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良:不合作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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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良  

伯夷和叔齐是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的不合作主义者。司马迁曾为他俩合写了传记《伯夷列传》。在这篇列传中,司马迁根据“考信于六艺”并参照孔子的评述,以夹叙夹议的方式,记述了伯夷、叔齐的简短事迹。

伯夷、叔齐是孤竹国(商朝所属方国)国君的儿子,伯夷为兄,叔齐为弟。据说伯夷为了遵从父亲的愿意,让叔齐继承君位,独自离开国都;叔齐知道后,不肯继承君位,也跟着伯夷逃走。当时商纣王在位执政,据说纣王一个荒淫无道的昏君。伯夷、叔齐听说西伯姬昌(周文王)贤明,便投奔他养老。到达目的地,就获悉西伯病逝的噩耗。西伯的次子即位,号称武王。国丧之际,武王忙于筹划伐商。伯夷、叔齐兄弟闻知,一起去劝谏武王,认为周伐商非仁义之举。周武王没有听从,联合诸侯大战牧野,直捣商都朝歌,商纣王自焚而死。于是,天下宗周,公认周王共主。而伯夷、叔齐却不以为然,故而不仕周朝,不食周粟,隐身于首阳山中,采薇而食,作歌明志,后来饿死。

人物就是这样的人物,故事就是这样的故事。司马迁不仅为哥俩撰写了传记,而且在诸多列传中将它列为第一,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历代主流意识认为,商纣王在位后期,居功自傲,穷奢极欲,暴虐百姓;武王伐纣是“顺乎天而应乎人”,是大势所趋,不可逆转。而伯夷、叔齐的劝谏与耻食周粟,是背离时代潮流的非明智之举。尽管如此,他俩的让位和耻食周粟,还是赢得了后人的敬仰。从文献记载看,最早赞颂伯夷、叔齐的是孔子,他在《论语》中多次赞颂伯夷、叔齐,评价他俩是“古之贤人也”,“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但是,孔子只是按照自己倡导的价值观念进行衡量,发现伯夷、叔齐合乎“仁、义、孝、悌”等要素,才认可他是贤人而给予褒扬。至于孔子是否读懂人家的内心世界,恐怕值得怀疑。孔子之后,历代有不少名人对伯夷、叔齐表示敬慕和赞美,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文。比如,唐代大文豪韩愈就写过《伯夷颂》。不过,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毛泽东批评韩愈颂错了人,认为伯夷是不值得歌颂的。

早年读《伯夷列传》,本人也对他俩的做法感到困惑,认为他俩不识时务,不值得敬佩,更不值得学习。试想,假如兄弟俩能够识相,赞同周武王伐商,与周武王保持一致,凭借他们的资历和声望,肯定能得到重用和封赏。不仅自己一辈子高官厚禄,吃香喝辣的,还可以封妻荫子,世代享受荣华富贵。退一步说,即便他俩内心不认可周武王以下犯上,只要表面上装糊涂,保持沉默,周家也会出于“统战”考虑,把他俩好好供养。然而,他俩却保持着非常另类的姿态,在谏阻周武王不成之后,居然耻于食周粟,跑到首阳山中,以野菜为食。闲来无事,还自编自唱反动歌曲攻击新王朝。

司马迁到底是史学大家,不仅具有非凡的叙事史才,而且兼备卓越的明理史识。随着阅历渐长,我似乎能够读懂司马迁,感觉他为伯夷、叔齐立传,实在是难能可贵。他不以成败论英雄,也不囿于世俗的成见,而是从人格和事理的角度,表达了对伯夷、叔齐的哀叹和赞扬。可以说,他笔下两个人物犹如两根崇高的精神标杆,超然耸立于历史的天空,永远值得后人缅怀和敬仰。

不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于伯夷、叔齐,历来也存在一些异议,梳理起来,不外乎如下几点:其一,兄弟相继让位出走,被认为是不负责的行为;其二,谏阻周武王伐商,被认为是不识时务的举动;其三,不食周粟而饿死,是不明智的表现。有道是,具体问题必须具体分析。

