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布衣汪革轶事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693 次 更新时间:2019-03-15 08:46

陈良  


南宋布衣汪革轶事



     南宋乾道元年(1165)端午节,当今皇帝赵昚与太上皇赵构乘坐龙船游览西湖,湖中画舫悠然游荡,岸边民众驻足观望。去年冬天大宋与金国正式签订和约(史称“隆兴和议”),“南北讲好,与民休息”,天下太平。此番“二圣”出游,意在与民同乐,故未完全戒严,市民和游客蜂拥而来,只为一睹“二圣”天颜。不少市井小民趁机赶场做买卖,挣一个钱是一个钱。太上皇赵构兴致勃勃,无论在湖上还是路上,只要遇到臣民欢呼,他会笑容可掬地挥手致意,看上去和蔼可亲。如此升平景象,赵构倒是喜闻乐见,作为南宋开国皇帝,在艰难中支撑了三十多年,总算可以安度晚年。赵昚虽然面带微笑,但有些心不在焉,他感觉身上担子非常沉重,眼前的胜景不过是假象,半壁江山还胡虏手里,战争随时可能打响。

     就在“二圣”巡游西湖的同时,严州遂安农村一富户人家举办节日家宴,女眷和孩子们吃好喝好便纷纷退席,兄长汪孚与弟弟汪革还在推杯碰盏,侃侃而谈。随着吸入酒量增大,兄弟俩畅所欲言,无话不谈。当汪孚提到下年再打算纳第四个小妾时,汪革却表示反对并劝兄长有钱多做善事,汪孚顿时板着脸,不仅豪言男人有钱就得妻妾成群,而且讥讽弟弟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汪革颇受刺激,放下杯子起身离去,走出门口又回头对哥哥说,你别摆阔,我这就出去闯荡,不致千金,誓不还乡!兄弟龃龉,不欢而散。


空手创业


     乾道元年五月初六,汪革负气离家出走。除了携带一把雨伞,他身上没有任何财物,家里其实也有一些银两,只是他不愿动用,留与妻儿作给养。他独自行走在路上,对未来充满希望,听说淮庆一路矿产丰富,要是好生经营,就能换来黄金白银。

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出走三日之后,汪革就吃完自备的干粮,在身无分文情况下,填饱肚子是大问题。向人家要饭,他落不下脸面。让肚子挨饿,确有一定极限。一天没吃东西,他就感觉饥肠辘辘,无精打采,如丧家之犬。最后,他还是饿中生智,找到了免于饥饿的办法。他从小学过拳术弄过枪棒,正好派上用场。来到人多热闹地方,他大声吆喝几句,打出几套拳路,拿雨伞当枪棒使几招,做出江湖艺人的模样,听任观众打赏。大多数观众只观不赏,偶有好心人扔下一二文。一二文钱虽少,但能积少成多,解决食宿问题。

汪革一路北上,渡过扬子江,进入安庆地带,准确说是安庆府宿松县。汪革是乘坐一条渔船过江的,所经过的江段与湖泊连接成片,水面辽阔,烟波浩渺。他付给渔夫十文钱,在湖岸登陆,向西北方向行走。约行三十里,来到麻地坡。这是一片荒山野岭,鸟儿在林间飞翔鸣唱,还有野兔在地面出没,但不见人的踪影。汪革在树下小憩一会,穿梭于丛林之中,发现一座破旧的古庙。古庙无人居住,也没有香火,几樽佛像布满灰尘。汪革灵机一动,感觉古庙似乎专门留给自己的,于是决定在此停留下来,并打算在此创业发财。

汪革决定在此创业发财,主要基于就地取材,茂盛的树林使他想到烧炭,由烧炭又联想到炼铁。许多事情,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既然豁出来了,何不撸起袖子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于是,他把古庙整理一番,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就此安顿下来。一开始,他纠集一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游民,砍伐树木烧炭,卖炭获得一些积累,就着手炼铁。炼铁需要铁矿石,他走遍周边山山岭岭,在宿松高岭、黄梅马尾山找到高品位的矿石。原料、燃料和人力充足,产品不愁销路,使炼铁实业越办越红火,规范与产量稳步上升。当时朝廷在宿松设有钱监,铸造官钱。铜不够用,就以铁替代,铸钱用铁皆由汪革供应。

不过,汪革并不满足于产销生铁,毕竟生铁只是半成品,利润并不高,而且钱监采购生铁,往往故意挑刺,其目的无非是索贿。尽管对钱监官吏的贪婪很不感冒,汪革还是勉强应付,同时调整产品结构,实行两条腿走路,一边继续炼铁,一边制造铁器。汪革深知,实业要发展,必须打通与外界的联系。为此,他组建一支船队,以湖泊、长江为纽带,将麻地坡与市场连接起来,在安庆、九江乃至临安设置销售点。

数年之间,汪革从一无所有到腰缠万贯,成为宿松境内首富。这时候,他想到远在家乡的妻儿,自己抽不开身,就派人去遂安把妻儿接过来。想当初,儿子世雄还是一个青葱少年,如今已长成瘦高的大小伙子。为了弥补对妻儿的亏欠,汪革让他们享用锦衣玉食,居住华丽房子,并配备佣人供他们使唤。

凭借靠山吃山,汪革得以在麻地坡发迹,但他并不满足于“山”,进而涉足于“水”。在宿松与望江有方圆七十余里的湖泊叫雷池,鱼虾菱藕丰厚。汪革出资把雷池水面承佃下来,由他一人向官府支付渔税,湖区数百渔户则向他交租。这样,官府渔税有保障,汪革也有收益,而渔民的负担却相对减少,他们只需承担相当于法定渔税的租金即可。之前,他们不仅缴纳法定渔税,还要应付地痞敲诈和鱼吏索贿。汪革在麻地坡和湖畔建造房屋千余间,安置民工、渔民及其家属,还鼓励乡民垦荒造田,种植稻菽桑麻。渐渐地,麻地坡形成集镇,各种店铺、茶馆、酒肆林立,汪革也办了一家酒楼,一来对外营业,一来方便招待来客。

汪革仗义疏财,乐善好施。远近而来的贫民,他不是接济衣食,就是安排在作坊打工;他给寒门学子提供资助,让他们实现科举梦想;他为弱者打抱不平,使他们免遭强者欺压凌辱。他的种种义举,使他在江湖上赢得大侠的声誉,三教九流人士都喜欢与他来往。郡县官吏也乐于与他交结,一来可以蹭吃蹭喝,二来可以相互利用。不过,汪革并不是听任官吏使唤的哈巴狗,不管你多么有权势,只要你存心与他作对,他会抖出你的过错或污点,让你身败名裂,斯文扫地。所以,在麻地坡一带,他有极大权威,任何大小事情,他能说了算。甚至邻里之间闹纠纷,也会请他出面决断。


