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缉思:《美国市民社会研究》序言[1]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931 次 更新时间:2008-10-09 2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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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缉思 (进入专栏)  

“市民社会”(civil society,也有人译做“公民社会”)对于一般中国读者来说,还是一个相当生疏的概念。“美国市民社会”就更加深了其距离感。在中国人对美国的学术研究中,美国市民社会研究也是比较薄弱的。我本人的研究领域是国际政治和美国外交,似乎同美国市民社会不大相关。但是,从多年的教学和研究工作中,我深感研究美国市民社会对国际政治理论、美国外交和中美关系的重要性,所以愿意从这一角度,谈谈几点体会。蒙本书编者不弃,忝列为序。

市民社会的观念在西方由来已久。黑格尔对国家和市民社会做了区分。马克思在《黑格尔国家学说批判》中同意黑格尔关于国家和市民社会之间存在着基本矛盾的观念。马克思强调,在古希腊和欧洲中世纪时期,国家和市民社会的分离较小,而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国家为保护私有制而强化其功能,日益同市民社会相脱离。[2]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们的早期著作《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已经使用了“市民社会”(德文为Bürgerliche Gesselleschaft)的概念。他们在论及资产阶级的产生及其同现代国家和法律的关系时指出:“由于私有制摆脱了共同体,国家获得了和市民社会并列的并且在市民社会之外的独立存在;实际上国家不外是资产者为了在国内外相互保障自己的财产和利益所必然要采取的一种组织形式。……现代国家的最完善的例子就是北美。”他们又说:“国家是属于统治阶级的各个个人借以实现其共同利益的形式,是该时代的整个市民社会获得集中表现的形式……。”[3]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这里表述的“市民社会”概念不容易把握。后来,恩格斯在论证国家起源时指出:国家从经济利益互相冲突的阶级社会中产生,“但又自居于社会之上并且日益同社会脱离。”[4]这就很清晰地描绘了国家同社会的关系。当代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认为,市民社会指的是近代工业资本主义社会里国家控制之外的社会、经济和伦理秩序。[5]

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国家与社会的辩证关系的学说,对我们了解当代美国的政治和社会结构很有帮助,因为美国是人类历史上先出现社会、后出现国家、国家同社会互相联系而又互相脱离的一个值得研究的典型。

当代西方学术界有关市民社会的著述很多,概念混杂。一般来说,市民社会指的是在个人同国家政府之间,有众多的自愿结合的社会组织,构成了一个巨大的网络结构,成为国家同个人相联系的中介。市民社会中的各种组织将单个公民动员起来,结成利益共同体,既阻止国家权力的过分扩张和对个人权利的侵犯,又在政府功能薄弱的公共领域起到补充和协调的作用。同时,市民社会又独立于追求商业利润的经济组织。美国当代几位国际政治学者是这样界定的:“市民社会是一个独立于国家和市场的组织与活动的领域。在这个领域里,公民可以组织起来,追求对他们个人或集体而言重要的目标。市民社会的行为者包括慈善团体、教会、社区组织、社交俱乐部、民权游说集团、家长—教师协会、工会、贸易商会,以及许多其他部门。”[6]

在美国和其他许多国家,国家的职能是保护和促进整个社会的公共利益,商业集团致力于增进个人的经济利益,而市民社会的功能则关注于社会中各个特殊群体的特殊利益,体现它们的价值和目标。少数族裔、妇女、残疾人和许多弱势群体,都要建立独立自主的组织机构来保护自己的权益,而不能仅仅指望政府扶助和政策、法律,更不能依赖于商业集团的救济。美国市民社会观念的精髓,用在中国通俗易懂的话来表述,就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要让“群众自己管理自己,自己解放自己”。如果没有市民社会的观念和机构,美国就不会产生“小政府、大社会”和“越小的政府是越好的政府”的主张,也就没有限权政府的观念,甚至可以说不会有美国式的民主。

本书第一章到第三章从理论上阐发了美国市民社会的思想渊源,以及它的历史沿革、发展趋势,同政治民主的相互作用。以后的几章,分别论述了美国宗教团体、少数族裔利益集团、基金会、非营利部门在市民社会中的角色和活动,并以美国对华人权外交为例,论述了美国非政府组织的国际活动。第十二章谈到了新闻媒体的社会功能。正如作者所说,媒体本身是一种追求利润的商业企业。因此,媒体虽然独立于国家之外,但是否属于市民社会的一部分,是有争议的。但它对市民社会的巨大影响则无可置疑。最后一章详细描述了9·11事件以后美国社会的变化,对于认识美国市民社会对全球化冲击的反应,是很有意义的。这样,本书就比较全面地勾画了美国市民社会的面貌。

