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互联网和我自己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826 次 更新时间:2011-12-16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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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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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于我,一方面是奢侈的。前些年“硬件”问题,后来是“软件”问题。开通了几年,似乎也方便了几年。在偏远之地,互联网就是全世界,看到一个,似乎就是一万个,看到一百个,就会想到亿万个。那几年,我在奢侈中傻兮兮地快乐,

至少,还不觉得怎么郁闷,半年几个月不出门,也能迅速知道外面在干什么,哪些人红得发紫,哪些事普遍经常,哪些花儿被大脚踩折了,哪些地表水消失了。久而久之,对这种来之不易的奢侈麻醉了头脑,晕晕乎乎,不知所以,再后来,包年费才用了一个月,忽然一下子就被强力关闭了,开始想,十几天后,过了就会开的。

可十几天过去了,巴着俩小眼瞅得脖颈疼痛,得到的消息是:永久性关闭。开始还挺激愤,见到某人,还嚷嚷着要个说法。可是,某些说法是要不得的,或者根本就没有说法。某一日,和儿子站在假山的凉亭上,看秋风从空漠处扭腰摆臀而来,秋草深深,落叶断肠。我看着不远处的小镇,还有它所拥有的互联网,忍不住仰天长叹,内心的郁闷如同俯瞰下的人工湖泊,鱼在拼命自投罗网,泥鳅在污泥中把身体全部埋葬。

另一方面,互联网是烦躁的。受关注的或者大行其道的,往往是那些与内心甚至真正的生活、尊严、权利等背道而驰的。如那些如蛛网密布的新闻,除了下半身就是男女本能的走红的帖子,还有那些“利益相关的冠冕堂皇”“指鹿为马的自欺欺人”“言不由衷的批评与赞扬”“混淆视听的某种私利和企图”。重要的不是说话,而是怎么说,不是有没有分量,重要的是不是说真话,最重要不是你说了哪些话,而是你说话的时候是不是按着胸口,摸着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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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第一次到互联网,是拨号,很慢,花费很大。看到页面的时候,心蹦蹦地要跳出来一样。第二次再上去,对每一句话都如饥似渴,毫不质疑。甚至另存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页面,离线时再细看。那种感觉,像是饿极了的孩子终于吃到奶,打了半辈子光棍的男人终于娶上了老婆。等到可以大张旗鼓地浏览和登录之后,我觉得一种天赐的自由,也特别诚实,每一处注册都使用真名实姓且全部联系方式(以至于后来被动不堪)。我想,我面对的是一个世界,那些人隐在屏幕背后,用文字说话,或者文字就是他们。我也是其中一个。在与陌生的世界及藏在背后的人做一种断续但却各各不同的交流。我想我是极其幸运的,生活在一个咫尺天涯,甚至不打照面就可以洞悉天下的时代。

互联网是一种共有的存在,如同不断的河流,只有枯竭的鱼,而从不用担心河流会变小甚至干枯。有一段时间,我莫名其妙地想:要是再多年之后,每一个人留在互联网的的文字、图像,还会不会存在呢?互联网,它是不是已经帮助人类找到了永恒的通道,从现在开始,无论时光多久,每一个参与者——像鱼一样的诞生和消失,疾病和生育,还有平凡或者激荡的生活,是不是都可以领取到永不消失的通行证呢?