关于让位,《史记•伯夷列传》是这样记述的: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

由此可见,伯夷、叔齐的让位确实事出有因,并非故意逃避,不愿担当责任。因为孤竹君生前偏爱叔齐,有意让他继位;但伯夷较叔齐年长,在继承顺序上应优先于叔齐;所以,叔齐不肯抢先接班,于是让位于伯夷。而伯夷选择了逃离,也是基于正当的考虑:一是出于对父君的孝敬,不肯违背老人家的遗愿;二是替叔齐着想,让他安心接班治国;如果伯夷留下来,可能会对叔齐构成威胁,甚至兄弟相残。然而,叔齐并非贪恋权位之徒,他没有领受伯夷的好意,也选择了逃离。他这么做,主要出于自知之明,也许他觉得自己资历和才能都不及兄长,不愿厚着脸皮尸位素餐。

客观地说,伯夷、叔齐选择让位,动机是纯洁的,行为是端正的,堪称高风亮节。从另一个角度看,说伯夷、叔齐让位逃离是对国家不负责的行为,也有一定的道理。既然两人都很贤能,就应该当仁不让,好生即位执政,把国家治理太平。问题是,先父的意愿使兄弟陷入进退两难境地。在此情况下,兄弟俩相互谦让并逃离,倒是情有可原的,既非成心逃避责任,也非蓄意沽名钓誉。

权力是个好东西。古往今来,不知多少人物为之明争暗斗,不惜头破血流。尤其是在王权世袭的时代,围绕王位的传承,不知演绎了多少父子反目、兄弟残杀的惨剧。相对而言,像伯夷、叔齐这样相互谦让倒是寥若晨星,非常稀少。即便他俩是有意逃避责任,总比相互争斗、自相残杀要好得多。实际上,在这个世界好,无论什么空缺,总会有人去填补;无论什么人物,没有谁不可替代;无论谁多么伟大,离开谁地球照样转。伯夷,叔齐让位逃跑,也没什么大不了,“国人立其中子”,就可以解决问题。伯夷也好,叔齐也好,无论其中哪位即位,只不过享受一世荣华富贵,终究被历史淹没或遗忘。不贪恋权位而相互谦让,倒让他们的崇高品行彪炳史册。

劝谏之事,发生在周武王伐商前夕。听说武王“东伐纣”,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从字面上看,伯夷、叔齐认为周文王新丧未葬,周武王就大动干戈发动战争,不合乎孝道;商纣王是天下君主,周武王以臣弑君,不合乎仁义。但是,儒家认为“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也就是说,商汤讨灭夏、武王伐商属于顺天应人的革命行动;因为两个末代君主夏王桀、商王纣都是荒淫无道的暴君,二者失德,就意味着丧失了统治的合法性,所以通过暴力革命推翻其统治,既顺应天命又合乎人心。那么,伯夷、叔齐劝谏周武王革命,就未免不识时务,不合时宜。

毫无疑义,周武王革命自然有其合理性。至于说,这次革命完全“顺乎天而应乎人”,难免有为胜者涂脂抹粉的嫌疑。而伯夷、叔齐的谏阻其实也有一定的合理性,未必不合时宜,只是他俩能量有限,胳膊扭不过大腿,无力改变历史走向而已。不难看出,他俩劝谏周武王还是颇讲策略的,他俩只使用冠冕堂皇的说辞,也就是周王室所崇尚的孝和仁。殊不知,所谓孝仁只是君王对臣民的要求,而对于君王并没有多大约束力,尤其是在重大问题上。其实,他俩还有一些潜台词尚未说出。如若说了出来,周武王会更加不高兴,甚至恼羞成怒,当即叫左右把他俩做了。

伯夷、叔齐心中究竟蕴藏哪些潜台词呢?合理的推断是,商纣王并不是周方所宣传的那样不堪的暴君,周武王纠集联军伐商,未必是正义之战。伯夷、叔齐出身于商朝属国的王室,并非“两耳不问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腐儒,对于商纣王和当时局势应该有所感知,有所识见。真实的商纣王,其实是一个很杰出的人物。《荀子•非相篇》说他“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超劲,百人之敌也。” 《史记•殷本记》也说他“资辨捷疾,闻见甚敏,材力过人,手格猛兽”。 毛泽东曾经评价他“是个很有本事、能文能武的人。他统一东南,把东夷和平原的统一巩固起来,在历史上是有功的。”

