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论今日大学中文系教学之蔽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5819 次 更新时间:2023-02-22 1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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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千帆  

中学国文之教学,自来论者甚多,至大学中文系之教学问题,则尚未有为之讨论者。此或缘大学乃传授高深学术之所,教学之法,应各具自由,无庸涉及也。惟以现状而言,则多数大学中文系之教学,类皆偏重考据。此自近代学风使然。而其结果,不能无蔽。兹就此点,略陈愚见,苟荷通人赐以商榷,曷胜企幸!


愚此所谓蔽者,析而言之,盖有二端:不知研究与教学之非一事,目的各有所偏,而持研究之方法以事教学,一也。不知考据与词章之非一途,性质各有所重,而持考据之方法以治词章,二也。详此二蔽之所由兴,则实皆缘近代学风之一于考据。案满清学术,一由于明学之反动,二由于建夷之钳制,考据遂独擅胜场。而咸同以来,朝政不纲,人心思动;所谓汉学,亦久王将厌,以有今文家言之发生。公羊学派,又考据之反动也。然此学派,本依附政治而光昌,亦以政局之变更,不旋踵而消灭。及西洋学术输入,新文化运动勃兴。全盘西化之论,格于政治社会之阻碍,未克实行;考据之学乃反得于所谓科学方法一名词下,延续其生命。二十年来,仍承胜朝之余烈,风靡一世者,职是之由。大学中文系之教学既受其影响,故二蔽生焉。


先就其第一点言之:研究与教学,为大学教员所当并重,此人而知之;而二者之间,虽有其同,亦有其异,则多习而不察。夫吾国学术,义理、词章、考据三者,略可尽之。然义理期于力行,词章即是习作,自近人眼光视之,皆不足语于研究之列。则考据一项,自是研究之殊称。考据之学,无非以新材料推翻旧知识,或以旧材料创获新论证,或参合新旧材料以得之。要之,不犹人者近是。故各持一说,纷纭不已。而年寿有尽,耳目难周,好名之徒,急于自见,未为定论,已著篇章。故往往一论方造,踰月自败;甲考既出,乙驳旋来。此虽近代学风,好为异说,实亦考据之学,本质则然。所谓“不惜以今日之我,攻击昨日之我;更不惜以明日之我,攻击今日之我”,则解嘲之名论也。此在个人,或如日月之蚀,无伤其贤。然以未定之谈,离奇之论,施之讲授,则断乎不可。盖学程之授受有定时,学业之始卒有定限。要在于极短之时间内,先与以平正通达之知识,为其基础,则进可自力,退亦有常。若朝言夕改,月异日新,将令承学之士,何所适从?亦徒增其迷罔已。不特此也,既以新异为高,遂耻论不己出。故于自具心得者,则肆力铺陈,以鸣所长;因循旧说者,则略加敷衍,藉讳其短。其所详,固学者之所当知欤?不问也。其所略,固学者之所不当知欤?不问也。其可乎哉!此研究之目的与教学不同,不可以研究之方法施诸教学之一端也。


且考据之文,或立或破,最重客观之论证。说五字之文,至二三万言,昔人所引为异者,今则尤有过之。举事既多,费词尤众。枝分叶布,歧中有歧。盖但求明晰,不惮烦琐,其事则然,或难避免。然以施诸讲授,则实博而寡要,劳而少功。何则?大学四年,既极仓卒,学者不仅期望教员能与以平正通达之基础知识;尤在能于此极广大之知识中,详所当详,略所当略,提纲挈要,示以完全之系统。非然者,所得于一事或多,于全貌则少,究其终极,皆属零碎之见闻,了无一贯之认识。譬之铁环虽固,而各不相连,终无所施其力。则辨章之业,考镜之功,虑末由矣。重以研究工作,既属教员之自由,故七略四部,无不包括。教者炫博矜奇,往往即以一己研究所得,开设课程。此类课程,范围多甚狭隘,以教时繁征博引,遂亦斐然成章,至于学者之需要,学术之重轻,殆均未尝顾及。据教育部之统计,大学中课程之重复纷乱,以中文系为最,不同之名目,计达一百六十余。此其中必有一部分受教员以研究之偏嗜而任意设课之影响,亦要非教学之本意矣。此研究之目的与教学不同,不可以研究之方法施诸教学之又一端也。


