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业:理论批评:消解文化的等级观念

——读《主流:谁将打赢全球文化战争》之三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17 次 更新时间:2012-07-25 1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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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建业 (进入专栏)  

《主流》作者马特尔先生在该书《序言》中说:“‘主流文化’具有积极的意义,它并非精英文化,而是一种‘大众文化’,说得消极一些,‘主流文化’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标准化的‘商业文化’。”他《在法国darkplanneur电视台的演讲》中定义主流文化时说:“主流文化是指大众文化、主导文化、受欢迎的文化。既包括《蝙蝠侠》、《爱丽丝梦游仙境》,又包括《阿凡达》这类。‘主流’是否仅仅是一种娱乐呢,或者也是一种艺术?实际上它可以是艺术。这个术语可以是褒义的,指的是所有人都喜欢的文化,普罗大众的文化,但它也可以是略带贬义的,指的是霸权文化,统治文化。”

“主流文化” 是“大众文化”或“主导文化”。一说到“大众文化”或“大众文学”,我们这里许多文人雅士,可能要不屑地摇头撇嘴了,觉得它们是一些下里巴人的狗尾巴上不了正席。官方一听说“俗”就要围剿,文人一听说“俗”就要摇头,从上面的官到下边的民,个个好像都是超凡脱俗的雅士,人人都要摆有一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架势。七月九号央视新闻频道新闻直播间的新闻报道中,还闹出了给米开朗基罗著名雕像《大卫•阿波罗》生殖器部位被打上马赛克的笑话。一说到“商业文化”或“娱乐文化”,大家更避之唯恐不及,好像个个都害怕商业的“铜臭”,人人都清高得厌恶金钱。米开朗基罗《大卫•阿波罗》是西方艺术的稀世之宝,可在我们官方眼里仍难免“三俗”之嫌。当然,这种情况并非独具“中国特色”,在西方,早期欧洲精英对美国文化十分无礼傲慢,对美国大众文化更是嗤之以鼻。在二十世纪中期以前,美国也有不少学者否定大众文化。他们将大众蔑称为“白痴”、“平庸者”、“群氓”、“傻瓜”,认为美国民主的平等主义是文化“堕落”的根源,它摧毁了“人们对高雅者的尊重和崇敬”。指责高等教育的大众化和社会主体的中产化,造就了“新笨蛋的庞大阶级”,大众文化就体现了这群“新笨蛋”的审美趣味。五十年代后期对美国大众文化最偏激的学者是德怀特•麦克唐纳(Dwight Macdonald),在《大众文化和中产文化》一文中说,美国大众文化上附庸风雅,其结果可能不是“大众”提升华为“精英”,而是是“高雅”堕落成“庸俗”。那时“文化在美国被相当简单地划分为精英文化(高雅文化)和大众文化(低俗文化)”(138),由欧洲移民构成的文化精英,特别害怕美国大众文化的勃兴,西马法兰克福学派代表人物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他们二战期间旅居美国时,在其名著《启蒙辩证法》中也谴责“文化工业”, 阿多尔诺拒绝用“音乐的”这个形容词界定爵士乐。到六十年代以后,美国的文化气候风云变幻,“纽约知识分子摒弃了他们曾经拥戴的文化等级,转而热衷于美国的大众文化”,从前挖苦大众文化的麦克唐纳,一夜之间连忙对大众文化“献媚”。美国非洲裔、西班牙裔和亚裔知识分子和社会活动分子,“开始要求结束‘欧洲中心主义’的文化垄断,白人和欧洲文化成了所有评论的众矢之的”。美国文化的觉醒提升了美国大众文化的地位,文化研究者们开始研究《星球大战》、《黑客帝国》,并且一致推崇“主流文化的高贵”——也就是大众文化的高贵。如今的美国,没有哪个文化人敢公开蔑视社会大众和大众文化,也没有多少文化人有那么强的精英意识。谁还敢以精英自居,谁就会成为社会的笑柄;谁还有胆嘲笑大众文化,谁就是在“自绝于人民”。随着美国的文化语境和社会主流丕变,精英们也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身段。五十年代以后美国高等教育开始大众化,人们的教育水平和工资水平同步提高,形成了文化高品位和生活高水准的庞大中产阶级。中产阶级成了美国社会大众的主体,许多文化精英就是这个主体的一部分,“大众文化”也就成了美国的“主导文化”。谁还有底气称大众是“俗物”,谁还有胆量骂大众文化是“垃圾”?

《主流》作者告诉我们说:“要了解发生在美国的精英与文化之间、艺术与娱乐之间的革命性变革,就必须熟知宝琳•凯尔的作品”,因为美国三位女性——宝琳•凯尔、蒂娜•布朗、奥普拉•温弗莉,“就是美国文化逐渐向主流文化演进的一个缩影”。(130)

宝琳•凯尔是波兰犹太移民的女儿,在美国加州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中长大成人,她从小生活的加州小城谈不上什么艺术氛围,但“西部电影”和“先锋电影”却无处不在,这种文化环境使她后来成为美国著名电影评论家。1968年她加盟《纽约客》周刊,这份杂志原本为那些美国文化精英所钟爱,杂志评论家也是清一色的骚人雅士,社会上任何一部电影艺术作品,大众越喜欢雅士就越皱眉。宝琳•凯尔登上《纽约客》之后便开始颠覆精英的艺术品位与审美价值。她在影评中从未说过‘电影’(films)这个矫饰的英语单词,只选择用movies这个美语单词来表述。在艺术趣味上,她讨厌那种倦怠的优雅和冷漠的清高,崇尚生命的活力与艺术的张力,强调艺术上的节奏、速度、奔放。“宝琳•凯尔是一个推崇民众主义的精英分子”,试图在美国文化中熔合大众艺术的活力与精英文化的潜力,“让大众感受到电影高贵的品质,同时令精英感悟到电影平凡的美感”。(135)宝琳•凯尔促成并体现了大众电影的改变,最终让“‘影片(movies)’取代了书籍,成为文化的参照物,电影越来越成为美国其他艺术的楷模”。

