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颖:忆王元化先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784 次 更新时间:2013-07-24 2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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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颖  

用“久仰”来表达我对王元化先生的尊敬和向往并不是通常的套话,上个世纪80年代的思想解放,乃至一直持续到本世纪末的思想启蒙,王先生是不能绕过的人物。多年前,我跟朱正先生一起编“思想者文库”,在拟定第一辑作者名单时,首先想到的是王元化先生。收到我们的约稿信后,王先生回复道:作品大多已经结集出版,手头没有新作,不主张重复选编。当时拜识王先生并当面聆教的机缘尚没成熟。

2004年底,我到《随笔》后,更加关注王先生的文字动态,在《新民晚报》偶尔可看到他的一些文章,暗下决心,一定要想办法请到他再为我们写稿。2005年4月,我准备到上海拜访作者,行前作了一些准备,给王先生写了一封信,表示要登门拜访。抵沪后,我用手中那个王先生多年前的电话号码试着拨打他电话,得知王先生常住庆余别墅,并建议第二天上午打电话过去。第二天下午3点,按约好的时间,我们准时到了庆余别墅。

王先生住一个套间,敲门进去,他坐在外间客厅靠窗的环形扶手靠椅上跟我们打招呼。我们在他对面坐下。王老很热情,他谈到广东和湖南的一些老朋友,谈到当年在湖南教育出版社出的《新启蒙》丛刊惹了一些麻烦,让冰封先生受累,很过意不去。

话题转到了《随笔》,自然要向他索稿。他说身体也不好,尤其眼睛不行,已经写得很少,偶尔有些短文,在《新民晚报》上发,也是通过口述,别人记录,然后念给他听,再反复修改。大概是先生有感于我们的诚意,更是先生对晚辈的爱护和支持,谈话间提及手上正好有一篇“谈《四代篇》”,千五百字左右,过几天还会有一篇,若《随笔》想用,可拿去放在一起发,只是前一篇《新民晚报》已拿走,不知何时刊登,担心坏了《随笔》首发的规矩。当时离第三期出刊不到20天的时间。我当即表示,我们要了,可以把后一篇作为主体,加上发表的时间很近,覆盖的读者群体也不一样,即使是晚报在我们前面出来,也不能说是破坏了首发原则,不会造成一稿两投的印象。于是,2005年第三期上,有了久违的王元化先生的文章:《清园随笔二则》。

他起身取了一本《思辨录》送我。我知道,谈了这么久,王先生已经累了,得告辞了。征得他的同意,拿出照相机拍照。还是早春,天黑得早,近5点时分,室内已经相当昏暗。王先生在原位坐好,我来不及细想,用闪光灯的反射光,拍了十几张。拍完了,王先生说有一个朋友给他拍过一张,他比较喜欢,拿出来给我看,说如果要用可拿去。2005年第三期开始,《随笔》试着在文章中发一幅作者近影,我给王先生拍的一幅用在了文中。在之后《随笔》作者的走访中,这张照片被不少老先生提及。

回来翻看《思辨录》,知道其中摘编了先生六十年来陆续所写的文字,内容涉及思想、人物、历史、政治、哲学、宗教、文艺、美学、鉴赏、考据、训诂、译文校订等各个方面。这已是第四次编定,“内容增加了将近一半,全书收文三百七十七则,要算各个本子中收罗最全的一个本子了”。先生将之作为“定本”,“因为按我的体力、精力来说,今后不可能再写出更多文字,再作新的增补了”。这是一生思辨的精华,先生送我此书,当是对我这个“新手”的鼓励,同时也寄予了厚望。

王先生热情、平易、亲切、睿智,侃侃而谈,话题总是自然地转换,连接,作为晚辈没有感到任何的压力或担心。不禁想起了《清园自述》中王先生回忆与林毓生先生的交往的一段描述。“我陡然对他萌生了好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他在谈论中,所显示的那种处于自然的对人平等的态度,这是许多人不容易做到的。因为那些人往往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使人慑服,对人考量,或向人炫耀的居高临下的态度。……人类的感情是微妙的,你对一个人的好感,往往不是对这个人经过了审慎的衡量或理性分析,而是凭借着他所说的某些具有个性特征的话语,或在他脸上流露出来的某种情绪,它们好像是他心灵的窗口,把他内在的人格全部呈现在你面前,而这一切多半是在你还来不及思考的一瞬间发生的。”这也是我这次拜访王老时,留下的印象。

同年8月再次去上海时,自然有了再次拜访。抵达上海后,往衡山路上的庆余别墅王先生的房间打电话,没人接听。记得前一天拜访何满子先生,听他说过王先生没离开上海。打电话到前台一问,才知住院了。晚上打电话到他家,得知住瑞金医院9区811床。我们决定第二天去拜访。进门,王先生躺在床上输氧。见我们到了,马上拔了输氧管,坐起来聊天。

他谈到《随笔》第四期,认为刊物办得不错,有勇气,而内容上还有一些新变化。文章有力度,而且推出了一些新人。王先生特别提到何兆武先生第四期上发表的《纪念清华国学研究院80周年感言》,国学研究院短短四年,导师四位,学生先后不过百人,其成绩支撑了文化转型时期我国精神文明与学术思想的半壁河山。当谈及文中感叹、羡慕现在的学者有条件可以认真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工作时,我想起了何先生多次说过的一句话:“这一辈子都在打杂,没有完整的时间做自己的事。”王先生接话道:“这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这是时代的问题。我们这一代人始终被各种运动、任务、工作驱遣。不能尽心做学问。”

因为口述自传在当时颇流行,我问及王先生有没有想过写一本口述自传。他说做过,但没法做成,失败得很,当时香港凤凰电视台还在约做节目,婉谢了。“他们说我口才不错,为什么不做?因为我的口述变成文字后,很糟糕,很不堪。我个人对文字的要求很高,喜简朴,不尚华丽。而我是个笨人,写的文章在人家看来不错,很流畅,但我从来都不是一气呵成,而是反复改出来的。当然有时写一个什么长文,会有顺畅的时候,但总的说来是反复修改的结果。做文章前,先要定调,高了低了,唱起来就会走样,而要定准调不容易。我眼睛右眼失明,左眼能看一点点,根本不能阅读。试过几次口述,做出来都失败得很,我不能忍受,所以只好作罢。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的那本《清园自述》,是根据日记整理的。”

王老先生善解人意,对我们的到访,表示感谢,同时又表示歉意,说现在无法写文章了。但王先生却是将《随笔》放在了心上。不久之后,王先生的助手蓝云女士用电子邮件给我们发来了两篇稿件,发表在第六期:《谈老年之爱(外一篇)》。

与王先生的接触,就我个人来说还有一重影响。“文章不厌百回改”是小时候家父教我们兄妹俩作文时常说的话。但我总觉得,别人的文章好像都是一气呵成。以后的读书和工作,也没有哪位大家将自己的写作习惯和盘托出。有一次拜访朱健先生,他谈到胡风先生写文章前,总是沐浴更衣,然后静坐思考几天。一旦提笔,几万字,几十万字一气呵成。王元化先生“喜简朴,不尚华丽”的文风和“反复修改”的写作方法让我感到亲切的同时,也增添了写作的自信。

来源: 《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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