退伍就业


乾道八年(1172年)初秋,淮西某地下了一场及时雨,闷热的天气转而凉爽起来。七月十四日上午,江淮忠义军将士听到号令,迅速从各自营房赶往训练场。集合完毕,众人把视线投向站台上指挥官,期待他发布作战命令。出乎意料的是,指挥官并没有慷慨激昂地进行战前动员,只是请枢密院官员传达朝廷指示——解散江淮忠义军。

命令一宣布,顿时出现死寂般的沉静。过一会儿,训练场上一片哗然,吵闹声、责骂声不绝于耳,有的甚至冲上站台,质问朝廷使者:忠义军屯兵淮西,有事可以出征杀敌,无事可以耕田训练,并不增加朝廷负担,凭啥说解散就解散?指挥官呵斥这些士兵:你们如此放肆,难道要造反不成?朝廷正是担心你们造反,所以才决定解散。质问的士兵被侍卫赶了下来。没办法,胳膊扭不过大腿,既然朝廷已经做出决定,不服从也得服从。解散方案是这样的,忠义军军官大部分解甲归田,少数充实到其他部队;士兵领取一些银两,就各自返回故乡。那些来自北方沦陷区的士兵就地安置,分配给田地耕种,三年内不纳赋税。

忠义军是一支英勇善战的抗金武装力量,由原江淮宣抚使皇甫倜于绍兴年间召集四方豪杰而创建,在皇甫倜率领下多次对敌作战,立过独自收复光州的功绩,配合过张浚北伐。张浚北伐失败后,议和派首领汤思退出任宰相,汤思退打压皇甫倜,剥夺其江淮宣抚使职务和忠义军指挥权,安排自己的亲信统领忠义军。换了新指挥官,忠义军就一直屯兵淮西,再没有开赴前线。但是,忠义军将士征战心切,只要朝廷一声令下,立马冲锋陷阵。尤其是从沦陷区过来的将士,热切期待早日收复故土,早日还乡重建家园。如今队伍被解散,希望化成泡影,怎不让他们心灰意冷,欲哭无泪。

在解散人员中,有荆州人氏程彪、程虎二兄弟,按理说应返还原籍。他俩平日喜欢吃请,没有任何积蓄,这次遣散费只够盘缠而已,就这样回去,感觉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因此,他俩不准备还乡,打算在外面另谋生路。两人长期在军营驻守,在外面毫无人脉,想要重新就业,谈何容易。不过,想来想去,他们还是想到一位师友,也就是忠义军原教头洪恭。洪恭为人仗义,一身好武艺,在忠义军当过教头,程氏兄弟的武功就是跟他学得的。洪恭原来很受皇甫倜赏识,而后来指挥官对他不待见,动辄给小鞋穿。洪恭不堪忍受,主动请辞离去,回到老家太湖县,开个茶坊维持生计。

吃了散伙饭,程彪、程虎就背着行囊出发,风尘仆仆赶往太湖县。进入县城,二人就打听洪恭的消息。洪恭也算当地知名人士,在南门仓口巷开了一个茶坊。二人没费多少口舌,就顺利找到洪恭。见了程氏兄弟,洪恭十分欣喜,得知忠义军被解散,不觉伤感,喟然叹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尽管家境清贫,洪恭还是把唯一报晓的公鸡杀了,置办一些酒菜,热情款待程氏兄弟。由于住房较小,不便客人留宿,洪恭就送二人去附近寺院过夜。第二天,洪恭又请二人到家里吃饭。程彪、程虎看洪恭并不阔绰,不想给他添麻烦,就请他指引一条生路。洪恭沉吟片刻,忽而眉开眼笑,告诉程氏兄弟说,他替他们想到一个好去处,宿松麻地坡富豪汪革与他是好友,他们若是投奔汪革门下,或许能博取小小富贵,至少衣食无忧。紧接着,洪恭拿出纸笔,向汪革写了一封推荐信。

程彪、程虎来到麻地坡,与汪革相见,递上洪恭手札。汪革打开一开,只见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

信之(汪革的表字)台鉴:自别台颜,时切想念。兹有程彪、程虎兄弟,武艺超群,向隶籍忠义军。今忠义军遣散,特荐之与贵府,乞留为馆宾,令郎必得其资益。洪恭手泐,再拜。

看完书信,汪革大喜,当即吩咐手下张罗酒宴,为程氏兄弟接风洗尘。毫无疑问,汪革盛情款待,主要基于与洪恭的交情。一次茶坊小饮,使他们一见如故,彼此欣赏。从此二人义结金兰,称兄道弟,相互走动。汪革曾力邀洪恭入住麻地坡,给自己当顾问,兼教儿子学武艺,被他婉言谢绝。汪革也曾劝洪恭开武馆,广收门徒,利人利己;洪恭却置之一笑,说他开个茶坊很自在,能养家糊口即可。尽管洪恭不求上进,汪革仍敬重他为人。程氏兄弟为洪恭所荐,汪革倒是乐意接纳,况且自己早有聘请武师打算。

不过,汪革是生意人,做事讲究预先约定,也就是先小人后君子。汪革告诉程氏兄弟,拟聘请二位为武师,教儿子世雄和其他子弟习武,除了管吃管住,每月薪酬十两银子(十贯钱),二位如若同意,明日就下聘书与聘礼。程彪、程虎几乎不假思索,就异口同声答应。每月十两银子,在他俩看来绝对属于高薪,过去在忠义军服役每月仅有一两,如今能拿十倍薪酬,何乐而不为!

第二天,汪家举行隆重拜师仪式。汪世雄和几个少年子弟向程彪、程虎跪拜,称呼二人为师傅,行弟子之礼。汪革给程氏兄弟各发一份聘书,汪世雄代表众徒弟向二位师傅赠各送一份聘礼,所谓聘礼即为封有十两银子的红包。程彪、程虎眉飞色舞,当着众人向汪革表态,一定竭尽全力,教徒弟学好武艺。仪式结束,又举行酒宴。汪氏父子和其他徒弟向程彪、程虎轮番敬酒,二人来者不拒欣然接受,最后醉得一塌糊涂。

就这样,程彪、程虎成为汪家馆宾,负责教汪世雄和一批徒弟习武。依照二程要求,汪家自制一批枪棒,还购买一些马匹。众徒弟分为两拨,程彪、程虎两人轮番执教,一拨人学习骑射,一拨人演练枪棒。每个项目从基本功练习,循序渐进,逐步提高,每人最终要学会骑射与枪棒。


临安献策


     乾道八年(1172年)冬日,汪革决定去临安,洽谈生意事宜。程氏兄弟得知汪革要远行,就向他提出辞职。汪革问二人打算去哪里,二人说还是到太湖会洪教头。于是,汪革给洪恭写了一封信(拟让二程转交),并给二程备了银两。刚走出书房,汪世雄就跑来对父亲说,自己枪棒还不够精熟,最好把二位师傅留下来,继续教练枪棒讲习阵法。汪革点了点头,转而去二程住处,恳请他俩多住一些时日,待他外临安回来,再亲自奉送。二程见汪革诚心挽留,只好顺水推舟,留了下来。