服务器也有被耗损或者崩溃、彻底失效的时候,所有的信心也不过机器而已。唯一可以证实并且令人安慰的是:服务器至少是有使用期限的,它存储的诸多信息很多时候会被转移到另外一台存储器里。因此,我想,互联网不是一味的下沉和遗忘,而是一种不断翻卷、借用的过程。就像人的嘴巴,把一个传说传给另外一个,如此传而广之,也就具备了不朽的基本功能。比如,我在互联网之初的发言,大部分还可以找到,用百度和谷歌搜索,它们就以各种面目出现,包括自己骂和被骂的那些帖子,还有一些可以勾起往事,拉动心肠,甚至喟然自惭抑或潸然泪下的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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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是05年和07年,互联网于我是最经常的,也很方便,进门开机,就可以与世界联网,与朋友交谈。有时候乱找影片,也看到了许多黄色的网站,DV、DVD以及各类图片等。也聊天,有些记录可能还存储于我也不断更换的硬盘当中。做论坛,勤奋是第一个特点,相对于说真话是第二个特点。可久而久之,却不愿四处游荡了,只是某些固定的论坛、博客和关心的信息,其他方面再也不关心,不喜欢了。

这种封闭,我想是诚信和失信有关,也与互联网的参与者与操作者有关。其中,我最讨厌和反感是,某些较大网站照搬官场那套,奴性得可悲,可笑得可怜。07年秋天,属于我的互联网自由时代一去不复返。我知道为什么,但只能是知道,不可言说,也无法表示个人的某些意见。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一些东西并非如口号,而是一种摆出来的说法及私下里反其道而行之。但是,有些东西根本是堵不住或者不可以堵住的。如思想、如风潮、如暗道、如爱情。越是堵越是逆反,越是开阔越是自守。所有的锁闭都是愚蠢的,无知的。

再后来的相当一段时间,互联网是不可以接触的,即使有条件,也不可。从这时候开始,只能在偏僻一隅,自成一体。有时去网吧,也紧张如做贼,如行刺。再后来,风过去了,的互联网还是关闭着,但去网吧似乎大胆了许多。有时候去,办完自己的事情,打开一些网页浏览。我忽然发信,自己对互联网及其信息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以前是百信不疑,无条件认同,哪怕是天地翻覆,也齐声惊呼,哪怕是猪猡长出了翅膀,飞得比鹰隼还高,我也跟着大张嘴巴。

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对互联网及其承载的各种信息都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我不相信”之感,有时候甚至嗤之以鼻,连连叹息。后来,我想到,这绝对不是数字技术或者互联网本身出了问题,而是它的开放性、低平台和不择性使得它在很多时候泥沙俱下,以致充满了冠冕堂皇的欺骗与做作的嫌疑。但最根本的是,是那些信息背后的人,或者说具体操作者,他们的欲望及人人都具备的利益本能败坏了互联网应有的诚信、自由,当然还有互联网应当具备的客观、准确和开放性,进而使得某些“言之凿凿”的“事实”和“理想”变成了“子虚乌有”甚或“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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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普遍的越是真假参半,“善于伪装”,越是大张旗鼓的越是包藏祸心,还可能是彻头彻尾的误导和欺骗。——其实,那些最显眼和最常见的,其正确性最应当质疑。还有在各大门户及小网站首页不断跳动的、垂挂的、闪烁的、精美的和光彩的,我觉得,它们的欺骗性及虚假成分最大最多,相当一些字面和图片背后,内里最虚假,或者只是说出了事情和事物的某些光彩部分,而不是全部和本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偏激,有如此强烈的质疑精神。其实,我知道,相对于其他媒体,互联网的可信度还是最高的,但我就是不愿意相信。或者说,对某些言论及不容置疑的东西有着不可缓解的抵触感。但对于某些事实性的信息,我是深信不疑的,而且总会在看完之后,做一番自我思考。在心里向自己问个为什么?然后想想,这些事实的背后究竟藏着的是怎样的一种不可遏止的动力,以及事实对每一个人提出了什么样的考验及必须参与甚至要解决的问题。

但在更多的时候,在互联网,任何话语、图像、动画都是值得怀疑的。因此,我逐渐养成了看互联网信息像看电影的感觉,看新闻就像听别人家的家长里短。即使最权威的发布,也会在内心自发地问个为什么,有时候还想:这些东西背后,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玄机和操控?我慢慢觉得,互联网其实也成为了一个阶级,一个社会,甚至比现实的这个社会更加幽深和多维。而且,还有一个不可阻挡的趋势是:传统的声音、图像及流言蜚语甚至风尘泥沙也逐步地向虚拟社会转移。

