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睿志:小说的叙事方法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82 次 更新时间:2012-03-23 1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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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睿志  

读别人写好的小说,我们往往很挑剔,总觉得自己比作家要深刻、要高明。可是,当真正动笔要写点什么时,常常会憋半天憋不出一小段。我最近正在痛苦地经历着这种折磨。

任何文艺作品都应当是生命体验的表达。这是我渐渐形成的文艺观。但问题是,一种体验如何表达,尤其是以故事的形式表达,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这些日子我像干渴已久的老黄牛饮水那般阅读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学者文艺理论和作家们的文艺随笔。但好长时间一直没有找到一种让我觉得满意的叙事方式。

或许,这跟我要表达的内容有关系。作为一个社会科学的学习者,我希望在小说中不仅要表达孤独个体的体验,而且还要表达一种社会见解。我的文艺观念很古典:小说不仅要娱乐人,还要包含一种社会观,从而潜移默化影响文明进程。因为这样的一种抱负,我就很难确立一种合适的小说叙事方式。因此我最近很烦,食不甘味。不过,我暗中惊喜,每当我思想疲倦的时候,下一步我就该获得思想突破了。通过反思和总结,我发现自己的生命总是有规律地运行着:(1)头脑中冒出一个疑问;(2)四面开花地找不同门类的书来读;(3)接着,有点烦,不想读书、不想思考,大脑烦杂而疲倦;(4)最后,豁然开朗,自己整个人进入一种新境界。疲倦是我突破的前兆。

不出所料,这几天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我找到了一种自己想要的小说叙事模式。几个月前读他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只顾着体验那些如刀锋般锐利的心理分析,没有注意到他的叙事模式和文艺结构。当时自己对文艺叙事方法并不感兴趣。后来,我在思考法学和政治哲学问题时发现,仅在理论层面上游走可能或导致大脑缺乏营养,因为这些社会科学可能会为了逻辑的贯彻而牺牲社会的真实和细节,从而遮蔽了一些具有社会重要性的问题。于是我回味自己所阅读的一些小说,猛然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要表达的,其实是一种人性观、社会观或政治观。接着我通过刘小枫先生对俄罗斯东正教思想的介术来进一步体认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所表达的社会哲学。又接着,我买到了去年刚出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论艺术》(上海书店出版社),在他的文艺随笔中核实了我的判断:他是一个有社会担当的小说家,是一个有自己社会哲学体系的文艺家。悟到这点,让我找到了知音。

他是怎么以小说的方式来表达他的社会思想的呢?

前苏联有一位著名的导演叫塔可夫斯基,他写过一本书《雕刻时光》(人民文学出版社)。他通过这本书详细阐述了他的电影观:拍摄电影就是在确定的时间内,将一个或若干由导演选定的事件进行符合逻辑的演绎、组合,从而构成一部电影;电影中的事件和情节是导演在现实中摘取的、适合于电影形式的、经过一定艺术处理的现实中的事情;现实的轨迹经过电影艺术的雕刻,“删其繁、撮其要”(宝钗评黛玉的“母蝗虫”之语),进行光影组合,从而变成一段由电影所表达的“时间”。塔可夫斯基用“雕刻时光”来概括拍摄电影的过程。其实,现实主义流派(现实主义流派认为:小说应当有现实根据,其情节的发生发展应当符合基本的逻辑、常理。它与魔幻小说、神话小说、志怪小说相鼎立。)的小说家所进行的文艺创作,也无不是在“雕刻时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创作,就是典型的“雕刻时光”。

现在的问题是,他具体是怎么“雕刻”的呢。我们以《罪与罚》前几章来具体分析他的方法。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一下简称“拉斯”)从居室出门,在街上绕了一圈,又回到居室,就这么一个简单的现实情节,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它铺陈为三章,译成中文有五十页(朱宪生先生译本)。

起笔写的是拉斯出门时小心翼翼像贼那样躲着女房东,描述住房基本设置和拉斯的动作用了一段;接着的两三段叙述了拉斯这样做的心理原因和情绪感受。

第二个场景,拉斯来到了街上,通过拉斯的眼睛描述了社会百态;接着主观陈述了拉斯看到这些时产生的社会情绪,进而展示了他的社会哲学。

第三各场景,拉斯来到了他出门的目的地——高利贷老寡妇的门房前,给出了这座房子的外在形象和内部生态;接着,详细记录了拉斯和高利贷者的交易过程;最后,写了拉斯对这场社会交际活动的情绪和批判(对这种不公平状况的诅咒、改革动机)。

