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曼菱:布衣父亲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2604 次 更新时间:2023-09-07 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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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曼菱 (进入专栏)  

父亲已身罹重症。我陪着他在黄昏的校园里散步。

地有秋叶。父亲随口吟道:“早秋惊落叶,飘零似客心。翻飞未肯下,犹言惜故林。”

我自幼就从父亲这里听妙语好词,至今半世纪,父亲八十三。可是仍是听不完道不尽。总有我不知和未闻的佳作佳话。

赏此落叶,我与父亲一路讨论起中国文化中的“客”字与“客文化”。这当是中国流亡者的记载。

为了求学,寻官,寻友,寻山河之妙,文化人到京城和文化胜地处流连为客。为了仕途,为了宦海沉浮,亦为了保土卫国,为了正义献身,人们又到边地和蛮荒中为客。而被多情女子所责备的“商人重利轻离别”,亦是为了商品的流动登上客旅。

我的父亲也半生为客。

因为家贫,他骑马走出山乡后,考取所有可考的大学而无钱去上,只能上师范与银行学校。父亲在两校都是高材生。他作为毕业生代表讲话时,被作为金融家的校长缪云台看重,随之到富滇银行做了职员。至解放前夕,父亲爱国,不愿随缪去美,从兹留下。

然而在一个不懂金融市场的时代里,父亲的才能与直言受到了挫折。

在我系红领巾的时候,父亲就去了遥远的地方,到边地去办了银行学校,培养了无数的人。父亲回来探亲的时候,穿的鞋垫还是当地的女学生手纳的。

二十年后,我作为“老知青”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才从边地回来了。而我,又开始了新的“客居”京城的生涯,这是一种在古今都是令文人可羡的“客”。

又是二十年后,我回到家乡,父亲的孙子则在这一年考到上海去念书。于是,我家的“客运”就不断延续着。小外孙也是要“出去”的命。我们一代代为“客”,一代比一代的命运强。

父亲说,就怕一代不如一代。我看,这在我家不会。

因为父亲的屈没,并不是一种单纯的淹没,而是一种潜沉。父亲将那青云之志,经纶之才,长虹气概,全心地传承给了我们。后代破土而出,有着经年累月的濡养,而非是“张狂柳絮因风舞”。

从我起,到我的小侄们,没进小学前,学的就是“天干地支”、“二十四节气”以及中国朝代纪年表等等。更不用说唐诗宋词晋文章了。我六岁自读《聊斋》。《红楼梦》即是我的“家学”,敢与红学研究生为对手。

寒门自有天伦乐。从小,我们三姐弟就比赛“查字典”。父亲出字,我们标出“四角号码”。书架上那一本《王云五大辞典》,带来无穷乐趣。我只知父亲说发明者已到了台湾,这个人太聪明了!我现在想,他的构想可以用来编电脑程序。

父亲给孩子的奖品是一块山楂糕,我是大的,自然常常吃糕。而弟弟将“牧童遥指杏花村”背成了“红头骡子戴钢盔”,则成了我家永久的笑料,直传至小侄。

自上小学,老师们几无发现我有错别字。及上大学,我也敢与人打赌问典,而几不失误。直至今年文章中“在晋董狐笔,在齐太史简”,竟被我键盘之误为“太子简”,而为上海《咬文嚼字》杂志逮着。父亲即翻开书,指出原句,说:“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问?

我那位红学研究生的男友发现,我这个女生较特别。等他陪我父亲逛了景山后,他说,你父亲比你强多了,比我们有的老师还强。你父亲是“杂家”。

父亲那年走进故宫,宫中摆设,奇鸟异兽他都能头头道来,何处何人何事历过,也都清楚,仿佛这里是他常来之地。去苏杭也同样。那都是父亲的胸中丘壑,袖里乾坤。

我自进京城后,不断有幸与名师、大儒结识。尊敬的长辈们总会问我:“你父亲是谁?”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我的父亲也应当是他们一流中的人物。我的回答总是:“我父亲是无名布衣。”回家来一说,父亲说,对,就是无名布衣。父亲亦很高兴。因为在他的女儿身上,闪现出为人们器重的文化血缘。

在大学,我们班女生在一起吃饭,有人提出为某个为官的父亲干一杯。我也站了起来。

我说,我要为我们在座的所有不为官的无名的父亲干一杯。愿他们因为有我们而有名。

我感到父亲给我的寒士的家世也非常好,非常适合于我自强的天性。

父亲教育我说:富贵富贵,富不如贵。富贵虽然相连,其实,富者并不一定高贵。

这使得我一生中的追求定了方向。我想,我追求的是清贵,是“生当做人杰”。

父亲希望塑造的是英气逼人的辛弃疾,是才压群雄的李清照,总之是搏击兴发的一类风云中人,而非是对镜理妆的红裙金衩。

因此,我才八岁,当我母亲要我扫地时,我会说出:“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屋乎?”令父亲的朋友们笑掬。