如果说宝琳•凯尔是美国“影片”的改造者和捍卫者,蒂娜•布朗就是美国“文化新闻者的全面创新者”。这位跟随丈夫来到美国的英国移民,早年是牛津大学的文科才子,一生都“忠诚于自己半是大众气质、半是知识分子品质的错位风格”。 1984年她凭个人魅力成为《名利场》主编,让这本杂志每月销量从20万册猛升到100万册。1992年主管《纽约客》,她声称“我只想以一种现代的方式,用那些调查、娱乐、明星来打造《纽约客》杂志,记者—社论作者的观点要让位于信息的思想。我们打破了文化等级观念,而且是以聪明的方式打破的;我们做出了妥协,是明智的妥协”。她在《纽约客》中辟有一个长期专栏——“大众文化区”,从此大牌杂志开始注重最新的个人博客和文学畅销书。蒂娜•布朗是宝琳•凯尔的精神传人,她的文化策略就是严肃看待大众文化,并以大众的方式书写“高端文化”。她的《纽约客》前任主管唯一职责就是抵抗和诋毁文化上的“野蛮人”,捍卫精英与大众、文化与娱乐、“高雅”与“低俗”的界线,然而十分讽刺的是,蒂娜•布朗女士正是要消解这种界线的“野蛮人”。她主编的《纽约客》让精英不再对自己的所谓高雅趣味自鸣得意,反而对自己的装模作样羞愧难当。美国主流文化崇尚的不是“雅”而是“酷”,不是让少数衣着考究的文人孤芳自赏,而是要让美国的主流欣喜若狂。《主流》作者马特尔先生毫不掩饰对蒂娜•布朗的赞赏之情:“由于她的出现,原先泾渭分明的文化和娱乐变得水乳交融;名不见经传的时尚主题成为新的报刊阅读模式;从容舒缓的精英价值观为飞速变幻的大众风尚所取代;昨天还遮遮掩掩的轰动事件已经变了今天杂志评析的素材。”

另一位有功于主流文化的杰出女性奥普拉•温弗莉,是电视媒体“脱口秀”的得鼻祖。她的口无遮拦和幽默风趣,不仅使她个人拥有成群的粉丝,也使“脱口秀”成为人们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这是一种全新的娱乐形式,在这里,公众的变成了私人的(比尔•克林顿谈论个人生活),私人的变成了公众的(一个匿名者讲述怎样开始打老婆)”。奥普拉•温弗莉在电视镜头前,还是一位出色的文学评论员,“如果说有谁为模糊艺术与娱乐、‘高雅文化’与‘低俗文化’之间的界限做出贡献,那么首当其冲的必定是奥普拉•温弗莉和她的文学节目”。(153)

一代新评论家们对文化的高低等级之分不屑一顾,那些只对高雅文化有兴趣的人,在美国无异于患上了“文化自闭症”。随着文化上精英与大众壁垒的消除,文化上艺术与娱乐自然合而为一,大众文化中各类时尚作品,艺术形式上必须“酷”,艺术内容上应当“炫”。只有“酷”和“炫”的艺术,才能将“作品”变成“精品”,艺术上的“精品”才能成为市场上的“商品”。

美国流行音乐就是美国主流文化形成的风向标,在这一领域里,黑人青年、同性恋青年和拉美青年,引领了美国流行音乐的新潮。三角洲蓝调博物馆馆长雪莱•里特说:“正如乡村音乐是白人平民阶层的音乐一样,蓝调音乐是黑人平民阶层的音乐。”爵士乐、摇滚乐等流行音乐,重新定义了大众文化的时尚元素和大众品位,它们成了又帅又酷且特立独行的标志,成了反传统反精英的文化象征。

理论上彻底摧毁文化的等级观念,大众文化成了美国的主流文化,迎来了美国大众文化蓬勃发展的春天,美国的主流文化不只叫美国的主流社会着迷,也使全世界的文化欣赏者疯狂,这更进一步导致全球文化的美国化。《纽约时报》文学版主编史蒂芬•厄兰格说:“由于欧洲人缺乏对大众文化、娱乐、创意产业、市场以及种族多样性的足够重视,欧洲文化已经严重地停滞不前了。”欧洲文化精英笑在前面,美国文化精英笑在后面,这倒应验了“谁笑在最后谁就笑得最好”的格言。

由此我想到了我们自己:美国精英会不会嘲笑我们呢?当今中国的社会仍有等级壁垒,当代的中国文化自然也等级森严。我们的政界和学界比欧洲更颟顸固执,仍然严守文化的雅俗之分,仍然强划文化的“积极”与“消极”之别。我们的文化精英只知道向上撒娇,只习惯于对下高傲,就像大款不可能与农民工共进午餐一样,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也很难融而为一,因而,雅者忸怩作态,无人问津,俗者俗不可耐,不堪入目。时下的中国中产阶级还不是社会主体,还压根儿没有形成自己的主流文化,我们主流文化的特征更无从谈起了。假如非要归纳一下中国当代文化的特点,我觉得“人见人厌”也许是它最恰当的艺术概括。用这样的作品去进行“文化征服”,全世界的观众可能要全被“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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