更就其第二点言之:方今大学中文系之课程,经史子集,靡不在内。教学方法,自亦各有不同。然以考据之风特甚,教词章者,遂亦病论文术为空疏,疑习旧体为落伍。师生授受,无非作者之生平,作品之真伪,字句之校笺,时代之背景诸点。涉猎今古,不能自休。不知考据重知,词章重能,其事各异。就词章而论,且能者必知,知者不必能。今但以不能之知而言词章,故于紧要处全无理会。虽大放厥词,亦复何益。昔人谓治词章,眼高手低,最为大病。若在今日,则并此低手亦无之矣。往闻日本人盐谷(温)以治我国文学为时流所称,及阅所著书,诧其荒陋无识。后友人殷石臞东游反,出示盐谷所为台湾纪行诗,差免舛律而已。乃知其不知,正以其不能也。且以吾国现代文体言,所受西洋文学之影响,实远过于前代文学之沾溉。故以历史眼光论之,殆属脱节。此亦由不习旧体,即无法创变新体。盖文学自有其历史上之继续性,初期之词人多工诗,初期之曲家多工词,则其明证。惟如是,乃能蜕旧生新。学术自有源流,抽刀安能断水。现代文学之发皇,初不如提倡者之预计,岂非矫枉过正之咎欤?


此考据之性质与词章不同,不可以考据之方法治词章之一端也。若夫考据重实证,而词章重领悟,此则人亦知之。然其教人悟入处,仍从考据下手,则犹是蔽于时也。盖词章者,作家之心迹,读者要须“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氏之言,实千古不易之论。古今作品,固多即目惟见,羌无故实,不悉主名,而极惊心动魄、荡气回肠之能事者,若仅御之以考据,岂不无所措手足乎!王逢原诗云:“满眼落花多少意,若何无个解春愁?”大可借咏于前文神妙处毫无领悟之辈也。以鄙意言之,领悟前文,要当从习作入手。往尝发其义曰:“古代文体之习作,每为髦士所鄙弃。岂知虽能斲轮,犹恐不喻疾徐甘苦,况其不能者乎!此之不为,即彼辈所侈言之欣赏批平,亦无由得其道也。”盖能作,则于古人经心用意处能得较分明之了解,亦于历代源流同异能得较了澈之领会。斯其所知,乃近真知。隔靴搔痒,何来真赏?此又非可以口舌争者。此考据之性质与词章不同,不可以考据之方法治词章之又一端也。


约此四端,以明二蔽,则研究与教学非一事者:研究期新异,而教学必须平正通达。以新异之研究而从事教学,则学者势无法获得平正通达之基础知识。研究伤烦碎,而教学必须提纲挈要。以烦碎之研究而从事教学,则学者势无法获得提纲挈要之一贯知识。考据与词章非一途者:考据重知,而词章重能。以重知之考据方法而从事重能之词章教学,则学者势无法受前文之沾溉。考据贵实证,而词章贵领悟。以贵实证之考据方法而从事贵领悟之词章教学,则学者势无法赏前文之神妙。若一专攻中国文学之学生,其所受读,既不能得平正通达之基础知识,及提纲挈要之一贯知识,以资进修;又不能受前文之沾溉,及赏前文之神妙,以资借镜,则其所畜,不问可知。虽欲不谓为教学之失败,胡可得耶?


准斯而谈,则大学中文系教学之道,一于考据,其蔽显然。盖学术多方,各有攸当。研究以教员为主,教学当以承学之士为主,则所施不同。义理者意,所以贵善;考据者知,所以贵真;词章者情,所以贵美,则为用不同。此宁可以一概齐哉?抑尤有进者:《庄子》称战代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道术将为天下裂”。《汉志》讥当时经师,“碎义逃难,便辞巧说”。今日偏重考据之学风,奚以异此?


大学为造就通才之所,中文系尤有发扬民族文化之重任,故其动态与风气,关系国运者至深。而今日师生之所致力及成就者,类皆襞积细微,支离破碎,求如太史公所谓“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者,杳不可得。其故若何?深识之士,盍亦反其本矣。


1942年2月写于乐山


(原载《国文月刊》第十六期,194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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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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