在中学时,我有“愿将织素手,万里裁锦绣”这样的诗句。凡教过我的语文老师,都对我另眼相看。父亲因此将我的气质奠定。

什么叫“光宗耀祖”?父亲对我们的教育就是利国安邦。当我在外求学和求业的时候,父亲从来不曾打扰我和拖累我什么。他并不要求我为“邻里称道”,他要求的是“一唱雄鸡天下白”。

自幼背的就是:“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父亲一生酷爱书法,有着出众的清骨。如果他稍有势力或虚名,必会被封为一“大家”的,但他从不为此而争于世。父亲在每一幅书法作品的后面落款都是“古滇宁州张进德”,因为父亲这样的乡情,我曾随父亲回到老家拜望他童年的老师,并在父亲就读的中学作过讲演。

就在父亲已知其病症时,写了一幅韩退之的《龙说》给我。他说,作家,就应该如龙吐气成云,云又显示出龙的灵。我发现我闯世界的运作方式,正是“龙”的方式,即:“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

不知是父亲随时为我的行为方式找到历史的依据,还是我的行为潜在地被他规范过?假如不是“有所不为而后有所为”这样的高瞻远瞩,我这样天生热肠,不知要搅合出多少事情。而“饱以五车书,行以万里路”,则一直是我童年的梦想。父亲告诉我,中国古代的大文学家,都必须如此过来。

在我斗室中悬挂着一幅父亲写的曹丕文章:“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也;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痛也。”

父亲的学习是不含任何功利的,甚至也不像我们要考大学要写文章。他学而不倦,不断有新的。我是站在他的肩膀上走路的,一直走到今天,我还是不断地要向他咨询,甚至有时候我可以将一个意象告诉他,请他提供我合适的典或词。

人们说我的文章“有英气”,有文化渊宿,这都是从父亲身上“剥削”而来。他是离我最近的文化泉源。

父亲为布衣为寒士,是“骨子里的文化人”,比现在的许多正版的有头脸的文化人,更“是”。

父亲就这样把我造成了一个“不爱国就要难受”的中国人。

这是父亲为父亲的最大成功。这一成功,胜过我的成绩考上北大或者文章名扬四海等等。

我的父亲是中国人的父亲。这布衣的父亲,正是中国文化的民间传承人。我永远都是布衣父亲张进德的女儿。

他是生我的父亲,亦是我精神血缘的父亲。

我常笑说,父亲有一要职,即自任“民间书报检查官”。

就在我们家人都回城后,国家开始复兴。父亲的这一自任官职很是繁忙。记得有一年首次在国际上展出《红楼梦》的几幅绣锦,父亲拿着放大镜对着细小的画图整日研究。他告诉我们有若干严重错失。“十二钗”的人物数目不对。各人物相应的服饰与手中细物,如扇子、笔等,也有问题。他说这不行,有关中华文化瑰宝。

父亲写了纠正的信去寄。母亲让他出门顺路带几根葱来,他却说:“你那事重要还是我这事重要?

寄出的信无回音,父亲整天一脸企盼,我们都不敢再问。终于有一天他舒畅了,他拿起报纸指给我们看,在那中缝里有几行小字,是对父亲意见的认可与向读者认错的。

父亲满意了。

父亲是文化的捍卫者。他为此而生,却并不以此“谋生”。比起许多“以文化为饭碗”却在毁坏文化的人,父亲是真人真文化。

父亲在他的家乡,在他的同龄人中,在他的书法家集体里,在他选上的老年大学中,都是佼佼者,常常表演剑术,朗诵自己作的诗,参加书法展览。

在这一生中,他与文化相伴,超过了与亲人们的相伴。当然,父亲还有很多人在与他相伴,那年到海南,父亲提出要去苏东坡旧址,看那村庄茅舍,惜乎道路不好未成行。在文化的旅途中,秋叶也能与父亲相伴。

去年还乡,我开始了“西南联大”的艰巨工程。这件事受到北大恩师们赞同和各界称道,但我明白,走了五十年,我仍踏在父亲的足迹上。

“西南联大”,这四字是父亲自幼告诉我的。潘光旦,闻一多,刘文典等人如何讲课,如何风范,是父亲自幼对我讲述过的。我的父母亲俱曾是西南联大的学生的学生,以后又是联大的校外生与追随者。这景仰早就种进了我的灵魂。

我有布衣的父亲,我有布衣的本色。我想我此生应无愧于“无名有尊,无位有品”的布衣家传。

中华民族的文化命脉,正是靠着这世代的无名布衣传承于山河大地,子子孙孙,因此而植根于民间的。

此文写成时,父亲已住院治疗。我则依他愿,在家写作。

愿布衣的刚健与文化的灵慧战胜病魔。

                                       2000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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