第四个场景,落寞无聊的拉斯来到小酒馆想喝点酒浇浇愁。自然少不了对酒馆里各色人物的扫描;接着,一个像祥林嫂那般有倾诉狂的失意男人像拉斯倾诉的他的不幸,这其实描写了当时的一种社会生态。倾诉中,既通过描写倾诉者丑态、对倾诉者进行心理展示,表达了一种人性观(人是一种下流的、不能自己的、事后又满是忏悔的东西),又通过旁边倾听者的反应指示了社会生态的冷漠残酷。这个人与人互动的场面表达了太多的心理学、社会学的知识,而且是以形象的方式表达。

第五个场景,拉斯把醉醺醺的倾诉者送回家,于是,家庭生态就通过拉斯的眼睛被展现出来了:人员姿态与活动、家居陈设、家庭语言等等。而后,是拉斯对所见所闻的反思感慨——这当然又是一种社会哲学对现实的批判。

第六个场景:拉斯回居室睡觉,醒来后是第二天。拉斯这位单身青年的居住环境被详细展示出来了——这是一种不同于上个场景的人居环境。接着,女侍给拉斯送早点来了。于是,这个唠叨的乡下女人在叨咕中表达了她的世俗价值观,拉斯通过对话使自己的价值观与之产生对撞——这里其实是两种人生哲学在对撞,如果用理论来表达,可以写大部头。然后,女侍交给拉斯一封家信,通过家信,拉斯的家庭状况和其母亲、妹妹的具体形象被塑造了。

情节非常简单,但观察细致入微、分析鞭辟入里。整个写作进程严密而饱满,骨架硬朗、内容细腻、思想深刻。仿佛像一个雕塑大师,大气而精准、起手落手刀刀致命。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愧是大师,他的小说技术炉火纯青。当处于家居小场景时,展现的是拉斯的个人窘况和对具体事件、人物的情绪;而当在大街上时,面对社会百态,则描写的是拉斯对社会的情绪和感想;小环境对应个体小情绪,大环境对应宏大社会哲学观。小说进程中,一实一虚,实的是社会情状的描写,虚的是主人公对环境的主观感受;并且一实一虚波浪式地推进。情节与内容镶嵌严密、水乳交融。

意识到这种自己可以把握的小说叙事方法后我欣喜若狂,就像孙悟空得到了他心爱的金箍棒。但是,我知道,要真正把握这种技巧并把它用在文艺创作中,还有更多的困难。目前,我对这种模式只是一种机械的理解;要把这种模式激活,则是一个见识增长与智识发育的过程,即如何在自己成长的社会现实中摘取这些模式所能够涵摄的内容,使内容的进展能够表达一种有深度的思想。如果体验不敏锐和思想无深度,我目前的所获毫无价值。前些日子读韩寒的《一座城池》,我发现韩寒在叙事技巧上也很有水平:主人公从火车站出来,第一个场景就是豪华的大飞机飞过凌乱嘈杂的火车站,主人公诅咒了一下富贵的大飞机,发泄了一下草根那“嫉妒羡慕恨”的怨气;第二个场景是来到了火车站旁公用电话亭,通过电话信号的描写调侃了一下通讯公司并鄙视了一下火车站地头蛇的恶劣行径;第三个场景,从火车站打的去宾馆,描写东北司机骗人又宰客,嘲笑了一下匪气十足的东北人;第四个场景,到了目的地宾馆,诙谐了一下钉子户、拆迁这个热门话题……这里的叙述线索很简洁明朗,但韩寒的小说内容,都只是依据能否进行调侃这个标准而确定,那些不具有后现代嚎头但有深刻社会意义的情节进入不了他的小说。所以整个小说显得轻飘而肤浅,基本上只能刺激感官、惹人一笑、娱乐愤青。

我这几年花了大量功夫阅读社会科学的文献,获得了一些僵硬的概念。要把这些概念激活,使它们成为自己的知识,就必须依赖敏锐的社会观察和丰富的社会体验。小说或许是我实现这个欲求的有效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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