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惠柱:音乐剧《杨戬》:战神与戏神的舞台相逢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4180 次 更新时间:2023-12-14 1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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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柱 (进入专栏)  

 

对我们的古代神话,我一直有个很不愿意承认的偏见。教了一辈子戏剧,讲的剧目多数是欧美的;西方戏剧与神话有不解之缘,不但最早的希腊悲剧几乎全都出自神话,就是萧伯纳、奥尼尔、萨特等现代作家也喜欢用神话故事来编剧。可怎么中国的著名神话就这么难跟戏剧结缘呢?女娲、精卫、后羿都是高大上的超级英雄,似乎刚好是我们当下很需要的“正能量题材”,为什么不拿来编剧多演呢?因为那些神话情节和人物关系实在太简单了,很难编出正常体量的剧情,只适合用舞蹈或杂技来做正能量的宣传和技艺性的展示。终于,国风音乐剧《杨戬》让我高兴地改变了几十年的偏见!

今年可以说是中国的“神话年”。春节时《封神一》已经使我开始重新看待中国神话,但那毕竟是电影;而《杨戬》是实实在在的戏剧——其成就在我看来还超过了那个已然让人振奋的大片。两部作品都来自始于唐朝的《封神榜》的故事,比女娲、精卫等早期神话晚了一千多年,也比宙斯等神与人的希腊神话晚了一千多年,但毕竟还是属于中国的古代神话。春秋战国时期的文化人专注于各种“道”或者说哲学理论以及诗赋文章的建构,长篇叙事方面着力少得多——也许是因为竹简上写不了太长的故事?篇幅长的故事——例如需要观众现场聆听的说唱的话本,要等到唐宋之后才能找到。一旦出现,发展就十分迅速;从复杂性、丰富性来看,单是封神榜的系列故事就可以跟希腊神话比一比了。

《封神一》刚上映时,有人说它是学了希腊神话和莎士比亚的悲剧,因为它的核心情节之一是“弑父”;我看这更像是“撞车”——类似的情节希腊悲剧和封神故事里都有。其实这可以说明,中国文化里并非只有女娲补天、精卫填海那样大公无私的英雄情结,一些在民间广为流传的神话中也有不少嗜血的故事,反映出中国观众心中同样存在的暴力情结、反抗情结。这些本来都是建构冲突、编织剧情的极好材料,只是常常被统治者管控着不让在舞台上多加展示罢了。那个电影勾起了我五十年代的儿时记忆——在京剧连台本戏《封神榜》中,印象最深的是那用绿眼睛吓人的狐狸精。当然,中西文化之间毕竟还是存在着相当程度的差异,在中国的舞台上,嗜血暴力不能过分,英雄不要让人生畏,悠悠万物亲情最大。刚刚在金鸡奖中大胜的《封神一》中,只有演姬发父亲的李雪健一人得了演员奖,似乎并不是偶然的。而比起电影《封神》,《杨戬》的选材更巧妙,也更动人得多。

杨戬是个“战神”——中文剧名中没有这个词,但海报突出了英文剧名God of War。不过台上并没有出现太多的战斗场面;如果有观众是冲着看他的打戏而去买票,可能会多少有点失望。跟杨戬的战功相比,戏剧人和戏迷们更熟悉的二郎神事迹是“劈山救母”。为了救母亲的生命而劈开一座大山,显然比为出门方便就要移除门前两座大山的愚公远更容易引起大家的关心。另一方面,杨戬救母要劈开的毕竟只是一座山,而不是去劈很多人的头颅;这又比阿伽门农杀女儿祭旗出征去打仗更能赢得大家的同情——更不用说阿伽门农杀女杀敌是帮别人去抢美女海伦,而杨戬和外甥沉香的两次劈山都是为了救自己的亲妈。

杨戬在历代大众的口碑中不但人品极佳,颜值也是顶级的。《西游记》描述道:“那真君的相貌果是清奇,打扮得又秀气,仪容清俊貌堂堂,两耳垂肩目有光。头戴三山飞凤帽,身穿一领淡鹅黄。缕金靴衬盘龙袜,玉带团花八宝妆。腰挎弹弓新月样,手执三尖两刃枪。”《醒世恒言》则说:“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若非阆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杨戬》充分发挥了音乐剧的特长,把这些书里的文字动态地体现得栩栩如生;演员的挑选(叶麒圣、张智涵、徐泽辉)、服装造型设计都让观众看了还想再看,还没看的则引颈以待。不过对造型我还有一点不满足,二郎神那著名的第三只眼睛画得太淡了,坐在后排的观众估计都看不清楚。是不是担心那只异常的眼睛突显出来不好看?我觉得这样的顾虑完全不需要。几乎所有关于二郎神的视觉形象中都少不了他额头上那竖直的眼睛,非常显眼,而且帅气。一千多年前先人想象出这一形象的时候,恐怕未必会有我们现在说的“第三只眼睛”的特别寓意;但现在推出杨戬这一美男子的戏剧形象,完全可以在他的“第三只眼睛”上多着点墨、多做点戏。杨戬之所以有超乎常人的智慧勇敢,不正是因为他那高于常人的“眼”界吗?