汪革带了两个随从,水陆兼程前往临安。临安,自绍兴八年(1138年)定都以来,一直是南宋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民间流行谚语:“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其中苏杭,就是苏州和杭州(临安)。此时的临安作为国都,正处于建城以来的黄金时代,富庶繁华甲天下,若无北方金人的威胁,人们的幸福指数会更高。临安有一位姓钱的商人,主要销售汪革的铁器。汪革抵达临安,首先拜会这些钱老板。钱老板热情好客,找一家豪华酒楼接待汪革一行。

酒逢知己千杯少。汪革与钱老板推杯送盏,你敬我回,你回我敬,来来往往,相得甚欢。酒桌上,免不了谈起生意事情。作为供需双方,彼此沟通,交换意见。汪革主要是征询与聆听,钱老板则反馈用户信息,哪种铁器好销,哪种铁器滞销,哪些品种存在缺陷有待改进。随着酒量的放开,汪革的话路也逐渐放开,不再局限于在商言商,进而刺探有关时政方面的情况。汪革询问京城近日有什么重大消息,钱老板带着歉意说自己是生意人,不太关心朝廷大事,不过最近传闻金国撕毁和约,朝廷发布一道诏令,征求官民进献战守对策。钱老板坦言,自己和绝大多数民众对此并不在乎,大家只顾过好各自的小日子,哪有心思建言献策,再说市井小民只知柴米油盐,哪懂什么文韬武略。

的确,临安市民虽然担心国家安危,但对攻守战略却不关心,因为他们早已习惯做顺民百姓,只晓得军政大事是官家的事情,没有小民说话的份。各级官员无疑比百姓更关心政治,但他们关心政治主要体现为见机行事,就朝廷征求对策而言,他们只是观望等待,并不主动出击,因为他们有所顾虑,无论是主战还是主和,都可能吃力不讨好。主战,自然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但历来与金兵交战胜少负多,主战派失利了,最后还是主和派出来收拾残局;主和,且不说会落得投降派或软骨头的骂名,最终也不是办法,毕竟半壁江山已被侵占,而敌人不会轻易吐出来,求和不能使疆土失而复得。官场的历练,让官员变得世故圆滑,他们情愿安于现状,满足于当下的歌舞升平,今朝有酒今朝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当然,即便他们敢于上书献策,也未必能开出什么良方,战到底怎么战,守究竟如何守,他们心里根本没有谱。

汪革与钱老板话别,找一家旅馆歇息。夜色苍茫,旅途劳顿,汪革洗了手脸,就上床入睡。身体虽然疲劳,可他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反侧,左思右想,总是琢磨献策之事。他想,自己辛辛苦苦挣家产,无非是造福子孙并惠及他人。让儿子和一帮子弟习武,只能对付土匪或地痞,但是如若金兵南侵,不能充分准备,江淮将岌岌可危。靖康年间,金兵攻陷东京,劫掠多少金银财宝和美女。江淮要是沦陷,不仅家产付诸东流,而且有性命之攸。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迎击。想来想去,汪革决定写出自己的对策。他翻身下床,点亮油灯,铺开纸张,挥毫写道:微臣汪革,江淮布衣;斗胆建言,不揣冒昧。国家虽安,忘战必危。江淮乃东南重地,遣散忠义军,最为非策……臣虽不才,愿倡率两淮忠勇,为国前驱,征战疆场,力报积世之仇,以遂平生之志。

翌日,汪革揣着书奏直闯枢密院衙门,被一个守门侍卫拦住了。汪革说是要见枢密使并向朝廷上书献策,门卫厉声说枢密使不能随便见,要上书献策,往门口铜匦里投就是了。汪革依门卫所言,把书奏投入铜匦,并问门卫枢密使会不会看它。门卫颇不耐烦地说,看不看,是大人的事,你管不着。门卫如此盛气凌人,不禁令汪革心灰意冷,以为投书铜匦如泥牛入海,不会有结果。没想到,过两天,一个枢密院官员来到旅馆向汪革传递好消息,当今皇帝已阅汪革的书奏并做出指示,责令枢密院计议,汪革可望破格重用。

皇上亲自批阅书奏,这让汪革无比兴奋,并充满希望。他想像自己如马周被唐太宗看中,从布衣到卿相,辅助皇上治国安邦。其实,汪革的书奏能够上达皇帝,是因为诏令发布以来仅有他一人向上书投匦。假如对朝廷诏令没有任何响应,无疑会让枢密院甚至皇上感到难堪,所以一收到汪革的书奏,枢密院长官立即决定报送皇上,并说明是在众多书奏中挑选最好的一份。

汪革以为,既然皇上有指示,破格任命指日可待。殊不知,在客栈等候十来天,并没有等到任何音信。没办法,汪革怕只好去枢密院打听。这一次,他悄悄塞给门卫一块银锭,门卫变得和蔼可亲,帮他找到去旅馆传信的那个人。汪革邀请这位官员酒楼相叙,并送了礼物,这位官员坦言自己只是上传下达的小吏,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能把汪革介绍给兵籍房、兵民房、小吏房的官员。枢密院下设十二房,各房官员为中层干部,有一定实权。于是,汪革结交了几个房官,请了多次客,送了多次礼,跟他们混得稔熟,几乎称兄道弟。他们向汪革表态,虽然做不了主,但会竭力替他美言。

转眼到了年关,汪革在临安已逗留二个多月,所携带的银两消耗殆尽。汪革打发两个随从回家,自己找钱老板通融,借了大量银票作为活动经费。由于数额巨大,汪革与钱老板约定,一部分由家里寄银票偿还,一部分以今后货款作抵扣。他不打算回家过年,要留下来听候任用。通过那些房官,汪革得以结识枢密检详、枢密计议、枢密承旨等高级官员,为此又花费不少银子。这些高官参与枢密院重大决策,只要他们努力争取,是可以为汪革谋取一个官位的。汪革向他们吐露,自己只要一个名分,哪怕不给一兵一卒,不给一文军饷,只给一纸委任书就心满意足。有了朝廷任命,他就可以招兵买马,再组建一支忠义军,平时在麻地坡训练,战时开赴前线。他觉得此事很简单,其实并不难办。

冬去春来,春暖花开,汪革一直在等待。此间,他与枢密院官员密切联系,隔三岔五办酒宴,跟他们聊得热火朝天。每一次,总能听到好消息与坏消息,好消息是打通了某个关节,坏消息是还有某些关节尚未打通。所谓关节,无非是枢密使、枢密副使及地位相当的大人物。尽管皇上做了指示,但用与不用汪革还是由枢密院决定。而汪革又见不到那些大人物,想要引起他们垂青,只能通过枢密院高官穿针引线。好消息令人欣喜,坏消息令人忧虑。就这样,汪革在欣喜与焦虑、期望与失望交替中等待,等待,等待。除了偶尔梦见一份委任书,什么也没有等到。


