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渔:“盛世美学”的反思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322 次 更新时间:2010-09-06 1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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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晓渔  

2006年,中央电视台推出电视纪录片《大国崛起》,介绍15世纪以来欧美列强的崛起经验。90年代以降,我们经常被告知列强崛起是因为不择手段,这次则被告知它们的崛起是因为制度建设。《大国崛起》重新接续了80年代的传统,表达了两重含义:第一,中国应向欧美各国学习,尤其是学习制度;第二,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但依然属于第三世界,有待“崛起”。

就在电视片播出之后,世界形势突然发生变化。2007年次贷危机从美国蔓延到欧洲,2008年中国主办奥运会,两厢形成鲜明对照。于是,在一些人心目中“大国崛起”的思路宣告作废:盛世对中国而言不再是将来时,而是现在进行时;欧美不再是学习的对象,而是反面典型,中国拯救世界的说法开始出现。2009年,《中国不高兴》、《中国站起来》、《当中国统治世界》接二连三地出版,并频频登上排行榜。“大国崛起”之迅速,有甚于当年的“超英赶美”。

在中国,几乎每个朝代都自称“盛世”。但此前的“盛世合唱”多是自编自导、自拉自唱,这次却有不少台港同胞、海外友人参与合唱,张五常、李敖、陈文茜等人,此前都以批判性著称,现在却争先恐后地讴歌盛世。

世界工厂与土地财政

盛世美学具有超凡魅力,却很容易“见光死”。1966年开始的“文革”,曾对1968年欧洲的“五月风暴”有过直接影响,但那是以中国的绝对封闭为前提的。对中国有过美好想象的美国批评家桑塔格,在20世纪70年代有过一次中国的朝圣之旅,尽管中国方面努力向她展示符合想象的一面,但当桑塔格发现这里更接近“1984”,立即放弃了中国想象。

改革开放30多年,中国虽尚未形成开放社会,但也不再是当年的封闭国家。盛世美学不再依靠意识形态支撑,而是以国家经济为后盾。中国的经济模式,已有很多学者作过分析,它的两大支柱是世界工厂和土地财政。

世界工厂使得上亿农民的生活维持在温饱水平,既不至于因为饥饿引发大规模危机,也难以成长为更具公民意识的中产阶层。世界工厂中的血汗工厂,由于人力成本低于机器成本,一些企业甚至以人力代替机器,以便使廉价商品占领世界各地的超市。在工人可以通过工会等渠道有效维权的国家,很多工厂无法降低人力成本,难以与血汗工厂竞争,要么关闭,要么移到中国等国家。

中产阶层的处境与工人没什么本质区别,将近一生的收入被住宅预支。地方政府从出售土地使用权中获得大量财政收入,国有企业(尤其是央企)在房地产中获得高额利润。在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领域,各种政策优势使得国有企业处于绝对优势,民营企业难以与之平等竞争。2009年,山西省以安全和优化为由进行煤炭企业重组,民营煤矿被国有化,仿佛再次上演建国之初的“公私合营”。

庆典美学与“后庆典时代”

世界工厂和土地财政使中国有了“ 硬实力”,但国家富强与民众幸福并不能完全划等号。面对种种批评,中国一直有着软实力焦虑。

在这种情况下,盛世美学大显身手。

盛世美学的常见形式是庆典美学,即通过集中人力、物力、财力举办重大庆典、展现盛世景象。今天,去中国任何一座中等以上的城市,几乎都会发现这座城市悬挂着横幅或招贴,预告有一个国际活动即将举办。当地媒体会把这项国际活动的重要性和影响力渲染得无以复加——尽管离开了这座城市,就无人知晓。

从筹办到举办,一个庆典的美学效果可以持续好几年,整个过程具有规模动员的效应,也为强力维稳提供了理由。不过,庆典美学也面临难题,即如何面对“后庆典时代”。其实这个问题也不难解决,只要用“不断庆典论”取代封闭时代的“不断革命论”,就可以保证庆典美学的可持续性。例如,据说我们又将准备申办世界杯,按照惯例,比赛场地将设立在多座城市,庆典美学的有效范围将会更大。中国还尝试让庆典美学走出去,比如2009年成为法兰克福书展主宾国,但是对很多事件缺乏可控性,效果并不理想。

