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钟:车臣:帝国的警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3534 次 更新时间:2008-07-23 1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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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钟  

9月1日,俄罗斯南部北奥塞梯共和国别斯兰市发生的人质事件,伤亡惨重,震惊世界。

北奥塞梯共和国总统亚历山大•扎索霍夫说,绑架者提出的条件是要求俄罗斯军队撤离车臣,并允许车臣脱离俄罗斯独立。

车臣已经成为莫斯科的心病,也为世界上的老式帝国敲响了警钟。

为了镇压车臣独立运动,据不完全统计,俄军和内务部队在两次车臣战争中至少有5000名官兵丧生,而近两年与车臣有关的恐怖事件,也让俄罗斯付出了血的代价。比如,2002年5月9日,俄罗斯达吉斯坦共和国境内发生伤亡不小的爆炸事件;2002年10月,莫斯科轴承厂工人文化宫发生人质劫持事件,造成129名人质和40名车臣武装分子死亡,该事件使车臣“黑寡妇”广受关注;2003年5月12日,车臣政府大楼遭遇汽车炸弹,59人死亡,200多人受伤;2003年7月5日,两名女性自杀袭击者在莫斯科引爆炸弹,造成15人死亡;2003年12月5日,;车臣北部的斯塔夫罗波尔地区发生特大列车爆炸事件;2003年12月9日,一名女性自杀袭击者在克里姆林宫对面引爆炸弹,导致6人丧生,13人受伤;2004年2月6日,莫斯科地铁列车爆炸案造成近40人丧生,100多人受伤;2004年8月31日,女“人弹”再次在莫斯科地铁站附近爆炸。至于车臣问题给俄罗斯政治经济和社会所造成的损失,以及带来的长远负面影响,那就更是难以估量了。

现在还没有迹象表明俄罗斯政府短期内会向车臣人妥协和让步。2004年5月,当车臣共和国总统艾哈迈德•卡德罗夫被炸死,俄罗斯总统普京态度强硬:“报复不可避免。”

问题是,怨怨相报何时了。

虽然俄罗斯政府在车臣分立问题上表现出不容妥协的姿态,但这不意味着俄罗斯的舆论也只有一种声音。由于俄罗斯人将继续用选票来表达自己对车臣麻烦的承受能力,俄罗斯只要实行民主政治,那么在车臣问题上,就总是存在着将来有一天选择放弃的可能,就像强大的不列颠放弃美国一样。

正是因为这样,大陆在车臣问题上应该有长远的战略眼光,不可因为急功近利而表现僵硬。由于俄罗斯依然是一个举足轻重的大国,在车臣问题上持现实主义的态度是理性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就要简单地站在俄罗斯政府一边对车臣大加挞伐,表态几乎如同俄罗斯的官方声明一样,甚至公开支持俄罗斯的暴力打击。虽然这可以曲线地表达自己在领土问题上的强硬和坚决,但也会在自己的一些敏感边疆地区产生逆反心理。切不可错把莫斯科当北京,把格罗兹尼当伊犁。在坚决反对恐怖主义的同时,也应该为俄罗斯土地上的非俄罗斯民族留下同情的空间,况且在战略上来看,俄罗斯一些要求独立的民族如果能够独立,对对世界并不是什么坏事。

因此,大陆应该全面、冷静、理性地看待车臣问题的经验和教训。

没有必要替俄罗斯讳言,车臣恶果的产生有着俄罗斯帝国罪孽的根源。俄罗斯和苏联都是典型的领土扩张型的帝国。14世纪之前的沙皇俄国却是一个单一俄罗斯民族的莫斯科公国。几百年,俄罗斯凭借着铁与血征服了周围的100多个国家,形成了世界上疆域最辽阔、民族最多的帝国,无论是阿塞拜疆还是乌克兰,哈萨克斯坦还是车臣,实际上都是沙俄或者苏联的殖民地。用列宁的话来说,沙皇俄国就是“各族人民的监狱”。苏联也不例外。