江州告密


     乾道九年(1173年)孟夏,程彪、程虎向汪世雄提出辞职,这是他们开春以来第三次提请。俗话说,事不过三。这一次,汪世雄不再挽留,只要求他俩过了端午节再走。端午那天,汪世雄设宴为二程饯行,给每人赠送一套新衣和二十五两银子。二程收到馈赠,露出不屑表情,汪世雄表示歉意说,承蒙二位师傅屈留赐教,本当厚赠,只是家父久寓临安,二位执意要去,世雄没有开支权,只好以私财赠送,权当路费;改日二位顺道光临,再让家父补谢。汪世雄并非虚言,汪革家业虽大,但理财严紧,没有他和大管家批准,任何人不得支取银两,包括汪世雄。依照规矩,汪世雄每月只能领取二两银子的例钱。

程氏兄弟却不以为然,认为汪世雄吝啬找借口。其实,汪革限制家人的财权,也是为实业着想,否则实业不会兴旺。这一点,程氏兄弟并不理解。二程心里怏怏,强颜欢笑,与汪世雄话别。他们拟去太湖会洪教头,问汪世雄可有书信带去。汪世雄知道父亲与洪教头是至交,不致信问候颇不礼貌,感觉自己缺乏文采,只好把父亲先前写好的书信递给二程,并请代向洪教头问好。二程起身上路,汪世雄送了好一程,目送他俩身影消失,才转身回家。

黄昏时分,二程来到一个小镇,寻找客栈投宿。在客栈,二人让店家办了酒菜,面对面坐下来,一边吃喝,一边闲聊,一吐为快。程虎抱怨说,汪世雄不是三岁小孩,难道百十贯钱也做不了主?硬是找借口推脱,分明是小看咱们。程彪感叹说,那孩子虽然轻薄,还算讲感情;倒是汪革可恨,特地挽留咱们,去临安大半年,也不给咱们寄个书信。还说什么等他回来奉送,他若十年不回来,难道咱们等他十年不成?程虎指责汪革太小气,老子外出儿子竟然支不动钱,与轻财好客的孟尝君相比,真是差得老远。程彪抱怨洪恭不识人,把二人推荐到这样人家,哪能求得富贵荣华。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尽情数落汪革、洪恭,不知不觉醉眼朦胧,以致伏在桌面睡着了。店家无奈,只好分别搀扶二人到客房歇息。

平心而论,汪家给二程的银两并不少。二程在汪家待了近十个月,汪家支付银子超过三百两,其中二百两薪酬,一百两打赏。假如二人带三百两银子回老家,用于购置田产和娶亲,不说荣华富贵,至少丰衣足食。问题是,二程不习惯聚财,只要有机会花钱如流水。汪革逗留临安期间,二程一如既往教徒弟们练习枪棒,但隔三岔五去宿松县城,跟汪世雄说是去太宿与洪教头切磋武艺与兵法,其实是去春香阁寻欢作乐。以前在军营长期禁欲,而今尝到男欢女爱的滋味,便一发不可收拾,有时还会玩3P。风月之事,既耗精子,又耗银子。

二程在客栈住了一宿,第二天又去宿松县城玩乐,第三天赶到太湖县与洪恭见面。洪恭作揖行礼,递上茶水,相互寒暄。他老婆细姨不动声色,看上去对客人并不待见。细姨是洪恭离开忠义军后娶的,两人年龄相差悬殊,老夫疼少妻,也算恩爱。上次程氏兄弟前来,洪恭招待了两顿,细姨很不高兴,对他聒噪好几回。这一次,洪恭不敢以酒宴款待,而囊中羞涩无钱相赠,只好借他物替代。想来想去,他觉得拿好绢赠与二程为宜。

洪恭去内室拿了四匹绢,正要走出房门,被细姨阻拦;洪恭好言央求,让她容许把绢赠与好友。细姨说老娘千辛万苦织成这绢,不能白送他人;你要做人情,自己想办法,别拿我东西做人情。洪恭再次央求说,人家好意远来看我,没有酒菜款待,好歹有所表示。细姨反唇相讥说,你说他们远来,有什么好意?上次白蹭了两顿饭,这回又混点东西?这几匹绢,老娘自家舍不得做衣服穿,你与他们有啥人情往来,非得送礼物?洪恭没法说服她,只要硬着头皮往往冲。细姨在他背后啐道,没廉耻的光棍,非亲非眷,不时到人家蒿恼。我们开茶坊的人家,能有多大进帐?虽然隔了屏风,细姨的话仍让二程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实在难以忍受,也不与洪恭道别,背起行囊就走。洪恭追赶上去,以绢匹相送,并致歉意。二程不肯接受,坚决推辞。

细姨看丈夫拿绢回来,转怒为笑;洪恭则板着脸,很不高兴。

程彪、程虎原指望洪恭像先前那样款留,再给他们推荐一个去处,谁知什么没得到,还受了一场辱骂,真是可气!兄弟二人找了客栈歇息,想起汪革书信尚未交给洪恭,就拆开过目,只见上面写着:“子敬(洪恭的表字)兄台:久别怀念,常思相聚。承荐二程,即留与小儿相处。奈彼欲行仓促,仆又有临安之游,不得厚赠,有负水意,惭愧,惭愧!每与先生叙谈,受益匪浅。俟从临安回,即得践约,计期当在来年春日。信之顿首。”读完此信,程虎冒出一个想法,所谓“年底践约”,估计是汪革与洪恭之间有约定。信中没说约定何为,何不告发他们图谋不轨?程彪表示赞同,汪家那边没有厚赠,洪家这里受冤枉气,正好两处一起报复。

次日,二程离开太湖县,往江州方向行进。到达江州城,二人找了家旅店,安放好行李,就去宣抚司衙门前踅了一回,本想进去拜见宣抚使,被门卫拦住了。二程非常郁闷,决定上浔阳楼散散心。浔阳楼位于江边,登上瞭望台,滔滔江水和市井街景尽收眼底。登楼的游客,上上下下,摩肩接踵。二程逐层楼往上看,在瞭望台倚栏眺望时,忽然有人拉扯程彪的衣袂,喊他“程大哥”。程彪仔细看,原来是绰号叫张大头的老战友,连忙叫兄弟程虎过来相见。

浔阳楼,既供游客观赏,又方便游客吃喝。三人找了一个包间,点了酒菜,坐下来喝酒,闲聊。程氏兄弟问张大头解散后做啥营生,张大头说在宣抚衙门当缉事,平日街头巷尾转悠,发现异常情况,及时向上报告。程彪告知张大头,兄弟二人解散后到宿松富豪汪革家做教师。张大头说,这可是好际遇。什么好际遇,差点弄出大事来了。程彪感叹着,凑近张大头耳边低声说,那汪革久霸一方,渐有谋反心意,他让子弟跟我们学弓马战阵,庄客数千人,都会弄枪使棒。他约太湖洪教头,年底一起举事。教我二人纠集忠义军老兵响应,我二人没答应,悄悄逃离出来。张大头问,可有凭证?程虎说,有书信,他写给洪恭书信,我们没替他转交。张大头要看书信,程彪从衣兜取出来,递与他过目。