对盛世来说,灾难是巨大的污点。但一些地方和部门以盛世美学轻松地消解了灾难,发明了温情脉脉的灾难美学:灾难的残酷性被救灾的好人好事取代,救灾者成为主角,遇难者成为配角。赈灾晚会是灾难美学的集大成者,一些捐款的个人或企业成为道德偶像,他们是否兑现捐款承诺,却不再重要。灾难美学通过许诺一个美好的未来,遗忘现实。灾难美学代替了灾难反思。

庆典和灾难互相冲突。庆典美学却和灾难美学并行不悖,甚或相得益彰,这是盛世的美学奇观。山东省作协副主席王兆山以地震遇难者口吻撰写的“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将庆典美学和灾难美学合二为一,受到网民的批评。但更多时候,盛世美学有着为数不少的受众。

盛世美学与盛世危言

盛世美学以及它背后的经济模式,会不会作为中国模式向外输出?这个问题引发很大争议。

按照惯例,认同中国模式者应看好它对世界的影响,批判中国模式者应看低它对世界的影响,实际情况却相反。《当中国统治世界》的作者马丁.雅克,在接受《南都周刊》记者采访时,对自己取这个书名有一个“辩证”的解释。他说:“这是因为中国永远不可能真正统治整个世界。美国没有,英国没有,中国也无法统治世界。”

我不太喜欢动机论,但鲁迅对于海外友人有过这么一段涉嫌“动机论”的评价,值得温习:“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人们多起来了,加之以外国人。我常常想,凡有来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因为他一定是不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灯下漫笔》)事实证明,称赞中国模式者(尤其是台港同胞、海外友人),通常获得不菲的利益回报,不仅出版著作、发表演讲一路畅通,还经常作为“友好人士”享受贵宾级待遇。

一直对当代中国的状况有所批评的秦晖先生,2007年撰文《第三种可能》,指出“我觉得有一种可能,就是用中国在权力不受制约的前提下形成的有某种特征的市场经济,改变了全球市场经济经过100多年已经形成的某些规则”。与封闭时代相比,当下的盛世美学更具光圈效应,不易“见光死”,但它是否具有可持续性,仍是一个疑问。

富士康、本田事件,暗示血汗工厂的模式逐渐走到极限。尽管这些企业在血汗工厂里已算条件优越,工人们的满意度却越来越低。与其说工人不再吃苦耐劳,不如说工人不再愿意成为血汗机器,开始在温饱之外寻求个人的尊严和自由。很多工厂开始从沿海迁到内地,以维持低人力成本,但是日益老龄化的年龄构成,将使得企业日益面临无人工作的困境,最近两年的民工荒就说明了这一点。

土地财政同样面临重重问题。首先,房价已抵达甚至超越天花板。政府试图让房价保持稳步增长,以保障土地财政的可持续性,但在不完全市场经济的条件下,房地产陷入疯涨— 控制—报复性疯涨的循环。其次,即使房价可以无限制地上涨,拆迁引发的矛盾也愈演愈烈,平息这种矛盾的维稳费用愈来愈高。如果陷入恶性循环,这种经济模式将难以为继。

盛世美学本身也值得反思,公民的日常生活比庆典更重要,庆典不能取代日常生活,更不能取代灾难。盛世美学虽使一个国家具有光辉的国际形象,但背后也隐藏着各种危机。一个可持续的盛世,公民权利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国家形象。周有光先生在接受《财经》采访时指出:“(有一种‘中国模式’)认为…… 美国在慢慢衰弱下去,要衰亡,中国的模式起来了,大国崛起嘛。这种说法鼓吹说,将来世界中国模式代替美国模式。那么我就找一找,哪个国家学习我们?没有。所以我想这不是真的。”这种“盛世危言”虽没有“盛世美学”光彩耀人,却值得细细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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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同舟共进》2010年第9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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