剑———中共中央关于严厉打击奸污女知青的红头文件。谁也不愿冒风险去碰这根高压线。

从最后的判决结果来看,我们无从得知这位法官究竟是真正出于对政策、法律的天然敬畏,或是由于军方在军管时期的胡作非为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鹏高老首长以及他老战友的努力在法官身上不仅丝毫没起作用,反而很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帮了倒忙。

遇上这位头上长角的法官,我们只能看成是鹏高黑姑夫妇的命中注定。

老首长派人送信后不到一个月,地区中法开了一次公判大会,鹏高和其他几个杀人犯一齐被判死刑,会后立即执行了枪决。判刑布告上的罪状是“……破坏伟大领袖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战略部署,利用大队书记职权奸污女知青二人并致死其中一人,性质极为恶劣,后果特别严重……”。

判决前一直在盼丈夫归来黑姑没接到任何通知。

噩耗是当天傍晚传来的。公社派人送来了判决书和鹏高生前用过的被子、脸盆等生活用具。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黑姑一声没哭,一滴眼泪没有。从接到判决书后,只是一直呆呆地立在天井正中仰头盯住天空,天黑夜深之后仍然始终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几位热心的邻居不忍打搅她,一直陪着她在春寒料峭的夜空下站了一夜,直到几颗寥落的寒星在黎明的曙光中消隐时她才走进屋内颓然倒在床上,旋即又坐起来死死盯住正在熟睡的儿子,半晌之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儿子!儿子!今后我们怎么活啊!”……。

一连几个日夜都是在同事和邻居们陪伴下度过的,隔了几天后邻居们感觉黑姑的情绪己逐渐缓了过来才放心。死去的不会复活,没死的总还得活下去,人们以为黑姑也会象常人一样从丧夫的哀痛中慢慢走出,谁也不曾料到另一场悲剧正在悄悄逼近。

鹏高死后半个月左右的一个美好的春天夜晚,对人生彻底绝望的黑姑借口有事把儿子托付给了一位邻居后,囬屋梳洗打扮一番并穿上了一身新衣,最后用一根红绸被面结成的带子套在屋梁上结束了自已年轻的生命。

那一年,她整整三十岁。

临自杀前她留下了一封信,不过没写任何人收。

信上除表达了对鹏高老首长、同事、众邻里乡亲的感谢之外,着重谈了她和丈夫、儿子的命。她和鹏高自幼都是孤儿,有了幸福的三口之家后做梦也没想到儿子最终也没逃脱孤儿的命运,这也许就是命吧……信尾她恳求领导和乡亲们善待她的孩子。

队长说这封信挺长,有好几张纸,不过他只打听到这点内容。

最后,大队替黑姑修了一座坟。据说骨灰落穴时全村老小都自发去了墓地,妇女们都落了泪。悲剧总是引发人们同情的,黑姑的不幸结局很快传遍了方圆百里,每天都有人赶来看这个美丽善良女人的坟莹,既有好奇,也有感慨,更多的是一掬同情之泪。

同黑姑鹏高小时候一样,他们的儿子被公家收养了。一位同黑姑最要好的公社小学老师负责照管孩子的一切,所有费用由公社列支。

讲完这些经过,墙上挂钟的时针已经指向午夜12点。一瓶沪州老窖已经光了,队长返身进屋又拿了一瓶出来。

外面的雨还在下,我和队长小口的呡着酒,既不互敬也不碰杯,各自望着面前的酒杯默默想着自已的心事。

“不知那封信中还有哪些内容啊?”我有点不大相信黑姑在决心离开人世之前只写了那么点遗言。我想她肯定会利用生前的最后机会坦陈自已心迹的,否则怎么会写了好几张纸呢?

“是啊,我和书记两人也不相信那封信上只有那么点内容。”队长一下愤激起来,“我和书记在黑姑死了好几天后才得知消息,第二天我们就赶了去。到那里后听说黑姑留了一封信,我们便向那里新上任的大队书记提出要看一下,可那个书记高低不肯。我们说黑姑是我们大队一手拉扯大的,我们好比是她上人,现在姑娘死了,怎么连做上人的都不让看看女儿留下的遗书?天下哪有这种道理!但是那个B养的书记一口咬定当时信就被上面收走了,连他本人都没捞到看。

“亏好我们遇到了黑姑家门口一个小青年,他是村里基干民兵,黑姑出事的那天晚上他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一看桌上有封信,随即打开看了一遍,我知道的内容就是他告诉我们的。小家伙说,信上好象还提到一些人名,当时因为匆匆忙忙没能记住,他记得的只有这么多。小家伙还说徐书记夫妻两个都是好人,死的真可惜!”