张大头看了信,神情严肃地对二程说,这是机密重情,不可泄漏。小弟我赶紧禀报宣抚司,二位定有重赏。听到“重赏”二字,二程不约而同地咧嘴一笑。其实,张大头也想邀功请赏,自当缉事以来尚未发现重大情况,这回逮着一件谋反案,可谓天赐良机。二程事先说好做东,张大头却抢着埋单,理由是在江州他应该尽地主之宜。张大头说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陪,问了二程下榻哪家旅店,就作别走了。


抓捕嫌犯


     张大头回家后仔细琢磨,大事最好直接禀报宣抚使,否则上司会截留贪功。翌日清晨,张大头早早守候在宣抚司衙门,看见宣抚使的大轿出现,连忙上前拦驾,说是有要事密报。宣抚使刘光祖听了,马上下令逮捕程氏兄弟,录取二人口供,没收汪革致洪恭书信,把二人投入监狱听候处理。谋反事关重大,刘光祖以最快密件飞报枢密院。枢密院长官非常震惊,随即召开紧急会议,决定将汪革擒拿鞫问。

     枢密院派军警火速赶往汪革下榻的旅馆,结果扑了一个空。其实,有关汪革谋反的密件一到枢密院,马上就有人向汪革通风报信,叫他赶紧逃跑。关键时刻他们想到自己,令汪革感到欣慰,看来这些高官没有错交。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枢密院长官得知汪革逃走,迅速下令江淮宣抚使抓捕汪革、洪恭等人。圣旨到达宣抚司,宣抚司下文至安庆府,安庆府又下令宿松、太湖县,抓捕嫌犯的责任就落到两位县令的头上。

官府公文层层下达,既耗费时间,又容易泄密。洪恭有些好友在县衙当差,得知上面要拘捕自己,他匆忙携带一些钱物,跟老婆交待几句,就连夜逃遁。在汪革从临安逃回宿松的同时,拘捕他的公文也到达县衙。这时候,宿松县令因为丁忧请假,朝廷尚未任命新县令,县丞重病在身,县尉何能代理县令主持工作。接到上级公文,何能迅速调集二百余士兵,亲自率领向麻地坡进发。约行十来里,何能感觉右眼皮直跳,想到“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灾”,就下令停止行军。何能思忖,听说汪革父子骁勇,手下还有千多人,我这仓促行动,岂不白送性命?于是,何能与士兵都头商议,将队伍领到山谷僻处训练几天,便班师回城。为了向上复命,何能在给知府的信函中谎报:汪革谋反,果真属实。庄上器械精利,庄客凶悍,合力抵抗。下官寡不敌众,只得撤退。伏乞钧旨,另差勇将前去,方可成功。

何能把皮球踢到上司那里。

上司李太守看了信,一时惊愕不已,急忙差人把都监郭择找来,一起商量拿主意。郭择头脑清醒,认为何能的话不可信:汪革虽然武断一乡,目无官府。说他反叛,并不见什么动静。若是拒捕,官兵何以没有伤亡?李太守说有道理,问下步乍办?郭择说不须动兵,他愿意挺身前往,观其动静。若汪革无叛意,把他带到衙门说清楚;他要是不来,再出兵清剿。李太守表示同意,问郭择带多少人前去。郭择说带十余人即可。李太守点头认可,指派一个姓王的观察同行,说是给郭择做帮手,实为监督。郭择与汪革有交往,此行意在劝谕汪革,让他澄清是非。王观察一同前往,将会有所妨碍,这令郭择感到不爽。

次日,王观察收拾妥当,就去催促郭择动身,并向他面授机宜:带上衙门批捕文书,若汪革听话跟我们来就好,要是不来,咱俩直接用麻绳把他绑了。郭择回应说,文书虽然带上,但不能先说破,还得见机行事。王观察要查看文书,郭择只好亮出他看。王观察要接管文书,郭择不肯给,自己收起来,藏入袖子里。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各自骑上高头大马,引领十多个随从,向宿松方向行进。

汪革从临安回来,获悉公文已经抵达县衙,才知道朝廷果真要抓捕自己,却不知这场是非因何而起。有道是,为人未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汪革自恃毫无反叛实迹,心安理得待在家里,照常吃喝拉撒。上次何县尉带兵抓捕,虽然半路返回,汪革却全然知晓。如今,听说郭都监只带领十多人过来,汪革倒有所顾虑,怕人家使用什么诡计。为了预防不测,他与儿子商议,提前做好准备。汪世雄的妻子张氏,出身太湖盐商之家,读过诗书,通达情理。看见丈夫神神兮兮,张氏询问什么回事。汪世雄如实相告,张氏连忙跑去劝汪革说,公公向来豪侠仗义,招致官府猜忌。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既然官府来人了,不如投首自辩,尚可保全家门;倘若落得拒捕之名,弄假成真,有口难辩,麻烦就大了。汪革回应说,我与郭都监相识,到时候自有商量。

郭择一行来到麻地坡,汪革笑脸迎候,将他们引入厅堂歇息。郭择看到走廊庄客来来往往,身上携带刀枪,心中颇为惊慌,只因王观察在场,不好说破。寒暄一阵子,到了吃饭时间,汪革宴请客人。两桌酒席,汪革在这桌陪郭择等人,汪世雄在那桌陪王观察等人。山珍海味,大鱼大肉,香醇美酒,应有尽有;除了王观察,客人无不敞开肚皮,痛快吃喝。酒过三巡,汪革向郭择递了一个眼色,将他领到书房小坐。汪革仔细询问郭择来意,郭择说奉命前来劝谕,请他去府衙走一趟,把事情说清楚;如果藏身不去,瓜田李下,难以释疑。汪革坦言,汪某无辜受谤,不知原由。若去府衙,只怕太守不分皂白,强行定罪。鼠雀尚且贪生,人岂不惜命。汪革取出几张纸币,对郭择说道,这是四百楮券,聊表心意,请为我宽限两三个月;我要向枢密院讨个人情,若是保证人身安全,我便去府衙自证清白。郭择本不想接受,因怕汪革心疑生变,只得暂且收下楮券。殊不知,站在窗外的王观察听得汪革向郭择赠送楮券,自己却一无所得,不禁火冒三丈,拍打窗户大喊:郭都监,好大胆!咱们奉圣旨前来抓捕谋反犯人,你竟敢接受贿赂,宽限他时日逍遥法外?!