本书第三章谈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市民社会衰落的趋势,指出市民社会处在政府和企业的挤压之中,政府掌握着国家的政治资源,企业控制着经济资源,于是在长期竞争之下市民社会出于天然的弱势地位。这是一个十分值得重视的观点。第十二章所描述的9·11后的美国社会和政治变化,特别是在反恐旗帜下政府对公民权利和个人自由的侵犯、社会对外部世界的恐惧和疑虑、基督教对伊斯兰教和其他宗教的偏见和排斥、媒体公正性的削弱、总统权力的扩大、帝国式扩张的趋势等等,似乎标志着市民社会受到了进一步的挤压。如果美国的“软实力”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市民社会的对内凝聚力和对外张力的话,美国市民社会的衰弱将会带来美国“软实力”的下降。美国市民社会研究同国际政治的相关性,从这里便体现出来了。

但是,美国国际政治学家约瑟夫·奈在其近著《美国实力的悖论》里,还没有得出9·11后美国市民社会被削弱的结论。他认为,9·11悲剧后“美国社会资本的变化似乎并没有削弱我们在对外政策中采取集体行动的国家能力。由于我们在同其他国家对比中的优势,我们的软实力不大可能减弱。”他援引事例说明,美国人在爱国精神高涨的同时,社区服务的意识和热情仍然高涨。美国的宗教团体和志愿组织比欧洲国家要强大得多。[7]

约瑟夫·奈在这里所指的美国“软实力”和“社会资本”,离不开市民社会的机构,特别是美国的宗教组织等各种非营利部门(nonprofit sector)或非政府组织(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 or NGO)。近年来在国际政治研究领域中时兴的“全球治理”(global governance)等观念,也是同非政府组织在国际政治中日益增长的影响相关的。美国的许多非政府组织是国际活动中的领头羊和风向标,对美国在国际事务中发挥所谓“领导作用”的贡献很大。

本书中专门论及非政府组织对美国对华政策影响的第十一章,非常具体地说明了美国市民社会在对外关系中的作用,更证实了我的一个观察,即中美关系在一定程度上讲是一个国家和一个社会的关系。在“中美关系”这一个特定语境中,中国是一个国家,政府作为国家的代表,有一项稳定的对美政策,领导各个部门、社会各界,处理着对美关系。这项对美政策既要维护国家主权,防范来自美国的敌对势力的渗透,回应美国的反华舆论,又要“做美国的工作”,稳定中美关系大局。中国政府期盼社会力量在中美关系中所起的作用,是统一步调,维护国家形象,为国家利益服务,为国家分忧。

“中美关系”中的美国,则主要是一个社会。政府有一项时常摇摆不定的对华政策。美国政府尽管也试图协调社会的对华交往,但其政策不得不受到形形色色的非政府组织的活动干扰。它们在中国的人权、民族、宗教、劳工、计划生育、知识产权等一系列问题上对中国指手画脚。它们同美国政府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却不听命于政府,还经常向政府施加压力。我们眼中的美国反华势力,往往以非政府组织为前导。它们的斗争矛头指向中国政府,而对中国社会则采取渗透和“教化”的策略。由于全球化进程的加速和中美两大国交往的增加,美国市民社会中的种种新趋势、新问题,如宗教右翼势力的上升、堕胎问题、反移民情绪问题、环境保护问题,都会直接或间接地对中美关系产生影响。因此,研究美国的市民社会不仅具有学术意义,也具有一定的政策意义。

由于中美社会结构的巨大差异,我们研究美国市民社会还有一定的知识障碍。同美国不同的是,中国的社会政治结构更像一座金字塔,政府对社会实施一元化的垂直领导,各种不同功能的社会中介机构尚待发育,人们的“权利”观念大大落后于“权力”观念。随着中国市场经济的发展,民主和法治观念开始深入人心,我们对市民社会作用的理解,肯定会进一步深化。希望本书在中国读者进一步认识美国的道路上,搭起一座小小的桥梁。

200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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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载朱世达主编、姬虹副主编:《美国市民社会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

[2] 参见罗纳德·奇尔科特:《比较政治学理论——新范式的探索》,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202-205页。

[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9页。

[4]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65页。

[5] 参见邓正来主编的《布莱克维尔政治学百科全书》中文译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市民社会”词条,第125-126页。

[6] L. David Brown, Sanjeev Khagram, Mark H. Moore, and Peter Frumkin, “Globalization, NGOs, and Multisectoral Relations,” in Joseph S. Nye and John D. Donahue, eds., Governance in a Globalizing World, Washington D.C.: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2000, p. 275.

[7] Joseph S. Nye, Jr., The Paradox of American Power: Why the World’s Only Superpower Can’t Go It Alon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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