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精神明亮的人(外一篇)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403 次 更新时间:2012-03-02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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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岭  

上上世纪的一个黎明,在巴黎乡下一栋亮灯的木屋里,居斯塔夫·福楼拜在给最亲密的女友写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日出(像现在这样)。我工作到深夜,窗户敞开,不穿外衣,在寂静的书房里……”

“按时看日出”,我被这句话猝然绊倒了。

一位以“面壁写作”为誓志的世界文豪,一个如此吝惜时间的人,却每天惦记着“日出”,把再寻常不过的晨曦之降视若一件盛事,当做一门必修课来迎对……为什么?

它像一盆水泼醒了我,浑身打个激凌。

我竭力去想象、去模拟那情景,并久久地揣摩、体味着它──

陪伴你的,有刚刚苏醒的树木,略含咸味的风,玻璃般的草叶,潮湿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啾,充满果汁的空气……还有远处闪光的河带,岸边的薄雾,怒放的凌霄,绛紫或淡蓝的牵牛花,隐隐颤栗的棘条,月挂树梢的氤氲,那蛋壳般薄薄的静……

从词的意义上说,黑夜意味着“偃息”和“孕育”,而日出,则象征着一种“诞生”’一种“升矗”和“伊始”,乃富有动感、汁液和青春性的一个词。它意味着你的生命画册又添置了新的页码,你的体能电池又充满了新的热力。

正像分娩决不重复,“日出”也从不重复。它拒绝抄袭和雷同,因为它是艺术,是大自然最重视的一幅杰作。

黎明,拥有一天中最纯澈,最鲜泽、最让人激动的光线,那是生命最易受鼓舞、最能添置信心和热望的时刻,也是最能让青春荡漾、幻念勃发的时刻。像含有神性的水晶球,它唤醒了我们对生命的原初印象,唤醒体内某种沉睡的细胞,使我们看到远方的事物,看清了险些忘却的东西,看清了梦想、光阴、生机和道路……

迎接晨曦,不仅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不仅仅是人对自然的欣赏,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力量作用于生命的一轮撞击。它意味着一场相遇,让我们有机会和生命完成一次对视,有机会认真地打量自己,获得对个体更细腻、清新的感受。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种被照耀和沐浴的仪式,赋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觉,新的闪念、启示与发现……

“按时看日出”,是生命健康与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更是精神明亮的标志!它不仅仅代表了一记生存姿态,更昭示着一种热爱生活的理念,一种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

透过那橘色晨曦,我触摸到了一幅优美剪影:一个人在给自己的生命举行升旗!

与福楼拜相比,我们对自然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涯中,有过多少次沐浴晨曦的体验?我们创造过多少这样的机会?

仔细想想,或许确实有过那么一两回吧。可那又是怎样的情景呢?比如某个刚下火车的凌晨──

睡眼惺忪、满脸疲态的你,不情愿地背着包,拖着慵懒灌铅的腿,被浩荡人流推搡着,在昏黄的路灯陪衬下,拥向出站口。踏上站前广场的那一霎,一束极细的腥红的浮光突然鱼鳍般拂了你一下,吹在你脸上──你倏地意识到:日出了!但这个闪念并没有打动你,你丝毫不关心它,你早已被沉重的身体击垮了,眼皮浮肿、头昏脑胀,除了赶紧找地儿睡一觉,你什么也不想,一刻也不愿再多呆……

或许还有其他的机会,比如登泰山、游黄山什么的:蹲在人山人海中,蜷在租来的军大衣里,无聊而焦急地看夜光表,熬上一宿。终于,当人群开始骚动,在喷喷称奇的欢呼声中,大幕拉开,期待已久的演出开始了……然而,这一切都是在混乱、嘈杂、人声鼎沸和拥挤不堪中进行的。越过无数的后脑勺和下巴,你终于看到了,那个与电视里一模一样的场面──像升国旗一样,规定时分、规定地点、规定程序。你突然惊醒:这是早就被设计好了的,早就被导游、门票和游览图计划好了的。美是美,但就是感觉有点儿不对劲:不自然,有人工痕迹,且谋划太久,准备得太充分,不免“主题先行”的味道,像租来的、买来的……

而更多的人,或许连一次都没有!

