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傅璇琮先生给我的一封信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07 次 更新时间:2016-02-25 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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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  

听到傅璇琮先生去世的消息后,我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北美高原上,又一次默然涕下。偌大的中国,恐怕只有两三个友人知道傅先生是我真正的邻居。他一家就住在我的楼上,那是北京劲松104号的拐角处,我在一层,他在二层。他的两个女儿跳绳时,我能微微感觉到。

傅先生兼任学者(专治唐代文史)与编者(曾任中华书局总编辑),忙碌得很,但每次在楼前相遇,总要站着说几句话。他不善于言谈,甚至有点羞涩。每次见到他手提小篮子去取牛奶或买菜,我就感慨"真人无相",满肚子学问,却一点学问的姿态也没有。

让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一家刚到劲松的那一年春节前夕,政府体恤人民,区管委会宣布,每户可买两斤冰冻带鱼过年,听到此一喜讯后我太太立即响应,提着小袋冲出门外去排队,没想到,傅先生也拿着一张小椅子挤在队伍中,他坐下来,一边看书,一边挪着小椅子向着“带鱼师傅”靠近。菲亚(我妻子)被冻得冷颤颤,回屋后连叫“真冷”,还告诉我,我们楼上那个傅先生也在外头等了两个小时,他的书差些被风刮跑。

八八年虞愚老先生常到我家给我讲佛讲禅,讲到平常人、平常心时,我就想到傅先生,他的《唐代科举与文学》己成名著,而且是著名书局的总编,可谓已经‘得道’,但得道之后却还是个平常人,不仅为国家编辑整理古籍,还为他人出书‘作嫁衣裳’。在家里则是孜孜干活,像个老媬姆。我的邻人没有一个知道他是饱学之士。如我妻子,只知道他和我一样是急需带鱼解馋的饿食之士。

然而,傅先生却有两件事让我感动不已。出国二十七年,我几乎年年想到这两件事。头一件事发生在一九八七年。那时全国正在开展反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运动触及到我。我因发了刘宾雁文章,拆下后又被指责为‘开天窗’,最后又被撤销《文学评论》主编职务。傅先生在书局里大约也听说了。因此,便不平而鸣。有一天傍晚,我听到有人敲门,立即去开门,一开竟见到傅先生站在面前,我请他进屋坐坐,他却什么话也不说,只塞给我一封信,是中华书局的信封,中间写着‘刘再复同志’,下边署着‘傅璇琮’三个字。把信交给我之后,他就掉头往楼上走。我们虽是邻居,但很少交往,此次他特地给我写信,一定是有什么要事急事,于是,回到房里,我立即开灯坐下来读他的信。此信全文如下:


再复同志:

关于《文评》最近的事,我略有所闻。对一些不公正的指责,我听到后深为反感和愤慨。不过我深信,一种思想,可以被非难,或者批判,但只要符合事物发展前进的方向,是不可能因人为而消灭的。历史上这种情况多得是。我国南北朝时期范缜神灭论,遭到当时王公贵族及其周围大批文士、僧人的围攻,但没有多久,这些人的姓名湮没了,范缜却一直传了下来。

曹丕有几句话讲得非常好,说:“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典论论文》)曹丕这里讲了文学作品在历史上流传的一个很重要的规律,就是文学作品是靠自己的力量来开辟道路的。真正的作家不靠历史家的舆论,不靠政治权势,靠的是自己有价值的作品。

这也就是说,舆论和权势,对于作品在历史上的影响,是无能为力的。中古时期我国文学思想有这样的认识,我以为是了不起的。可惜一些文学史和文学批评史论著对这却未有充分的重视。曹丕的这一认识,后来被杜甫接受并发展了,因此他才针对当时人对初唐文学改革派王杨卢骆“四杰”的污蔑,明确的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就是杜甫再一次揭示的文学作品将排斥一切不实之辞而为自己开辟道路的规律。

我想,古人尚有这样的认识,用唯物辩证法思想武装起来的今天中国学者更会认识得深刻。我是研究古典文学的,你近年来的文章,我只读过一部分,即使这一部分,好像也在似懂非懂之间。但我很赞赏你的开拓精神。

请多保重!

傅璇琮

1987.2.10


傅先生的信,写得很工整,他竟然用了“愤慨”一词,率真之情,一下子就把我打动。信中的每一句话都在激励我。他用历史事实告诉我应当坚持真理,不要因为他人的攻击和打压而退缩。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句杜甫诗,虽早已熟悉,但此刻出于傅先生的关怀与勉励,却让我激动不已。这封信不仅是对我个人的慰籍,而且反映出中国一代耿介知识分子的精神与风骨。这种精神与风骨可能被挤压到地底,但它在地底仍然要发出正直的声音。这点不屈不灭的稀声,正是希望的曙光。

我知道写信的人发出大音稀声的人就在楼上,近在咫尺,只有几步之遥,他却要用信件文字表达,这箇中的郑重之意我当然明白。感动之余,我很想冲上去道谢,但最终没有动作,只是默默把信收好。一九八九那个早晨,我匆匆离开北京,带着一叠珍贵的信件,其中也有傅先生这封信。质朴的、低调的傅璇琮先生,大约不会想到,他的名字与文字从此之后便与我一起浪迹天涯,并帮助我穿越那些绝望的、频临死亡的时刻。

傅先生还有一件事也让我感动不己。那是一九八九那个不平常的瞬间。我和妻子已离开北京到了南方,此时,我的母亲和两个女儿尚在劲松寓所里。因为突然出走,许多朋友非常牵挂孤单无助的老人与孩子,据剑梅说,我们的劲松家仍然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也许正是这一情状,让傅先生的夫人(极为善良但惊魂未定的嫂夫人)感到不安。于是她不假思索地问傅先生:下边刘再复家仍然有许多人来,要不要告诉派出所一声?这时,向来极为平和、极为温和也极为尊重夫人的傅先生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连说几声“你怎能这样想?你怎可这样想!?”

故事是九〇年夏天一位前来美国的好友(在北京三联工作)告诉我的。听了这故事,傅先生那满身的正义感再一次于我心中大放光彩。二十多年过去了,傅先生平实木纳的样子,还有他那愤慨不平的信件以及因我拍案而起的情景,一直在我眼前浮现。因为有此记忆,我总是没有丢失对人的信赖。我相信,即使社会变质变得如同一团烂泥,但大地上还是有绝对善的心灵跳动着。

二〇一六年一月二十五日美国科罗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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