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之:焚书坑儒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054 次 更新时间:2008-05-11 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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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行之 (进入专栏)  

公元前221年注定要作为标志性年份进入中国历史。这一年,秦国完成了“六王毕,四海一”的伟业,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封建王朝——大秦帝国。身形与猿猴酷似、说话总是发出“咝咝”声的嬴政经过历史选择成为帝国元首。正是所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公元前213年,大秦帝国建国8周年国庆纪念日,首都咸阳市全城戒严,城外百姓不得擅入城内,城内居民不得离开住宅百步。“秦尚黑”,咸阳的主要建筑物垂挂着写有颂秦口号的黑色标语,所有商店都用黑色门板关闭,就连稍微粗大一些的树木也被涂黑了树干。所以,尽管那一天阳光灿烂,但是咸阳市却显得暗淡阴森,就连小孩子也不再吵闹,惊恐地看着大人,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在通往元首府的主要街道上,高大威猛的内卫部武装警察荷枪执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护卫一辆又一辆豪华马车驶进元首府。街道两旁的行人都阻隔到街道两侧或者附近的小巷之中,跪伏于地,只能听到马蹄和车轱辘声。乘坐这些豪华马车的,主要是各位内阁大臣、各部部长、文艺界知名人士以及国际友人。

金碧辉煌的元首府宴会厅一派歌舞升平,场面壮丽,“天香影里,玉簪朱履聚丹墀;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元首嬴政驾缩在宽大的案几后面,先是接受群臣恭贺和各国使臣拜见,然后欣赏乐舞,舞伎歌女轮番登场,管弦之音不绝于耳。嬴政耳背,既听不清乐舞也听不见朝贺之声,他只是在享受作为帝国元首的惬意与威严。乐舞朝贺完毕,宴会厅安静了下来,嬴政仍然意犹未尽,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内阁总理大臣李斯见元首心情不错,令文化官坊长官周青臣从宫廷学院招呼一些教授、博士过来,陪同元首谈叙。李斯总理知道,元首嬴政喜欢听取思想讨论,尤其喜欢听取知识分子关于治国治世问题的思想讨论。

周青臣遣散舞女歌姬,送行各国使节及夫人,宴会厅顿时显得异常空旷安宁。嬴政元首遁小会议室,屏风之后,贴身艺姬半裸其身,为元首按摩松弛。此时,周青臣带领七十个才高八斗、博通古今的知识分子,急匆匆穿过宴会大厅,在小会议室外边等候。

李斯总理隔着屏风禀报:“他们来了。”元首嬴政缓慢地挥动一下手臂,艺姬掩酥胸、遮裸臂,退于幕后。太监朗声宣诏,知识分子入。这些长期在宫廷学院讲学的同志很少入宫与元首直接交谈,一个个受宠若惊,忐忑不安,在这个一生难得的机遇,心里只琢磨一件事:说些什么才能够让元首开心并记忆深刻呢?

文化官坊长官周青臣心领神会总理大臣李斯的心思,首先做开场白,赞颂道:“皇王在上,恩播阳春;其仁莫比,其德日新。於乎哀哉,传德无极;延寿万岁,长保秦国。四海咸承,天下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李斯总理称赞说:“不错!不错!”周青臣侧过脸冲总理莞尔一笑,然后,用有些嘶哑的嗓音又说了很多歌功颂德的话,为了显示自己的学养,还专门就嬴政元首在帝国实行郡县制国家体制进行吹捧,认为元首在帝国制度设计上开创了千古伟业,大秦帝国将从此走向繁荣富强。

周青臣发言之后,马上有很多同志附和,场面热烈,抢到机会发言的人都认为自己给元首和总理大臣李斯留下了好印象,暗中预测将来会得到何种封赏,所以一个个都喜不自胜。一个叫淳于越的博士不善言谈,呐呐几声,没有人在意,便换了招式,不再顺应周青臣的阿谀奉承之辞,高叫道:“不尽然!”

躬身在元首一侧的李斯总理点名:“淳于越同志有什么不同意见?请讲一讲嘛!”

淳于越说,郡县制实行才几年时间,这个制度是不是最好的制度,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检验,尧舜以来,皇家学者在一个问题上达到了共识,这就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所以,最好不要现在就下结论说郡县制是最适合大秦帝国的发展道路。“就目前来说,”淳于越同志强调,“建国初始,虽然统一了六国,疆土得到扩大,人民得到生息,但是我们经历了长期战争,目前在广大农村仍旧是百废待兴,就整个国家来说,迫切需要进一步发展经济……”

淳于越停顿一下,观察元首、总理的反映。元首微微闭着眼睛,似乎正在思考;李斯内阁总理大臣见嬴政元首在思考,也装作在思考,这样,就鼓励了不知轻重的书呆子淳于越同志。

“目前,”淳于越清理一下喉咙,继续说,“我觉得实行——至少在某些地区实行——自商、周时代即已证明行之有效的分封制度,或许更有利于帝国的社会经济繁荣发展。”淳于越在进一步论证以后宣称:“事不师古而能长久者,非所闻也。”