但是,在历史典籍和后人眼里,商纣王的形象早已定格为十恶不赦的暴君。之所以如此,关键在于商纣王终究是失败者。成败之间,冰火两重天。成功者拥有赢家通吃的权利,自然会被歌功颂德,被夸大其词地美化;失败者则没有话语权,没有谁为他说公道话,只能任人抹黑或妖魔化。最早指控纣王罪行的,当然是他的对手周方,主要见于《尚书》中三篇文献。一篇是《泰誓》,乃周武王观兵孟津时的檄文,一篇是《牧誓》,系商、周牧野大战前的动员令,一篇是《武成》,为周武王战胜后祭天祀祖的祭文。《牧誓》、《泰誓》作为战前动员讲话,为了师出有名,会极力诋毁敌人,所列的罪状很有水分,未必真实可信。《武成》作为祭天祀祖之文,是相当正规、郑重的,比较可信,其中不免掺杂自吹自擂的成分;所以,孟子对此篇也有怀疑,表示“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

当然,除了对手周方之外,商朝内部也有一些人士加入诋毁或抹黑纣王的大合唱。他们是三股势力,一股是巫师神汉,商人非常迷信,遇事喜欢占卜,巫师神汉代表神权,曾经与王权分庭抗礼,后来王权占主导地位,他们不甘心衰败,所以指控纣王“昏弃厥肆祀”、“弗敬上天”、“弗事上帝神祇,遗厥先宗庙弗祀”、“郊社不修、宗庙不享”,“慢慢鬼神”等等;一股是一室成员,以微子、箕子、比干等人为代表,他们是帝祖甲礼制改革的牺牲品。本来,按照商王朝“兄终弟及”的传承方式,这群人是离王位最近的。尤其是微子,是帝乙的长子,本来是很有希望接班,只是因为母亲生他的时候不是王后,而让胞弟受(纣王)占了便宜。微子很不甘心,但又争不过强势的纣王,于是,与纣王离心离德,甚至里通外国,《竹书纪年》证实:“微子启,胶鬲与周盟”。一股是王朝贵族,帝祖甲的礼制改革,不仅是确立了嫡长继承制,而且废除了王位继承和国家大事中的贵族公议制。纣王重用费中、飞廉、恶米等外来人才,引起了旧贵族的强烈不满,故而散布舆论攻击纣王“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

还有,后人对纣王也刻意进行了抹黑。周代商而有天下之后,周王室决定主流意识形态,他们的说法就是正史。于是,纣王的罪恶铁板钉钉。先秦诸子喜好拿历史说事,善于“案往旧以造说”(荀子语),也就是在阐发自己观点的时候,喜欢用历史案例佐证。纣王因此成为绝妙的反面典型,可以用他证明自己的观点,却不必承担任何风险。若要证明仁义重要,就举纣王不仁不义的事例,找不到具体事例,便想当然地编造;若要证明尚贤重要,就举纣王残害忠良因而导致亡国;若要证明俭朴重要,就举纣王荒淫奢侈,酒池肉林……反正纣王成了大箩筐,什么罪名都可以往里装,既然已是污水坑,多泼一瓢污水又有何妨?!

不管怎么说,商纣王毕竟是亡国之君,对商朝的灭亡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如果把纣王的失败归结为他作恶暴虐,并因此违背天理民心,恐怕有失公正。帝辛继位后,重视农桑,社会生产力发展,国力强盛。 他多次对东夷用兵,打退了东夷向中原扩张,把商朝势力扩展到江淮和东南一带。但是,战争是一把双韧剑,既成就了纣王的功绩,也为日后亡国灭身埋下伏笔。诚如毛泽东在读书笔记中指出:“伐东夷,打了胜仗,但损失也很大。俘虏太多,消化不了。周武王乘虚进攻,大批俘虏倒戈,结果使商朝亡了国。”“当时微子是里通外国。为什么纣王灭了呢?主要是微子反对他,还有箕子反对他,比干反对他。纣王去打东夷,把那个部族征服了。纣王是很有才干的。后头那些坏话都是周朝人讲的,不要听。”“纣王那个时候很有名声。商朝老百姓很拥护他。纣王自杀了,他宁死不投降。”伯夷、叔齐是亲历者,他俩或许比毛泽东看得更清晰,更透彻。所以,他俩对周武王的谏阻绝非不识时务。