后半夜我躺在队长特地为我让出的大床上始终难以入睡,窗外的雨声撩起了所有关于黑姑的囬忆。那一瞬间我又想起了那个雨天,我彷佛又看见她撑着把花伞正在笑吟吟地迎面走来,脸还是那样美丽,身形还是那样婀娜,笑声还是那样充满青春活力,我不敢相信那样一个年轻美丽的鲜活生命竟会如此脆弱,一切真象场梦似的!

经受了十年血的洗礼之后,残酷的现实早使我的心变得又冷又硬,但在听到黑姑悲剧后我仍然无法抑制潮水般涌来的哀伤。与十年前几位好友被冤杀时带给我的感受最大不同的是,黑姑之死带给我的不是撕心裂肺之痛,而是一种缓缓浸入骨髓却又找不出痛根的痛。十年前那些疯狂的虐杀曾在我心中激起强烈的复仇火焰,而现在我却产生不出任何报复的欲望。我仔细地囬味了队长所讲的经过后,逐一审评了每一个和黑姑之死有关的人物,鹏高,知青小徐,赤脚医生,老首长,老首长的老战友,法官,除了对他们的某些作为有些不以为然外,我发现自已对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恨不起来。

真正悲剧的意义不在于单纯宣扬复仇,也不单单在于揭露和鞭挞那些戕害善良无辜的凶手,而在于启迪人们展开宽广的视角,从纷繁复杂的社会因素中寻找发生悲剧的原因。黑姑悲剧的发生显然同七十年代的政治背景、知青政策、司法制度、甚至农村的落后医疗条件有着一定的关系,但令我感受最深的则是道德传统、家庭观念、人文伦理、人性变异等等更深层因素对一亇农村女子的致命影响。这起发生在七十年代中期的悲剧,其本身看起来似乎不涉及那个年代遍布各地的暴力,可我仍然嗅到了从历史变迁过程中散发出的血腥。

于是,我在审视了这段发生在特定历史时期的悲剧后就有了许多无奈,并由这些无奈中生出许多感慨,一种人生无常、转眼即逝的悲叹,一种花草匆匆、三春先谢的哀愁。

我忽然觉得自已老了,尽管我明白自已才三十九岁。

2000年秋某日,队长的儿子忽然来了一个电话,说爸爸患了肝癌正住在省肿瘤医院,估计日子已不多,很想见我一面。

两年前我去看他时发现他身体比我还好,快八十的人了,能吃能睡,每天照常两遍酒,我说老兄你活一百岁没问题,当时他笑着说人生在世谁也不知道明天的事,你别看我这样,说不定哪天说不行就不行了。想不到如今真应验了他那番话。

我赶去医院见到他时吃了一惊,原先那壮实的身形已成了一具干瘪的躯壳,只是在见到我时那眼中一亮的神情才使我又看到了他过去的热情直率,我说了番安心治疗多加珍重之类的安慰话后他只勉强地笑了笑,看得出他对自己的病情己经心中有数,于是我再不便多说什么。最后在我起身告辞时他突然一下提到了黑姑:“唉,这么些年了,一次也没替黑姑上过一次坟,以后有机会你代我烧点纸钱吧!”说毕眼里有了一层潮雾。我赶忙握住他的手连道一定一定。

2001年元旦前接到了他的噩耗,我赶到江宁上坊火葬场和他的遗体道了别,接着又陪着家属将他的骨灰送到了墓地。下午在他家吃完散席酒后我一再安慰了队长老婆,聊到队长生前一些情况时队长老婆说:“老头一直说你是个够朋友的好人,上次你从医院走后老头说当年黑姑要是跟了老方现在该有多好啊!唉,这都是各人的命啊!”

是啊,都是命啊!每当我们陷入人生的无奈时往往都归之于命,但命又是什么呢?我们又有何种力量能把握自已的命运呢?

队长也走了,黑姑和我在人世的最后一根钮带也消逝了,尘归于尘,土归于土,当我也化为尘化为土时,我和黑姑、队长还能作为大自然的元素再次相聚么?