车臣地处俄罗斯联邦的南部边缘地区,面积只有大约1.5万平方公里,人口也才100多万。沙皇俄国是经过漫长而血腥的高加索战争,才在1895年把车臣纳入它的帝国版图。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斯大林将38.7万多车臣人驱逐到中亚和西伯利亚。无论是征服还是迁移,都是在血和剑中进行。麦德维杰夫在1970年代初出版的一部书中就说,在车臣印古什共和国里,强制迁徙是由内务人民委员部的谢罗夫指挥,一些拒绝离开家园的老人和妇女遭到杀害,不少老人和儿童死在途中。斯大林死后的1957年,苏联才恢复车臣印古什自治共和国。可以说,车臣是强扭到俄罗斯大筐里的瓜。虽然这不意味着强扭的瓜就一定不甜,但是,车臣却是一棵俄罗斯难以下咽的苦瓜。

如今,虽然白色的沙皇俄国没有了,红色的苏联也不复存在,但帝国心理、帝国思维和帝国记忆还在。2000年,普京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在车臣首府格罗兹尼呼吁当地俄军要战斗到底维持国家统一。这种帝国精神使得俄罗斯政治家和民众很难一时在车臣问题上做出很大让步——许多外国人都在为苏联解体惋惜不已,更何况俄罗斯人自己?——,直到俄罗斯觉得吃够车臣问题的苦头为止。

因为,民族压迫和迫害的记忆是最难消除的。车臣已经成为,并将在未来继续成为俄罗斯之痛。既然是武力掠夺,高压维系,自然也就不可能有心悦诚服。哪里有压迫,哪里就可能会有反抗。这反抗的幽灵随时都可能跳出来。尽管斯大林说过,“在苏联,有人会因为他的民族成份而成为迫害的对象,这样的事情是不曾有过而且不可能有的”,但斯大林曾经用暴力手段,强行把车臣人、卡尔梅克人、库尔德人、印古什人、巴尔卡人等民族迁移出原来居住的地区,撤消了相应的自治共和国、自治州。这个过程残酷而充满血腥。那些读过索尔仁尼琴《古拉格群岛》的人或许会记得这样一句话:“加尔梅克人没有站住脚,渐渐地在悲伤中死绝了。”那些被强制迁移的民族中,日尔曼人表现了突出的勤劳;希腊人也十分热情地投入到了新的劳动;朝鲜人甚至在哈萨克斯坦取得了成就。虽然返回故土的幻想还隐秘地存在,的总的来说已经屈服于这个制度。索尔仁尼琴如是说。但在这些被强制迁移的民族里,却有一个例外。那就是车臣人。车臣人从来就没有彻底屈服于俄罗斯。

索尔仁尼琴说:“有一个民族却丝毫未受到奴性心理的影响,况且不是个别人,不是几个反叛分子,而是整个民族都没有驯服。这就是车臣人。”“车臣人只尊重敢于反抗的人。”“血的复仇发出的光芒形成一个恐怖‘场’,它也就用这种‘场’力维护并加强着这个小小的山地民族。”

这是他1968年写成的《古拉格群岛》中的一段。

而别斯兰市人质事件距离《古拉格群岛》的出版已经30年。索尔仁尼琴不是先知,但这位俄罗斯人在车臣问题上却有着先知般的敏锐和预见。

无论外界对车臣人的这种精神是如何评价,这个民族过去是那样生活的,未来还会是那样生活,除非俄罗斯能够把这个民族灭绝,或者是彻底地分散并禁锢起来。这也是世界历史的一个悖论——许多民族被彻底地征服了,许多民族消失或者被同化了,可依然还有些民族顽强地抵制征服和同化。他们是帝国的死敌。俄罗斯虽然把车臣咽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却一直是消化不良。有时候,如果自己肠胃消化不良的话,吃的越多就对身体伤害越大。

车臣人强悍地,甚至是不惜代价地在寻找自己的位置。1991年11月,杜达耶夫下令成立车臣共和国。1994年12月,俄罗斯出兵车臣。战争持续了20个月,杜达耶夫被打死。1997年1月,阿•马斯哈多夫当选车臣共和国总统,仍然坚持车臣是“独立国家”。俄罗斯于1999年8月发动第二次车臣战争。在长达10年的血腥冲突中,共有一万多名车臣武装分子被俄军消灭。