单以文学和文化来看,一切的作品不管是印在纸媒上,还是张贴在电线杆及巷道的墙壁上,其最终的落脚点还的是互联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一切的出版与印刷不是给肉身看的,而是给的虚拟世界轮番观赏的。很多时候,我为这种“便捷”,或者说“一网打尽”觉得了省心省力,不出门知晓天下事,甚至可以参与进去,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网站也是一种壁垒,一个网站,谁可以,谁不可以,谁的可以忽略,谁的要大张旗鼓,也是有等级层次的。如那些文化新闻、文坛故事、各类奖项、咨询信息等,要想在上面狠狠地抛头露面,却不是你“坐着看”“自己想”,甚至因为“腹诽”“鄙夷”“赞同”“欢欣”就可以“通行”和“被参与”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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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言可以继续,戳穿之后,还是会大行其道,看客的不同甚至消失与更换,决定了谎言存在的必要性和长期性。近几年来,偶尔的上网也只是固定的几个网站,自己丢弃但却一直在悬挂的论坛,过客少得可怜的博客,还有一些信息轮换的某些组织和机构的官方网站。大多时候只是扫一眼,有点感兴趣的才打开整个页面。浏览一番,然后像撕掉一张纸那样把它们丢下去。偶尔有一些,也能在心里产生一些涟漪,有一些,我觉得那是一种“沉尸”般的惊讶和哀愁。

不是我不信任,而是它们一点点削去了它们自己的可信任度。我慢慢发现,互联网的一些信息比现实当中的某些事情和话语更具有利益成份和俗世倾向,比一张款项数目令人无限猜测的信用卡一样,充满暧昧的占有、给予与索取。你看到的,都是熟悉的,或说,都是与主持者熟悉,或者是有点关系的。你接近了,自然会有,不接近,自然就没有,你想要的,却不是给你的,你做了的,往往是被遗弃了的。

我也渐渐发现,从现实到互联网,这是一个迅速失信的年代,一个集体消解与相互抚摸获得利益快感的年代。一切都不足采信,一切都是子虚乌有,一切都在指鹿为马,一切都在自欺欺人。因此,我对互联网的怀疑不知持续在减轻,而是大幅度地加重。也由此觉得。一切的言说背后都掩藏了赤裸裸的利益,一切的发现都是一己之见,与这个时代的本质毫无关系,除非是那些即成的事实及其真相。但事实也拥有不同的角度,真相也有不同的意义及切入方式。

以前的时候,我的心情可能还会受到某些权威言说的影响,现在则是心如止水。我已经知道,那些话语是充了气的,也掺杂了大量违心之论。所以,在对信息的取舍上,我觉得不是正确不正确,而是真诚不真诚,是不是按着胸口,拍着良心说话的。然而,在物质年代,苛求某些人光着屁股去遵守礼仪道德,饿着肚子去讲授梦想蓝图,是绝对的虚妄,不切实际。互联网或许也是大话者的平台,利益摄取与交换的一个通道。当我们了解了这些,回到本初的生活与心境,一切就都习以为常了,一切也都见怪不怪了。

从这个层面说,只要那些生存还没受到现实物质与各种利益的威胁的话,还能在各种公共平台上凭良心说话,这就是最好的了。曾有一次,看到一些人在某一些场合表达的话语,我忽然觉得,这些人原来如此,在很多时候,不是他们出了问题,而是我自己,看他们或者对他们的认识方法出了问题。因为,我犯了一个大忌:真理往往不是绝对的,是局部的正确,剩下的是运动的,不断改变甚至是一日千里的。所以,一分为二的辩证法是永恒而朴素的真理,任何时候都要坚持。不能让感情蒙蔽了基本判断,也不能让一滴水挡住了去往大海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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