队长的话我一直萦绕于胸,2001年清明时我履行了自已的承诺去为黑姑扫了墓。

有队长生前留下的地址和我三十年前的残存记忆,我以为找到当年黑姑的住处不难,可沿途的变化实在太大,我乘坐的小车边开边问直到午后快两点钟才摸到那里。村里也有了变化,原来的泥土路换成了水泥路,记忆中的茅草房己看不到了,几栋小二楼使全村有了点现代气息。使我激动的是黑姑家原来那小四合院还在那里,外貌虽然有了岁月的痕迹,刚进村口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我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当年婚礼后我借宿的那个鹏高远房堂兄家,能找的也只有他了。

堂兄家那座房子几乎一点没变,门前一小块水泥地晒场上有位发须皆白的老人正坐着拣菜,那只明显的独眼使我一下肯定他正是我要找的人。我赶忙上前打了招呼,老人注视我良久之后脸上渐渐露出了惊喜:“哦!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是那年鹏高成亲时来的黑姑大哥吧!” 衰老的外表下,想不到老人记忆力居然如此之好。他赶忙把我让进了屋。

我们谈了有一个多小时的话,当年的事他都记得,队长生前告诉过我的那些情况基本上都被他一一验证,另外还补充了一个很重要的细节———老人一个远房亲戚和当年判徐鹏高的那个法官是多年同事,说法官后来得知黑姑自杀的事后很有些悔意,退休之后私下里曾多次说过“办了一辈子案基本上没什么大出入,唯独对徐鹏高一案下手重了些”。

这使我一下想起了队长生前那句“一切都是命”的叹息。当年若是换了个心态平和的法官,也许本文男女主人公的“命”就大不一样了。可正因为是“命”,我们谁也无法改变。

黑姑鹏高的儿子情况还不错,中学毕业后进了一家乡镇企业,早几年又去了南方打工,在那里娶了个川妹子并生了一对双胞胎。据说两人工资挺高,春节囬来看望养母时替黑姑夫妇重修了一下坟。

最后我告辞时老人说他腿脚不太灵便,特地喊来孙女带我去了黑姑墓地。

黑姑夫妇的并穴墓位于大堤下一处松林中。令我有点诧异的是周围没有任何其它坟茔,只有他们一座独坟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通常农村习俗都是好多坟墓集中在一块,既为节约土地,也符合人们让死者去世后能有左邻右舍作伴免得孤单凄惶的想象,象这种“单家独舍”的安排可谓极为少见。

沉思片刻后我忽然一下悟出了其中缘由:这恰恰正出于当年乡邻们选择这块墓址时的独特用心啊!——让这对苦命夫妻常年单独厮守吧,别让任何人来打扰他们!我不由对那位独特用心的提出者充满了敬意。

墓修的很好,外部和地面都敷设了水泥,周围环砌了一道半人高的水泥坟圈,墓前的三层台阶上还铺了一层拼色大理石,黑色大理石墓碑一看是新立不久的,显然是他们儿子年初重修时所树。我将带去的十捧包装精美的花束均匀地放在了墓碑前,按队长生前嘱咐,我点燃了带去的满满一大袋纸钱。

一阵微风过处,松林间逥荡起了低沉的呜咽,白色的纸灰打着旋在空中飘舞起来,同去的司机小王说他们知道你来了,这是告诉你钱已收到,并且向你表示感谢哩!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中,我眼前渐渐幻出了黑姑的脸,她正带着凄美的笑容在轻轻怨责我:“大哥,你怎么这么多年才来看小妹啊?”我赶忙要祈求她原谅,可我已经哽咽难言。

默默佇立许久之后我走出松林登上了大堤,夕阳下的大河闪耀着金色的波光壮观极了,当年和黑姑夫妇告别也是在这道堤上,分手时他们对我的未来充满了担心,没想到他们自已竟会过早地走进了历史。我囬首看了看堤下黑姑长眠在那里的松林,眼中不由噙满了泪水。

今年十月中旬某晚九点多了忽然来了个电话,我一听是队长儿子打来的。我当即脑筋一转,这么晚来电话,别是他妈妈有什么事吧?谁知还果真如此———就在当天下午,队长老婆在常州二儿子家瞌然长逝,终年八十,无疾而终。队长儿子说他爸妈在世时常常提到我,作为先人的故旧,他特地告诉我一下。

也许是巧合吧,本文的好多情节都和雨天有关,接队长儿子电话时老天恰巧又在下雨。这使我不由囬忆起了近四十年前第一次在队长家吃饭、也是第一天见到黑姑的那个下着雨的重阳节中午。开朗爽直的队长,热情好客的队长老婆,年轻美丽的黑姑,这些在我生命中一度和我有缘人们的笑语压过书房窗外的风雨声一齐在我耳畔响了起来,还是那么亲切,那么温暖,那么令我心荡神迷。

风雨继续在叩打窗扉,电脑桌面的日期小窗口显示着10月15日,屈指一算没几天又是重阳节了,恼人的秋风秋雨使我一下想起了唐人潘大临那句脍炙人口的独句诗:

————满城风雨近重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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