这对车臣人来说,意味着10个车臣人里起码有一个死于俄罗斯的炮火。

可车臣人的战斗却还看不到尽头。车臣人和俄罗斯在不对称地较量着。强者用强者的武器,弱者用弱者的手段。不管如何评价车臣人的言行,一个才100来万人口的民族能够在10多年的残酷纷争中没有屈服,却是任何政治家在思考车臣问题时不能忽视的一个重要事实。

除非俄罗斯重新成为一个极权国家,否则形形色色的袭击会防不胜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普京总统和他未来的继任者能够在强硬立场上走多远,值得怀疑。应该说,只要俄罗斯不采取灭绝方式或者退回到极权国家,车臣的独立或者高度自治是个时间问题。况且,为了小小车臣的统一而将俄罗斯变成专制国家,这统一的代价不是也太大了吗?而民主的俄罗斯又不可能长久地像沙俄或者苏联那样可以不惜代价。大陆应该在车臣问题上预留后路。

除非俄罗斯能够接受车臣人以民主的方式留在俄罗斯联邦或者脱离俄罗斯联邦,并把这视为车臣和平计划的一部分,否则,莫斯科自作主张的“民主”难以受到车臣的尊重。车臣问题是对俄罗斯老式帝国思维的最严峻挑战。无论外边世界如何评价,车臣人会继续以牺牲换时间,而俄罗斯将继续看不到战线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俄罗斯在车臣问题上,无论是坚守还是放弃,都具有世界意义。因为这是世界上其他帝国的一个样板。

无论车臣结局如何,大陆对车臣教训应该有自己的理性判断。有人把今天车臣问题归结到了戈尔巴乔夫的改革头上,说什么戈尔巴乔夫改革把改革重点放在了政治改革上,没有抓住经济改革这个中心,结果因为不能把经济搞上去,激化了民族主义的抬头。这种似是而非的观点就像说没钱的夫妻会离婚,不断发财的夫妻不会离婚一样武断。

其实,在苏联时期,官方一向强调俄罗斯民族是无私的朋友,给其他民族地区带来了繁荣发展和幸福。可是,俄罗斯并没有取得如意的宣传效果。因为俄罗斯一再向全世界宣扬自己有恩于非俄罗斯民族,也是在伤害非俄罗斯民族的感情。因为非俄罗斯民族会把发展归结为自己的勤劳和智慧,而不是俄罗斯的恩赐与善意。他们会认为,如果不是俄罗斯的高压统治,他们原本可以生活得更加美好。虽然它们真要分立出去,前途未必光明,可是这样的思维方式和情绪,却是一种无法忽视的客观存在。

事实上,苏联也并非民族关系的黄金时代。应该承认,高压极权的苏联最终解体只是个时间问题。斯大林自己是格鲁吉亚人,但他却是铁碗的俄罗斯帝国统治者。为了控制非俄罗斯民族,他设立了自治共和国、自治州和民族专区,后来又把自治共和国改为加盟共和国。按照苏联宪法,加盟共和国有退出联盟的权利和自由。当然,在斯大林时代没有人实践过这样的宪法条文,这不是非俄罗斯民族没有这样的想法,而是斯大林的高压政策扼杀了这样的苗头。但这并不意味着分立主义的潜流已经中断。正如戈尔巴乔夫所言:“问题的症结在于各加盟共和国和民族自治体是硬性地捆在俄罗斯那辆大车上的。”要维持苏联帝国的存在,就只能否定民主,实行高压的集权政治,比如不能反思历史,因为反思历史就必然会想到苏联的民族压迫。

如果不让非俄罗斯民族有分立的权利和自由,或者害怕把宪法规定的民族自决权付诸实践检验,那么,苏联可能还能够维持一段时日,但这是以苏联整体的政治停滞为代价。如果苏联以经济改革为中心,就可能蜕变成经济发展和政治腐败这样一个混血儿。谁能够确保这样的苏联帝国最后不解体,甚至解体得更加悲惨以至于是血淋淋的呢?对今天的俄罗斯也一样,只要奉行政治民主就面临分立主义的巨大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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