音乐剧在杨戬身上做了最多文章的是他的“出身”。家庭出身对我这样的过来人是个有切肤之痛的话题,但对薛敏(监制、联合编剧、作词)、孙浩程(编剧、作词)、张博(作曲、编曲)、刘晓邑(导演、编舞)、和晓维(制作人)他们这个年轻的团队意味着什么呢?现在早已不再讲阶级出身,但各种各样的“二代”还是社会上的热门话题。杨戬是个什么样的二代呢?一个仙女和一个凡人生出来的半人半神。无独有偶,希腊神话里也有不少著名的“半神”(demigod),但多半是男神仙下凡让女人生的;他们常常因为出身而遭遇不公,后来就成为“麻烦制造者”。这种背景复杂天生就有厚度的角色往往是剧作家特别喜欢的——无论正面反面。在代表了权势的“大金乌”眼里,杨戬也是个麻烦制造者;但他是为母亲和自己及妹妹妹夫争取人的基本权利,因此他的抗争会赢得绝大多数人的支持和同情,而压制他的那个大金乌就极其令人生厌。

杨戬讨人喜欢,还因为他有个出人意料的可爱搭档——名叫“哮天”的一条狗。这个在封神故事里伴随杨戬的神犬,在音乐剧中当然是用真人扮演的,而且特意不用任何写实的动物妆扮,所以看上去就是杨戬最忠实的助理,甚至被有些人看出了CP的味道。年轻观众看到哮天和杨戬的互动特别兴奋,可以有两种很不一样的解读:按照类似于布莱希特的理论,她们是穿过角色的外壳,看到了两个演员在互动;但要是从社会象征的角度来看,人犬交往岂不是比《白蛇传》里的人蛇之交更自然吗?外在的差异再大,都不应成为两个生灵交往的障碍。既然来自天上地下的神和人以及他们的子嗣都应该有一样的权利,本来就都在地上生活的人和犬为什么不能神交、深交呢?

这样的超人类交往要在舞台上打动人,有个重要的前提——他们必须用优雅的“超日常动作”(extra-daily,尤金尼奥·巴尔巴的戏剧人类学概念)来让人信服。所以中国的名剧《白蛇传》有无数戏曲和舞剧的版本,就是从来没看到过话剧版。《杨戬》的导演刘晓邑是一位舞蹈家兼偶戏艺术家出身的导演,他的导演与编舞浑然一体,真正做到了戏曲最理想的“无动不舞”,舞台上舞蹈与说话、歌唱之间的衔接不露一点“编”的痕迹。他的调度极其精准,而又十分轻松,抒情表达的主角戏和烘托气氛的群戏搭配得恰到好处。

几个月前我第一次听到“杨戬”二字时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他这个名字很多人读不出来,在封神榜的故事中更不是知名度最高的——远不如近年来特别火的哪吒;如果用他的别名“二郎神”,可能辨识度会高很多。但音乐剧的主创有足够的自信,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他这个难读的大名。他们已经成功了,首演场的观众反应盛况空前。相信《杨戬》一定会长演下去,很可能还会成为中国舞台上一个永久性的偶像——他本来就应该是!这里又有一个巧合,不知道主创是不是意识到,杨戬不仅是个“战神”,还是大戏剧家汤显祖最推崇的“戏神”。汤显祖那篇著名的《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写的就是他:“予闻清源,西川灌口神也。为人美好,以游戏而得道,流此教于人间,讫无祠者。子弟开呵时一醪之,唱啰哩嗹而已。予每为恨。诸生诵法孔子,所在有祠;佛、老,弟子各有其祠。清源师号为得道,弟子盈天下,不减二氏,而无祠者。岂非非乐之徒,以其道为戏相诟病耶?”二郎神本来是“西川灌口”之神,因为长得英俊,又喜欢“游戏”,就被尊为了戏剧的祖师爷。但我们的舞台上好像还没有直接以他为主角的戏,而这部关于“战神杨戬”的音乐剧,完全配得上“戏神”应有的品质,一定会如汤显祖希望的那样 “戏神”的庇佑而长演不衰。

(《解放日报·朝花》2023年1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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