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梁康:被误解的transzendental——评赵汀阳《先验论证》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756 次 更新时间:2010-03-08 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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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梁康 (进入专栏)  

赵汀阳的文章,读后往往会产生一种想要反驳的冲动。至少在我这里已经发生了两次。前次曾因他的一篇文章②,使我没能忍得住把那封给他的回信放过夜。这次也相差无几。我想可能是因为他所赋予其语言的力度所致。——这里只说“语言的力度”。“思想的力度”允后再议。

首先,把“先验”作为一种方法(或赵汀阳所说的“技巧”?!)与逻辑和经验相并列,这是令人诧异的!赵汀阳一直在谈知识,我不知道除了逻辑和经验方法之外,我们还有另一种获取知识的“先验方法”!他似乎认为,逻辑和经验为我们提供知识,而先验为我们提供关于知识的知识。按此定义,先验方法似乎就是知识论方法。知识论有自己特有的方法吗?具体地说,赵汀阳理解的“先验方法”究竟是指某种先于经验的“思辨”方法,还是先于经验的“描述”方法,抑或其它可能的方法?——与以往一样,他只是给出论点,但不做论证。

可是这样一来,所谓先验论证,究竟是康德所说的先验的演绎还是先验的归纳、是先验的逻辑还是先验的辩证,就是个麻烦的问题了。康德本人喜欢在各种方法上冠以“先验”之名,却几乎从不说先验方法。即便说到一两次,也只是在一种泛泛的“先验主义”(transzendentalisnsch)的意义上。另一位最主要的先验论者胡塞尔也是如此。

康德本人实际上并未提供任何特别的哲学方法。德国古典哲学的思辨方法是在黑格尔那里才确立的。康德若有自己的方法,也只可能如海德格尔所说是范畴直观的方法。另一位先验论者笛卡尔也是如此。他并没有提出独特的“先验方法”,而主要是在直观的基础上通过演绎推理来展开自己的体系。

按我的理解,“先验”从来就不是一种方法。关于“先验论证”的说法,可能只是来自分析哲学阵营中的一些新近说法和主张。但即使在那里,也没听说有特殊的先验论证的方法。

赵汀阳围绕着“先验方法”说了许多,例如不是“生产性的方法”,不是逻辑方法和经验方法等等,只有一句是说到点子上:即先验方法“仅仅是反思性的”。把笛卡尔到康德、胡塞尔的整个思考方向理解为反思的和先验(更应当说:超越论的,即transzendental),对这一点我无条件赞成。但是,先把一种思考方向认定为方法,然后再来寻衅这种所谓的方法,限制并最终否定它—这个思路从一开始就问题重重,或者说,就是在制作问题。

“先验”始终意味着一种态度、一种朝向、一种观点:把目光从超越的认识对象(自然)转向内在的认识活动本身(思维)。Transcendental(超越论的)是并且仅仅是一种对transcendent(超越的)何以可能的询问,仅此而已。它意味着“内向的”、“反思的”,以及在此两者意义上“认识批判的”,如此等等。它可以是分析的,也可以是综合的,可以是演绎的,也可以是归纳的,当然也就可以是逻辑的或经验的。它要回答所有这些方法和手段是如何可能的问题,并且是借助于这些方法和手段来回答。它可以借助于某种特定的方法,例如静态描述的或发生分析的方法,而后成为静态描述的或发生分析的先验哲学,但它自己并不是方法。

这正应合了约纳斯的一句话:“哲学喜欢追思(nachdenken)每一知识其它的方法,自己却没有产生出任何有束缚力的哲思方法,而且可能永远不会有这样一种方法。”

我在这里必须得发些感慨:“Transzendental"这个词译成“先验”,是一个前辈学人遗留的问题。没有一个哲学词会像“transzendental”那样,仅仅由于翻译的缘故便造出如此多的麻烦。几代人受这个译名的误导,赵汀阳当是其中之一。在前一次的批评中我曾认为他不了解transcendental的意思,把它与apriori混为一谈。这次我仍然相信他没有弄懂,至少是没有弄清。

也正是因为对“transzendental”的理解含糊不明,赵汀阳才会说:“先验(transcendental)论证不可能超越主观性而去证明超越的(transcendent)或外在的东西,思想对超越的东西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他在这里只是说了一句不张嘴就说不出来的大实话。因为这无异于说,向内的反思不可能去证明超越的外在;或者:由于鸡不可能成为鸭,因此鸡在水里一点办法都没有。