汪世雄埋伏在旁边,听到王观察的叫喊,招呼庄客一拥而上。王观察见势不妙,拔腿就跑。汪世雄命手下人去追赶,自己冲向汪革书房,对郭择破口大骂,并从他衣袖中搜出文书。汪革看了,对郭择冷笑道,原来你是奉命抓我,何不提前告知,我好束手就擒。郭择慌忙解释说,这不关我的事,都是何县尉谎报情况,你说拒捕反叛,太守才差我前来,我只是想请你去府衙走一趟,把事情弄清楚。汪世雄说,你分明是使阴招,骗我父亲去受死。汪革拍着郭择肩膀说,现在只好委曲老兄留下来,等我抓了何县尉对质,再做了断。


攻打县城


     王观察已经逃走,郭择和几个随从被扣留,还有几个随从被鲁莽的庄客打死。事情至此,汪革感到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儿媳张氏还是劝汪革投案自首,汪氏父子认为这是送肉上砧板,不可取。下一步怎么走,这是一个问题。汪革不敢贸然决断,召集儿子和四条好汉商议,这四条好汉是刘青、龚宏、董文、董武兄弟。商议结果是,攻打宿松城,捉拿何县尉。

     经过动员与挑选,从工场抽调三百余人参战,其余人员继续生产。汪革下令杀猪宰羊,大摆酒宴,犒劳大家。酒足饭饱,人人情绪高昂,摩拳擦掌,巴不得大战一场。正好庄上有六匹马,作为汪氏父子和四条好汉坐骥。酒宴结束,全体集合整编,组建三支部队。汪革、刘青率领一百余人为前锋,董文、董武率领一百余人为中军,汪世雄、龚宏率领一百余人为后卫。放了三个大硫炮,三支队伍一起出发,向县城方向进军。

     从中午到黄昏,队伍急速行军。天黑了,点着火把,继续前进。黎明时分,隐约望见县城。龚宏策马跑上前对汪革说,要捉一个县尉,何必闹得惊天动地!只要几个人突然偷袭,把他绑了就是。汪革觉得他说得在理,当即调整部署,汪世雄和龚宏看守大部队就地歇息,自己带领刘青、董氏兄弟和十余人进城突袭。走近东门,天色明亮,城门还是关闭的。原来王观察在逃经县城时对巡检做了交代,一定要看好城门,防止汪革来袭。汪革让人叫喊,城门依然紧闭,守门士兵透过孔隙观察,发现汪革一行有些不对劲,坚决不开门。

汪革十分恼怒,准备放火攻门。忽然间,城头出现一股旋风,猛地朝汪革刮来。汪革顿时毛骨俱悚,所骑的马惊恐嘶叫,胡蹦乱跳。汪革难以坐稳,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刘青连忙扶起汪革,只见他不省人事,像中了邪似的。刘青只好让自己骑的马驮着汪革,董文、董武左右防护,转身往后撤退。约行四五里,与汪世雄看守的大部队汇合,所谓大部队应有三百多人,现在看来不足五分之一。此时,汪革已经功苏醒过来,说在城头看见身高数丈的神人,被他一脚踢下马,想来今日预兆出师不利,明天再率大部队攻打。汪世雄愁眉苦脸地对汪革说,父亲有所不知,龚宏怕受连累,煽动一些人散伙,他带头离去,很多人跟着走;好多人出发时劲头十足,昼夜行军就泄气了;攻城之事暂且放下,回家去再作打算。汪革扫视身边人马,禁不住唉声叹气。

回到麻地坡,清点队伍人数,仅有六十余人。

汪革心灰意冷,把心心腹召进书房,禁不住大吐苦水:我平素立志报国,竟遭奸人诬陷,无法自证清白。本想捉拿何县尉,向他追问根由,报仇雪耻;正好借府库资财招徕好汉,驰骋江淮之间,扫除贪官污吏,从而扬名立万;然后等待朝廷招安,为国家出力,上前线杀敌。没想到,一个小县城尚未拿下,队伍就作鸟兽散。如此不济,时也,命也!汪革摇了摇头,动情地说道,多谢兄弟们不离不弃,实在不忍连累诸位。既然背上谋反罪名,我将必死无疑。这条性命不足惜,兄弟们可以将我绑去送官,这样能免于祸事。刘青、董文、董武等人异口同声地说,大哥这么说见外了,我等平日受你恩惠,患难之际,生死相依,绝不像龚宏背叛大哥逃离。汪革向诸位作揖致谢,接着说,这麻地坡是个死地,官兵要是来了,没有退路。大凡官府办事,虎头蛇尾,眼下逃命要紧,避开锋芒;倘若老天爷眷顾,不绝我汪家香火,此地还是我汪家产业。否则,我汪革死后,魂魄也不至此游荡。说到这里,汪革眼泪簌簌往下流,汪世雄放声大哭,其他人都热泪盈眶,不忍互视。

汪革冷静下来,对今后做出安排。他拿出家里金珠财宝,分一半给董氏兄弟,教他俩改名换姓,去临安经商为生,同时散布言论,说何县尉颠倒黑白,汪革被人诬陷并无反情;分一半钱财给刘青,让他带上三岁的孙子,潜往吴地隐匿,等到事态平息之后,再去严州遂安投奔汪革兄长汪孚。汪革还要给三人赠送马匹,他们觉得马儿目标太大,容易引起怀疑,故而拒绝了。还有,被羁押的郭择及其随从,汪革将他们全部释放,让他们安全离开。郭择接了楮券且被王观察发现,现在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他只好嘱咐亲信随从照料家眷,自己隐匿江湖。

汪世雄妻子张氏眼看儿子被人带走,心里万分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她已经预感大祸将临,不忍看到无辜受刑,当汪氏父子纵火烧毁庄园的时候,她毅然冲入烈火之中,焚身自尽。汪世雄伤心欲绝,汪革悔恨不已,当初若听从她的劝告,何以落到如此田地。汪氏父子草草掩埋了张氏,就带领家眷和二十余亲随向湖区逃命。来到湖边,汪革找渔户租借五只渔船,每船载着六七人,划向芦苇深处隐藏。



投案自首


     就在汪革逃命之际,地方衙门将汪革谋反事件逐级上报,逐级夸大其词。枢密院感觉事态严重,不得不奏闻当今皇上。赵昚十分惊诧,这个汪革之前上书献策抗金,何以时隔半年竟然谋反?莫非因为未被朝廷起用而心生怨恨?我的旨意是用他,枢密院为何拖延不办?既然他要谋反,休怪王法无情!赵昚毫不犹豫,口授谕旨:着本处统帅约会各郡军马,合力剿捕,毋致蔓延。