淳于越的话得到不少人赞同,也有人激烈反对,场面一时显得有些混乱。

元首嬴政把文化官坊长官周青臣和淳于越博士的话都听明白了,但是这个伟大的政治家只是微笑,目光如漆,扫射着吵吵嚷嚷进行争辩的人,就像在看一群吵闹的孩子。

李斯总理知道,郡县制是嬴政元首的执政根基,不可动摇,所以也就不难想象嬴政元首在这次必将载入历史的大辩论中,对两种意见的态度。“更重要的是,”李斯总理想,“反对郡县制的主张是在我召集的会议上提出来的,元首擅猜忌,会不会认为我有意发难?如果真的惹出麻烦,元首在意了,怪罪下来,我怎能逃脱干系?”这样想来,事情就有些严重,一股寒潮自李斯总理后脊梁沟垂直而下,直抵尾骨。

李斯总理决定明确表述自己的观点,既像对元首又像对参加讨论的诸位学者说:“对于淳于越同志的发言,我很失望,我真的很失望。”李斯总理善于操纵情绪,脸上显现出地地道道的痛苦、凄切的神情,“有的同志可能要说了,如何看待和评价郡县制是一个学术问题,但是,我认为,这绝不简单是学术问题,这怎么是学术问题?这是标准的政治问题,政治问题能够这样随便讨论吗?能够如此妄言吗?我很痛心哪!同志们!你们辜负了元首的栽培之心,辜负了他寄望于你们的圣意。国家在经济并不宽裕的情况下花那么多钱豢养你们,实指望你们学习和研究大秦帝国伟大的现实,论证帝国法律政策的正确与英明,为朝廷歌唱,你们怎么竟然就……怎么竟然就敢当着敬爱的元首非议当朝、歌颂古朝呢?你们究竟站到了什么立场上去了?”李斯总理观察嬴政,嬴政微微点了点头。“这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李斯提高了嗓音,“这件事说明,我们的专家学者偏离了方向,站错了立场,这是一个不能不引起注意的问题……”

嬴政站起身来,掸了掸龙袍,咝咝地说:“说一说也有好处。”贴身艺姬自幕后出,左右搀扶御驾,遁。小会议室一时间变得异常安谧,静得简直能够听到心跳。在场的七十位知识分子噤若寒蝉,淳于越同志更是面如纸灰,李斯总理的每一句话都像铅锤一样敲打着他虚弱的心灵。在场的人都恐惧地想:嬴政元首所言“有好处”究竟什么意思?对于国家意味着什么?对于个人意味着什么?

所有这些所谓的“意味”都到暗中进行去了,所以,历史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司马迁同志倾尽一生心血完成的伟大历史著作《史记》,也没有留下任何经得住推敲的记载。从字里行间推断,只能认为后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李斯总理委托司法部、国家安全委员会、内卫部刑事监察局制定法律,从此禁止知识分子“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违者格杀勿论。

法律制成,呈递给元首嬴政,嬴政御批:“可。”于是,法律颁行天下。法律规定:两个人一起谈论《诗经》、《尚书》,斩首市曹;引证古书非议当朝,全家杀头;知情不举者与犯者同罪。法律还规定:自本法颁布之日起三十日内,留有禁书不烧的任何个人都将在脸上刺字,发配到边塞修筑长城。

法令颁,负责执法的内卫部武装警察部队雷厉风行,依诏当即逮捕四百六十七个所谓的专家学者,押入天牢。未几,用一根绳索牵连,人犯被拉到咸阳市南郊一条大河旁边的沙洲上。先是让这四百六十七人挖坑,众人皆不知为何所用,都是带罪之身,活儿干得不错,坑挖得有大又深。

太阳当午时分,内卫部刑事监察局下令,将所有四百六十七人尽数驱赶到坑里,洒食油以烹,哀号之声犹如怨鬼,继而放水淹之,掩土埋之,傍晚时分,岑寂。咸阳市上空荡起一缕青烟,人民闻到尸骨的焦糊味道,以为屠宰作坊杀猪燎毛,都没在意。事毕,才有传言从内卫部武装警察小卒口中传出,人民大哗:“何至于达四百六十七人之多乎?”

在三千人大会上,李斯内阁总理大臣扳着手指头说:“多乎哉?不多也!”坐在龙辇上的元首嬴政颌首赞许,嘴里发出咝咝声。从此,朝野都认为不多。

司马迁同志治史,材料所弃甚多,其中一说为:在嬴政元首面前非议当朝的淳于越同志被活埋之时,这个不识好歹的知识分子挣扎在水火之中,高举双臂,泣号苍天:“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此时,他根本不知道文化官坊长官周青臣已经擢升为内阁副总理大臣,封地千顷;他更不知道,李斯得到大秦帝国元首嬴政的绝对恩宠,巩固了自己的爵位,正在一边笑呢。

《诗》曰:秦王咝咝,帝国之忧;李斯鸣鸣,君子好逑;在河之洲,熠燿魂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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