鸡当然不想(且也不能)成为鸭,先验(超越论的)哲学也当然不想(且也不能)去证明超越的东西(那是自然科学的事情),而是只想指明:超越是如何可能的;它只想证明,即便思想对超越的东西实际上无能为力,即便思想活动只能局限在自己的内在世界中,它仍然会以为自己能够越出自己抓住了超越的外在,或者说,仍然把一个在自己之中构造起来的东西看作是超出自己存在的。超越论(transcendental)哲学可能还会进一步琢磨,思想为何以及如何会有此“以为”或“看作”。

实际上,如今我们之所以能够像赵汀阳那样明确地认识到:由于我们不是存在的制作者,因此我们“只能规定它看起来是什么样,而不能规定它是什么样的”,这个认识恰恰要归功于先验的思考维度和思考结果。可是,赵汀阳恰恰想用这个先验论证的结果来说明先验论证的无能。于是我便有些茫然了。

以上只是对赵汀阳的“先验”概念解释的某种置疑。接下来我还想批评他对自己主张的论证方式。

赵汀阳的第一个论点在于:先验论证从笛卡尔经康德到胡塞尔,已经完成了从我思到所思的“绝对性证明”、“关键性证明”。—对这个命题的正面阐述占了很大的篇幅。我在这里免去重构这个论述的烦恼。尽管我对其中的一些观点还持保留,但这些保留在此不足为道。

然而接下来的第二个论点便让读者产生一种被耍弄的感觉,因为赵汀阳忽然告诉我们,上述证明即便是绝对的、关键的,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样被证明的思没有意义;更确切地说:孤独的思没有意义。—但他对这个命题没有进行任何论证,无论是先验的还是后验的。

可是这并没有妨碍赵汀阳随之提出自己的第三个、也是最基本的论点:需要补充对“他思”的先验论证。这种先验论证不是从我思出发,从我思推论出他思,而是一种相互论证的先验论证模式。最终的结论似乎是:对思想的先验论证必须由对语言的先验论证来替代。

这里首先要说明的是,赵汀阳的这个想法可能来自戴维森的先验论证企图,即要探问语言交流如何可能的问题。但先验论题并不是一种在任何论题中加入“如何可能”就可以变出来的东西。例如全球变暖或全球变暗是如何可能的问题永远也不会成为先验的问题。先验哲学是近代个体主体哲学的特产(虽然它在古代哲学中便有萌芽)。既然现如今是一个社会主体或交互主体哲学主宰的时代,那么拜托,请拿出自己的社会主体哲学的方案来!如果狗肉更好卖,何必再挂羊头。今天的时代精神为何还要死乞白赖地纠缠在近代哲学的术语传统和思维方式中,倘若近代哲学是如此地背气和过时,如此地不堪一击?对此我是一头雾水。

而且即便我们可以或必须借助近代哲学的传统,事情也不可能就这样简单。这里会引出一大堆的疑问。赵汀阳常常有出手一招就把一个大传统了结掉的幻想,但最终往往会在贪大的招式中留下许多空档和破绽。

我并不否认他思是一个考察整个人类思想的独特维度,是一个无法用我思来替代的角度。如果把知识分为三类:外部知识、内部(自己心灵)知识、他人(其他心灵)知识,那么每一类的知识都必定有自己的特性和价值。我们如何证明,没有后一种知识,前两种知识就是没有价值的?我倒是很想听一听他如何来论证这个命题。

赵汀阳没有论证。他只是说,“思的意义必须实现在传达和交流中,如果没有另一种思,也就不值得去思了。没有他人,思想就没有价值,他思是我思的一个存在论条件。”这样的断言,由于缺乏论证,更缺乏公理的明见性,只能是信不信由你了。我反正无法认同这种把思想规定为一种集体活动、同时剥夺鲁滨逊们思考权利的主张,倒是宁可相信尼采所说的“智能就意味着孤独地思考。”

我甚至无法理解他为何提出这种主张,因此只能猜想他是把思想与对思想的表达混为一谈了。

开篇提到语言的力度和思想的力度。我觉得,这两者在赵汀阳那里并不成正比。他过多地关注了语言的力度,从而忽略了思想的力度。

注释:

  ①赵汀阳:《先验论证》,见《世界哲学》,2005年,第3期。

  ②赵汀阳:《不纯粹的现象学》,见《哲学研究》,199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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