江淮宣抚使刘光祖接到圣旨,迅速从各郡调兵遣将,集聚了五千官军。刘光祖率领队伍进入麻地坡,方知汪革烧毁房舍,逃到湖里去了。刘光祖下令征调船只,分兵行动,一是在陆路包抄封锁,二是在水面搜寻追捕。这些官军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由各郡县都监、提辖、县尉、巡检带领,他们之间缺乏默契,甚至互不买账。负责陆路的,只是在湖岸游荡,做出巡逻的样子;负责水路的,只是在港湾盘问渔民,偶尔向往湖中荡漾,尚未靠近芦苇就返航。说来说去,他们是听闻汪革骁勇,胆怯忌惮,不敢轻举妄动。延宕了二十多天,湖中没有任何动静。刘光祖最后亲自督阵,出去所有船只搜寻,结果不见汪革人影。

汪革预知官军会来清剿,不敢在湖中久留。在芦苇深处待了两天,他就采取化整为零办法,让三只船载着亲随上岸,各自逃难;自己和家眷乘坐两只船进入长江,顺江东下,直抵京口。之后,汪革一家搭乘客船,辗转太湖(江南太湖,非太湖县),进入苏州。盘桓数日,汪革又不得不做出新的抉择,因为他在街坊看见了通缉布告。原来刘光祖未曾捕获汪革,只得向枢密院申报,枢密院决定在全国范畴内通缉。通缉布告上画有汪革图像,并附有悬赏说明:凡擒捕汪革者,给赏一万贯,官升三级;获其嫡亲家属一口者,赏三千贯,官升一级。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般人认出汪革,肯定会拿他送官。可是,仅凭布告上的画像,谁也认不出汪革,因为画像是从未见过汪革的画师凭空想象的,与汪革本人并不相似。尽管如此,汪革还是感觉难逃天罗地网,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他只好把家小托付与太湖一户渔家,并以随身携带的大半财物相赠。他让儿子去苏州漕司自首,说清事件真相。汪世雄不肯去,汪革说这是免于灭族的唯一出路,此外别无选择。汪世雄只好答应,与父亲作别后,仍旧磨蹭好几天,最后才去漕司衙门自首。漕司将汪世雄羁押数日,讯问案由,记录口供,然后派人押送他到临安。

汪革安顿妥当,更换衣装,乘客船沿运河南下,直达临安。汪革在城郊客栈投宿,连续几天上街坊打探,没有得到儿子一点消息,心里很焦急。想起城北厢官白正与自己相识,汪革乃于夜间潜入北关,叩门求见白正。汪革系朝廷要犯,白正一看是他,顿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汪革拉着他的手安慰道,兄弟不要害怕,我这次是来投案自首,并不连累你。白正一脸疑惑反问,官府正在通缉,何以自投罗网?汪革把冤情叙说一遍,说自己隐匿下去就始终背负反叛罪名,只有投案自首才能洗刷清白。白正留汪革住了一宿,次日清早向枢密院禀报。

汪革在白正家束手就擒。枢密院官员看见汪革,心里别有一番滋味,他们私下议论过此人绝无反叛之心,只是脑子有些毛病,家财巨万却不安分,居家享乐该多好,何必上书瞎折腾。尽管与汪革有交往,他们都不愿为他说情,涉及到谋反案件,谁也不敢沾边。枢密院把汪革押送大理寺,大理寺将他关进监狱。

狱官审讯汪革,拷问他家属在何处以及同党姓名。汪革回应说,妻小都死于火中,儿子世雄一直在外联络生意,不知身在何处;庄客都是在工场干活的,出事后各自逃命,并不知其姓名。狱官严刑拷打,汪革仍不改口。狱官拷问为何谋反,汪革拒不承认,说是何县尉诬陷自己。狱官笑道,何县尉何曾诬陷你,是你自家武师告你谋反。程革大吃一惊,身上起鸡皮疙瘩,心里寻思:我一直把程氏兄弟当作宾客,每月发给薪资,还另有打赏,并不曾亏待,他们何以诬告我谋反?汪革激愤不已,放开嗓子呼喊,冤枉,冤枉!我没有谋反,我要当面对质,我要与他俩对簿公堂。

朝廷兑现承诺,给予白正奖赏并记功升官,白正只接受银两,婉拒记功升官。对于汪革的处境,白正甚为同情,他不时去狱中打点,恳请狱官照应,不要对汪革用刑。“反贼”汪革落网,消息传遍临安大街小巷。董文、董武得知汪革入狱,暗中出面周旋,利用汪革给予的钱贿赂大理寺官吏。通过白正和董氏兄弟努力,汪革在狱中境遇有所改善,不再受到打骂虐待。汪革让狱卒拿来纸笔,直接向皇帝上书:微臣汪革,于去年冬月十月投匦献策。愿昌率两淮忠义,为国家前驱破虏。臣志在报国如此,岂有二心?今程氏兄弟谤臣为反,却不知所指何事?愿得其人与臣面质,使臣心迹明白,虽死无憾矣。


会审判决


乾道九年(1173年)仲秋,当今皇帝赵昚批阅汪革书奏,下令三司尽快会审。这时候,汪世雄已身在临安,并与汪革同处一个监牢,只是彼此不知道。不久,羁押在江州的程彪、程虎也被押解到临安,将作为原告与证人出场。

一段时间以来,汪革谋反案惊动皇帝,传遍天下。在临安城,汪革成为街谈巷议的对象,被人添油加醋地描绘为传奇人物,说他满腹经纶出口成章,能飞檐走壁武功高强,会经营产业赚钱有方。会审之日,临安市民奔走相告,蜂拥至大理寺看热闹,一睹汪革什么模样。这是岳飞案以来,民众最为关切的一件案子。不过,看热闹可以,但不能进公堂观摩旁听;这是大宋法律规定,非涉案证人,不得出庭。

在众目睽睽之下,四辆囚车载着汪氏父子、程氏兄弟驶向大理寺。人们发现汪革果然是英雄好汉,虽然上了枷锁,却神色淡定,气宇轩昂;反观程氏兄弟低眉耷眼,神色迷离,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汪世雄眼里含着泪水,既不淡定,也不迷离,只是充满委曲与怨恨。囚犯被送入大理寺,观众许久不肯散去,还站在门口窃窃私语,妄加议论。

主审官鞫问二程,有什么迹象或依据证实汪革谋反。有,二程一口咬定说,汪家打造刀枪兵器,让子弟练习刀枪战阵,意在图谋不轨。汪革反驳说,让子弟舞刀弄枪,是为了强身健体,保护家产不受盗贼侵犯,必要时为国征战;再说,打造刀枪,添置马匹,都是二位拿的主意,如何打斗或布阵,也是二位亲自教练,要说我谋反,二位岂不是主谋或教唆犯。二程顿时哑口无言,缓了一口气,又说正是发觉汪革要谋反,他们才与他分道扬镳。汪革质问,二位口口声声说我谋反,可有真凭实据?二程回答,有,有你与洪恭书信为证,信中说来年春日践约,就是约定举事。岂有此理,汪革解释说,我与洪恭是至交,平日繁忙难得相见,但无论如何,每年春暖花开时相约一聚,游山玩水,谈天说地。