一生中的那个时刻,他们无不蜷缩在被子里。他们在昏迷,在蒙头大睡,在冷漠地打着呼噜──第一万次、第几万次地打着呼噜。

那光线永远照不到他们,照不到萎靡的身体和灵魂。

放弃早晨,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已先被遗弃了。意味着你所看到的世界是“旧”的,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陈”。仿佛一个人老是吃经年发霉的粮食,永远轮不上新的,永远只会把新的变成旧的。意味着不等你开始,不等你站在起点上,就已被抛至中场,就像一个人未谙童趣即已步人中年。

多少年,我都没有因光线而激动的经历了。

上班的路上,挤车的当口,迎来的是煮熟的光线,中年的光线。

可,即使你偶尔起个大早,忽萌看日出的念头,又能怎样呢?

都市的晨曦,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变了质──

高楼大厦夺走了地平线,灰蒙蒙的尘霾,空气中老有油乎乎的腻感,老有挥之不散的汽油味,即使你捂起了耳朵,也挡不住出租车的喇叭声。没有真正的黑夜,自然也就无所谓真正的黎明……没有纯洁的泥土,没有旷野远山,没有庄稼地,只有牛角一样粗硬的黑水泥和钢化砖。所有的景色,所有的目击物,皆无施洗过的那种鲜艳与亮泽、那种蔬菜般的翠绿与寂静……你意识不到一种“新”,感受不到婴儿苏醒时的那种清新与好奇,即使你大睁着眼,仍觉像在昏沉的睡梦中。

千禧年之际,不知谁发明了“新世纪第一缕曙光”这个诗化概念,尔后,又吸引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政府投资,再经权威气象人士的加盟,竟打造出了一个富有科技含量的旅游品牌。为此,浙江的临海和温岭还发生了“曙光节之争”(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将“曙光”赐予了临海的括苍山主峰,北京天文台则咬定在温岭,最后双方达成协议,将“曙光”大奖正式颁给了吉林珲春)。一时间,媒体纷至沓来,电视现场直播,鞍马争趋,庙门披红,山票陡涨,那峦顶便成了寸土寸金的摇钱树……

其实,大自然从无等级之别,时间符号只是人为的制造。对大自然来说,根本不存在厚此薄彼的所谓“新世纪”“新一缕”……看日出,本是一种私人性极强、朴素而平静的生命美学行为,而一旦搞成热闹的集市,搞成一场阵容豪华的商业演出,也就失去了其本色的自然含义。想想我们平日的冷漠与昏迷,想想每天的昏头大睡,这种对“光阴”的超强重视简直像一种讽刺。

对一个习惯了对自然的漠视的人来说,即使那一刻,你花大钱购下了山的制高点,你又能领略到什么呢?又能比别人多争取到什么呢?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道:“实际上,很少有成年人能够真正看到自然,多数人不会仔细地观察太阳,至多他们只是一掠而过。太阳只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的心灵。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是那种内外感觉都协调一致的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应该说,真正热爱日出的,像福楼拜,即这种童心未泯的人。还有梭罗、史蒂文森、普里什文、蒲宁、爱德华兹……我甚至敢断言,假如他们能活到今天,在那所谓“第一缕曙光”照着的地方,一定找不着他们的身影。

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只有恢复孩子般的好奇与纯真,只有像儿童一样精神明亮、目光清澈、才能对这世界有所发现,才能与平日看到更多、才能从最平凡的事物中注视到神奇与美丽。而成人世界里、几乎已没有真正生动的自然,只剩下桌子和墙壁,只剩下人的游戏规则,只剩下同人打交道的经验和逻辑……

值得尊敬的成年人,一定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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