再看伯夷、叔齐何以不食周粟?究其原因,恐怕不是为了“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因为他俩当时肯定无意于为后世树立一个道德楷模的形象。假如他俩心中怀有强烈的道德楷模情结,那么不食周粟、采薇而食的举动,就是做秀而已。真正的动因,应该是“道不同,不相与谋”。直白地说,伯夷、叔齐并不认同周家的施政方略及其做法,故而敬而远之,宁肯上山采野菜充饥,也不愿端周家的饭碗。

既然如此,何必当初?伯夷、叔齐当初投奔西伯姬昌,不就是要到西歧终老天年么?毫无疑问,他俩当初是冲着姬昌的贤明而去的。姬昌被后世儒家公认为完美无缺的圣人,他的贤明主要表现为施行仁政,亲民爱人,礼贤下士。但是,耳闻不如目睹,伯夷、叔齐到达实地之后,却发现情况并非听说的那样。姬昌是否有做圣人的意愿,我们根本无法确认,不过可以肯定他是高明的政治家。伯夷、叔齐不难看出,姬昌施行仁政只是上演政治秀而已,其目的在于韬光隐晦、收买人心,为争夺天下而积蓄力量。这一点,司马迁也毫无掩饰地指出:“周西伯昌之脱羑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一旦时机成熟,该出手时就出手。所以,当姬昌之子姬发发动伐商战争显露峥嵘的时候,伯夷、叔齐心中充满了不满与不屑,尤其在劝阻姬发未果的境况下,注定要分道扬镳。

周家的施政纲领草创于姬昌,其子周公加以完备,形成了一系列礼乐制度。礼乐制度的精髓在于崇尚“礼治”,“使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各奉其所制度典礼,以亲亲、尊尊、贤贤、明男女之别于上,而民风化于下,此之谓治,反是则谓之乱”(王国维语)。礼治的实质,就是用规定的道德、礼乐和典章教化人民;文王不愧为文王,他所开创的礼治看起来很温情很文明。但是,如果说周家只注重礼治,未免太小看周家了,他们不仅有文的一手,还有武的一手,“文化不改,然后加诛”。倘若礼治文化不管用,有谁胆敢犯上作乱,必然用武力镇压。所以,文王之后有武王,文王也好,武王也好,儒家眼里都是圣人。文王的文治,武王的武功,无疑是周家取代殷商的决定性因素。

对于周家得势所产生的后果,伯夷、叔齐也未必能够预料。但是,在他俩看来,当时朝歌比西歧更为发达更为文明。因为周人崇尚礼治,讲究有为而治,而商人崇尚自然,讲究无为而治。周人注重农耕生产,商人农商并重。商人,后来特指从事生意活动的人,其实就源于这个商族人。从以物易物的交换方式发展到以贝壳、玉石作货币的商业活动,都是以商族人为主,故而商代后期商业相当发达。周灭商后,周人很看不起商族人,认为商族人通过经商致富“胜而无耻”;周人是靠农耕起家的,在他们看来农业才是唯一的根本。由于政治、经济理念上的差别,导致文化和生活方式也迥然不同。周人的文化与生活受制于礼,封闭、拘谨、呆滞;商人的文化与生活顺其自然,开放、自由、活跃。纣王自己善于享乐,同时也让臣民活得痛快,京城朝歌繁华热闹,男男女女皆可饮酒高歌,载歌载舞,自由相爱,享受生活。可是,周人却对此看不顺眼,认为这样不合礼数。所以,周公指责纣王“惟荒腆于酒”。

