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杰:“敏感精神” 与人文学科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12 次 更新时间:2015-05-09 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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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东杰  

《我们应有的文化》

[美]雅克·巴赞著,中信出版社2014年8月

在中国,美国文化史家雅克·巴赞以《从黎明到衰落》一书为人所知。这部巨著追溯文艺复兴以来的西方文化发展历程,笔墨自由往返于文学、艺术、思想、科学、宗教、饮食诸领域之间,开阖有致,意态从容,令人眼光迷乱,而又脉络分明,用中国传统的才、学、识三项标准衡量,每一项皆居上品。

最近又读到巴赞的一本小书《我们应有的文化》,主题集中于当代文化,时间恰好与《从黎明到衰落》衔接,而以直抒胸臆为主,尤可见出其不同寻常的见解。打开书,没翻几页,就眼前一亮:“艺术和文化不应被放在大学中。文化本身与学术研究本身格格不入,大学不可能是文化艺术的家园。”巴赞不是做了一辈子学术研究吗?他的文化教养之丰厚有目共睹,何以有此激烈言辞?大学被当作文化的家园,文化不安放在大学中,难道要流落街头?

其实,巴赞的考虑很简单:“通过专业化,文化被委托给专家了;文化已经不再是其分享者用来完善自己精神的财富了。”换言之,他反对的主要是对待文化的“专业化”态度:文化从此沦为少数专家的谋生工具,他们每日生产更多的文化知识和更细密的文化分析,却使文化更加远离自身意义——“通过引导整个思想和举止,为更持久但不那么明显的目的服务”。在此意义上,“关于人文学科的学术研究”是一种“职业性专业”,正和“人文学科”截然相对。

我自己是从事人文学术研究的,这无疑是个有益提醒。不过,我的看法是,分析和知识都是文化存在的肥沃土壤,专业研究并不一定就是文化的敌人。当然,长期养成的职业习性确也使得学者有把文化从生活中拉出而将其“标本化”的危险,因此,研究者必须有足够的自省意识。用巴赞常常使用的一个词来说,对自己的职业,我们也需要有一种“敏感”精神。这个概念是巴赞赋予“文化”的一个特性:文化“并不分析”,无法计算,只可“通过观照来把握事物整体的性质”,因而也难以“直接向别人表达”,只能采用“意象”来“暗示”。它“是通过内心敏感性来理解、记忆和欣赏的。它们以整体的形式,供人们进行观照,而不是进行分析和量度”。

这里涉及了两个关键概念,一是整体,一是直觉(采取分析方式来处理这段话,似乎正与巴赞的教导严重背离,不过我也只是借此表明,学术研究有时也是我们达致文化的脚手架)。这其实更像是日常的生活经验:我们时刻需要做出许多判断,它们非常迅捷,不可能反复思量,却往往八九不离十。事实上,巴赞本人就把阅读比作“观看人的面孔”。我们观看各样的面孔,积攒了无数经验,作为下意识中的行动指南,但通常不会将之归纳为一些明确法则。阅读也是如此。在那些“明显远离诗歌的领域中”,我们“不断积累”各种知识,直到某天,它们不经意地与某句诗文发生共鸣,立刻产生巨大冲击力,使我们一下子得以深入其核心地带,产生更加丰富的理解。就此,我们有了第三个相关的概念:积累。它意味着一种“不经意”的从容态度:我们相信人的心灵具有深刻的创造力,它保留着一条隐秘小径,不愿意对任何洋洋得意的人开放。

“敏感”精神的重要,是由“生活”的特性决定的:它“充满规律性”,但不成“体系”,要善于生活,就必须“知道如何辨别状态,如何权衡状态实现的或然性”。不过,若仅止于此,生活本身不已足够,我们又何需文化?这是由于,与人性的辽阔与深邃相比,一个人实际触及的都只是生活的极小部分,太过有限,甚至令我们无法对自己的一手经验进行准确定位。因此,即使只是为了更准确地把握我们自己的狭窄世界,也必须借助于更宽广、更多样的二手经验,这需要由极为丰富的精致文化产品来提供。

另一方面,巴赞写于1980年代的这些文字,也有其强烈的针对性。他对现代社会有一个绝妙比喻——塑料。塑料“具备僵硬和柔韧两个特点”,面对压力,“它并不以自然方式适应”,而是“延伸和维持,直到破裂为止”。本来,一种社会行为如何评价,并无固定标准,“得根据习惯和环境来判断”,需要我们具备“一定程度上理性和睿智的相对主义”。但现代社会养成的“深思熟虑的盘算”态度,却把各种传统都视为“任意的”“没有道理的”,在推动极端相对主义盛行的同时,也严重侵蚀了人们过往所依赖的环境,以致心灵丧失健康的弹性,社会在貌似宽容的面孔下,隐藏着随时“破裂”的危险。

这也就是当代社会为何更需要人文学科的原因。这些学科的思维习惯,非常类似于那些“富有思想的人在生活中信奉的‘理论’”——不过是些“常识”和“对环境的高度敏感性”。它们不提供“抽象结论”,只供应一些“具体体验”。但它们致力于恢复和扩展我们的生活经验,复苏心灵的感受力(其中当然也包括了人文研究者对自己专业的重新观照),而这种“敏感”精神实际关系到人类社会存在的基本意义。这里我愿引用宋儒程颢的一句话来说明这个问题:“医书有以手足风顽谓之四体不仁,为其疾痛不与知焉,非不仁而何?”一个充满“仁”的世界,有赖于激活每个人内心中的敏锐感觉,有赖于人文学科的健康成长。虽然我们也须知道,从人文学科抵达这个宏伟理想的道路并不是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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