不过,汪革的解释只是一面之词。会审官员认为,必须让洪恭出来对证。而洪恭已然在逃,官府不知其踪影。碰巧,汪革的心腹刘青在宣城遇到洪恭,刘青把汪革孙子送到遂安,又辗转来到临安,探监时把洪恭下落告知汪革。汪革心想,与其让洪恭背着谋反罪名到处躲藏,不如叫他出来对质,把冤情洗刷了,心安理得过日子。汪革报告了洪恭的行踪,朝廷行文至宁国府,官兵拘捕洪恭,将他解送到临安。刑官讯问洪恭,于是洪恭如实交代推荐二程去汪家以及与汪革相约春游之事。随后,汪氏父子、程氏兄弟与洪恭对簿公堂,证明洪恭所言属实。程彪、程虎在事实面前不好抵赖,却给自己下台阶,说是误解了汪革书信。刑官呵斥说,指控他人谋反可不是闹着玩的,二位想必有意为之。二程只好承认,因为嫌汪家赠送银子少并在洪家受了细姨辱骂,所以要报复汪革和洪恭。

案情的来龙去脉已然澄清,会审官员反复商议,最后做出如下判定:犯人汪革,颇有侠名,原无反状。始因程彪、程虎之私怨,妄解书词;继因县尉之讹言,遂起事端。察其原委,实非得已。然纠合凶徒,追打观察,拘禁都监,并杀死士兵数人。情虽可原,罪实难宥。思其束手自投,显非抗拒。但行凶非止一人,据革自供当时逃散,不记姓名;而郡县申文,已有刘青名字。合行文本处缉拿治罪,不可为漏网之鱼。革子世雄,知情与否,亦难定断;然观其首词(口供)与同恶相济者不侔,似宜依自首例,从轻发落。汪革照律该凌迟处死,汪世雄杖脊发配二千里外,程彪、程虎首事妄言,杖脊发配一千里外,俱俟刘青等凶党等到后发遣。洪恭供明释放;县尉何能撒谎无能,都监郭择接受贿赂,罢官削籍。

会审判决,报经皇上批准即可执行。这期间,刘青打听到判决消息,立马探监告知汪革。汪革对此颇为满意,尽管自己难免一死,若家小得以保全,倒也死而后已。然而,凌迟处死是极为残忍的酷刑,要对犯人千刀万剐,会给人带来难以想象的痛苦。刘青不忍汪革遭受如此酷刑,建议他服毒自尽。汪革笑道,太好了,这个可以有。


无言结局


     汪革喝下刘青送来的毒药,自我了断。大理寺验明正身,将其尸体枭首,悬挂国门,以儆效尤。刘青先将汪革的躯体收藏起来,夜间把首级偷过来,一起埋葬于北门十里之外。次日,刘青把汪革掩埋之处告知董文,然后去大理寺自首,把打死官兵之事独自承揽,还自诉偷葬汪革。大理寺官员对刘青严刑拷打,要他说出葬尸之处,他死活不吐露。由于用刑过重,致使刘青遍体鳞伤,当夜死于狱中。对此,时人写诗称赞:从容就狱担罪名,慷慨捐生报友恩。多少朝中食禄者,几人殉义似刘青。

     刘青一死,大理寺不再深究,汪革谋反案就此完结。依照判决,程彪、程虎和汪世雄被解出监牢,发配到一二千里之外。董文、董武买通押解的官差,叫他们关照汪世雄,汪世雄安然无恙到达流放地。程彪、程虎因为无人打点,途中倍受官差虐待;程彪半路患病不治身亡,程虎到达流放地,身心疲惫,面容憔悴,想到害人而不利己,后悔莫及。

董文、董武去苏州太湖寻访,找到那户渔家,把汪革家小接送到遂安。汪孚得知汪革案件详情,伤感不已,他腾挪房屋,安顿汪革家小和董氏兄弟。过了半年,事情逐渐冷淡。汪孚叫董氏兄弟回麻地坡,查看并打理汪革旧业。董氏兄弟回故地发现,汪革旧业已被龚宏侵占。董武极为恼火,怒骂龚宏说,这个不义小人,竟然趁人之危顺手牵羊,实在可恨,我要豁出性命,替汪大哥报仇!董武拿了朴刀,要去找龚宏拼命。董文连忙阻止说,不可鲁莽,他现在做老板,人多势众,咱俩奈他不何。不如回复汪家大哥,再作打算。

董氏兄弟返回遂安,向汪孚做了汇报。汪孚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走法律程序。写好申诉状词,让董氏兄弟呈送安庆、宿松衙门,他自己带领二十多个家丁,直接到麻地坡与龚宏理论。龚宏本不占理,见了汪孚不禁心虚,起初还是故作强硬,等到汪孚说已经报官听官府裁定,龚宏只好转换口气,说他是为汪革打理,出于一片好心。不用见官,龚宏带着妻小连夜逃跑了。汪孚清理汪革旧业,请回原管家,委托董氏兄弟襄理,重新调整布局,炭冶铁器工场步入正轨。汪革在麻地坡住了半年,办妥所有事务,又回到遂安去了。

淳熙五年(1178年),布衣陈亮直接上书皇帝赵昚,针砭时弊,指画形势,力主抗金。这篇书奏高瞻远瞩、气势磅礴、文采飞扬,深受赵昚欣赏。赵昚下令把陈亮书奏张榜公布以激励群臣,并打算召见陈亮破格重用他;不等皇帝召见,陈亮就“逾垣而逃”,这是因为皇帝宠臣曾觐插手这件事,他抢在皇帝召见之前与陈亮晤面,借拢络陈亮以扩展个人势力,而陈亮则不屑与之为伍。陈亮书奏直言不讳,招致权贵的忌恨,很快被人以“言涉犯上”的罪名投入监狱。不过,赵昚在阅读陈亮书奏时,忽而想到汪革也曾上书,顿生悲悯之心,授意特赦汪革之子汪世雄。

汪世雄恢复自由,回到老家遂安拜见伯父汪孚,两人抱头痛哭。一时间,汪世雄悲喜交集,悲的是父亲、妻子惨死离世,喜的是母亲无恙,儿子已破蒙入学。过些日子,汪世雄跟伯父商议,与董文一起去临安,取回汪革骸骨安葬。办妥之后,汪世雄带着儿子回麻地坡。妻子赴火而死,汪世雄从此终身不娶,专心培育儿子,经营产业。

随着时代变迁,汪革旧业最终毁灭殆尽,只残留一些炭冶遗痕。南宋末年,汪革后人逃避战乱,从麻地坡迁移到黄梅,为了纪念汪革,他们把居住的村庄命名为汪革(位于黄梅县下新镇),明代兵部尚书汪可受就出自汪革村。汪革事迹虽未列入国史,但南宋文士岳珂(岳飞后人)在笔记中有过详细记述,明代文学家冯梦龙家据此撰写话本《汪信之一死救全家》。


——原载2019年第1期《荆州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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