伯夷、叔齐拒不参加武王的革命,耻于食周粟,而遁入山中,这是消极的不合作。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但是,他俩并不满足于此,心中有什么想法,还是要表达出来。在首阳山中,他俩高唱自编的歌谣:“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这一举动,属于积极的不合作,在消极遁世的境况下,仍要有所作为,宣示自己的立场和主张。透过歌词,可以看出伯夷、叔齐爱好和平,反对暴力,向往上古时代的圣贤及其政权的更迭方式。

或许,在很多人看来,伯夷、叔齐的不合作犹如蚍蜉撼树或螳螂挡车,起不了什么作用,也没有什么意义。果真如此吗?尽管当时通讯不发达,伯夷、叔齐的歌声终究被世人知晓,甚至传入最高领导人周武王的耳里。周武王到底是圣人,听到伯夷、叔齐的噪音,并没有龙颜大怒,也没有出于稳定的需要,派人将他俩抓捕,关入监牢。伯夷、叔齐的不合作,似乎让他有所警醒,有所愧疚,有所感悟。于是,周武王放下征服者的架子,亲自拜访殷商遗臣箕子,向他咨询治国安邦之道;他们的对话,《尚书•洪范九畴》做了详细的记载。遗憾的是,周武王访问箕子之后,不久就与世长辞了。假如他多活十几年,或许能吸取殷商的执政理念,即便改朝换代了,也不过换汤不换药。武王之后,他的年幼儿子成王即位,他的弟弟周公摄政掌权。周公另起炉灶,不仅换了汤,而且换了药,这味药就是倍受儒家推崇的礼乐制度。日后三千年的历史证实,这味药似乎包含太多反人性的毒素,容易导致衰弱愚昧,不利于国富民强。

有一种历史观认为,所有朝代的更迭都是历史的必然或人民的选择,新朝换旧新总是一种进步。实际上,很多朝代或政权的更迭,只是政治和军事博弈的结果,偶然性因素有时也起决定性作用,未必都是历史的必然或人民的选择,很多时候还是暴力最强者说了算。毫无疑问,人类的历史进程总体上是趋向于文明进步的,但过程却是缓慢和波动的。尤其在冷兵器时代,武力强悍的游牧民族往往征服文化发达的农耕民族,这样的改朝换代很难说是一种进步。历史上,斯巴达人征服雅典人,蒙古人征服欧亚大陆,还有华夏民族多次被北方游牧民族征服,都是野蛮对文明的侵犯,能够简单地认为也是历史的进步么?!

回过头来看,西周对殷商的征服,其实是权谋和暴力的胜利,也难说是历史的进步,更不能说是人民的选择。如果殷商人民的选择,那么他们何以不满周人的统治而“作乱”?耐人寻味的是,周公的两个弟弟管叔、蔡叔原是被安排去监管纣王之子武庚及其臣民的,可是他们却站在武庚和殷民一边,也参与了“作乱”活动。管叔、管叔何以倒向武庚?究竟是不是被武庚策反,史书并未做出说明,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性,就是他俩被殷商文明感化,认为殷商文明更先进更合乎人性。不过,任何文明在暴力面前总是苍白的,这次“作乱”硬是让周公亲自带兵摆平了。

试想,假如殷商国运长久或其文明得到传承,也许中国历史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中华文明可能远远走在世界的前例。自由平等、尊重个性、市场经济、联合自治等富有普世和和永恒的价值观念恐怕不是西方人的专利,也可能在东方最先率先孕育和发展。不过,历史是不能假设的,事实是周家打败了殷商,改变了历史的走向。殷商文化被格式化了,周王朝为中华文化重新打了底色,为后世帝王创造了礼治模式,奠定了底蕴深厚的中国特色和国情。

站在历史和人性的角度,我们完全有理由赞美伯夷和叔齐,他们的不合作精神确实可歌可泣。可以说,人类有两种精神最宝贵,一种是合作精神,另一种是不合作精神。为了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我们需要合作,齐心协力,攻坚克难。同样,为了人类的进步和文明,也需要我们的不合作,对于不合理或邪恶的事物给予否定,即便无法改变现实,也要做出积极或消极的抗争。相对而言,后一种精神更需要睿智和勇气,也更加弥足珍贵。伯夷、叔齐并非刻意特立独行,他们的不合作是人类精神应有的一部分。

伯夷、叔齐,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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